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何大舅睡不着。
他不由想起陆挚提醒过他:谦受益,满招损。
当时,他虽然贬斥陆挚,心里也犯嘀咕,生怕给自己招来祸事,可都过去这么久了,哪有真出什么事。
如今遭这下,他想,许是流年不利,趁着过年,得去庙里拜一拜,去去晦气。
汪县令送走了几位老爷,回到汪府,家中比药堂还冷清。
正妻十年前过世后,汪县令前几年续弦,继室是县里刘员外家的人,三十多岁,新寡又嫁与他,年岁和他差得太多,二人并不亲近,早已分房睡。
于是内务多是管家董二忙活。
他端来铜盆,盆里冒热气,汪县令脱鞋袜泡脚,舒服地喟叹,问董二:“中午酒楼里到底为何打起来?”
董二:“师爷探听过了,那说书人是个老秀才,”又以极小的声音,说,“从前,老秀才不肯给秦老爷做……账,如今穷得不行,才去说书。”
汪县令沉默不语。
董二又说:“前阵子,他因‘阳河榜’,被迫捐了一贯钱,实在困顿,这个月一直在各个酒楼说书。”
“小人想,他看老何意气风发才忍不住打人,原也是可怜人。”
汪县令伸脚,踩在脚盆两边晾干,说:“大过年的,你弄点酒菜送去牢里,让他吃些好的。”
初二这日,汪净荷回娘家了。
秦家事多,秦聪腊月乃至过年都不在家,自然没和汪净荷一道。
而秦老爷,这几日也常去州府,同上面的老爷吃酒了。
汪净荷带着几个婢女,提着一坛酒、一个装满八道菜的食盒,几只小箱子回到家。
她见过继母,继母面容清苦,二人无话,继母打发她去见她父亲。
父亲果然还没处理县里事务,没吃饭,董二又不在,汪净荷带来的食盒,正好用上了。
汪县令吃完,打开小箱子。
每个箱子里,铺着红绸布,整整齐齐码着十六锭十两的银子,泛着漂亮的银光,共有五个箱子,合计九百两。
汪县令把玩着一锭银子,笑道:“还是浩然有心。”
他又问:“玥哥儿的事,解决得如何?”
说的正是前几个月,秦玥摊上的人命官司,那苦主王婆告了三回官,回回都是“状纸言语糊涂”,不能成。
秦家与其他几家,又使了点钱,巧妙地让小厮顶替。
汪县令以意外定性,打了各个小厮十板子,各家再赔十两银子,折起来五十两,已是公道。
只是,王家知真凶逍遥法外,多有纠缠,秦家还得再压一压。
汪净荷说:“浩然告诉那王婆,若再来告,就要打板子,王家该是想明白了,最近没了动静。”
汪县令:“这便好。”
汪净荷又提,想在娘家会见友人,虽然这不太符合礼仪规矩,汪县令并不怎么管,摆摆手,令她随意。
下午,姚益和林道雪携礼,登汪府拜访。
林道雪和汪净荷许多年不见,本以为多少会生疏,临了,看到熟悉的面孔,她们执手,泪眼婆娑,哽咽难言。
姚益等了会儿,说:“这外头冷,进屋再叙如何?”
汪净荷:“合该如此。”
姚益则去正堂拜访汪县令。
汪林二人聊了许多旧事,从少女时期踏春乞巧,结诗社,游庄园,到嫁为人妇,操持家务,桩桩件件。
林道雪打量着汪净荷,询问:“你过得可好?”
汪净荷说:“好,如今的日子,很好。你呢?”
