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儿躲着他手指,在陶盆里游来游去。
他似乎并不讨厌它,眼神清润温和,唇角微微勾起。
不过,在发觉云芹出来后,他又收起笑意,轻声问:“洗好了?”
云芹:“唔。”
陆挚进去里面洗漱,轮到云芹蹲在外面玩鱼。
他动作很快,不过一会儿,就也好了。
云芹弹弹手上水珠,就也抚平裙裳,起身,说:“我们走吧?”
陆挚说:“你先睡会儿,我去外祖母那就好。”
这样,就陆挚一人被骂。
但云芹理解何老太,她终究是担心他们,就像,她也想到陆挚肯定生气,鱼也是拿来“贿赂”他的。
她揉了下眼睛,因为睡不够,有些迟顿,却依从本能,说:“我还是和你一起去。”
陆挚:“嗯?”
她一手拢在唇边,小声说:“我不怕老太太生气。”
他终于是笑了,手指轻捏她脸颊,说:“你胆子挺大。”
云芹摇头:“不算大。”
陆挚:“嗯?”
她脸颊贴着陆挚的手,眨眨眼,气息温软,说:“比如,我怕你生气。”
作者有话说:云芹:拿捏~~~[好的]
今早卯时末, 何玉娘醒来,自己乖乖穿了衣服,看着镜子抓着发绳,扎了两股发辫, 云芹教过她的。
因为和云芹扎的不像, 何玉娘纠结了一会儿, 觉得自己扎的没云芹好看, 先去主屋找云芹。
主屋有洗漱的痕迹, 但陆挚和云芹都不在。
她就走去老太太屋里,老太太也不在。
何玉娘正奇怪,走在家里,就遇到邓大。
邓大一夜没睡, 长了一对乌黑眼圈,何玉娘看得奇了, 又遇到大哥何大舅、侄子何宗远……
她一个个数,哈哈, 今天大家都挂上乌眼圈。
何桂娥刚从厨房回来,发现何玉娘乱逛,就叫住她:“姑祖母, 你头发真好看,还没吃早饭吧?”
何玉娘:“嗯, 我要吃!”
何桂娥领何玉娘去李茹惠那边,同月娥、小灵、何佩赟几人一道吃饭。
小孩们本来在各房吃饭的,不过因为今天大人很忙, 几人难得聚在一起吃。
听说县里全淹了,他们还不懂什么叫灾害,难免充满向往:“不知道能不能去玩水。”
何桂娥说:“那些人家里被淹了, 很可怜。”
小灵几人:“也是。”
又小大人似的,叹了几口气。
突的,何佩赟幸灾乐祸说:“我娘说,陆表叔和表婶一晚上都不回来,要被太奶奶骂了。”
何小灵:“表叔表婶是去救人,才不会被骂!”
几人吵了几句,谁也不服谁,忙把馒头塞到嘴里,蹑手蹑脚,去了正堂——
何家正堂开阔,门口地面有一小片深色水印,是鞋底从外面带进来的水渍,越往深处走,脚印痕迹才浅了。
可见昨晚上,大家从正堂进进出出,有多频繁。
屋内有一股蜡烛烧到底的蜡香味,何老太扶着一把拐杖,站在那幅“笃实好学”字前。
春婆婆给她沏了一杯茶,说:“你也一晚上没歇了,骂那两个孩子的事,就等晚上吧?”
何老太:“和你这个没读过书的说不明白,有句话叫:当骂不骂,必受其乱!”
春婆婆:“你老你说得有道理。”
好在,孙儿心疼老人家,也没让她等太久,片刻后,陆挚和云芹携手而来。
两人打理过后,虽然忙活一夜,但他们精神头看着不错,至少比家里其他人好得多。
陆挚又解释一通,他们为何没及时回来。
云芹垂着双手,负责乖乖点头,看着可怜巴巴的。
何老太:“……”
她本来确实有一肚子话要骂,什么“县衙那么多人救灾难道差你们两人”“就算帮上大忙功绩也是给当官的”,却说不出来了。
他们原也不是为了功绩。
她抚着心口,长长叹出一口气,这才说:“算了,阿挚,我就说过,是你娘把你教得太好。”
陆挚浅笑,说:“不敢当。”
听老太太这样夸陆挚,云芹整理坐姿,“醉眼”里燃烧着一点期待,瞅着何老太。
何老太看她这般,不情不愿对她说:“哼,你娘也把你教得太好。”
云芹满足了,说:“敢当。”
堂内两个老人家,都没忍住笑了,陆挚也瞥她轻笑,几人便是几句话,消解了这一夜的忙乱、奔波。
何老太放人:“别耽搁了,你们快去休息吧。”
接下来,自有朝廷和淮州赈灾。
云芹:“祖母也是。”
何老太:“我还用你叮嘱?”
