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日,刘婶婶和二丫也住阳溪村,得知文木花要弄文书,当然也尽力帮了不少忙。
云刘两家老邻居,有些冰释前嫌的迹象,知知也带着二丫在村里玩起来。
这日,云广汉在屋顶打木板,嘴里咬着一个榫卯用的楔钉。
敲完手里这个木钉,他把嘴里那个拿下,问身旁的文木花:“那如今村里保正是谁?”
文木花:“唉,不知道。”
在本朝,保正不属于官僚体系的环节,大部分选当地有声望的人。阳溪村又小,少了个保正,对百姓生活影响倒是不大。
云广汉:“要我看,女婿就合适,要不是他,下游得死多少人。我自己略懂治水治沙的道理,可那水漫出来,就急着捞鱼去了。”
文木花真想敲开他脑袋,看里面装的什么,道:“毛病,秀才是要做县令那种大官的!”
云广汉:“哦对,哦对。”
文木花也敲完手里的楔钉,朝屋顶下喊:“知知!”
屋檐下,知知坐在那缝着一对布偶娃娃,她闻言,“诶”了声,快十岁的小姑娘,身板也结结实实的。
她捡了两包纸包的木钉,抡抡胳膊,奋力往上一丢。
那木钉飞很高,云广汉好险才接住。
他和文木花对视,看样子,知知长大后力气不小,或许以后,全家力气最小的,竟是——云谷。
既然想到云谷,文木花发现不对,问知知:“你二哥呢?刚刚不也在院子吗?”
知知慢条斯理说:“刚刚有个何家姐姐来找他,他出去了。”
文木花:“什么!”
文木花把活计让云广汉做,自己爬下楼梯,问知知云谷的方向,知知毫无心理负担,就把云谷卖了。
虽然云谷在出门前,叮嘱她好几句,让她帮忙瞒着。
她才不呢。
很快,文木花在乡道上看到云谷的身影,他一个人走着,手里旋着一朵小野花。
文木花:“云谷!你干嘛呢!”
云谷暗道不好,知知那厮又卖他!
他赶紧藏起那朵野花,遮遮掩掩的,可文木花已经了然,说:“知知说是何家姐姐,哪一个何家姑娘?”
云谷红着脸,支支吾吾。
文木花忍着气,没给他肩膀一掌,等两人回到家中院子,她才问:“敢作敢当,还不说?”
当即,云谷挺起胸脯,大声:“娘,我喜欢何月娥,能不能去说亲?”
一旁屋后,云广汉和知知躲着偷看,又面面相觑,心内纷纷可惜云芹不在,这可是大消息啊!
虽然早有所料,文木花还是瞪大眼睛:“何月娥?你咋不说你喜欢嫦娥娘娘,我到月亮上给你请下来呢?”
云谷忸怩:“不要嫦娥,只要月娥。”
文木花:“……”
临近年节,文木花多了一个烦恼。
倒不是说云谷和何月娥“私相授受”。
在村里,并没那么避讳让未婚男女相见,何况他二人其实也才见了三面,每次见面,也都坦坦荡荡,手都没碰。
再说何月娥,当初云芹带一群小孩去山上,她也 在,文木花觉得她很好,自然不是不满意。
其余都不是问题,问题就出在如何起头——要不要替云谷去说亲。
何家可是长林村大户,就算阳溪村的大户,也不太能比得,如果要提亲,不怕成,就怕不成,让住在何家的云芹尴尬。
而且,文木花托人打听一番,更加心乱如麻,那就是何月娥父母,早就相中一户人家,就是县城的林家。
林家比云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那家父母不爱惜女儿,奔着彩礼要高嫁,文木花哪里敢再去说亲?
可每次她想和云谷讲讲,一看云谷那思春的死出样,她都想把人打一顿。
也不知道月娥怎么看上他的。
无奈,文木花只好带上一张鞣制好的狼皮,先去找云芹。
年节前,母亲突然来访,云芹把晾衣绳上的手帕收起来,这才去见文木花,再把人带到院子里。
文木花双手握着一个热芋头暖手,说了云谷和何月娥的事。
云芹呆住,倒是想起年中有一回,何月娥送了块糖糕给云谷。
原来是那时候就开始了。
文木花叹口气,唇边一片白雾,说:“家里再如何,只能掏出二十两彩礼,如何比得林伍。”
“何家大房一家是那样的,唉,我愁啊,你说这小子,怎么会遇到这种事?”
