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下去一条绳子,不够用了。
正想着,胡阿婆来东北院报信:“云芹啊,你娘和你弟弟来咯!还带来了鱼!”
云芹一愣:“鱼?”
鱼在阳溪村,可是稀罕玩意,她打了一把竹骨伞,提着裙子来到正堂。
门外倚着两副蓑笠,正是云家的。
进了屋内,文木花和云谷在吃热茶,云芹扬眉一笑:“娘,谷子,你们怎么来了?”
何老太也在,笑说:“可不是么,这么大的雨,都是在家躲懒才是,竟就为了送鱼。”
文木花笑嘻嘻道:“哎呀,夏天还好,不怕着凉。”
何老太:“就是阿挚会友去了。”
文木花:“不碍事,不碍事。”
又问鱼怎么来的,云谷说:“村里秦家庄子的河上,好多鱼跑出来,大家都去摸鱼了!”
今天,村里人没别的事,就是捋起袖子裤脚,去浑水里捕鱼,也不管庄头怎么骂,有鱼就捞,一扫郁气。
云芹:“原来是这样。”
又坐了会儿,文木花说要看云芹如今的卧房,何老太怕耳朵被吵,便说去吧。
到了东北院,云谷在外头守着,他仰着脑袋,张大嘴巴接雨水玩。
文木花关上门,和云芹说:“王婆来家里,说有衙役来问状纸谁写的。”
“她没交代出你半句,只说是个过路的秀才。你要是遇到有人问,就装作不知情,知道了吗?”
云芹道:“我知道。”
那些衙役们只查男人,是万想不到,状纸出自女人之手。
而且,云芹这边,陆挚就不用多说了,何老太也不糊涂,不至于宣扬出去。文木花还算放心,又想起这事,说:“秦刘林这些人家,真是心黑。”
原来,汪县令之前判了五户人家,一人赔王家十两,足足五十两。
但他们五家做惯了人上人,故意不给,以此羞辱王家,如今事情闹大了,他们这才肯给钱。
这场人命官司,也要落幕了。
文木花:“王家也累了,唉,逝者已逝,有钱总比没有好。”
正说着,只听云谷一声响亮的:“姐夫!”
母女二人悄悄话完了,开门一看,是陆挚回来了。
他脱下蓑笠,鬓发有些湿润,眉眼俊美而温和,身姿挺拔,长身玉立,往屋檐下一站,这院子都多了许多文气。
陆挚朝云芹一笑,又对文木花作揖。
文木花说不出的满意,笑说:“既然和友人有约,没必要这么折腾,来来回回的。”
陆挚:“岳母来,小婿自得回家。”
文木花笑得合不拢嘴。
才说了几句,她眼角余光,瞥见晾衣绳上好几条巾帕,一数有四条,便问:“怎么洗了那么多?”
她是唠叨云芹,陆挚却说:“下次留心。”
文木花又说:“这下雨天气,又不干。”
陆挚谦虚:“是。”
文木花:“你洗的啊?”
陆挚:“是。”
云芹:“……”
文木花咳嗽一声,也不好再说什么,总不能训斥云芹懒惰,连帕子都是陆挚洗的,女婿爱洗就多洗。
不多时,文木花和云谷又去见老太太,她还没和何老太唠叨够。
陆挚去摸手帕,果然都不干。
他却不像在文木花面前那样当“好女婿”,只低声对云芹说:“岳母教训得,不太是。”
云芹眼神闪烁,嘀咕:“教训得是。”
陆挚:“不是。”
云芹:“很是。”
想到这些帕子干什么的……刚刚文木花说的时候,云芹半点不敢吭气,还好,文木花没发现。
偏陆挚还说这些。
邓巧君说,拽耳朵好用。
云芹抬手,摸向陆挚耳朵。他耳朵边缘薄,耳朵凉凉的,又软软的,她的手刚一摸上去,就怕拽坏了。
她不由多摸了几下。
陆挚愣了愣,低头让她更容易摸点。
他耳尖边缘泛上薄红,直直看着她,也不和她争了,改口:“岳母教训得很是。”
云芹:“……”
作者有话说:邓巧君:白教!
