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挨着走,渐渐离去。
林道雪站在门口目送,待看不到人影,才笑着摇摇头,对姚益说:
“从前我不知你为何非要散那么多财,资助这位陆秀才,如今才看明白,原来你打的是‘雪中送炭’的主意。”
姚益揉着之前被掐疼的大腿,笑道:“为夫是那样斤斤计较的人吗?我也是看拾玦人品贵重。”
林道雪说:“你呀!私心里,还是赌他来日一飞冲天呢!”
不过冲着提到恩科桂榜,陆挚那宽广的胸襟,就也值当了。
姚益辩解:“生意归生意。将来不管他能走多远,我出这笔钱,却从未想过‘亏不亏’‘悔不悔’。”
迄今,姚益给三四个童生,七八个秀才备了盘缠,资助他们考试。
这本无可厚非,多得是乡绅出钱赌一把,不成也就罢了,成了,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不过,像他又是借钱看病,又是办私塾的,自是有真交情。
林道雪从前怕丈夫识人不清,遭人坑害,如今她亲眼所见这对夫妻,再无担忧。
姚益:“你还没见过他那幅月季图吧?”
便叫人去取来,小心翼翼展开观赏。
林道雪夸赞:“我原以为他擅远景,那幅雪景就很好了,没想到这花,也能画得细腻却不过分匠气。”
看过后,姚益十分宝贝它,赶紧让人好好收起来。
他又惦记起陆挚的新画,说:“秦国公最爱雪景画,拾玦那雪景画,送去盛京,百两都不在话下。”
可惜,陆挚没有卖它的意思,姚益不好夺爱。
林道雪:“陆兄弟太是老练了,那幅雪景真要论起来,不输刘大家四十岁画的《寒江雪》了。”
姚益叹气:“你若知盛京的陆家行事如何,就知他为何如此。”
林道雪惊讶:“竟是那陆家,你可从没说过。”
姚益:“不是大事,他和那陆家断了关系了。”
林道雪见识过世家大族的龌龊之处,道:“作孽。”
姚益捧着月季图,笑说:“不过,这半年来,拾玦没以前那么老成了。”
云芹回去后,和胡阿婆,又细细品了桂花饮子。
两人琢磨了一阵子,结合林道雪告知的做法,将里面最贵的是冰糖、丹桂、洪州白露,换成红糖、银桂和茶末,其它陈皮之余照旧。
按照不同的比例,两人在厨房熬了三回,做出味道差不多的桂花饮子。
这饮子既便宜,又好喝,还能疏肝理气。
除了老太太晚上容易睡不着,不能多喝,其余人都喝了几碗。
胡阿婆说:“亏得你有心,家里从前不做这些的,能给小孩们分个糖糕都不错了。”
云芹轻挠脸颊,其实,也是她自己也想喝。
她留下陆挚那一份,在锅里温着,便要走,胡阿婆又叫住她:“今晚你院子还要留热水不?”
云芹:“我们院子之前留过热水吗?”
胡阿婆:“是啊,天天留呢!你不知道么,陆老爷说,若留的热水用不到,就请我泡泡脚了。”
“我寻思着,你们这前前后后花了几十文了,怎么光请我泡脚了。”
云芹:“……”
她抿抿唇,当即做了决定,说:“今晚要留的。”
胡阿婆虽不解云芹为何不知,倒也没刨根究底,她只和她对了下时间:“还是和之前一样,戌时末?”
戌时末到亥时,云芹一般就这个时候睡觉。
云芹思索,改时间:“早一点吧,吃完饭我就来提。”
上次就是太晚了,后来,一完事,她就呼呼睡着了。
这次早一点,解决心头“大事”后,她还能看书绣花,陆挚也能批课业,不叫耽误了。
胡阿婆玩笑说:“那敢情好,再给我用,我脚皮都泡皱咯!”