云芹吹吹冒热气的芋头,剥开黑棕色的皮,露出紫白粉糯的肉。
她吃了几口,一边思索,一边说:“娘,你别急,我先问问月娥。”
文木花唠叨过后,心里舒服很多,看女儿吃蒸芋头,便也食欲大动,暂时抛却这烦恼。
没多久,送走文木花后,云芹紧了紧衣裳,踩着地上薄薄的雪,走回东北院。
何月娥等在东北院门口。
大姑娘穿着一身灰色旧袄裙,不算合身,她唇色苍白,浑身的颜色,除了一对黑眼睛,就是冻得通红的双颊。
云芹推开门,说:“进来吧,别在外头冻着。”
何月娥低头,小声说了声谢谢,进了屋子,倒也不敢坐,有些拘谨,说:“陆嫂子,我站着就好。”
云芹便也站在门口,笑问:“你找我,是为云谷吧。”
何月娥的脸全红了,她沉默着,点了下脑袋。
何家的女孩,有像何小灵贪玩活泼的,也有像何桂娥胆小的,却更多像何月娥。
因为,说的话不会得到回应,渐渐的,她们站在暗处,习惯了沉默。
云芹笑了笑,声音轻柔几分,说:“你不想嫁给林伍。”
何月娥更用力点头。
她想到什么,终于挤出一句话:“嫂子,我不是为了不嫁给……那个人,才对阿谷……那个的。”
天知道,在桂娥跟自己通风报信时,她有多崩溃。
在那之前,她就属意云谷。他吃雨水的样子,很可爱,这是她第一次尝试选择,却是个无望的选择。
可她也不是想借云家,来撇去身上不合适的亲事。
所以,这一句话用光了她所有勇气,她羞愧地缩着脖子,几乎想钻进地缝。
云芹知道,何大舅妈替她说亲,是等到冬天,而何月娥第一次见云谷,是夏天。
每个人喜恶,本就不一样,有人欣赏云谷,也挺好的。
当然,不可否认,这两件事撞上了。
云芹思索片刻,只说:“还记得春天上山么,很累,对不对?”
何月娥又点头,清理杂草,翻土地,确实很累,忙完她手脚酸了好几日。
云芹说:“嫁进云家,靠山吃饭,每天都会这么累。”
何月娥:“我知道。”
她捏捏自己衣角,这是她远嫁的亲姐姐的旧衣裳,自从姐姐嫁出去,就杳无音讯。
这件衣服,她穿了三年了,也三年没怎么长过个子。
她又说:“都累。”
没有不累的,在何家累,在林家也累,只是,没人听到她们的声音。
光看何宗远何善宝,谁能想到她们日子如何呢。
云芹眉头轻抬,说:“所以,云家‘救’不了你,而是新的起点,如果你能接受……”
何月娥抬起头,那对黑色眼睛里,迸发一阵亮光:“我可以。”
云芹笑了。
不需要更多言语,她只说:“并不一定能成,我们试试。”
光“试试”两个字,就是何月娥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何月娥骤地眼眶一热,她小心翼翼问:“我、我能抱一下你吗?”
屋外,陆挚提着食盒,和何玉娘站在檐下,窗户里,何月娥嚎啕大哭,云芹轻轻摸何月娥后脑勺。
好一会儿,何月娥渐渐收起哭声,情绪稳定。
何玉娘团着雪玩,陆挚小声叫她:“母亲,现在可以进去了。”
一刻钟前,何月娥还和云芹说话呢,何玉娘想进去,叫陆挚拉住了,要等屋内两人讲完再说。
不过一会儿,她想走了,去何老太那吃饭,陆挚又让她再等等。
此时,陆挚叫自己进去,何玉娘琢磨了会儿,隐约感觉到儿子的“险恶心思”。
她拒绝了:“不去。”
陆挚:“去吧。”偏他不适合打搅,若何玉娘不去,何月娥要抱云芹到什么时候?
倒没料到,何玉娘又说:“我不去,你去!”
