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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燕尔(发电姬)


他仰头眯眼,只觉她眼底的光彩,比日光还明亮。
云芹倒也利落,切下那个大梨子。
何桂娥和何玉娘赶紧扑过去,用衣服兜,那梨子“唰”的一下,掉到衣服里,便也伴随着一阵马蹄,与报喜官之声:
“陆老爷大喜,桂榜榜首!”

阳河县, 长林村。
何家何老太屋内,烧着暖热的炭火,老太太戴着一条兔皮云纹抹额,她佝偻着身躯, 在房中踱步。
突的, 她脚步一顿, 停在红木衣箱处, 那双布满皱纹的手, 打开衣箱,自底部掏出两封信。
一封是陆挚寄来的,另一封自是云芹的。
今年四月信到自己手里,她读第一遍还得找何大舅问, 到如今读了四五次,已是熟练。
其实, 信里也没有太特殊的事。
陆挚讲了一路如何走,并盛京的日常起居, 他也顺利进萧山书院,继续攻读,希望老太太保重身子云云。
比起陆挚的简短, 云芹写满两张纸。
从他们种在小院井边的菜长了苗,到隔壁邻居阿婆的大黄狗生了四只小狗, 再到何玉娘喜欢她扎的发髻……
事无巨细,绘声绘色。
何老太好像亲眼看到他们在盛京的生活,于是, 焦躁的心平静下来。
这时,春婆婆打帘子进来,何老太忙收起信, 问:“回来了?”
春婆婆:“是,大爷和宗哥儿回来了。”
十来天前,何大舅和何宗远雇了一辆马车,到州府看桂榜,今日才回家。
正堂里,二人风尘仆仆,眉宇只有疲惫,没有喜色,何宗远更是脸色铁青,眼圈微红。
不难猜出,何宗远无缘中举,落榜了。
何老太心情发沉片刻,又小心翼翼问:“那,阿挚呢?”
不问倒好,一问,何宗远竟抬袖擦泪。
何老太还以为连陆挚都没中,何大舅却说:“外甥中了。”
老太太长松口气,点着头:“好,好。”
赶紧叫春婆婆:“找邓大跑个腿,去阳溪村云家说这喜事。”
春婆婆:“诶。”
可是,何宗远如此情态,何老太怕何宗远想左了,有意安慰几句。
虽然她不常做这事,不过,从前云芹总找她帮忙,可见她可以的。
于是,何老太搜肠刮肚,说:“宗哥儿,你三十二就能考乡试,你爹四十来岁才中秀才,你可比他好多了。”
何宗远依然颓靡,何大舅却开始擦汗。
何老太:“你爹从小就没有你姑姑玉娘灵活,陆泛也聪明,你们爹娘不一样,你别和阿挚比。”
何大舅狂擦汗:“母亲……”
何老太:“世人三十岁未中举的,一抓一大把,你爹四十才考秀才,我都能忍,你就放宽心吧。”
何大舅跟着抬袖,擦泪说:“儿子错了。”
何老太:“……”
本来只有何宗远一人伤怀,这下好了,何大舅也被打击得无地自容。
回到西院,父子俩不约而同把自己关在房里。
其实,何大舅没告诉老太太,陆挚不仅中举,还是榜首。
他有想过陆挚会中举,却没料到,他的才学竟首屈一指。
还好当初他对陆挚也算敬重有加,关系维护得好,他只能这般自我安慰。
盛京内城,大雍宫廷。
宫殿中,瑞兽形博山炉烟雾缭绕,龙涎香气味沉厚。
一列端庄的宫女抬着琉璃鎏金边托盘,鱼贯而入,皇帝坐在桌前,闭目养神。
菜摆好了,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等皇帝动了,这才布菜。
忽的,皇帝问:“昌王还在宗庙?”
大太监:“是,王爷一直跪着,不敢偷懒。”
皇帝罚昌王跪一个时辰宗庙,是为保兴六年的舞弊案。
那场舞弊案始于衡王的设计,为败坏昌王在天下学子里的名声,昌王却一无所知,倒叫皇帝发现端倪。
那之后,皇帝把衡王远远打发去西南边吃土,眼不见心不烦。
然而一到正科,皇帝又看昌王不顺眼。
他想,昌王大概早知衡王设计,却假做无辜,反将衡王一计。
由此他联想到,长成的儿子们只顾内斗,其余儿子又太小,不能担事,叫他生出无力。
可天子是不可能承认自己无能为力的,只能迁怒昌王。
大太监是皇帝心腹,早揣摩清楚他的心思,有心为昌王解围——既然表因是六年舞弊案,不如用相关联的事化解。
他道:“官家,奴婢有一则趣事,与今年正科有关。”
皇帝用筷子捡了两口菜,问:“何事?”
