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就到了年底。
书院应酬繁忙,多有学生的长辈,来与陆挚贺新禧。
村里人大部分人家养孩子,到八。九岁能下田,就足够了。
只是第一,考上秀才的奖赏太诱人,那是农户再如何努力,一生都得不到的好处;
二来,陆挚作诗赢了县学的王秀才,大家觉得,陆秀才强于王秀才,县学那么贵,延雅书院只收县学不到一半的束脩。
能让孩子去陆秀才的私塾,就是赚了。
于是,书院学员虽有变动,还是保持了三十来位,还有别村慕名而来的新生。
姚益算了一笔账,很是吃惊:“我以为一年下来,留有十多个学生,就不错了!”
林道雪:“看来陆兄弟很服众。”
姚益:“我就说了,延雅书院交给他,我是十个放心的。”
林道雪斜他一眼,就欣赏起陆挚送的桃符,姚益忙也过来,一道赏析。
时年桃符盛行,过年时候,粘贴在门框上,辟邪祈福,便有诗云:“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注
陆挚送姚益这副桃符,写的就是:春风春雨春色,新岁新年新景。横批:春和景明。注
林道雪:“写得真好,你看这转笔,有海晏河清之气象。”
姚益也摸摸下颌:“我一直以为,他的画好过字,如今这字,也不比画差了。”
看完,两人就把桃符收起来,真要贴门上,倒也不舍了。
私塾从年前二十九休假到大年初五,二十九这日,姚益携林道雪拜访陆挚。
因陆挚没有书房,姚益就停在何家正堂,与陆挚吃茶闲话。
云芹和林道雪去了主屋,两人交换手帕,云芹拿的是李茹惠送她的,如实说了:“我绣工不大好,还在做一个香囊,也就没有自己做手帕。”
林道雪笑说:“术业有专攻,这也没什么。”
等到到了主屋,林道雪笑不出来了。
只看,那幅备受她和姚益喜爱的《小鸡炖蘑菇》,被粘贴在墙上,大喇喇对着门,风吹日晒的。
林道雪瞳孔震动:“为、为何不装裱?”
顺着她目光,云芹看到那幅画,说:“装裱要钱呀。秀才虽然会,但他最近也忙,就跟我说,随便贴贴。”
陆挚原话是:你喜爱它,如何处理全看你心意。
林道雪“这”“这”两声,还是不死心:“你……用什么贴的?”
云芹自豪:“米糊,我调的。”
林道雪:“……”
林道雪笑了,笑得想一命呜呼。
云芹又说:“我近来在练画小鸡,待会了,就画个小鸡上去。”
林道雪握住云芹的手,温柔地说:“好妹妹,我同你说一事,你别急。”
云芹:“?”
林道雪提醒:“你这画,还挺贵的。”
送走姚益和林道雪,陆挚疑惑云芹怎么没一道过来。
他折回东北院子,就看云芹把那幅《小鸡炖蘑菇》取下来,用一把小耳勺,小心地铲画背面的米糊。
陆挚笑问:“贴得好好的,怎么拿下来了?”
云芹嘟囔:“道雪说,画贵。”
陆挚说:“无妨,我想卖掉,那才会衡量金钱,只是,我从未想过卖掉。况且,你喜欢它,日日夜夜看它,它就值得了。”
云芹觉得有道理,反正都留在身边,何须在乎贵不贵。
只一点,她心疼钱。
她抬眼,不好意思地瞅陆挚,询问:“那,这幅画能有多少钱?”
陆挚:“你觉得呢?”
云芹思索片刻,小心翼翼地报了个数:“三两?”
陆挚:“对。”
云芹呼吸一窒,恍惚道:“好贵。”
陆挚笑说:“不贵,没上回那些桃符贵。”
陆挚写的桃符,叫一个书局掌柜看重,一口价十两银子,购入全部十副。
减去墨与纸的花费,陆挚给房内添了七两多银子,云芹喜滋滋了好多日,包馈岁红封时,往里面多放了两枚铜钱。
这么一想,云芹也觉得好多了,开心道:“那我再去调个米糊,贴上!”
陆挚捏了下她脸颊,笑着道:“好,你不是还要画小鸡吗?”