终于定下此事,云芹飘回房中。
她脑海里浮现许多画面,都是陆挚的模样,时而他在看书写字,时而他以巾帕擦着脸,时而他目光温和地看着自己笑……
她想,他好能藏,居然一直不提。
这竟也形成一个圆环似的:他不提,她就没大想过敦伦,更因她没想,他也就更不提。
要不是胡阿婆挑破了,她总是稀里糊涂的。
又记起那日,文木花那天指着绣着鸳鸯的床单,叮咛她,终于品出母亲更深的意思,当时文木花就是猜到这一天,叫她别躲呢。
于是,云芹脑海里的陆挚,又成了那一晚的男子,他气息那么滚热,一直亲着自己。
不能想了。
云芹在房中转两圈,散了下脸上热度,她心口缓缓起伏,冷静下来。
时候还早,她摸到那个没做完的香囊,一下穿好针,继续绣。
她从来容易犯懒,但她想要做成什么事,就会拿出十足的干劲,不一会儿,那香囊终于成了,四角圆圆的,敦实可爱。
何玉娘在何老太那边吃了桂花饮子,打着嗝,从外面溜达回来。
云芹听到脚步声,直接趴在窗户那,叫她:“婆婆,你过来。”
何玉娘飞快跑进主屋:“什么?”
云芹把香囊在她面前晃晃,笑说:“我可给你做好了。”
原来之前,何玉娘就惦记着这香囊,总催着云芹。
盯着香囊,何玉娘憋出一个字:“虫!”
云芹睁圆双眸,刚想纠正这是竹叶纹,但她再看,不得不承认何玉娘慧眼,确实更像虫子。
她几乎没挣扎,就接受自己绣了个虫子的事实。
云芹说:“香囊装花,花里有虫,很正常。”
何玉娘:“花!”
她观察着香囊,也叫云芹说服了。
何况,只要不仔细打量,香囊还是很好看的,纹路绿绿的,肥肥的,充斥着奇怪的盎然生机。
于是,这日傍晚,这香囊就到了何老太手里。
何玉娘来找老太太讨花。
何老太把香囊还给何玉娘,好一会儿,终于憋出一句还算温和的话:“乖玉娘,让你媳妇以后少做这些丑东西。”
何玉娘连连摆手:“不丑不丑,我要花!”
春婆婆:“花找来咯!”
何玉娘安静下来,拿着干花花瓣,仔细往香囊里塞。
何老太隐约发觉哪里不对,她问春婆婆:“你记得上次,我给玉娘解开那个双环髻,就是云芹梳的那个。”
春婆婆立刻记起来:“那个发髻……哈哈。”
何老太:“当时玉娘不让我换,该不会是觉得,云芹弄的好看吧?”
春婆婆:“好像还真是!”
从前,何玉娘还是懂美和丑的,如今变了。
春婆婆一边惊讶,又一边强忍笑意,好嘛,老太太的宝贝女儿,叫云芹稀里糊涂“带”跑了。
这可了得,何老太对何玉娘温声说:“玉娘,你把这个香囊给我吧,我给你个更好看的。”
何玉娘侧身:“不!”
何老太:“你看我这个不好看吗?”是李茹惠绣的竹叶纹。
何玉娘如实说:“好看。”
何老太伸手:“那我和你换。”
何玉娘:“不,我的好看。”
不多时,陆挚进门时,就看这一幕,问春婆婆:“祖母和母亲在做什么?”
春婆婆:“还有什么,抢云芹那紧俏的香囊呢!”
何老太拿不到香囊,也就气呼呼地收手了,何玉娘躲了娘,赶紧朝儿子跑去,把香囊给他看:“我的,好看!”
陆挚看了会儿,问:“是云芹绣的那个吗?”
何玉娘:“对。”
何老太跺脚:“这么丑的玩意,也只有你娘当宝了!”
陆挚:“……”
须臾,陆挚敛眸,说:“祖母,要过年了,我是来交一两银子的。”
他在外家过年,终是叨扰,就和云芹商量好,交上一两。
又因快到年节,学生那边送了不少礼到姚益那,姚益多算他二两束脩,他就先拿过来了。
何老太感慨:“过了腊八,也就要过年了,你们有心,可你们还欠着钱……”
陆挚:“祖母放心,最多到明年春夏时候,我欠的钱,也就还完了。”
何老太欣慰点点头。
女婿陆泛身体一向不好,她唯独不怨他的一点,就是他从病情加重到离世,时间很快,没让女儿和外孙背上巨债。
陆挚走后,春婆婆凑到老太太跟前,小声说:“阿挚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何老太回想陆挚方才模样,虽然不上脸,但仔细想,着实少了那股春风温和之感。
她又嘀咕:“好像,是从看到香囊开始的吧……难不成,他也被一个丑香囊迷住了?”
