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芹一只手拢了拢衣裳,看向身侧的男人。
他垂着眼睫,眼神凝重,借着跳动的火光,观察她的掌心,一边轻抚按她掌心和指骨:“疼吗?”
云芹摇摇头。
他记得她是拿这只手拍城门的,他怕她受伤。
她张了张口,刚想告诉他,不用担心,自己力气有一点……大,应该担心的,可能是城门。
只还没开口,外头传来一声:“汪大人!”
汪县令来了。
云芹和陆挚站起身, 汪县令穿着雨笠,神色有些憔悴,面上一把短须,都在滴水, 鞋子走一步一个水坑。
他声音干哑, 问陆挚:“刘全和方徽呢?他们是我留在上游的衙役。”
陆挚:“回大人, 我未见过这两人。”
事态严重, 汪县令不止叮嘱了保正, 还留下两个心腹盯着水位,随时报信,可阳溪村保正不报信,这两人也没了身影。
当下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阳河县从前是战略要地, 如今岁月太平,县里可支配的兵力, 加上衙门的捕头衙役,有三百多人。
来见陆挚前, 汪县令已经部署人,去通知百姓撤离,才和陆挚提了一句, 就有一衙役进来。
衙役瞥了眼云芹陆挚,支支吾吾。
汪县令忙道:“有事快说!”
衙役赶紧低头, 压着声,说:“大人,刘老爷、林老爷家里派人来了, 叫衙门别通知县民,先安排他们出去……”
陆挚和云芹无声皱眉。
汪县令骤地攥拳,忍了那口气, 回他:“这事我只当不知,你也当未给我报过,听得明白么?”
不是他汪某不让大人物先行,阳河濒临决堤,他忙着呢,什么也不知道!
衙役识相,立刻说:“小的识得。”
汪县令又对陆挚、云芹颔首,他心知,要不是两人冒雨来报,就要出大事了。
他说:“最多两个时辰,阳河就决堤了,你们若要通知亲朋,也快些,王虎,给人套个马车!”
陆挚作揖:“多谢。”
汪县令本想拨个衙役,给他们驾车,只不过正是用人的时候,而且陆挚也婉拒,他会驾车,便罢了。
马比驴耐力更强,有了马车,行动方便很多。
不多时,云芹和陆挚先到刘婶婶住的巷子,拍门叫醒刘婶婶。
刘婶婶二话不说,带上细软,拉起二丫,便上了马车。
接着,陆挚去州学找何宗远,道明情况。
何宗远起先不太信,听到不远处的锣鼓与马蹄动静,并一句句呐喊:“急令!各家各户都起来!”
“收拾贵重物什!”
因这几声,州学里乱了,他大惊,慌乱收拾一下,就和陆挚走了。
车厢里已经坐满人,陆挚坐在车前掌车,何宗远就骑来时的那匹驴。
车内,刘婶婶搂着二丫,二丫懵懂地问云芹和母亲:“会淹掉家里吗?”
刘婶婶不知道如何回答。
云芹听着雨声,说:“得问问天公。”
天公不作美,大雨如注。
陆挚和云芹一行,是最早离开阳河县的那批人,一切还算顺利,又过了两刻钟,离长林村也就十里地,他们遇到穿蓑衣的何二表兄。
何二表兄跑了过来,欣喜道:“大哥!表弟!老太太让我出来寻你们,你们没事就好。”
何宗远:“叫老人家担心了。”
外头叙话,刘婶婶透过窗户,观察了一会儿,认出这个分岔处,去阳溪村更近。
她想带二丫先去阳溪村,就不坐马车了。
陆挚问:“婶子不去何家休整?”