知道这画这么贵,云芹谨慎许多:“我再练练。”
另一边,姚益在驴车上,从林道雪那得知了米糊一事。
他又气又好笑:“这陆拾玦,宁可把这画给弟妹贴着玩,也不肯五十两卖给我!”
林道雪明白过来,笑说:“原来是这样,却是:千金难买她高兴!”
大年三十,韩银珠、何宗远和何佩赟,从县里回来了。
三人在车行雇了马车,一路坐到何家门口,村里的小孩好奇,凑来看,发现是何佩赟,一哄而散。
何宗远穿湖绿云气走兽纹袄,头戴同色巾帻,面颌窄瘦,远比中秋那时候,风发意气。
韩银珠一身银红地如意纹绸袄,头上压着一柄银篦,斜插两支红宝珠双股簪,脸颊上了胭脂,笑声愉快爽朗。
就是何佩赟,也一改往日穿着,戴着大红蝠纹帽,着红色小袄。
一家子喜气洋洋,很有富贵气,邓大看傻了眼,只觉站在他们身边,自己都成灰扑扑的破石子。
他们三人去了正堂。
老太太今日也披红挂绿,戴着最爱的一条兔皮抹额,一把银发丝梳得一丝不苟。
饶是如此,和他们的鲜亮比,老太太输了一截。
活到这岁数,何老太不至于比这些,惯常询问何宗远学业、韩银珠县里生活情况。
韩银珠:“好,都很好,佩哥儿在县学也好得多了。”
她敢闹延雅书院,却不敢闹县学,加上何佩赟从前叫何宗远暴打,如今行止间,有几分像样了。
他上前给何老太行礼,又一一叫了邓巧君、李茹惠、云芹等人。
见状,何老太觉得这趟去县里,没去错。
何宗远瞅着空,问陆挚:“表弟如今温习如何?”
陆挚笑道:“尚可。”
何宗远说:“州学里卧龙凤雏甚多,若有需要,年后你可要去县里酒楼集会?众人会分享心得。”
陆挚婉拒:“年后有五位学生入学,我没什么时间。”
何宗远道声可惜,韩银珠听得却得意。
自己丈夫在州学深造,陆挚却要忙于私塾,诚如丈夫所说,精心于科举后,如何有精力再教学生?
只待下一次乡试正科,就能见分晓了。
再看云芹,韩银珠顿觉出了口恶气。
何老太又问:“对了,宗哥儿,你爹呢?”
何宗远说:“今日县里老爷请我爹去酒楼,我爹盛情难却,就吃中午一顿酒,下午再雇车回来,赶得及团圆。”
何老太:“好好。”
韩银珠:“哎哟,老太太不清楚,公爹和宗远如今在县里,可响当当呢!”
提到这,韩银珠就刹不住嘴,直到何老太听腻了,才堪堪收声。
一旁,邓巧君直翻白眼,大哥大嫂这一家子,真以为自己飞黄腾达了?呸,小心摔死他们。
她看向云芹,希望云芹给个眼神回应。
但云芹只顾着吃东西。
邓巧君只好也填饱肚子先了。
午饭过后,云芹回了房中小憩。
年末,何家也忙,要开祠堂祭祖,要宴请亲戚宾客。
本来厨房里不分大房二房,大家都要去的,不过,因邓巧君怀孕,邓家怕累到邓巧君,叫来三两婆子帮忙。
邓巧君说反正厨房人手够,让云芹别去了,等她要吃东西,她再去厨房做。
云芹欣然接受,躲懒去了。
因晚上还要守夜,她先睡了会儿。
这一觉并不多深,骤地,外头传来“噼里啪啦”的震响,她蓦地一惊,睁开眼睛,身旁陆挚合衣躺着,缓声道:“不是什么事,是爆竹。”
爆竹在阳溪村并不多见。
云芹松口气,继续闭上眼。
陆挚倒是起身,去了家门外,他面色冷肃,叫小孩们:“家里都在睡觉,你们远些玩去。”
他是做夫子的,孩子们天然怕他,一溜烟就跑了。
回去时,陆挚在路上,遇到何善宝和邓巧君。
两人吵得面红耳赤,只听何善宝道:“你怎么又和大嫂吵起来了?大哥都说我了!”
邓巧君:“是她跑来我面前,送你哥穿过的破护膝,说是他考秀才穿的,有文气,她在嘲笑你这辈子别当秀才!”
