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以身作则,续弦娶了刘家的寡妇。她的婚事,就定给秦家的义子。
父亲说:“你该知道我的难处。小荷,去了秦家,定要好好侍奉你丈夫、公婆,这样,才是一个好女人。”
汪净荷说:“好。”
而现在,父亲说:“你再等等。”
水面粼粼,拍打“岸边”,汪净荷出神,心中就像这不受控制的水一样,汹涌地冲出两个字:不好,不好,不好!
她想活下去!
她只是想活下去。
她的眼泪滴入了洪水,很快就被洪水吞没,就像她这个人,那么寡淡无趣,溶于水中,再找不到任何影子。
有一瞬,她想扎进这水里,只为里面晃动的虚浮的影子。
她正想得出神,突的,那留下来的几人惊呼一声,道:“那是什么?不对,那是谁啊?”
汪净荷抹了抹泪,她抬头,只看破晓处,有一个人,和一艘“船”,从沉闷的天际,闯了过来。
说是“船”也不是,那是一个“凹”状的方形大木箱。
木箱里,船上那人穿着斗笠,用一块小木板,悠悠划着“凹”木箱。
风与水浪,推着木箱子,她却好似不慌不忙,从容不迫。
慢慢地,慢慢地,她靠近了,箱子也卡到了高地的“岸边”。
她推起斗笠,露出一张明丽漂亮的脸,霞光在她脸上,留下温暖的痕迹。
剩余的人们很是吃惊,问:“你这女娃娃怎么、怎么那么大胆!你来做什么!”
云芹朝岸上笑了笑:“我来找汪荷……啊,你也在?”
里面有一女子,就是不久前,两人在书肆里见过,萍水相逢,她还帮她选了笔。
汪净荷也认出云芹。
岸上那几人通过姓氏,认出云芹想找的人,他们就指着汪净荷,说:“你找汪娘子?这位就是。”
云芹:“你几位怎么办?”
他们大笑,本来今夜大水淹了县,就足够让人烦躁纳闷的,可此时,云芹的出现,又叫他们觉出暖意。
便有人说:“无妨,我们可以游很远。”
“是啊,你这娃娃忒好心。”
“这附近还有一些浮木,你不必担心我们……不过,你这么大箱子怎么来的?”
笑是会感染的,云芹也笑了,说:“路上捡的。”
原来她在来时,本来看水漫起来了,想回长林那边去,却听到一阵“哕哕”声,她循声而去,是一匹奄奄一息的马。
那马拉着一辆车,撞到一棵大树上,它倒在地上,明亮的大眼眸里,温柔地看着云芹,渐渐丧失生机。
云芹摸摸她的脑袋,掩上她的眼眸。
再看散架的马车,心里就有了主意——
她翻好散架的车板,车身刚好就是“凹”,也不漏水,果然能当船使,就连“船桨”,也是拿散架的马车的。
众人听她两句说完,不由又感慨:“汪娘子运道真好!”
知晓那几位还能再撑一下,云芹倾身,向汪净荷伸出一只手。
汪净荷也恍惚,她看着云芹伸过来的手,遇到她,她这算,运道好吗?
云芹道:“走吧。”
汪净荷还是不可置信:“你,你怎么会来找我的……”
云芹说:“你家小丫鬟快哭晕过去了。”
汪净荷将手递给她。
她的手心、指腹,有好多茧子,硬硬的,和闺秀们的手,根本不一样。
汪净荷心里有许多的好奇,甚至掩过了前头的痛苦,她头一个问云芹的,便是:“你叫什么名字?”
云芹说:“云芹。”
汪净荷问:“琴瑟的琴?”