刘婶婶知他好心,回到:“旧年的房子还在呢,我们回去打扫一下,也住得。”
千万感谢,自不必提。
这厢,目送婶子带女儿离开,陆挚抖抖笠帽雨水,小声对云芹说:“我想把马车送回去。”
云芹:“你回去,我也回去。”
这回,陆挚并不大想让她一道,按照汪县令推算,如今距离决堤,只有一个时辰了。
见他犹豫,云芹眨眨眼,说:“要是你需要个拍门响的,我却不在,怎么办。”
陆挚:“……”
有那么一刻,他愧于自己没有练个“铁掌”,叫云芹惦念这个。
不过,要是云芹要回去,他也不会让她一人回去的。
人总有“一意孤行”的时候。
陆挚释然,温声说:“好,我们回去。”
于是,陆挚就去和两位表兄说折返一事。
何宗远归心似箭,只觉得他傻,何二表兄不放心,却也无奈。
好在,比起上半夜,雨已经没那么大了。
陆挚赶路的速度更快,云芹靠在马车车壁打盹,不一会儿,她被越来越明显的嘈杂声吵醒。
她拍拍脸颊,醒过神,撩开车帘一瞧,雨幕中,人们聚在一起,火把忽明忽灭,隐约一条火龙的形状,妇孺搀扶,壮年探路。
是县民们朝上游来避水灾了。
突的,队伍里两个男子打了起来,嘴里也骂着难听的话。
县丞骑马走在前头,形容也颇为狼狈,听到动静,他指使衙役分开二人。
只是衙役疲惫,拉拉扯扯好一会儿,还没能弄好,县丞只好又道:“扰乱秩序者,罚十棍!”
那两人这才分开,只还是不服,相互咒骂。
县丞很是心累。
汪县令还在城中调度,他奉命带人避难,可一路下来,队伍里频频有争执,很是耽误。
他正烦躁,却看前面是县衙的马车,他也认出,赶车的是陆挚。
他一惊:“陆秀才?如何又回来了?”
陆挚和云芹下了马车,陆挚道:“县里或许需要马车。”
果然,有不少老人快走不动了,马车这时候起了大用。
见陆挚如此聪明心细,县丞满意点头,当即吩咐下去,让老弱病残坐马车走。
陆挚、云芹就和几个衙役一道,安顿实在走不动的人上马车,车里塞一塞,一次勉强能坐四人,腿脚不好的老人先上。
一个老大夫正登马车,两个十几岁的男孩看他动作慢,使了个眼色,伺机要钻进马车。
陆挚皱眉,方要喝止,那两个小子的蓑衣后襟就被云芹拽住。
她把他们拖了回来。
他们踉跄几步,咳嗽着,回头一看,一道闪电擦过,云芹神色淡淡,黢黑的目光,打量着他们。
她问:“你们腿也坏了吗?”
这问得,她好像要替他们打坏双腿。
两人悚然:“好像,好像还是好的……”
云芹:“哦。”
他们缩到一旁,不敢再去插队。
陆挚:“……”
发觉陆挚看着自己笑,云芹脸上凝结的冷意,骤地消散,又不大好意思朝他笑了笑。
她刚刚拿出平时镇压云谷的气势,不知被陆挚看到多少。
突然,行走的队伍内,又传来争执声,这回比上回闹更大,打架的两个男人都滚泥地里,竟还有人起哄。
好不容易,衙役强行分开二人,又耽搁了片刻。
这也是队伍这么慢的缘故。
陆挚说:“大人,我方才看见,是后者踩到前者的鞋子,才打起来的。”
县丞:“依你看,如何做?”
陆挚:“队里人和人挨太近,难免发生摩擦,不若趁雨不大,调整一下,让一人走了后,过了一息时,下一人才接上。”
县丞当即觉得可行,只恨自己焦头烂额,竟忘了这么简单的法子。
他一人管这么多人,心有余力不足,到时候出了点什么差错,指不定要掉乌纱帽。
再看陆挚,性子冷静,擅统筹,县丞又知他是个处事清醒的,便干脆放权,“不耻下问”般,道:“劳烦秀才相帮。”
陆挚愣了愣。
他不爱揽事,做到如今,已是出于良心,县丞此言,便让他犹豫了一下。
听着县丞的话,云芹却一惊,嘴巴张成圆形。
她用手肘,轻轻推了下陆挚。
陆挚低头,对上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遽然读出一句话:连县丞大人,都要你帮忙,秀才果然厉害!