“……”
陆挚不愿听着壁角,咳嗽一声。
邓巧君和何善宝稍歇。
才越过这摊,他回到东北院,就看门口,大表嫂韩银珠手上拿着两件旧衣裳。
她说:“陆表弟,我才要叫你们呢。这衣服我也没穿几回,想着云芹没怎么添新衣,就送她穿吧!”
农户人家,相互送旧衣裳,并不少见,只是,韩银珠自认县里人,就带了傲慢的施舍。
送何善宝那副不合何宗远穿的护膝,也是一样道理。
陆挚眉宇不动,说:“嫂子离家久,不知家里人不缺新衣。你衣服送来我们这,只能拿去擦桌擦椅。”
他拒绝得丝毫不给脸面。
韩银珠心中积了一股气,冷笑:“好吧。”
且说傍晚,云芹痛快地洗了个澡。
她换一身茜色遍地锦小袄,一条百迭裙,是李茹惠帮她做的,该收腰的地方收了,愈显纤影袅娜。
陆挚就着她洗过的水,也洗掉旧年尘埃,着一身黛色襕衣,眉宇清雅。
两人联袂到了正堂,家里摆上了桌饭,小孩们也都着新衣,玩闹着。
何老太见云芹和陆挚,便一人握住一只手,直点头。
当时他们新婚第二日,她就算心里有芥蒂,也觉得样貌很是般配。
何桂娥也穿了一身红,站在何老太身侧,没那么畏缩了,云芹存心逗她,说:“今日你最好看。”
何桂娥无地自容,支支吾吾:“婶娘骗我,婶娘才是最好看的。”
惹得几人都笑了。
韩银珠闻声,只当做没何桂娥这人,招呼何佩赟来吃饭。
这都饭点了,何老太又问何宗远:“你爹不是说现在回家吗?”
何宗远:“是奇怪,让邓大去看看?”
邓巧君冷笑:“邓大伯回家吃酒去了。”人家只是人力,又不是奴才,大年三十还由着人家使唤?
何二表兄是个老实人,说:“祖母,我去县里看看吧。”
何老太:“骑驴去,快去快回。”
又让带着几个饼免得路上饿到。
桌上饭菜都好了,香味扑鼻,邓巧君饿了,她现在肚子里还有一个,就踢了踢何善宝。
可何善宝不敢说话,假做不知,他怕开了口,被祖母骂,多丢人。
陆挚方要问云芹,就发现,云芹的一只手,在悄悄拍着她自己的肚子。
再看,她面色如常,但魂不知道飞到哪座粮山去了。
陆挚笑了下,对何老太道:“祖母,二表兄这一去一回,就是再快,也得一个时辰。”
何老太想,大抵是吃酒耽误了,便道:“先吃吧。”
云芹一喜,众人也没有不乐意的,赶紧添饭添菜。
吃到末尾,何二终于回来了,他神色匆匆:“祖母,母亲,我爹被人打了,还在县里药堂!”
话音刚落,老太太、大舅妈、何宗远忙站起来:“怎么个事?”
“严不严重啊!”
何二表兄:“中午酒楼有人打架,我爹叫板凳扫了下脑袋,吐了一地。好在没大事,就是头晕,大夫说不能颠簸,等缓到明日,才能回家。”
春婆婆扶着何老太坐下,轻抚何老太心口。
何老太说:“明日就能回来了?”
何二表兄:“是。”
何大舅妈也终于放心,抹了抹眼角:“真是个叫人不省心的!母亲,我今晚就上县城照料他。”
何老太:“银珠,茹惠,你们两人也去一个。”
她二人是儿媳,何老太不放心,要她们去一个也是寻常。
韩银珠低头不吭声,李茹惠是个实在的,就和大舅妈一道去了。
因家里出了点事,守岁时,倒没那么有趣,大家都努力不睡着罢了。
子时四刻,翻了年,家里放了一串爆竹,大家分吃一坛屠苏酒,给红封收红封,不多时,这场热闹也就散了。
云芹不胜酒力,又醉又困,她揉了好久眼皮,揉出了三层眼皮,呆呆的。
陆挚牵着她的手,缓缓走去东北院。
忽的,云芹软声问:“陆挚,如果板凳打来,你知道要怎么做么?”
陆挚说:“躲开?”