到了下午申时末, 看看时辰,文木花就要和云谷回去了。
何老太留人:“亲家,来吃个晚饭再走。”
文木花:“不成,家里一摊事呢, 改日天气晴朗了, 我再来了。”
何老太:“也好。”
村里每家每顿吃的饭, 都是有定数的, 尤其是何家这种大家庭。
多两张口蹭饭, 又得花钱买上许多菜,文木花才没那么没眼色,省得给云芹招烦。
她瞧云芹气色好,心里欢喜, 还是改不了唠叨的毛病:“你记着,不要仗着天气热, 就偷偷洗冷水澡,女婿啊, 你盯着她些。”
后半句是对陆挚说的,陆挚无有不应。
几人到了何家大门口,云谷却一直低着头, 走得磨磨蹭蹭。
文木花叫他:“谷子,干嘛呢, 地上有金子吗?”
云谷嘴里含糊:“哦,来了。”
文木花听出来了,问:“等一下, 你在吃什么?”
云芹和陆挚也疑惑地看云谷。
云谷只好抬起头,他手上还有半块糖糕。
文木花一惊:“哪来的糖糕,家里带来的?”
云谷另一只手挠着脑袋, 说:“刚刚有个妹子给我的。”
文木花“嚯”了声:“什么时候的事,你不是一直和我们一块吗?”
云谷:“大姐夫回来之前,姐夫也见到她了。”
当时,有人来找云芹,不过,看到云谷在外头蹲着,她就走了。
陆挚回想,明白了:“是大房的表妹,月娥。”
何月娥是何家大房的姑娘,何宗远和何二表兄的妹子,先前,也经常和何桂娥以及二房的姐妹,被邓巧君当丫鬟使唤。
她今年十五岁了,还没定人家,何大舅妈最近也在给她相看,大抵和她姐姐一样远嫁。
云芹倒是奇怪:“月娥来做什么?”
陆挚:“不是什么大事。”
之前,他给了何家两娥各二十文,防着哪日云芹没起来,她们去厨房替她,桂娥那次就帮上忙了。
这段时日以来,云芹再没起不来的时候,何月娥不好一直拿着钱,今日就来还。
既然陆挚说不是事,云芹就也没问。
文木花听说那女孩儿十五岁,正好的年纪,又寻思,陆挚两个舅舅都看轻女孩,糖糕可不是每个女孩都能吃到。
要不是何善宝年纪大了,不爱吃甜腻腻的东西,糖糕还真轮不到何月娥吃。
可何月娥就这样,把糖糕给了云谷,难道?
文木花目光射向云谷,开始评估,云谷今年十四,窜了个子,已和云芹差不多高。
最主要是,他眉眼好看,有三分像姐姐,这三分,就足够用了,让他比村里其余同年龄男孩,生得都出彩,一把声音也过了鸭子嗓阶段,听着尚可。
所以那女孩儿可能是……文木花心跳加速。
忽的,云谷小跑去屋檐下,又仰头,去接屋檐下的雨水,砸吧砸吧洗嘴。
云芹不忍看:“噫。”
文木花的心也死了,也是,怎么可能,她简直想太多,这个儿子完全是个憨货,何家的女孩哪看得上。
她给云谷后脑勺一下:“脏不脏!”
云谷:“糖糕太甜了嘛。”
文木花:“人家给你你就吃,贪嘴!”
云谷抱着脑袋:“给我我干嘛不吃啊!”
陆挚笑道:“既然谷弟渴了,进屋吃点茶?”
文木花忙摆手道不用,便这般,他二人风风火火来,风风火火走,不在话下。
云家送来的,是两条十寸的白鲢鱼,东北院今晚的饭桌上,多了一碟外酥里嫩的煎鱼饼,和一道鲜美的炖鱼肉。
云芹和陆挚边吃,边说今日的事。
不多时,两人吃饱,他收拾着碗筷,思索片刻,便问:“这些鱼是从秦家庄子逃出来?”
云芹擦着唇角,说:“谷子是这么说的。”
她有点可惜,她要是在,能捞更多。
突的,陆挚同云芹说:“秦家庄子揽了阳溪村的阳河上游,鱼跑出来,那就是上游水泛滥了。”
“县里,约摸要不好。”
云芹吃了几口粗茶,含在口中,她一愣,片刻才吞下去。
她小声说:“要发大水了?”