“不,”云芹扶着她坐下,还抽空和岸上几人回首道别,这才回眸向她一笑,说,“是芹菜的芹。”
下了整整两日的雨, 乌云稍稍消散,但还有大块的云,凝结在天上。
穿过云层的阳光,又薄又脆, 有了光亮, 黑夜里发生的一切, 更触目惊心。
空气格外潮湿, 坚持了百年的县城城墙坍塌了, 被吞没在水面下,一片树冠浮在水面,晃晃荡荡的水上,飘着很多东西, 还有一只小孩的布鞋。
“哗啦”“哗啦”。
木板划水声,打破了这片死寂。
简易的“船”上, 汪净荷一直在发呆。
从知道云芹的名字后,她脑海里炸了一道雷, 似乎有很多话,又一时无话。
她忍不住观察云芹。
她果然是传闻里的美貌,就算荆钗布裙, 就算面色素净,不染胭脂, 眸光流转间,是一种极致的鲜活。
汪净荷突然觉得,和她比起来, 自己也算锦衣玉食,光鲜亮丽,却仿佛早已“死”了。
倏地, 云芹用木板挑起水面的那只小孩鞋。
她拿到鞋子,拧干水,放到车厢里。
汪净荷骤地回过神,才发觉,云芹断断续续捡了很多东西,除了小孩鞋,还有一些帽子、书籍、皮球。
她动了动干涩的嘴唇,找回声音:“这些是要……”
云芹:“上面县丞大人弄了个失物点。”
汪净荷明白了,她捡这些东西,是希望有人来领。
云芹看到的世界,和她完全不一样。她突的又觉得自己卑鄙,还瞒着她。
忽的,云芹“咦”了声,捞起一个圆形蝙蝠纹的铜盒,这种一般是钱盒。
可惜里面没钱,是空的,不过也是,有钱就不会飘着了。
她一边划船,一边仔细盯着水面,不一会儿,她探身,用那个铜盒舀了一盒淡黄的水。
汪净荷不解,再仔细看,原来,盒子里还有一条尾指大的鱼,是云芹刚刚舀到的。
她那么利落的动作,叫汪净荷全看呆了。
看她这样,云芹把盒子给给她,说:“可以给你玩玩,不过,这条鱼不能给你。”
她是抓来送陆挚的。
汪净荷捧着铜盒,她终于理顺了混乱的思绪,道:“云芹,其实我知道你。”
云芹:“我也知道你,你是道雪的好友。”
汪净荷微讶:“你就是道雪说的小陆娘子……”
云芹:“是我。”
汪净荷突的能理解,林道雪口里的那些事,最是质朴,最是雅趣。
果真是这样的人,做得出来的。
她不再犹豫,不再隐瞒,坦白:“我是秦聪的妻子。”
果然,云芹有点惊讶,很快,她说:“哦,是你呀。”
倒是平平淡淡的,秦聪好似只是她们共同认识的人,而已。
汪净荷:“你不觉得白救了我么?”
云芹捞到一把木头剑,甩甩上面的水,她问汪净荷:“为什么?”
汪净荷被问得脸色一红,因为她是偷偷调查后,才清楚云芹和秦聪从前定过亲事。
这一安静下来,云芹也明白了汪净荷为什么这么说。
无非是怕她讨厌她。
可是,她和秦聪,就没什么旧情,即便是有,那也是过去,算不得什么。
不过看汪净荷这样,她觉得解释了,和不解释没差。
她笑了下,只说:“你是汪娘子还是秦娘子,都没什么,我们又没仇。”
汪净荷听得晕乎起来,问:“那,我是谁?”
云芹把那小木剑给汪净荷,笑道:“你是汪荷嘛。”
她咬了咬唇,小声说:“汪净荷。”
云芹不好意思笑笑,说:“我记错了,那就是汪净荷。”
汪净荷捧着小木剑,脸色又红了,又小声说:“我不玩这个了的。”
云芹:“这不是给你玩的,是给你划船的,咱们一起划。”
原先是只有一块木板,现在又多了“桨”,当然是找人一起划船,省力。
汪净荷:“……”
她突的一笑,根据云芹的频率,低头划船。
水面上,隐约倒映出汪净荷的影子,她却好像从上面看到自己的真心——
没错,她一点都不喜欢秦聪,又如何讨厌云芹?