忽的,堂外窗户外,传来几个小孩争执声,是何小灵说自己赢了,在笑何佩赟,何佩赟要打她。
登时,何老太又怒了:“你们这些小的捣什么乱!桂娥,把人带进来!”
云芹揉揉眼,还想看会儿热闹,被陆挚拉走了。
这一日晚些时候,赈灾过程才慢慢进入正轨。
首先就是安置县里的老爷们和女眷。
韩保正收拾出他家的屋子,自己和妻儿都挪去外祖家住,秦、汪、刘等就在他家暂时歇脚。
汪净荷和婢女也分到一间屋子。
婢女进屋后,赶紧找巾帕和水,又把各处擦擦洗洗,难掩嫌弃。
汪净荷换了身衣裳,吩咐她:“小茵,差不多就好了,都是这么住的,你也一夜没睡,先歇息吧。”
婢女:“那娘子不休息吗……”
汪净荷:“我看看母亲、父亲,就回来。”
婢女一想到昨夜发生的事,止不住替汪净荷委屈,可还能怎么样呢?
汪净荷这么说,她只好铺床,等她回来。
汪净荷先去见刘家继母。
继母依然槁木般,母女相顾无言,须臾,她便说:“你爹在前面的屋子,去看看他吧。”
汪净荷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继母。
她从前总以为,继母的性格就这样,可昨夜,是继母带了消息给她,或许,她本来不是这个样子的,只是变了。
韩保正分给汪县令的屋子,几步就能进出韩家,方便汪县令随时处理政务,不过也有坏处,那就是人往来多,难免嘈杂。
才刚到那屋子外,汪净荷就听得秦琳一声熟悉的嚎啕:“我要娘亲,我要娘亲!”
她赶紧跑去,只看秦聪抱着秦琳,从汪县令屋内出来。
他有几分无奈,说:“都说了你娘亲等等就来了……哦,在那!”
他指向汪净荷,示意秦琳。
秦琳迈着小步伐,奔走过来,道:“娘亲!”
汪净荷摸摸他脑袋:“琳儿长大了,不随便哭了,是不是?”
秦琳:“是!”
哄了秦琳,自有仆从带他去睡觉。
秦聪想起自己落下汪净荷的举措,本是想来问汪县令她的情况,只是汪县令还没醒。
他局促,要是叫别人发现了,背地里指不定如何说他背信弃义。
于是,他难得温和,问汪净荷:“是父亲带你来的么?”
汪净荷:“不是,是一个叫云芹的女子。”
秦聪蓦地出声:“云芹?”
