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面,刘员外心痛何大舅遭遇,眼角都泛出泪花。
要不是何大舅知道,就是他不让他好过,他差点又信了。
刘员外看过兰花,满意了,说:“既然你都求到这,我也只好应了,这事闹了这么久,也该告一段落。”
何大舅:“是。”
说着,刘员外又唏嘘:“冯秀才也是可怜,身无分文,却凑出一贯钱捐出来,如此有圣贤之风!我看他过去写的文章,就是解元也不过如此……”
何大舅直擦汗:“是是。”
姚益做东,把场子让给刘员外,见刘员外沉浸在情绪里,他朝陆挚使了个眼色。
他自己不认识这位秀才,不予评价,但在这些人口中,死去的老秀才已然成圣。
然而,逝者生前无辜,身后更无辜,竟要被人拿去做文章。
陆挚端着酒杯轻啜,亦是淡漠无话。
山外有山的一座小居里,云芹和林道雪见了面,叙会儿话。
云芹:“若是这个月不得平息,带小孩上山的事,就得推迟了。”
别说何桂娥、小灵几人惦记,她自也一直记得。
林道雪来了兴致,道:“上山?我也想去。”
云芹轻捏她手臂,判断道:“不行,你没桂娥有劲。”
她确实不常动,问:“去山上要什么劲?”
云芹说:“光爬上去,就要半个时辰。”
林道雪死心了,她从前在的圈子,妇人都是孱弱的,她也习惯了,早知今日,她就不要刻意少吃了。
眼下,酒席还有得聊,陆挚牵好线,不久留,起身告辞。
姚益知他不喜这场合,自也没留。
陆挚又去小居外,叫云芹,林道雪嘀咕:“你丈夫怎么每次都来这么快。”
云芹先在窗户同陆挚打了个招呼,又小步跑下楼,林道雪跟在后面,与她相约下次见面。
云芹应下,和陆挚离开。
才走了没多远,天空灰蒙蒙的,落起小雨。
陆挚一手撑起纸伞,两人在一把伞下,云芹低头,他们步幅相似,都是迈出左脚再右脚。
她盯着,有点好奇什么时候,步伐会不同。
突然,陆挚脚步顿住,抬手将她拦在他身后,他比她高,宽阔的肩膀,将她护得严严实实的。
云芹一愣,就听有人大笑:“你就是陆秀才?”
前面,两三个男人戴着笠帽,有的拿砍柴刀,有的拿棍子,打头那个无赖,还挥挥手里的武器。
陆挚蹙眉:“你们是什么人。”
无赖打量陆挚:“哼,你家逼死了老秀才,我替天行道,当然是要你一命换一命!”
区区秀才,就算生得高,但文人就是弱,此为他们一胜,而他们人多,秀才还得护着个女人,此为他们二胜。
他在外面欠赌债,躲回长林和阳溪,今日好好打一顿秀才,也就有一年的钱花,思及此,他自是跃跃欲试。
眼看陆挚身后的女子,无赖还想调笑:“哟……”
伞下,云芹从陆挚身后露出脸,盯着无赖。
一刹那,无赖终于记起自己离开阳溪村的缘故——都是那把铁锹!
三年前,他把一个小傻子骗到手,然而从天而降一把铁锹,和拍瓜似的,把他拍得眼冒金星,又被踹去山沟里。
这几年,他每每想对小孩子动手动脚,就会想起那把铁锹,可真是疼啊。
而当时的少女,眉眼长开,五官玲珑,尤为昳丽动人。
她朝他笑了下。
阴森森的天气里,阴森森的可怖。
那无赖一个“哟”字卡在喉咙里,脸色骤地一变,连和他同行的两人,都奇怪地看向他。
他骤地收起武器,推着同行人:“走走走快走快走!”
陆挚手臂绷紧,直到他们真没人影了,才发觉,他们竟是真的走了。
他依然护着云芹:“他们怎么了?”
云芹踢了踢地上一块小石头,小声说:“不知道诶。”
她看着陆挚,又说:“可能他们怕你。”
陆挚猜,这些人是浑水摸鱼,借何大舅何宗远的事,来找他麻烦。
只不过,那无赖看云芹的目光,分明不对。
他看看他跑走的方向,又看看云芹姣好纯稚的眉眼,若有所思。
另一头,那无赖大呼几声:“晦气,太晦气了!怎么是她!”