只是,父亲要她全副身心放在秦聪身上。
她除了叫人去跟着秦聪,除了去打探秦聪过去的“情史”,就再也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了。
但这一刻,她发现,她至少可以划船。
不是跟丈夫,不是跟父亲,而是跟一个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子,一个她本该去“妒忌”的女子……
一道回到安全的地方。
一场灾难,最难的时候,不止有疏散百姓,往后的安置,也是艰巨的问题。
把几船县民送到上游,汪县令还没歇一口气,县丞又赶来了:“大人,保正们来了。”
汪县令喘了口气:“知道了。”
按照十几年前的记录,当时花了二十天,洪水才退干净。
如今恐怕也要二十天,最坏的情况,可能奔着三十天去。
那么多县民,将近一个月的吃喝住用等,如何筹措,是一个极大的问题。
阳河上游零零散散,共有七个村。
除了阳溪村,包括长林、奉阳村在内,六个村的保正,全都聚在一起,就在长林村道路岔口等汪县令。
汪县令只能先去见人。
奉阳村保正老邓率先说:“苍天在上,盼着这水能尽早退了。也亏得汪大人英明,及时调遣人员,免了大难。”
“只是,县丞大人方才说,要把县民分批,送到各村里安置,我们奉阳,恐怕不行啊,唉。”
长林的韩保正一听,说:“老邓你怎么说这种话,当下不该赈灾么?”
老邓:“我们村是荒地开辟的,山道不好走,也不够富,实在拿不出钱,老韩,长林一向离县里近,不如……”
其余保正纷纷附和:“没错,我们村偏僻,县民也指不定愿意去呢。”
韩保正脸色青紫:“长林也没那么多地!”
氛围剑拔弩张,汪县令听了会儿,打断众人的吵架:“你们就算不承应也不行!”
众人喏喏。
汪县令冷笑一声,说:“县里受灾,一定会报到朝廷,届时……”
可是,他话说一半,眼前突然一黑,顷刻间就没了知觉。
见汪县令突然晕过去,众人都是大惊:“汪大人!”
衙役忙也扶住汪县令,一摸,浑身发烫呢,看来是病倒了。
汪县令向来说一不二,他不病倒,让保正们调配,收了灾民,他们都不大肯,如今他不在,那保正们更是谁也不服。
县丞来主持大局,被村里人几句粗鲁的屎尿屁,骂得灰头土脸。
他趁着尿遁,在外头转了一圈,发觉陆挚正在水岸边,问人借一条窄船。
船夫摇了半夜船,早已累瘫了:“不成不成,我得等县令老爷的话。”
陆挚看看左右无人,塞了一两银子给船夫:“烦请通融。”
船夫一喜,还没来得及收钱呢,就听县丞道:“陆秀才!让我好找!”
陆挚收起钱,轻蹙眉,问县丞:“大人,又有何事?”
一刻钟前,有个衙役找到陆挚,说云芹托他带话,前面还有人没回来,她去看看,如果淹水了,她会回来的。
因那衙役几次错过陆挚,等终于找到陆挚,要带的这句话,就耽搁了许久时间。
云芹早不见踪影。
当时,陆挚勉力稳住心绪,见队伍尚有条理,就交还县丞,又听说决堤了,他在此处到处找人,只想着:云芹说淹水了,她会回来的。
可他到底没找到她。
正好,县里有船只运送人,跑了几趟,应当是快运完了,他见如今船只宽松,想借一条,回去看看。
可县丞又来搅和,说:“那些保正吵起来,汪县令又不在,你说如何是好?”
陆挚迅速说:“大人不给他们好处,他们如何肯安置县民?”
县丞还问:“什么好处?”
他跟着汪县令做事,习惯当那个执行的,早就懒得思考了。
陆挚提醒:“大人是当官的,都不清楚,学生是读书人,就更不清楚了。”
县丞:“咳咳,那我知道了。”就是给钱嘛。
正好县丞在,陆挚又问他:“学生还想和大人借条船。”
县丞如今对这后生印象非常好,自然答应:“成,老李,你怎么霸着船,秀才要借你就给。”
那船夫嘟嘟囔囔,心说县令让他等的,他正要解船绳,只看不远处水面上,慢慢飘来一艘方箱子似的“船”。
陆挚定睛一瞧,云芹举起手,笑着朝他挥了挥。
总算是回来了。
她们一上岸,县丞也十分惊讶:“秦娘子,陆娘子,你们怎么一道来了?你们这, 这是船吗?”
这一趟说来话长,云芹就不说了,只是笑了两下。
陆挚则拉着她的手,检查她全身。
云芹忍了个呵欠,小声说:“我没事。”
见她确实全须全尾的,陆挚心里巨大的石头落地,紧蹙的眉头,才微微一松,道:“没事就好。”
汪净荷脚踩在地上,方有实感,婢女也等她很久,见到她,大喊一声“娘子”,跑来抱住她,她眼角又湿润了。
二人庆幸劫后余生,就听云芹问县丞:“那边还有四人,不救了吗?”