陆挚:“……”
他心口一热,就答应县丞:“不敢劳烦,学生能帮得上忙就好。”
云芹赶紧点头。
当即,县丞分了一匹马给陆挚。
陆挚领了事,便专心调整队伍,不多时,队伍不再耽搁,走得更快,免了和后面的人拥堵。
起先,陆挚时不时望去不远处,云芹的身影,就在妇女那边。
说来奇怪,大家披着厚重的蓑衣,或者打伞,又是夜里,光亮暗淡,身形与往常相比,相去甚远。
但他就是能一眼,就发现云芹的影子。
许久,后面新来了一批人,各个在说决堤的事,叫队伍里更加惊恐慌乱。
好在陆挚及时察觉,一一安排衙役们敲锣,喊莫慌莫急,压下骚动的苗头。
这么忙起来,过了好一会儿,陆挚再看妇女那边,却不见云芹身影。
他皱了皱眉,便看一个生面孔衙役找到他,他气喘吁吁的,道:“秀才你原来在这,方才陆娘子托我带话给你——”
另一边,一个丫鬟打扮的姑娘,在妇女里头找人,她无头苍蝇似的,一个个找过去,又忍不住哭出来,形似癫狂。
她这模样,难免叫本就浮躁的人群里,乱了些许。
云芹拉住她,问:“你在找谁?”
那婢女连忙抓着云芹的手,她已经濒临崩溃,语无伦次,道:“我家娘子,她是县令大人千金,可我们走散了……”
云芹骤地记起早前,林道雪曾说过她的好友,就是县令千金,是叫什么汪荷。
旁边一个衙役听到这话,说:“县令大人千金?那不就是秦家……”
婢女连忙说:“对,是她,求求你们,她就在县里出来五里东边的高地!”
衙役看看后面的路,只觉艰难,顿时不想管了,便说:“实在是抽不出人手了。想来,大人和那家不会置之不理。”
婢女要去拽那衙役,被甩开了手。
她正心灰意冷,只听云芹问:“县里情况如何?汪荷在哪不见的?”
“……”
这一晚上,刘员外孙子满月,宴请宾客,秦聪带着秦琳与宴,本来汪净荷也该去的,只她来了月事,实在不适,就没去。
秦家最近很低调。
在老夫人带秦玥回秦玥外祖家避祸后,秦员外动身,去了盛京。
因为秦国公不依不饶,他孩子进刑部大牢,他不想叫秦玥好过,秦员外这是拉下老脸,亲自走门路去了。
于是今夜,家里就汪净荷一人,她很早就睡了。
她睡得不深,突的,贴身婢女叫醒她,神色匆匆:“娘子不好了,县里要发大水了!咱们快走!”
汪净荷问:“浩然呢?”
婢女:“爷和小少爷就没回来,消息还是主母让人递来的……来,外头下雨,多穿两件衣裳。”
婢女口里的主母,是汪净荷的继母,住在汪府,她在被刘家接走前,托人通知汪净荷。
否则,她们还什么都没发觉。
到了外头,才知道今夜有多热闹,九霄雷雨,三街锣鼓,呐喊叫嚷,纷纷挤进人耳里,实在不好受。
雨水打在车顶,却仿佛打在油纸伞上,一阵噼里啪啦的动静。
秦家马车沿着石板路,到城门口,城门口早已排起长龙。
天上乌云压城,地上亦是云屯雨集,许多人家穿着蓑笠,人影幢幢,人心惶惶。
婢女下马车,跑去想同衙役通融两句,让她们先走。
可不一会儿,婢女就回来了,有些恼火:“遇到了县令大人,他骂我,叫我好好排队。”
其实,婢女下去前,汪净荷就不太同意,实在人太多了,人人都想先走,就坏了规矩,只能慢慢来。
她反而宽慰婢女:“罢了,等父亲安排。”
这一等,就等了很久,久到汪净荷都睡了一下,终于,秦家的马车出了城门,可以疾驰了。
偏是这时,马车停住,车夫在外面骂了一句粗话。
婢女:“又怎么了?”
车夫下车,当即判断:“车轮陷入地里了!”
出了阳河县城门,前面的官道还有点石板,后面都是泥路,雨又下得这么厉害,地都泡软了,车轮自然陷了进去。
汪净荷和婢女下车,她们披着雨笠,等那车夫推车。
骤然一道惊雷,炸出震天响动。
汪净荷二人都被吓一跳,下一刻,向来温顺的马匹受了大惊,竟踏着马蹄,骤然拔出车轮,就跑进雨里!
汪净荷和婢女手足无措,婢女朝雨中大声喊了几句,可马早就拉着马车,跑没了影子。
车夫追了几步,满头大汗,回来了,只好说:“秦娘子,马受惊了,这情况也根本找不来,你们快去找汪县令吧!”