大太监:“今年解元姓陆,却有个别称,叫‘梨解元’。”
皇帝:“哦?”
大太监继续:“据说报喜官去他宅子时,他与妻子正在摘梨,报喜官贺喜之话都说了,他却擦擦梨上灰尘,叫妻子吃一口。”
皇帝果然笑了:“还有这等事。”
大太监:“可不是么,倒叫报喜官几人不知如何是好,他们可从没见过这种举人。”
又说:“这不,还有一事更巧,这位梨解元,也是六年正科的解元。”
皇帝好奇:“七年的恩科,他为何没考?”
大太监在御前行走,惯常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早就清楚缘由,说:“那年解元戴孝。”
皇帝沉吟片刻。
在他眼里,状元只是臣子,解元更算不得什么。
只是,此子能两次中解元,可见有真才实学,却因昌衡之争,误了几年,可见政斗误国。
他顿时沉声,道:“你去,再叫昌王跪一个时辰!”
大太监讪讪:“是。”
陆挚中举,在萧山书院、国子监等地,更受关注。
至于平头百姓,那日梨树巷众人见报喜官来,还没惊讶原来巷子里出了个举人老爷,就看到老爷在摘梨子。
顿时,大家哄抢而上摘梨去。
云芹只摘了一个梨,也很满足,她把杆子借给邻居几人,自己抱着咬了一口的大梨,跑回家去。
而这一日,陆挚忙于拜见张先生、主考官,自不必提。
晚上,戌时末,月亮圆滚滚的,云芹给何玉娘、何桂娥讲书。
她已认得不少字,有些书囫囵看过,不求弄清楚里头的意思。
倒是何玉娘和何桂娥,见云芹卷着书,手指指着字读的样子,十分雅致脱俗,便 巴着她讲内容。
云芹犯懒,知道她们想听点好入睡的,刻意从陆挚的书堆里,抽了本《孟子》。
这是他经常看的,里头写了密密麻麻的注释,肯定枯燥。
三人挤在一张床上,云芹讲两句,遇到不会的字,她就“嗯嗯”两声跳过。
反正何桂娥何玉娘听不出来。
果然,这本书别说二何,云芹也直揉眼皮。
看那两人睡着了,差不多要到陆挚说好的回来的时辰,云芹小声坐起来,掖好被角。
她一手抱着书,另一手拿着烛灯,刚离开侧屋,就听到轻微的敲门声。
云芹小声在院子里问:“陆秀才?”
外头传来温和的声音:“是我。”
云芹好笑:“这里没有秀才,只有解元。”
陆挚:“在下陆解元。”
玩了他两下,云芹这才放下灯开门。
门外,陆挚长身玉立,眼中含着轻笑,若水波摇动,浮光潋滟。
因是晚上是会见座师,少不了吃酒,而且他是继座师后第一个离开的,为脱身,难免又被灌了几杯。
他的衣裳,带着一股浓浓的酒气。
云芹觉得有点呛,咳嗽了一下。
陆挚本想装醉骗她,也不好装了,小声笑说:“我去弄点水洗一下。”
云芹捂着鼻子,瓮声瓮气:“水在灶上。”
陆挚在厨房脱了外衣,搭在灶台处。
提水回房中,他在屏风后洗完,换一身衣服,嗅嗅身上,味道浅了很多,这才又坐到云芹身边。
他忽的环抱着她的腰肢,靠在她身上。
云芹知道他在装醉,才不上当,用那本《孟子》敲敲他手臂,说:“我有事要说。”
陆挚正经几分,问:“什么事?”
云芹:“下午陆停鹤来过了。”
陆挚目中笑意一凝,问:“来做什么的?”