至于长林村,因没什么主流,便是支流水多了些,大家也没发现不对。
见云芹眉头轻蹙,陆挚说:“不过,阳溪村保正若没把此事报去县里,或许是我多想了。”
云芹摇摇头,说:“他昨天刚好就走了。”
前阵子的人命官司里,那王家的状纸,是读过书的阳溪村保正,写了一遍,让他们誊抄的。
且说那保正在村里有些威望,却完全敌不过秦家。
就在昨天,汪县令亲自率部,骑马过来,请他关注上游,说是若上游无事,下游就无事。
哪成想,听在保正耳里,汪县令的话无异于“秦家没事,你才没事”。
送走汪县令,老人家吓得丢了三魂,丧了七魄,疑心是秦家知道他帮人写状纸。
他思来想去,总怕秦家报复,昨天,借着探亲的名义,躲出去了。
总之,保正不在,村里也没别的“官”。
再说阳河上游被截断,已经十几年了,上次泛滥,也十几年,对于发大水,村里人很不敏感,遑论上报。
陆挚轻叹:“倒是不巧。”
外头,天空仿佛倾倒,雨帘如瀑布,天色全黑了,但这事拖不到明天。
他将碗筷放好,心下一定,说:“我等等就去县里,通禀汪县令。”
云芹:“我也去。”
陆挚愣了愣,道:“好。”
云芹去找出房里第二件蓑衣,外头雨声里,多了一道春婆婆叫喊:“阿挚啊,云芹啊,快来啊,你们娘会说话了!”
陆挚和云芹忙到屋外。
春婆婆竟是狂奔来的,就算打着伞,也叫雨水浇得半个湿透,她顾不得别的,催促:“快跟我去老太太那!”
春婆婆那话,很有歧义,何玉娘从前就会说话。
但她和小孩一样,用词简单,表达也简单。
而就在方才,何玉娘说了一句,这一年多以来,最长的、最有逻辑的话语。
这要从今晚吃的鱼说起。
东北院的鱼饼和炖鱼肉,在老太太房里也上了一份,炖鱼肉十分鲜美,鱼汤奶白,鱼肉不腥,肉质紧实。
因何玉娘爱吃鱼目,鱼头就放到了陶盆里,让她去挑,边吃边玩,何桂娥陪着。
当时,何老太还一边吃饭,一边和春婆婆指点,说:“云娘子真是吵得紧!”
春婆婆瞧出何老太不是埋怨,故意说:“可她一走,家里怪冷清的了。”
何老太:“好你个老货,没得编排我爱聒噪的!”
就也是这时,何玉娘戳着鱼目,忽的说:“急躁白鲢。”
何老太和春婆婆都静下来,以为自己听错。
只因像“急躁”这样的词,这一年半以来,何玉娘从未说过。
反而是何桂娥不解,问:“姑祖母说的是什么?”
何玉娘又天真地笑了,却说:“以前,青舟带我捕鱼,鲢鱼会跳出水面,还跳到我们船上,这就是急躁白鲢。”
青舟是陆泛的字。
这么长一句话,居然是现在的何玉娘说出来的。
何老太当即手抖,颤声问:“玉娘,你,你清醒啦?”
何玉娘怔怔地吃着鱼,没有回应。
春婆婆大骇,什么也顾不上,赶紧去东北院了。
路上短,春婆婆却重复那句话,重复了四五次:“真的,她就说,青舟带她捕鱼……”
陆挚喉间微微发涩。
很快,三人回到何老太屋里,何老太正逗何玉娘说话:“是不是鱼肉好吃,是不是陆青舟带你捕的这种鱼?”
何玉娘点头,却不肯再说一句。
见外孙和孙媳来了,何老太背过身,擦拭了下湿润的眼角。
何桂娥起身去倒茶。
陆挚在何玉娘身边蹲下,道:“娘,你现在可好?”
何玉娘笑嘻嘻:“阿挚。”
她又看云芹,用勺子挑了鱼目,高兴地催:“云芹,过来!”
云芹轻轻笑了笑。
她不爱吃鱼目,就假装不知道何玉娘的意图。
只是,这般看来,何玉娘和平时也没什么区别,好像方才说的那长句、那记忆,不过稍纵即逝。
何老太收拾好情绪,说:“好了,也怪我和春溪老了,遇到点情况,就急急忙忙叫你们来,只一点,你们娘估摸真的能好。”
春婆婆:“是啊。”
陆挚深吸一口气,也笑说:“是。”
这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稍稍冲淡了另一个可能的坏消息。
陆挚说:“祖母,原先我和云芹,也要过来这边。”
便说了阳河可能决堤,他们打算去通知官府。
何老太对当年阳河决堤的事,印象很深,这也是她只想住在长林村,不搬去县里的缘故。
毕竟阳溪、长林二村在上游,阳河再如何决堤,受到的影响是最小的,该是县里的人逃来这边才是。
何老太皱眉:“你们现在要去县里?”