陆挚:“……”
因何玉娘声音越来越大,云芹和何月娥出来了,何月娥十分拘束,又觉羞涩,便匆匆唤过两位长辈。
何玉娘也等得不耐烦了,和何月娥一道跑了。
陆挚耳尖微红,对云芹笑了下,说:“来吃饭吧。”
饭中,云芹也就把家里提亲的难处,都和陆挚说清楚了。
陆挚笑着摇头,说:“月娥目光倒是不错。”
云芹捧着碗,呆住:“……哪里不错了。”
何月娥能相中云谷,家里真该烧高香。
陆挚又笑说:“当然,术业有专攻,有些事,就该交给懂行的人做。”
云芹:“没错,得找个媒婆。”
十里八乡最有名的媒婆,就是王婆。
云芹想起当初王婆来家里说媒的场景,还是很钦佩。
她说:“当初,我娘顾虑颇多,是王婆说服了她。”
陆挚:“……”此乃贵人。
可是,王家自从王七去世后,王婆已经歇了一年多,县里有人重金请她出马,她也不应。
本来她说媒也不为钱,或许对善恶有报之论灰心了,如今没了动力,自不肯再出动。
思及此,云芹和陆挚浅叹。
陆挚道:“兴许,外祖母认识一些媒人。”
云芹眼前一亮,有了主意:“是了。”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便是如此。
隔日,天上无云,阳光还算烂漫,是冬日里难得的晴日,云芹忙完厨房的事,穿着披风,溜达到老太太屋里。
在屋外,她就听到一阵笑声,也不知道是谁,把何老太哄得这般大笑。
春婆婆神神秘秘,一字不提,她接过云芹的披风,说:“快进去暖和身子。”
云芹应了声:“诶。”
她打帘进屋,老太太捧着手炉,坐在绿檀木交椅上,面上喜乐,她椅子对面,王婆见到云芹,站起来。
云芹有些惊讶:“王婶婶。”
王婆整理了一下衣裳,虽面颊还是瘦,双眼有神,笑说:
“听说娘子娘家需要个媒人婆,你看看我,可还算‘宝刀不老’?”
何桂娥小跑过来, 见月娥正在冻水里洗衣裳,忙叫了声:“小姑!”
不等月娥站起来,何桂娥低头,在她耳边说了声什么, 月娥惊讶:“真的么。”
何桂娥点点头:“王老婆婆, 你知道的。”
几年前, 就是王婆撮合李茹惠和何二表兄。
李茹惠和丈夫二人是实心眼的, 不图大富大贵, 也能把日子过得越来越火热。
而且,李茹惠并不分男女,一样疼爱小孩,何家女孩非常羡慕何小灵、何欣他们, 能有这样的娘亲,才让她们知道, 自己遭遇的是不公。
更别说云芹和陆挚,也是王婆说合的。
这位老人家目光老辣, 一张嘴皮子极为善辩,说亲的能耐,她若排第二, 阳河县就没有人敢称第一。
所以,能不能说成, 只看这一次。
天色尚早,太阳前蒙了一层薄云。
何月娥在窄窄的房间里踱步,像一头被困住的小兽, 几次要踏出房门,又不敢出去。
她扶着房门口,缓缓蹲下。
西院的主屋内, 烧了粗茶,茶香隐约盖过木头腐朽味。
王婆和何大舅妈相对而坐,她笑着和何大舅妈说话,何大舅妈的表情,很是警惕、抗拒。
隔壁的院子里,云芹和李茹惠也坐在一道,一边吃果子,一边做绣活。
不知道说到什么,两人笑了笑,又不约而同看向湛蓝的天。
日头已经愈发大了。
王婆拿起茶杯,润润喉,又叹了口气,说了一句话。
何大舅妈喝了一口茶,神色凝重,又缓缓摇头。
山脚下的云家。
云家的房子,在一片敲敲打打声里,焕然一新,阳光晒得茅草一股好闻的干燥味。
云谷用锄头翻翻菜地,如今冬天,适合堆肥,还不能种菜。
干完大小活计,他回到房间吃口水,躺在床上,从枕头下摸出一朵野花。
野花并不是这季节的花朵,是从前何月娥摘下来,晒成的干花。
他脑海里,浮现何月娥一双泪眼:“阿谷,家里要把我说给林家,要不,我们就算了吧。”
当时,云谷抬手想碰她,还是珍重地垂下手。