再看汪净荷坦坦荡荡,他知道自己反应有点大,有些尴尬,说:“……那,我得和她说声谢谢。”
汪净荷心下冷笑,道:“我已经和她道谢了。若你是在乎我,和她说谢谢,倒也还好。”
“如若不是,你别去打搅人家。”
她的语气,还是和从前一样,秦聪听她用这个语气,问过自己要不要吃莲子羹,叫他抱抱秦琳,劝他莫要交狐朋狗友……
那是十分的贤惠。
可是此刻,她说的这话,叫秦聪竟觉着,话语里有一根刺。
还没等他再问,汪净荷已经垂首进屋。
屋中一股药味,汪县令躺在床上,额上还贴着一张手帕,大夫说,他是常年郁结于心,又遇昨夜那样的急事,被风雨一浇,便染上风寒。
汪净荷坐在床边。
病倒的汪县令,看着十分憔悴,也不再是自己记忆力那般高大。
忽的,汪县令在高热里,喃喃一句:“救人……救、小荷……”
汪净荷愣了愣。
如果是从前,她会觉得,这一切都值了。
但是过去自欺欺人的表象,在昨夜,全被血淋淋地揭开。
没有哪一刻,她觉得世界那么尖锐,虚假与真实交错,有虚情假意,就有真情实感。
她不否认,父亲可能还是惦记她的。
可是,对汪县令和秦聪来说,这世上总有那么多不得已,她就是那个“不得已”。
她腻了。汪净荷最后看了看父亲,走出这个昏暗的房间。
何家,东北院。
云芹和陆挚回到屋中,陆挚先把两个窗户关小了,又拿个帘布盖着,挡走大部分的光源,房中暗下来。
云芹先脱鞋子,扑到床上,缓缓扭了几下,才睡正了。
她看陆挚褪去外衣,披在洗漱架上,从桌上拿水喝的侧影,就想起去正堂前,两人的对话。
当时陆挚语气一松,说:“等回来时,我们聊聊。”
她就知道,他其实没多少气。
既然已经不气了,那他想聊什么呢?云芹怔怔地想着。
不多时,陆挚重新倒了一杯水,试试温度,这才来床边。
他示意她喝水。
云芹爬起来一点,咕咚几下吃了那杯水,陆挚放了杯子,躺在外面,手臂轻环住云芹的肩膀。
这种稀疏平常的感觉,在刚经历了暴雨淹城的可怖情形后,很是可贵。
看她撑着眼皮没睡,他笑了笑,说:“去救人前,你是不是托人带话给我,说,如果前面淹水,你会回来。”
云芹点点头。
当时她出发前,转了两圈,也没找到陆挚,就叫一个衙役带话。
陆挚说:“可等我知道的时候,水已经漫过来了,我找不到你,我当时就知道,你没回来。”
回想着那时的怔忪,他都感到一阵心悸。
云芹把头埋在他身前,小声说:“对不起。”
她明明发现淹水,却没回去的缘故,除了找到适合的划水工具,还有一个原因。
她说:“我水性算不错,夏天经常躲着娘,偷偷去河水里洗澡,所以,我没回来。”
她会衡量自己的能力,如果是自己做不到的事,她也几乎不勉强自己。
毕竟,山脚下虽然设了山神庙,可云家人从小就知道,山从不仁慈。
过于自大的人,会被山吞噬,葬身林海;过于胆怯的人,永远不敢上山,也就采摘不到好吃的果子,打猎不到新鲜的肉。
她并非自大自卑,而是自信。
陆挚想了想,说:“我相信你。”
云芹对这一片的情况,比他了解。
她能带着一群小孩去山上玩,认路、辨别方向的本领很强,又能及时判断情况,做出决定。
而她也信他,所以,才会转头就走。
上面这一切,是陆挚在听到她离开后,理智告诉自己的。
可人除了理智,还有一种克制不住的情感——他手脚也一阵冰凉,他克制不住地担心,所有不好的结果,都涌上大脑。
那是什么感觉呢?
因为在意,带来一种说不清楚的酸涩。
只是,逗着那条云芹从洪流里捞出来的小鱼时,看它从指尖溜走,他又想,她还是在乎他的想法的。
这让他尝到甜蜜的滋味。
就是这种情绪,纠在心口,织成了一张网,他挣扎不动,也不想挣扎。
云芹等不到他下一句话,好奇地抬眼。
陆挚眉眼平展,眼底闪烁,衣襟下凸出的喉结,在轻微颤动着。
她忽的道:“我懂了。”
陆挚眉头一扬,轻笑出声:“我都没说,你懂了什么?”
他好像笃定云芹猜不到他想说什么。
云芹便往前拱了一下,窸窸窣窣找到他心口,把耳朵贴上去。
陆挚揽紧了她。
隔着他的薄薄的夏衫,她感觉到,他心跳得有点快的,仿若用一把小斧子,反复敲凿着厚厚的、湿润的泥土,让一株小苗,快快生长。
热意和鼓噪,充斥云芹耳膜。
须臾,她戳戳它心口,对陆挚说:“它告诉我了。”
陆挚:“说了什么?”
云芹:“它说你心软了。”
陆挚实在好笑,他一笑,隔着他的胸膛,云芹耳朵也跟着发颤,她都有点晕乎乎了,想要挪开脑袋。
他却按住她脑袋,说:“确实心软了,你再听听,就没听到别的什么吗?”
云芹:“……”
她当然听不到心脏说什么话,刚刚那么说,只是讨巧。
结果陆挚又问,她又听了会儿。
她挖空脑袋想好话时,陆挚也不为难她,说:“那我告诉你?”