林道雪:“好不好的,也就那样了。姚家说是大族,却没人在朝,偏规矩多得很。我好不容易出来了,再不想回去。”
汪净荷持手帕掩唇,笑了笑:“你如今也快活。”
林道雪瞥见帕上绣样,“咦”了声。
她拿出自己一条手帕,说:“这是我认识的陆娘子送的。”
一比对,两条手帕绣样针法,出自一人之手。
汪净荷解释她绣样如何得来,说:“去村里农妇手里买的,比县里那些布庄绣的要别致。”
林道雪笑着说:“那你说的李娘子,定是和我说的陆娘子结识,因为陆娘子可不会绣东西。”
汪净荷:“这倒是巧。”
提到云芹,林道雪难掩欣赏:“那样灵秀的人儿,你要是见了也会喜欢的,可惜她不常有空。”
便忆起 炭盆温鸟蛋、流水凿石纹等趣事。
林道雪:“我以为,听雨焚香,对弈赏画是雅事,却不知,这生活的雅趣,在方方面面。”
汪净荷握着手帕,心生向往。
她笑道:“下回定要见一见。”
外头传来一阵嘈乱的脚步声,并几句“不好了不好了”。
汪府在县里占了好位置,但那是前任县令留下的,因汪家人口单薄,汪县令把后宅分出去,做了慈善堂。
他又将前院分成里外两半,汪家远比看起来的小,几声喊叫,就传到后面。
汪林二人出门,只看是董二和县里两个小吏,连滚带爬地进门。
董二朝同样出来看情况的汪县令道:“大人,老秀才吊死了!”
这几日,董二按照汪县令指示,每日给老秀才送好饭好菜,还添了衣服。
老秀才泪流满面,狼吞虎咽地吃了饭。
到第三日,他自觉不会成饿死鬼,对着盛京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彼时看管牢房的衙役,还斥责:“别搞什么动作!”
牢里没动静了,衙役也没多想,待董二送饭,才发现,老秀才用一条腰带,活生生把自己吊死在栏杆那。
死前,他还用血,在墙上涂出一首打油诗:
赤条条不值半钱,恨平生过眼云烟。
白花花银子一抛,愿来世不入人间。
年初二,云芹也和陆挚回了阳溪村娘家。
这次,他们带了那坛东家送的桑落酒,陆挚自述酒量不好,想送给云广汉,云芹自然答应。
除了这,还有一坛何家做的桂花饮子,一双李茹惠做的鞋子,两个香囊,并五两银子。
饭前,厨房里,文木花不肯收银子:“你们小两口,多得是花钱的地方!”
云芹小声说:“秀才一幅画卖三两。”
文木花龇着大牙:“早说嘛!”
便也收了。
不多时,一个红烧猪蹄、一盆酱牛肉、一碟清炒茭笋,相继上桌,热气和香味,氤氲了整个屋子。
猪蹄老早买好了,云谷馋了几日,大口大口塞饭。
云芹许久没吃文木花的菜,吃得也又快又多,但和云谷相比,她十分的文雅。
知知对比完哥哥姐姐,扭扭屁股,坐得离云芹更近一些。
她叫云芹:“大姐,我还要桂花饮子。”
陆挚已端起坛子,给几个不能吃酒的,都斟上桂花饮子。
陆挚:“请喝。”
知知嘴上说:“谢谢大姐夫。”但只搂紧云芹胳膊。
桑落酒十分对云广汉胃口,知道它贵,没太舍得喝,小啜两口。
饭后,云芹同云广汉说:“待雪化了,知知和何家的女孩儿想上山。”
云广汉:“好,二月?我到时好好清理一下,你别带她们去小沟那,秋天时,水漫出了小沟,土地都冻硬了,不好走。”
小沟就是云芹常偷偷去洗澡的一条小支流。
云芹:“秋天还那么多水?”
云广汉:“是呐,我估计,明年中下游水会多,对了,谷子前阵还去造河堤了。”
这便是服徭役了。
不过,这个县令老爷可太好了,服徭役的每人每天能拿五个铜钱,还包了两顿饭菜,身体不舒服的、受伤的,还有大夫随时看顾。
以前服徭役,不止没钱,自己带饭,甭管做得好不好,还得挨踹挨打,谁敢有异议,就投入大牢,几个月下来,壮汉都得脱层皮。
也因此,阳溪村各家都愿意出人,这河堤修得又快又好。
如今世道变了,云谷道:“汪县令真是大好官!”
文木花不以为然:“这世上怎么会有好官,不过是要做政绩,好升迁罢了!”
听闻水位之事,陆挚便问:“往年的水位如何?”
见秀才还有问自己的时候,云广汉嘿嘿一笑,和他说起阳河。
陆挚认真听,时不时点头,时不时给岳父大人添茶,叫岳父大人分外熨帖。
两人谈话枯燥,云芹和知知回她们的小屋玩,云谷也来了。
这小子一脸得意:“大姐,我现在力气不比你差。”
云芹笑了:“哦?”