两个小弟道:“胡哥,那怎么办,咱们不打陆秀才了吗?咱们没钱吃饭怎么办?”
无赖:“不是不打,是以后再打,等那个……不在了再说。”
至于吃饭的问题,无赖还有一条生路,说:“等等,我找我那老娘要钱。”
陆挚在路上遇到一些无赖,何老太知道后,叫胡阿婆出去买菜时,都和邓大一起,以防万一。
这日晌午,陆挚在私塾,云芹去厨房取莲子糕,胡阿婆挎了篮子,带上一贯钱,要一人出去。
云芹问:“邓大伯呢?”
胡阿婆:“他吃酒去了,叫不来,我就想着自己去。”
云芹把莲子糕塞进自己嘴里,拍拍手上渣渣,说:“我要买糖糕,我们一起去。”
胡阿婆道:“那走,村西担着卖的糖糕,也还不错。”
不久前才下过雨,路有些泥泞,云芹走得很小心,踮起脚尖,跳过一个水坑。
胡阿婆叮嘱:“路滑,小心点。”
云芹:“好。”
前面,蹲着一个男人,男人一见胡阿婆,站起来拦住胡阿婆。
胡阿婆一惊,忙捂了下那只被打坏的眼睛,声音也发颤:“你还回来做什么!”
无赖道:“老娘过得这么好啊,儿子可是分文没得吃了!”
胡阿婆:“我也没钱!”
无赖:“你在何家做事,怎么会没钱,身边还有小娘子跟着……”
云芹刚在石头上,把鞋底的泥蹭掉,闻言,她抬起头,眯了眯眼。
无赖:“……”
胡阿婆用篮子打他:“你给我滚!”
那无赖二话不说,赶紧转身跑,结果路滑,他摔了个狗啃屎,才又跑了。
胡阿婆既气又怕,手指直抖,仅剩的那只眼睛,流出一道清泪。
云芹递上一方手帕:“他走了。”
胡阿婆:“好,好,这就好。”
那无赖大惊失色跑走后,还十分纳闷。
他拍着衣裳污渍,自言自语:“这是怎么了,怎么哪哪都有她?”
话音未落,他刚拐到村舍处,一道人影站在前路,不正是陆秀才?
陆秀才呼吸有点急,漆黑的双眸里蕴着冷肃,叫人心内怵然。
无赖吓一跳,但很快,他大喜,往日都是他堵别人要钱,今日这秀才竟然这么不自量力,敢来堵他!
他道:“我不找你,你倒是自己找上门了!”
他朝陆挚打过去,陆挚却不和他废话,抬脚就是一踹。
这一脚踹得很有巧劲,那无赖毫无防备,被踹倒时,还想怎么天空在眼前。
下一刻,一只鞋底停在无赖脸上。
他惊颤,“啊”地尖叫一声,这才发觉他自己倒在地上,浑身疼,而陆挚就差一厘,就能踩到他的脑袋。
像踩一个烂瓜一样,踩死他。
陆挚终究没踩上去。
他挪开脚,无赖连滚带爬,挣扎起身,却也彻底看清,陆挚目光像一柄淬了冰雪的寒刃,锋芒毕露。
他冷声道:“你再敢靠近我妻子。”
无赖紧张地想,他躲都来不及呢,哪里敢靠近!
陆挚:“我想,我也略通武艺。”
无赖连连磕头:“再不敢了,再不敢了!”这位也是惹不起的!
其实,他不擅长用武, 更不擅长威胁人。
圣贤书教“圣贤人”, 大家把持那份体面, 像刘员外对付何大舅, 背地里如何, 面上都很是过得去。
但是,面对无赖这种狗皮膏药,陆挚想,体面是无用的。
前几天, 他暗中找无赖带着的两个小弟,允诺给钱, 让他们随时通风报信,果然, 那无赖没放弃。
躲在暗处的两个小地痞上前,搓手,谄媚地笑:“陆秀才, 你看这……”
陆挚从袖袋里,拿出半贯钱给他们。
他眉目沉沉:“往后, 你们也休要纠缠。”
小地痞:“那是自然!”