春婆婆:“外头天黑路滑,不好走啊。”
何老太:“要不让别人去吧!”
陆挚摇摇头:“祖母,拖不得了。”
实则话一说完,何老太也知道不对,明知道危险,还肯去的有谁呢?这一筛选,就又是时间。
这事本不该落到云芹陆挚身上,全因那保正不在。
何老太知道保正逃了的内情,心说,县令造孽,这孽终究要回馈到阳河县!可县民何其无辜!
只一点,她担心外孙和孙媳。
她又看向云芹,屋中光影温暖,照在女子昳丽眉眼间,她眼儿乌黑圆润,神色温和宁静,没有惧意。
就像只是去做一件寻常的事,也并非陆挚拉着她去。
何老太心道,自己险些白活这么多年。
她也不再犹豫,说:“你两个也不能就这么去,春溪,去解了驴。”
春婆婆:“诶,好。”
又让二人穿上衣服,吃热茶。
最后,何老太只能叮嘱:“如果下面淹了,就回来,别冒险。”
陆挚和云芹答应:“好。”
送这对夫妻走后,何老太也没歇着,她闭了闭眼,叫春婆婆:“去把大家叫来。”
这一晚,何二表兄何进祖去了阳溪、奉阳村,通知了云家、邓家,闲在家的何大舅、二舅几人,加固何家大门,或者冒雨去收米收菜。
天好像一下坠入秋冬。
天际擦过一道道闪电,雷声轰轰,大雨瓢泼,打在雨笠上,云芹坐在驴上,双脚倒也不用涉水。
陆挚一手牵着驴,蓑衣里伸出来的手,都被打湿了。
闪电那么近,频率也高,把前路都照得很亮,也勾出两人薄削的剪影。
陆挚问:“怕吗?”
云芹:“不。”
她倒是盼着闪电多些,那前面阴暗的路,也就更明显了。
往常一个时辰的路,他们走了快一个半时辰,堪堪抵达县城大门。
黑暗里,高耸的城墙,像是一头蛰伏的野兽,好在,阳河还没决堤,县城一如既往,事情没那么坏。
陆挚抹了把面上雨水,松口气,也听到云芹“呼”了声。
他握住她的手,一道走去城门。
门已经关了,城楼上,点着几点火,隐约能看到,里面有人影。
陆挚用力拍城门:“开门!”
只是,雨声大,看门兵头和小兵又因夜里守城无聊,正吃酒划拳,哗然大笑。
陆挚又使劲拍了拍,云芹拉了下他的手:“我来。”
她攥了一股气,猛地砸向城门,“嗙”!
陆挚睁大眼眸,这一声,竟不比那天上的雷声差。
城楼上,小兵也探出身:“什么人!要搞坏城门是不是?关城门了!明天再来!”
陆挚拱手:“大爷,我们找汪县令,上游水漫出了!”
他接连喊了几句,那小兵才听个全,当即几人举着火把,下来合力开了城门。
兵头观察两人行头,知道可信,没有人会冒着这种大雨禀报假消息。
他问:“你们打阳溪村来的?上游怎么回事?”
陆挚一一回话,他的话直取重点,听者无不色变,当即,有人去汪府,有人去县衙。
陆挚又问:“劳烦这位兄弟,可有酒水?冷得紧。”
兵头吩咐小兵:“拿点酒,快点!”
那是阳河自己酿的酒,浅口碗里酒水有点浑浊,陆挚吃了一半,心知这酒还好,因小兵要守夜,汪县令严厉,他们不敢真喝醉,所以这酒不轻易醉人。
他把一半的酒给云芹,小声说:“喝 点,得暖暖身子。”
他们浇了太久的雨了。
云芹素日不会喝酒,但这种浊酒,她还是禁得住的,便也捧着碗,吃了这酒。
小兵烧了炭火,他二人脱下蓑衣,握着手煨火,都打了个冷噤。
来之前,陆挚多穿了几件衣裳,现在脱下外面湿了的,把中间这件解下,披在云芹身上,顺道捉走云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