云谷捋起袖子,伸出手:“我们来扳手腕。”
知知赶紧走远了。
客厅里,云广汉说:“治河就是治沙嘛,要不是沙子把河床太高……”
突的,“乒铃乓啷”的一声,陆挚和云广汉一顿,两人出门,只看隔壁小屋子,云广汉打的小桌案翻倒了。
云谷龇牙咧嘴揉着手。
云芹和知知站在一旁,神色无辜。
文木花刚刚去藏钱了,此时跑过来,严厉问:“你们怎么弄的!”
云谷看向云芹。
云芹抬手捂了下脑袋,挪开视线。
立时,文木花猜定是两人比力气,才弄翻桌子。
可陆挚不清楚云芹的力气,眼看他也随着云谷的目光瞧云芹,文木花立刻说:“云谷这个年纪,贪玩也正常,皮得很呢!”
陆挚笑了,温和地说:“是,我在这个年纪,也差不多。”
云谷也就默认了。
待得陆挚和云广汉一走,文木花捶了云谷几下,把人轰出去,又去戳云芹脑袋:“你弟弟贪玩,你也贪玩。”
“这木桌重得很,砸坏人怎么好?知知还在旁边呢!下次不准这么胡闹了!”
云芹赶紧点头,好歹让文木花消气。
待时候到了,陆挚和云芹一道辞别云家人。
路上,陆挚轻轻揉了下云芹脑袋。
正好是不久前,文木花戳的地方,被陆挚这么一揉,很是舒服。
云芹疑惑,他难道知道文木花戳了她脑袋?不可能的吧。
正好,一阵大风刮来,陆挚呵了一口冷气,双手捧住她脸颊,那是帽子遮不住的地方。
他缓缓道:“风大,别着凉。”
云芹一张小脸,被他温暖干燥的手掌包裹,语调也慢了:“唔。”
那个疑惑,也被她抛到脑后。
初六这日,何家迎来两个意料之外的客人,是刘婶婶和二丫。
她们过年没歇息,卖了许多日烤饼,到现在才休一日,便来拜访云芹,送些针线活计,包了红封。
本来刘婶婶该去云家拜访的,但她怕文木花,也有愧疚,终究不敢面对。
云芹给她们倒了杯热水,刘婶婶摸着水杯,很是高兴:“何家真不错。”
云芹笑了下。
二丫吃一块糖糕,和何玉娘打闹了会儿,她口里哼着个调子。
云芹觉得新奇,问:“二丫,你唱的什么?”
二丫摇头晃脑,一字一句道:“赤条条不值半钱,白花花银子一抛。”
作者有话说:陆挚心里:老婆被岳母戳脑袋了,可怜可爱,揉揉[亲亲][亲亲][亲亲]
云芹跟着念了一句:“赤条条不值半钱……”
她如今已不是大字不识的大姑娘, 兴致来了,也念过几句田园诗句,只觉把山村生活写得太美好,倒也没旁的问题。
目下二丫唱的这句, 还算朗朗上口, 就是太苦涩。
为一个“钱”字, 来时两手空空, 去时人生茫茫。
刘婶婶说:“最近县里都在唱这个, 因牢里走了个秀才老爷,咕隆隆好多人聚在衙门,喊着偿命。”
云芹:“要县令老爷偿命?”
刘婶婶:“哪能啊,好像是个叫何什么的官吏, 说来也巧,和你丈夫外家同姓。”
云芹隐约记得, 陆挚和她说过,何大舅大抵会招事。
见她思索, 刘婶婶又说:“我们下长林前,他们还在闹着呢,说——”
“万没料到, 何秀才心胸如此狭隘,逼死了一位穷苦秀才!”
“可见他在‘阳河榜’争先, 全是为了名誉。”
“那老秀才被他逼捐害死,他却那么逍遥!”
“他那回吃酒,欠了我一百钱没给, 我以为他是个好的,想着算了,原来居然是这样的小人。”
“此等沽名钓誉、趋炎附势之辈, 就该为老秀才偿命!”
“没错,偿命!”