他只说:“从小,大姐总拉着我和妹妹闯祸,可每次我娘气得要打人,都是她挡在前面,让我和知知逃。”
“后来我知道了,那就是‘担当’,遇到事,就要去承担。”
“我会和家里坦白,我要娶你。”
他最看不起秦聪那种狗东西,自不会做那等负心人。
云谷握着花,放在心口。
渐渐的,日光达到最高点后,开始朝西走。
何家西院的午饭,还是何大舅妈叫韩银珠去提来的。
到下午,何大舅妈送王婆到门口,王婆说:“到这就行了,我走回去,也当散散心。”
何大舅妈:“好好。”
针线被搁置,云芹和李茹惠从房中出来,朝老太太屋子那边走。
就在西院小路上,撞上小跑而来的何桂娥和月娥。
几人一道来何老太屋内,何大舅妈才刚走没多久,何老太和春婆婆正说着什么,见她们“闯”进来,纷纷住嘴。
谁也没说话,何老太知道她们想知道什么。
老太太绷着一张脸,须臾,才说:“成了。”
一刹,整个家的空气、地板、砖瓦,仿佛动起来了,何月娥傻傻地怔在原地,何桂娥突的泪如雨下。
云芹肩膀放松,也和李茹惠相视一笑。
最近半个月,何大舅谋了个事,随韩保正去县里各家派发年礼,混个脸熟。
他好歹是个秀才,那阳河榜带来的坏名声,也该过去了。
他想接一些润笔活计,过渡一番。
但后者很不顺利,只有一些简单的、便宜的书信,并没有大宗一点的,不求墓志铭,连拜帖也没有。
让何大舅十分不解。
得知他的意图,韩保正劝他放弃:“本来拜帖多少能分两宗到你这,可今年县里多了一个署名‘努力加餐饭’的秀才,把事都揽了。”
何大舅震惊:“还有这种人?他写得完吗?”
他在家躲了快一年,外界什么消息都断了。
韩保正又说:“我说的全揽,不是你以为的意思。当时四五月‘餐饭生’接得多,如今他放话说,只再接十份。”
“县里老爷们要写铭文、拜帖,但凡不急的,都排在‘餐饭生’那,看看他接不接。”
“他要是没挑中,不接,才轮到州学和其他秀才。”
何大舅:“竟有这般轻狂霸道之人,他那字是写得很好么?”
韩保正从要送去刘家的字画里,拿出一副桃符,递给何大舅:“你看看如何?”
何大舅愤慨不服,展开桃符,细细看了一遍。
越看,他的眼神就越清澈,支支吾吾:“着实,很可以……”
韩保正笑了:“这桃符我花了五两买的呢。”
何大舅顿时更小心,把桃符卷了,还回去。
不过,他总觉得,这字有点眼熟,对了,何宗远正在临摹这字!
而且,不止何宗远,他看过一点陆挚的文章,隐约记得,陆挚的字和这字挺像。
连陆挚也临摹这字。
他又想,陆挚写得太潦草,还是何宗远临摹得更好。
几日后,等何大舅回到家里,他才知道,何月娥说给了云谷。
他当即关上门,责怪妻子:“我让你看看月娥的婚事,你怎么说给云家这种破落户?他家能出多少彩礼?”
何大舅妈说:“二十五两,不算少了吧。”
何大舅更为烦躁,把何大舅妈讥了一通。
何大舅妈想起王婆的提醒。
当年为五十两彩礼,何大舅妈让大女儿远嫁广南东路康州,后来,大女儿和家里,彻底断了联系。
何大舅妈不是想女儿,只是当时,村里被指指点点的都是她,却没人说丈夫。
如今她不想再来一遍,就告诉何大舅:“你知道的,林伍前一任妻子,是他吃醉酒,把人家从楼上踢下来摔死的。”
“如果月娥真出事,恐怕在老太太那,也不好交代。”
何大舅:“这有什么,林伍要是有罪,官府自然抓了,就你妇人之见。”
想起王婆说的,何大舅妈又说:“本来你就为工作奔波,有阳河榜在前,如果出丧女之事,再有人想捅你刀子,不得又被唾骂一通。”
几句话,何大舅骇然。
他镇静下来,思索许久,说:“罢了,咱家是一时缺钱,却不是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