他心想,她突然这么问自己,应当是觉得,文人常常手无缚鸡之力,像何大舅那样被打,不意外。
她怕他有一天,也受伤。
果然,云芹放开他的手。
她低头,双手交错,抱住自己脑袋,像是毛茸茸的小鸡崽,要把自己团成一团。
她闷声说:“你要护着脑袋,跑。”
陆挚笑了:“那你呢?”
云芹:“我要是在,你更可以放心跑。”
区区板凳,她才不怕。忽的,云芹只觉失重,她一愣,陆挚就着她小鸡抱头的姿势,把她竖着抱了起来。
她赶紧揽住他脖颈,春风料峭,他身上却很暖和,她低头,和他四目相对。
就看他眉眼弯弯,道:“你要是在,我会抱着你跑。”
作者有话说:注1: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王安石
注2:春风春雨春色,新岁新年新景。横批:春和景明。——相传出自王羲之
三十晚, 李茹惠和何大舅妈,以及何二表兄,三人又奔去县里。
一路上,大舅妈问了不少何大舅的事, 何二只说, 到了就知道了。
都过戌时, 县里依然热闹, 街上, 几位老爷家放了烟花爆竹,药堂愈发冷清,点着几支蜡烛,霎是明亮。
两个小药童在打盹, 何大舅躺在药堂正门旁边的长凳上。
他头上包着白绷带,“哎哟”叫疼叫晕, 他的两侧,还有两位衙役护着, 贴身带刀,瞧着挺吓唬人的。
何大舅妈腿软了:“两位大人,这是?”
李茹惠面对公家的人, 也发怵。
县衙的两位衙役在好好的年节,还得做公务, 心情也不甚美,说:“我等奉县令老爷的命,护着老何!”
原来方才何二回家, 同老太太只道了一半,以至于,大家都以为何大舅是运气坏, 遇到人打架,被牵连。
实则,这架就是因何大舅而打。
今日中午,酒楼熙攘,何大舅这几个月常去集会,与人往来,颇有些信手拈来,酒是吃得称心如意。
直到一个说书人出场。
那说书人身上衣服打了几片补丁,面颊干瘦,头发枯燥,瞧着得有五六十了,说书也说得不算非常好。
有人同何大舅说,说书人是个老秀才,十年前“恃才傲物”,秦员外老爷请他抄佛经,他还不肯。
如今他贫困潦倒,沦落至下流,以说书度日,有损读书人观瞻。
何大舅唏嘘,觉得此人假清高,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他取了两个铜板,打赏他。
打赏是常事,然而他一打赏,众人就笑:“阳河榜是你排头,如今打赏也排头了!”
就是这句调侃,那说书人突然怒了,拿醒木去砸何大舅,没砸中,骂何大舅趋炎附势,坑害良民。
何大舅怒了,要去打他:“你什么身份,也敢这般说我?”
场面乱,有人劝架,有人浑水摸鱼,也不知是谁,抄起板凳,给何大舅来了一下。
当是时,何大舅就晕了。
好在,县令老爷就在酒楼二楼宴客,几个差役疾跑下楼,押住闹事的说书人,送去大牢。
但到底是谁打的何大舅,却无从可知。
汪县令只得让差役护着人,免得又被打。
知晓内情,何大舅妈痛心:“那些个杀千刀的,你爹为人勤勉真诚,怎就招人恨了?”
何二:“或许是看我爹在县衙混得开。”
至于为什么没全告诉老太太,也是怕老人家太担心,彻夜无眠,到底损伤身体。
李茹惠从香囊取出二两银子,给那差役一人一两。
她说:“今日辛苦两位大人,请大人吃酒。”
衙役掂量着银子,态度好转:“娘子放心,我们看着老何时,没叫人趁虚而入。”
有何家人守着,两人离开,各自去快活了。
何大舅有气无力:“仔细想想,我比那说书的好多了,不过头晕想吐,他是只能在牢里过年。”
何大舅妈:“他活该!死在里头是最好!”
李茹惠心有不忍。
说书人拿醒木砸人,固然不对,却是别人打得何大舅进药堂。
这样的冰天冻地,还是年节,在牢里孤零零的,也是可怜。
这种话,心里想想就好了,她不至于傻到说出来。
后半夜,何大舅不那么头晕了,几人扶他回廨宇睡觉,廨宇就一张窄床,何大舅妈和儿子儿媳将就着趴着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