原来这阵子,陆家查过了,发现云芹就是陆挚的妻子,而陆停鹤和云芹,又有过两次接触。
于是,陆停鹤代表陆家,坐着马车来到梨树巷。
不过陆停鹤见到云芹时的意外,倒不是假的。
或许事先,陆家没和她说明白云芹就在这。
陆停鹤很兴奋,殷切地看着云芹,说:“我与堂嫂真有缘分,我还曾想过,像堂嫂这样的女子所嫁何人,原来是堂兄。”
环顾四周,她又说:“堂嫂如何能住在这样的巷子里,咱们都是陆家人,家里替你们在家里备了一个大院子……”
听云芹讲到这,陆挚捏了下拳头。
他是想置办新宅子,却不想陆家的施舍,而陆家势必别有目的。
压了下情绪,他低声问:“你怎么说?”
云芹说:“我说不要。”
陆挚笑了,只遗憾自己当时不在,他追问:“她没问为什么吗?”
云芹眉宇轻轻一扬,说:“问了,我说:‘你家不是我家,这里才是我家’。”
陆挚把脸埋在她脖颈处低笑,呼吸断断续续,撩过她脖颈的肌肤。
叫云芹痒得发笑。
陆挚也说了一件正事:“中午去张先生那,敲定了,往后我在萧山书院读书,一个月可得五两银子。”
之前,陆挚在萧山书院进学,不用交束脩,云芹都很惊讶。
如今听说萧山书院反过来给他钱,还是五两,她怀疑陆挚真的喝醉了。
陆挚便笑说:“书院是私塾,不是官学,却一直和国子监暗暗角力。”
当年,张敬在国子监任教时,被欺辱过,如今他攒着一口气,要萧山书院始终压国子监一头。
可国子监毕竟是官学,有无可比拟的优势。
为防止国子监撬走学生,萧山书院自然舍得花钱,不止陆挚,书院还资助了许多穷学生。
如此一来,书院声名好,更利于广纳寒门学子,以抗衡国子监。
云芹明白了,说:“倒是好循环。”
陆挚:“我之前还认得一人,叫王文青。”
云芹:“我也认识他。”
陆挚忽的问:“何时认得?在哪认得?我怎么不知?”
云芹说了那日茶水店开赌局赌解元。
陆挚温和笑说:“原是这样。”
又说:“王文青祖母医术很不一般,尤其擅长调理,我今日请他帮忙与他祖母搭线,想让母亲去她那儿看看。”
云芹有些欣喜:“好。”
这段时日,陆挚也有带何玉娘去看盛京的大夫,不过都没结果。
何玉娘不像从前了,也会说些长话,总该看看的。
陆挚琢磨着,又问:“你没赌我吗?”
云芹:“赌了。”
陆挚:“多少?一文?两文?”
云芹笑着指指桌上笔筒。
陆挚会意,抽出笔来,又拿起笔筒倒了倒,掉下一把用绳子穿着的铜钱,共有一百文。
云芹:“我赌了二十文,得了五倍。”
陆挚却是一愣,云芹并不好赌,就是过年为应景赌钱,也都是一文两文,至多五文。
二十文钱着实是她愿意赌的最大的数。
他甚至可以想象,她拿出这二十文时,定是坚定地认为他会再中解元。
这种信任,千金难买。
他把那百文抓在手心,忽的说:“这钱不花了。”
云芹这下真怀疑陆挚醉了,笑他:“呆,钱就是拿来花的。”
陆挚耳尖和脖颈微红,也觉出自己的好笑。
可见,自己脑子和思路都清醒,情绪到底叫酒影响了。
不过他还是坚持:“姑且留出一枚最好看的。”
云芹:“哪一枚最好看呢?”
解了铜钱的绳索,他们把铜钱一个个展开,陆挚擎着灯,还真和云芹一道物色起最好看的那一枚。

王文青也是萧山书院学生, 小陆挚三岁,只是面容老成了一点,常叫人误以为他比陆挚大。
桂榜上,他的名字就在陆挚后面。
得知陆挚为他母亲求医, 他当然乐意牵线。
只不过, 他祖母性格乖僻, 不常在盛京, 这次他参加大考, 老人家为了孙儿身体,才专程留下。
经商议,看病的日子定在十一月初一。
清晨,天际沉沉, 落了一场白雪。
陆挚告假一日,云芹披着旧披风, 脖颈间系新暖巾,何桂娥牵着何玉娘的手, 几人到城东王宅。
王文青搓手,在巷口等他们,笑道:“陆兄, 陆嫂子。”
他是土生土长的盛京人,家里宅子有二进, 大小尚可,在寸土寸金的盛京,算是生活无忧。
他父母都在, 听说陆挚是解元,忙上茶。
几人客套叙话,忽的, 王文青祖母从另一间屋子过来,打断他们,说:“不是来看病的吗?”