说罢,车夫也随着民众离开,避难去。
汪净荷有心随众人一道,只因月事小腹坠疼,恐怕走不快,婢女知情,搀扶着她:“夫人,咱们去找老爷吧!”
也是这时,眼前马蹄声,汪净荷方发现是秦家的马,她喊了声:“浩然!”
马上,听到喊声,秦聪勒住马匹。
他引马回来,见是妻子,也是惊讶疑惑:“你怎么在这?”
他身前护着的孩子秦琳,大喜:“娘亲!”
骤地,汪净荷眼角湿润。
她仿佛在海上终于抓到一块浮木,在这样嘈杂纷乱的环境里,能遇到丈夫孩子,她极为幸运。
只是,秦聪也只有一匹马。
他带一个秦琳刚刚好,再带上汪净荷,就不够了。
汪净荷也一眼看破情况,她心内一痛,却笑了下,说:“我正要去找父亲。”
秦聪:“那我送你过去。”
汪净荷:“好。”
隔了这么久,汪县令不在城楼了,他在县城外面五里地的一处高地。
高地上,临时搭了一个营帐,当“县衙”用,帐子因是县里贮藏的老东西,一股霉味,还漏水,滴滴答答。
不过,这里也是个难得的休整地,一打眼,百来人都在这歇息。
汪净荷等了很久,天际微微擦亮时候,雨水渐渐停了,汪县令风尘仆仆归来。
他发现她在,便是皱眉:“你怎么在这?”
汪县令今晚喊得太多,伤到嗓子,声音都哑了一半。
汪净荷:“爹,浩然把我送过来的。”
正这时,一个衙役道:“大人,堤防要撑不住了!”
汪县令:“船准备好了没?”
衙役:“好了!”
汪县令又走了。
汪净荷又只能静静等待。
她有些累,闭目养神,不过一会儿,外头嘈杂,众人哗然,婢女忙出去一看,顿时大惊失色:“水,水过来了!”
汪净荷心中一颤,她也去看,天际擦出一道蟹壳青的光,远处,地面也倒映出一样的天光——
不,那不是地面,是水面。
雨停了,但阳河也彻底决堤了。
尚未撤走的人群,爆出恐惧的大叫,虽然水淹到高地,还有点时间,可谁人不惊恐,纷纷争着往更高处走。
婢女抓着汪净荷,两人跑向高处,婢女脚下一滑,滚了下去,掉到了水里。
汪净荷大惊:“小茵!”
万幸这时候,一条窄窄的小船,随着涨起的大水划到这,有衙役在捞摔到水里的民众,那婢女也被捞起来。
只是,那条船很快满了,衙役先把人们送走。
汪净荷见婢女获救,刚松口气,汪县令也带来几条船,一一接走落单的县民。
众人大喜,无不潸然:“青天大老爷!”
汪净荷挤在人群里,叫他:“爹!”
可是很快,那些船满了人,渐渐离“岸”,汪县令回头,对她说:“你再等等!”
汪净荷愣神,说:“……好。”
汪县令一趟趟地接送着人,每条小船载满了生的希望,可是,每一趟,都没有她的位置。
直到剩下三十人,十二人,五人……
汪净荷还没走。
天际蒙蒙亮,四周被一片深蓝笼罩,就是这处高地,水位竟也到了小腿。
剩下的五人里,除了她,还有四人,因为他们水性极好,自愿把位置让给别人,所以留下的。
他们看着汪净荷,想说什么,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汪净荷从他们眼里,看到了一种怜悯。
她浑身一软,勉力撑着膝盖。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因病去世时,她趴在床边痛哭,父亲在做什么?
哦,那时候他是穷乡僻壤的县令,正在和百姓插秧、灌溉。
简单的葬礼后,父亲说:“小荷,你要像你娘一样,她熬了一生,都在帮我,她是个好女人。”
汪净荷说:“好。”
因他是举子出身做的官,他勤勤恳恳,兢兢业业。
至于妻子和孩子,他从来是放在第二位的,也正因如此,百姓常有称赞,他们说,他是个好官。
她又想起前两年,她的婚事拖到十九二十,出嫁前,父亲说,要在阳河县当好官,需要和秦、刘搞好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