“……”
衙门处,挤满了人,有文人雅士,有贩夫走卒,三教九流之辈,全被拧成一股绳似的,一心一意讨伐“罪魁祸首”。
何大舅背着一个包裹,头上还缠着白绷带,走得颤颤巍巍。
小吏领着他,走县衙后门,催促:“老爷说,要不了多久,后门也要被堵,你快家去。”
何大舅:“好,好好。”
前几日,何大舅听说老秀才死了,也些微心惊,还暗想,此人如此软弱,就为这般寻死。
他却如何也没想到,不足七日,素日敬重他、把他当座上宾的人,会合力把他按在地上踩!
那人的死,也全成他的错,过去他是阳河榜榜首,人人夸赞,如今也为他是榜首,人人恨不得将他切而啖之。
可他什么都没做啊。
他吓得六神无主,就怕真被人拽出去,打得不知生死。
能赶紧回家,他也不多留,瑟瑟对小吏拱手道谢。
小吏:“老何快去吧。”
待何大舅走远了,那小吏招来几个同僚,一道观赏何大舅如过街老鼠逃跑。
几人笑得前俯后仰:“活该!让他这几个月装模作样!”
“一个典吏而已,还使唤我烧热水,切,我忍他很久了。”
“……”
县衙已然闹得这般难看,州学那边,也不遑多让。
大家顾忌体面,不至于喊打喊杀,但何宗远颇为煎熬,甚至,往日相谈甚欢的友人,也不敢和他同行。
不过两日,州学的老先生找何宗远,道:“我知你无辜,你爹做的事,不该祸及你。”
何宗远:“学生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先生取出一封没拆封的联名书:“如今州学里人心浮动,学子意见很大,已暗中联名,要州学清退你。”
何宗远变了脸色。
老先生又说:“我想,你回家待一阵,等风头过了,再来读书,是最好的。”
何宗远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
只一点,何家花了多少关系、多少钱,把他送进州学,这一回去,却不知何时能再回来。
当日,他就收拾东西,先回县里租住的屋子。
却见房牙从屋子出来,房牙讪笑,却一句不说,就走了。
原来,这处宅子,房东以亲戚借住的借口,让房牙来收回。
韩银珠抱怨:“佩哥儿在县学被人打了,我们才回家,那房东又要收了房子,怎么弄成这样了?”
何佩赟一身脏兮兮的,从前他怎么打人,这回报应到身上了。
何宗远已经想好了,说:“回家吧。”
韩银珠:“什么回家,这儿不就是咱家……”
说着,她明白了,何宗远要回长林村的何家。
前几日过完年,他们才从何家来县里,神神气气的,如今却要她灰溜溜回去?
韩银珠不愿,说:“我还没找打佩哥儿的野种算账……”
何宗远见她还拎不清,冷声:“那我带佩哥儿回去,这县里你自己待着。”
韩银珠这才喏喏,收拾东西。
有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街坊们早就听到风声,等何宗远和韩银珠背上包裹出门,就被人砸了几枚臭鸡蛋,其中一枚,还砸在韩银珠鞋面上。
韩银珠大叫一声:“谁干的!”
那群人聚在一起:“呸,从前看你是秀才娘子,才敬重你,哪知你们家秀才原来是如此恶人!”
“滚回去吧!”
这是把何宗远认成何大舅了。
韩银珠气狠了,何宗远却不欲起冲突,拽着韩银珠和何佩赟匆匆离去。
终于在这日晚些时候,何宗远一家三口,回到何家,当日去时走了两趟马车,如今只两个包裹,别提多沮丧。
何佩赟走得累了,想要何宗远抱,何宗远不予理会。
韩银珠要抱何佩赟,他大声嫌弃:“我不要,娘身上好臭!”
他们走得着急,韩银珠鞋面上的蛋液,都冻干了,泛着一股臭味。
偏是这时,邓巧君和何善宝在外头散步消食。
邓巧君抚着肚子,一张脸都皱了:“大嫂,你,呕,好臭。”
何善宝忙把人往回带:“肚子里孩子要紧。”
何大舅前几日逃难似的回家,当时,全家就知事情全貌。
邓巧君故意对何善宝说:“善宝,我刚看到一条狗落水了,好惨呐,之前还那样狂吠。”
何善宝不知如何面对何宗远,支支吾吾:“哪来的狗?”
邓巧君朝韩银珠的方向,抬抬下巴:“那儿呢。”
韩银珠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