方才陆挚怎么打倒他们胡哥的,他们可是看得一清二楚,真是没想到, 一个看着如此斯文的秀才,也有狠劲。
还好,他们没跟着胡哥打人, 不然疼的是他们。
过来要钱时,他们也担心陆挚会出尔反尔,不但不给钱,还把他们揍一顿。
毕竟陆挚是真可以办到。
自然,就算拿了钱,他们还是后怕,竟把陆挚当领头似的,请示:“那,小的们就走了?”
陆挚:“……”
和小地痞们分开,陆挚回到私塾。
学生们只知,老师方才布置了课业,疾步离去,好一会儿才回来。
陆挚点了几个容易分神走心的学生,查看课业,让他们回去重做。
又过个把时辰,临要散学的片刻,陆挚如往常,让他们自己温习今日功课。
他自己坐在官帽椅上,翻开一卷书。
书中夹着一张纸,画着一支翟鸟衔宝珠的簪子,墨笔下,翟鸟神韵栩栩如生,珠子有拇指大,大气漂亮。
修长的指尖,轻抚这幅画。
陆挚花出去的半贯钱,没过东北院的明账——
他所有钱都给云芹管,需要时,自然可以支取,只是,他想偷偷攒钱,给她打一套金银头面。
这支簪子图,就是他一日一日想,一笔一笔描绘的。
藏着这份心思,他每次存几个铜钱,才刚存到半贯,却都花出去了。
倒也是没办法的,毕竟再让这些人靠近云芹,他更坐立难安。
只是,等还了姚益的欠款,接着得还何家的用度。
陆挚出神地想,什么时候,才能给她这簪子。
另一边,云芹和胡阿婆回到家,她心里也存个想头,这无赖在长林村一日,就是麻烦一日。
他这种人本性不改,手脚脏,小孩们都怕遇到他。
她琢磨着,该请这人再吃一顿教训。
然而,接下来好几日,云芹虽有心留意,却再没遇见那无赖,问了村里小桃几个小女孩,她们也都不知情。
这日,厨房灶台锅里冒出热气,云芹团着面,往里面削面,今日中午吃饼汤。
胡阿婆分了一块糖糕给云芹。
老婆子心情很好,笑得两眼成一道缝,说:“老天保佑,那不肖无赖,可滚出长林了!”
云芹叼着糖糕,问:“他走了?”
她还没来得及出手。
胡阿婆:“没错,唉,说出来我不怕你笑我,那小子他爹还在时,他爹总把我打得……唉。”
她有些哽咽:“好容易盼到他爹跌进井里死了,他却学了他爹的性。”
云芹一顿,舀出一碗饼汤,递给胡阿婆。
烟火气氤氲出一片淡白,胡阿婆揩揩眼角,笑了起来。
无赖没办成事就跑了,林伍知道的时候,也来不及了,刘员外已替何大舅说话。
被他鼓动的人,或多或少,收了他的好处,刘员外要收手,他们当然跟随其后。
不到半个月,这事渐渐没什么人提了。
当然,何大舅在县衙典吏的工作,就弄丢了,何宗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州学,徒留一地鸡毛。
韩保正帮何宗远运作,他提了厚礼,登上州学老先生的宅邸。
韩保正在县里,也有些好名声,学子若家庭十分困顿,去他家,能分到一顿饭。
也因此,老先生接见了他。
二人在堂内坐着,吃了两盏茶,韩保正说:“宗远确实是我的侄女婿,不过我来当说客,也是看他何家三个秀才,有些前途。”
老先生拨弄茶盖:“哦?他家不是两位吗?”
韩保正:“其中一个是外孙辈的,叫做陆挚,字拾玦。”
老先生惊喜:“原来是他?”
县学的王秀才比不过新私塾的陆挚,这事大家都有所耳闻。
虽不知两首诗的具体,光看王秀才打那之后,夹着尾巴做人,可见一斑。
这位老先生是举子出身,当过十多年父母官,后来告老还乡,就在州学当学究,指点秀才们的文章。
他爱惜人才,又细细问了韩保正,关于陆挚的情况,当即决定,登何家的门去劝学。
何宗远得知后,忙将自己这个月做的文章、诗句,装订起来,来回翻阅《论语》,就怕要被询问功课。
他要想重回州学,只有这个机会。
韩银珠一开始听说,老先生要上门,甚是兴奋,但看丈夫严阵以待,韩保正也直说了,人家为陆挚而来,她怄起气。
在她看来,丈夫一样是秀才,如何就比陆挚差了?