云芹赶紧点点头。
他又笑了,震得云芹晕乎乎的,便听他低沉沙哑,道:“它说:我喜欢你。”
原来对一个人产生喜欢后,心绪被她一举一动牵引,心不由己,除了甜,还会有苦。他原先不识,现在就知道了。
云芹耳尖发麻,脸颊发热,有些不好意思。
她下意识咕哝道:“那我也喜欢……”
陆挚手指轻按住她的嘴唇。
云芹眨眨眼,看他笑道:“阿芹,别急着给我回答。”
她当然喜欢他,他知道的,可她或许不太明白,这种感觉,又不完全一样。
至少,和他比起来,云芹口味“清淡”,就没吃过醋。
为此,陆挚感觉出一点羞愧。
甚至不久前,他知道云芹冒险救了汪净荷后,对汪净荷,产生一种微妙的不爽。
自然,这种情绪,他隐瞒着云芹,否则就显得自己器量狭小,多少圣贤书都白读了。
至于彼此的心意,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去摸索,探寻。
他说完后,云芹懵懂地点点头。
她想,她会真的懂的。
困得狠了,她上下眼皮一合,不过一息,便坠入梦乡。
她一睡着,就什么响动都吵不醒了,一张巴掌大的面庞,安宁丰润,陆挚跟着心神一松弛,也感觉到一股困意。
他搂着她,合眼,先进入一个有她的梦。
云芹送陆挚的那条鱼,终究没能养大,因为没两天,就被一只彪悍的狸奴翻过院墙,翘着尾巴,给叼走了。
陆挚一改书生作风,追了狸奴三条巷。
实在没追回来,云芹偷笑完,赶紧安慰他,说:“它也饿了,给它吃吧。”
中下游受灾,人的食物都不够吃,何况动物。
如此一来,陆挚勉强释怀。
何家因食物不够,大家也勒着裤腰带过日子,连洗澡水都改了往年夏天频率,成五六天洗一次。
万幸的是,受灾的灾民,汪县令花了十多天就安置好了,长林村因地理位置缘故,接收的最多。
民众信服汪县令,偶有小摩擦,却没发生大动乱。
淮州的官兵是第七日的时候到达的,朝廷的钦差,在第十九日到达阳河县。
随钦差一道回来的,还有秦员外。
淹没县城的大水,等到第二十七天,才彻底退了。
这样的天灾,饶是提早两个时辰,安排百姓撤离,可当天大雨,阳河县是中县,有七八千户人口,终究有些人,意外葬身洪水中。
为防止瘟疫,尸体不管有没有被认领,都投入火坑焚烧。
火坑的熊熊烈火里,汪县令神色悲戚,他瘦了整整一圈,形销骨立,似乎就要羽化而去。
百姓潸然,纷纷上前道:“大人,保重身体啊!”
“青天大老爷,受小的一拜!”
“……”
朝廷钦差段方絮从堤坝骑马回来,便见此场景。
阳河时隔十几年,再度决堤,令皇帝十分牵挂,这里造的船,将将出了点名声,眼看可以打造成重要造船工场,若如此不安稳,船坞也没必要安置此地。
因此,段方絮此行下县的目的,除了安置灾民、调查阳河决堤可有人祸缘故,还得再勘察地形,以判断情况。
他为官十数载,倒也不常见县令能如此得民心的。
身旁,副手道:“段大人,这位县令看来是爱民如子,这次决堤,全是老天无情,唉。”那堤防他们方才也看过了,全是按规定修的。
段方絮不置可否,反而突的想到什么,问:“陆拾玦、姚延雅是不是就在长林村?”
副手:“好像是。”
段方絮:“我去会会他们。”
这日姚益和往常一样, 日上三竿才躺下。
阳河县发洪水,他也不好受,因为知道他有闲钱,有几个衙役常用的治水的名目, 来打劫, 叫他推拒不了。
再听拍门声, 他真想当自己晕过去。
不过, 未免后续的麻烦, 他还是叹气,亲自开门接见。
原先他想好借口,一看门外,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 但见他戴乌纱帽,着紫袍公服, 佩金鱼袋,眉间间距紧凑, 目如鹰隼,络腮有须发,凛然不可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