何玉娘:“不丑,花里有虫的!”
另一边,陆挚回到屋内。
云芹不在,他先悄悄去榻边找了一下,果然,那个云芹慢慢腾腾,做了许久的香囊, 不见踪影。
或者说,已经做好了,佩在母亲身上。
陆挚按了下额角,手背抵着脸颊。
他思索着,自己作何觉得,这个香囊一定是给他的,况且,香囊又不是给外人,送给母亲,本就是尽孝。
道理他都明白。
但他脑海里的小舟,倏而在一阵风雨中,摇摆翻腾。
他劝解自己,这不是什么大事,另一边又想,为何所有人都有香囊,只他没有。
突的,他起身朝门口走去,在风浪淹没自己之前,得找个地方,冷静一下。
可他看到云芹挎着饭篮子回来,就又不想走了。
云芹嘴里嚼着一口馒头,脸颊鼓起小小一块,她见陆挚,还有些吓一跳:“你回来了啊。”
陆挚侧身,让云芹进屋。
云芹放下饭篮子,拿出食物,说:“今天有桂花饮子。”
她明澈的眼眸里,含着星星点点的期待,好看地闪烁着。
陆挚端起温热的饮子,轻轻抿了几口,浅淡的桂花香,蔓延在唇齿间。
他垂眸,低声说:“好喝。”
云芹觉得,他的神情,好像和“好喝”没什么关系。
不过,她心里也有事,两人安安静静吃了一顿饭,因说话少了,吃得比平时快一点。
陆挚收拾了碗筷,要送回厨房,云芹也起身,抓住饭篮子:“我来。”
陆挚:“没事,我来。”
云芹却拽着饭篮子,不放手,陆挚这才回过神,疑惑地看向她。
云芹盯着自己和他的手,差一点,就碰到一起了。
她心口微微加快,语速也有点快:“我让胡阿婆留了热水,我想去提。”
陆挚一时未能理解:“嗯?”
云芹抬眸,面颊微红,小声问:“你不想要吗?”
陆挚:“……”
脑海里风风雨雨,骤地停了。
他只从鼻间呼出一口气,推开食盒,捧着她面颊,低头噙住她的唇,吻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陆挚:香囊什么的无所谓啦[好的](假的,其实还是超在意)
才刚饭后, 两人用了桂花饮子。
唇齿间,荡漾一股甜滋滋的花香,香味在鼻息的空隙里,摩擦升温, 辗转回甘。
陆挚亲吻云芹唇缝, 一回生, 二回熟, 云芹轻张唇瓣, 他的舌尖便轻易探入,交汇一瞬,温柔地舔舐。
这个吻,绵长而细腻。
须臾, 陆挚松开她,又在她唇上啄了一口。
他稳了稳呼吸, 说:“我去取水。”
都说开了,云芹没再和他争, 道:“那,我去床上。”
说着,她转身要走, 后颈却叫陆挚捏了一下,他将她转过来, 认真说:“你先别躺。”
云芹答应:“好吧。”
这下,陆挚才放心,步步生风走了。
云芹空坐了会儿, 还是去抖开被子,铺床,又拍拍柔软舒适的床铺, 看着很好睡,她都想打呵欠。
想起陆挚的叮嘱,她忍着没躺下。
嗯……他是不是怕她一躺下,就睡着了?她是那样的人吗?
云芹想,好像是诶。
好在,也没等多久,陆挚就回来了。
打从腊月过后,每个房内都有柴火能烧,他把水放在铜盆,温在火上。
关了门户,这次两人先把大部分外衣,都脱下,挂在洗漱架上,省得事后还要满地满床找衣服。
云芹刚进被窝,被窝还是冰冰的,她打了个寒噤,陆挚也进了被窝。
两人挤在一处,突然间,就热起来了。
柔软的唇齿,相互追逐着,白色的中衣被揉皱,不一会儿,陆挚就从被窝里拿出来,丢到一旁去。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贴着她柔韧的腰肢,往下。
她骤地睁大眼睛:“嗯?”
陆挚耳尖也发烫,眼神却很明亮,小声说:“且……试一试。”
云芹浑身都热,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对的,但陆挚那天说,他会轻一点,就真的很轻。
仿佛有一根柔软的羽毛,拂过她的鼻尖,她有种打喷嚏的冲动,可是,分明又没有喷嚏。
她只从鼻端“嗯”了一声。
陆挚气息更热了。
终于,循着第一次的印象,两人深深拥抱着。
陆挚在她耳畔,小声问:“还疼?”