无可奈何,她只能去比差的,不管如何,何宗远也比何善宝好。
不过,自打从县里灰溜溜回家,她低调了许久,只想等这事过去,再拿何善宝好好嘲弄邓巧君一番。
如此一来,老先生下拜帖的事,除了何宗远这几人知情,其余人都被瞒得严严实实。
第二日就是三月初三,陆挚休假,前日晚上,他和云芹商议:“明日你们就要去山上了?”
云芹侧着脑袋,缓缓梳着头,说:“是,和知知、桂娥、小灵、月娥……”
细数一下,她要带五六个孩子去山上。
陆挚想,很像一只大鸭子屁股后面跟着一串小鸭子,摇来摆去,呼啦啦过乡道。
他忍不住笑了下:“我也去。”
云芹看陆挚,眨了眨眼,欲言又止。
陆挚执起她一缕头发:“我不能去吗?”
云芹只好说实话:“你去了,大家怕。”谁让他不止是陆表叔,还是陆夫子、陆学究。
陆挚:“我没教过她们。”
只是,威严这种东西,一旦积攒了起来,想要祛掉,就不容易了。
云芹不管他,继续用梳子梳发尾。
蓦地,他把她打横抱起来,云芹轻轻“呀”了一下,也环抱住他,两人到了床上,嬉闹起来。
陆挚亲她面颊,笑道:“她们真好,有婶娘带,我却没有。”
云芹被他闹了一下,面颊泛出粉晕,小声:“你还叫我别把你当孩子呢。”
陆挚:“……”
他亲她耳垂,又亲她嘴唇,哪哪都亲不够似的,跟着她的语气,小声说:“那我确实和她们不一样。”
他漆黑的眼眸,倒映出云芹的模样。
她才刚洗了澡,乌发披散在肩头,眼眸圆润,微敞的衣领,露出细碎莹莹的锁骨。
陆挚低头,轻吮她的锁骨,落下一道道泛着热意的红痕。
他抬眸,云芹轻阖眼睑,长睫盖住她的眼神,些微迷离。
如今他们默契地定了一旬一次,已没有先前几次,那般羞涩,一趟热水洗两人也不少见。
只是,陆挚想,每回一次,就收歇了,是不是太……
浅尝辄止了。
他喉结轻动,但迎上云芹疑惑的眼神,还是按下心思,起身笑道:“明日要去山上,便不闹你了。”
眼看陆挚要去改课业,云芹卷起被子,把自己卷成长条馒头。
陆挚:“这是做什么?”
云芹埋在被子里,脸颊红扑扑,眼神亮晶晶:“不给你闹。”
陆挚:“……”
他突然后悔,是自己先说的不闹她。
好在,他“死乞白赖”地定下,和云芹以及几个小孩去山上的事。
隔日,陆挚早早起来。
听说小孩们都会戴上云芹送的香囊,他在他的新香囊里,装上好些艾草,塞进一两碎银,还有一方手帕。
香囊装得鼓鼓的,陆挚把它别在腰间。
云芹欣赏了会儿自己绣的梅花,看得想吃包子。
不多时,家里几人用过早饭,戴上笠帽,拿了农具,就要前去阳溪村。
才到门口,一辆马车车驾来到何家,大家停住笑声。
何宗远和韩银珠迎出来,何宗远对陆挚说:“表弟,州学的老前辈来访。”
陆挚微微蹙眉。
果然,马车停下,韩保正先下来,又把老先生请下车,那老先生正是为陆挚而来,见到陆挚便笑:“这位就是陆拾玦了?”
韩保正:“正是。”
陆挚行学生礼。
看来,他是去不了山上。
云芹拉了下陆挚,小声道:“那我们先走啦?”
陆挚道:“好。”
当是时,云芹指挥那群小鸭子,大家一起嘎嘎离开。
而老先生观陆挚样貌,果然一表人才,风姿卓荦,抚须点头,心下已满意三分。
进了何家大门,正堂大门敞着,老先生点评堂内挂在正中的,一副写着“笃实好学”的字。
他又说:“前阵子新年,我在书局,收了一副桃符。”
“回头我把桃符借给你们,你们要走科举的,可得好好学着那字,看着就叫人心中开阔,颇觉盛世清明。”
何宗远赶紧低头:“是,是,多谢先生。”
陆挚亦点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