县丞拍额头:“救,救!哎呀我这不是忙忘了吗,老李你怎么不去救?”
那船夫说:“我等县令大人的令呢!”
但汪县令又晕过去了。
汪净荷盯着水边停泊的几条船,心下骤寒,要不是云芹,她和那些人,是不是再等不到救援?
好在此刻被提醒,这些船即刻出发,去救最后滞留的几人。
婢女要带汪净荷去一个草棚,那里是汪县令钦定的妇女临时休憩处,有干净的水,也能换月事带。
临行之时,汪净荷叫住云芹:“云芹。”
云芹抬眸。
那婢女也“认识”云芹,可不就是三爷过去的订过亲的女子么?
自家娘子和云芹在这种情况相见,却半点没有争锋相对,婢女不懂,她看看云芹,又看看汪净荷,很是糊涂。
汪净荷朝云芹笑了笑:“谢谢你。”
云芹:“不客气。你划船也挺快的。”
最后,汪净荷又朝陆挚点点头,陆挚颔首,不做言语。
至于县民的安置问题,就该县丞几人去发愁。
云芹把别的东西送去失物点,先留下那铜盒,想着,等把鱼放到家里的陶盆,再把铜盒送来。
陆挚端着鱼,鱼尾摆了下,溅出几滴水,他擦了擦手指。
云芹说:“这个送给你。”
陆挚:“谢谢。”
两人慢慢走回何家,路上很是安静,云芹捡了个话头,说:“鱼可以养大的。”
陆挚:“对。”
云芹歪着脑袋,瞄了下陆挚。
陆挚眉眼淡淡的,盯着前路,一动不动。
路上石头多,还有高低起伏,云芹那双明澈的眼儿,时不时悄悄瞄陆挚,若有所思的,又不好好看路。
好一会儿,陆挚抿了抿唇:“看我做什么,看路。”
云芹说:“我想看看,你生气时是什么样的。”
陆挚阖起眼眸,眼睑轻动。
发现他没否认,云芹恍然,说:“你真生气了。”
陆挚:“……”
他停下脚步,云芹跟着停下,她下意识抬手贴了下脑门,想到陆挚不是文木花,不会戳她脑袋。
她假装抓抓头发,放下手。
陆挚深吸一口气,他这一路,也在整理思绪。
正当他要开口,不远处,传来何老太一声气吞山河般的怒斥:“陆挚云芹,你们俩人!”
云芹和陆挚吓一跳,朝前路看,李茹惠和何大舅妈一人一边,扶着何老太。
何老太双目怒火熊熊:“给我滚回来!”
李茹惠赶紧给云芹眼神,意思是何老太特别生气,快来认错。
原来昨晚上,何宗远和何二表兄两人回来后,说他们又折回去,何老太怒了。
她甚至迁怒最疼爱的孙子何宗远,气他没好好劝说,放人去冒险。
家里人战战兢兢的,好不容易天亮了,雨停了,何老太再等不得人,非要出门看情况,于是,儿媳孙媳就陪着。
还好,她们出来走了一里路,就遇到两人。
见老太太震怒,云芹和陆挚别的先放一旁,赶紧乖乖上前。
何老太本来是要骂两人的,可见他们安然无恙,先是松口气。
又看他们头发、衣裳,都湿了,沾了泥土,颇为狼狈,老太太几欲落泪。
她只让他们快快回家洗漱,吃上一碗姜汤,再来挨骂。
家里,胡阿婆早就烧了很多热水,一来送一些去接济县民,二来,也是留给云芹陆挚用。
终于脱下湿漉漉的衣裳,云芹泡在温热的水里,长长吐出一口气,又困得打呵欠,挤出了点眼泪。
她也没贪舒服久泡,陆挚在外头等着呢,就洗洗尘埃,起身拧干头发,披上衣服。
走到了门口,云芹看陆挚盘腿,坐在廊下,手指伸入水里,在逗弄那条小鱼儿。
小鱼儿早从铜盒子里挪出来,放在素白陶盆里,水也换成干净的井水。
他手指修长,指节如竹节清俊,肌肤比陶盆,还要白皙细腻得多,偏不拿笔,而是弄小鱼儿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