云芹摇头,她一动,散落的乌发就也跟着晃。
陆挚别开她鬓边的头发,闭眼,一下又一下地亲吻着她的耳垂。
云芹喘过气来,微微睁眸瞧他,陆挚长睫如鸦羽,与她相望,离得这般近了,她才发现,他浓密长眉里,有一粒很隐秘的红痣。
她抬手去摸那颗红痣,立时被吸引了注意,有些开心:“陆挚。”
陆挚声音很沉:“嗯。”
云芹断断续续:“你眉峰有、有红痣,说明,我们要发大财了!”
陆挚:“……”
怎会在这个时候还想着钱,陆挚想,怪他太轻。
于是,行动也不再那么顾虑。
黑暗里,两人紧紧相搂,云芹果真把什么红痣面相,都抛到脑后,抓着他的手臂,刮出几道鲜妍的红痕。
许久,云芹咬着嘴唇,盯着帐顶,终于是缓过来了。
这次的时间,比先前那一次,要久得多。
和那次的感觉,也并不完全一样,她怔怔然,却又不敢太去回味。
陆挚弄了热水,给两人收拾着,看她面颊红润,气息柔腻,他抚着她额角鬓发,两人的肌肤,贴在一处。
云芹眯了会儿,不过几息,险些就睡着了,她撑着胳膊起来,陆挚问:“怎么了?”
云芹说:“想看书。”
陆挚:“不辛苦吗?”
云芹本来想说“有点辛苦”,骤地想起许久之前,陆挚也是问她照顾何玉娘辛苦不,她说了辛苦。
那之后,陆挚都早早回家,云芹本可以多吃何玉娘那份饭,就和他分着吃了。
总觉得回答“辛苦”,不是什么好事。
云芹发懵,下意识道:“不辛苦。”
陆挚:“那再来一次?”
似乎没想到他这么问,云芹呆滞住,“啊”了一声:“还有第二次的吗?”
很快,感觉到什么,她本就泛粉的双颊,更是羞红如桃瓣,和他对视的瞬间,眼睫扑朔,目光躲闪。
陆挚好笑又心疼,她终究是不习惯,他便是再想要,也不能再押着她来一次。
他撤开身子,说:“没有了,不过……”
离开他的怀抱,云芹就觉得,他带走了好多热度。
陆挚没察觉,只替她理顺头发,笑了笑:“我想要,一个香囊。”
云芹:“你有香囊啊。”
陆挚:“……”
云芹抬手,指向洗漱架:“绣着兰花的那个,很好看的。”
这个香囊,是以前,何玉娘还没痴傻前绣的。
陆挚从十七八佩戴它,到如今,虽然香囊旧了,但也成习惯,她从未见过他有要换的意思。
所以,她才没给陆挚绣香囊,甚至连二嫂子的香囊,也没预留一个。
陆挚鼻间哼笑,抓住她的手,咬了一下手指,牙尖轻磨。
片刻后,他才轻声:“你亲手做一个给我,好吗?”
云芹忽的觉得,陆挚小时候,但凡跟父母要什么,只要一个“好吗”,父母定没有不应的。
她听到自己说:“好。”
陆挚又温和地说:“要比母亲那个,大一点。”
云芹:“唔,要多大?”太大的香囊,挂在身上也不美观。
陆挚捉起她的手,指尖在她手心,缓缓画出一个圆圈,有她巴掌大了,足足比何玉娘那个大一圈。
云芹手心痒痒的,忍不住,就握住陆挚的手指。
这一瞬,两人一愣。
陆挚目光闪烁,又贴近她,低头亲了过来。
两人缠到了一处,倒也没再弄一次,只是,被窝那么暖热,他的唇角那么温柔,不多时,云芹就睡着了。
什么看书,什么绣花,全都抛到脑后。
她睡深了,陆挚缓缓起身。
他翻翻柴禾,摸黑到了屋外,才点了烛。
如豆大小的光里,他揣着手哈气,在台阶上批了学生课业,因新年将近,他还写了点桃符,打算年底去县里卖卖看。
写到“远香”的“香”字时,他不由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