王家后宅有小药堂,一面墙的抽屉都是药,里头昏暗又冷,不过打理得很干净,药味不难闻。
因男女有别,云芹、何桂娥和何玉娘进去,陆挚王文青在外面等候。
屋内,老大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她打量云芹,目中些许惊艳,问:“你是不是姓张?”
几年前,她孙儿刚入萧山书院,知慕少艾,喜欢上张姑娘,却垂头丧气,只说张先生看重陆挚。
老大夫记性不错,以为眼前就是那位张姑娘,又想人家长这样,孙子喜欢,也能理解。
云芹否认:“不是,我叫云芹。”
大夫“哦”了声,是自己弄错了。
她也不尴尬,叫云芹:“云芹,帮我拿一下你手边,对,那箱子。”
云芹提着木箱子递给她,大夫打开,拿出一套脉枕。
何玉娘主动把手放在脉枕上,朝云芹乖乖一笑。
屋外,王文青同陆挚聊起学问。
今非昔比,明年二人都要参与会试,不能再两耳不闻窗外事,话头自然而然涉及时局。
王文青压着声音,说:“听说,户部、工部和兵部,逼秦国公府交出淮州船舶工场……”
陆挚:“是。”
段砚和陆停鹤的婚事,因段砚婉拒,并不顺利,陆家就和户部尚书之子定了婚。
这三部,如今拧成一股绳。
尤其是今日大朝会,陆挚听段砚的意思,他长兄段方絮会再在朝会上发难。
这时,云芹推门而出,何桂娥跟在后面。
陆挚问:“如何?”
云芹:“大夫说,母亲得针灸,叫我们留一人等着就好。”
何桂娥赶紧说:“表叔,婶娘,我陪着姑祖母。”
屋内,传来何玉娘的嘟囔:“你们都回去,我又不是小孩。”
她能意识到大家把她当小孩了。
几人都笑了,不过不能真叫何玉娘一人在,何桂娥还是留下,云芹和陆挚先去忙。
今日下雪,路上人不多。
临近梨树巷,云芹和陆挚一愣,因有两道熟悉的人影。
陆挚:“延雅兄?”
云芹:“道雪!”
姚益胡子拉碴,林道雪头发也乱,两人漏夜至今都没休息,眼下一团乌青,没比逃难好多少。
见到陆挚和云芹,他们也十分激动。
天冷,陆挚带他们到院子口,快快开门锁:“进来吃杯热茶。”
云芹:“饿吗,家里有馒头。”
林道雪立刻点头,不多时,就着一杯热茶暖身子,又吃下一个馒头。
姚益缓过来,抹把脸:“终于是赶上了……”
废话少说,他直接道明来意:“拾玦,四月十八我收到你的信,让我帮你查木罗刹。”
“我找到一位木匠,给他看你画的图,他支支吾吾,说自己不清楚。”
当时,姚益觉得不对。
他惯来会做人,接下来几个月,对木匠嘘寒问暖,帮着解决难事,又再三保证,木匠若说了实话,绝不波及木匠和家人。
终于,木匠向他透露:“罗刹是员外老爷定的,交工前,把身体掏空,只脑袋是实心的,可以拧下来。”
而当年,秦员外一共定了九九八十一座雕塑。
姚益顿时意识到什么,可陆挚说,这罗刹是在张敬那看到的,张敬那性子怎么会和秦员外有往来。
他想寄信说明,又怕信件意外丢失,亦或被截胡。
于是八月,他干脆把延雅书院托给旁人,上京。
正好,林道雪自年前到长林,不想回成都府,两人一起跋山涉水,连陆挚中举的消息,都是在路上听说的。
陆挚缓缓皱眉。
他脑海里,团着几样东西:八十一座木罗刹,三部和秦国公府的矛盾,段方絮的打算……
这木罗刹,就是天大的隐患。
陆挚倏地站起身:“得去张府。”
说走便走,姚益和林道雪虽然累,但精神紧绷,不想干等。
他们简单洗个脸,姚益刮刮胡子,四人前去张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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