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挚笑了:“你轻什么?”
云芹顿住,两人都安静了。
陆挚若寻常般,道:“今日不用做饭,你再睡会儿,我先去私塾。”
他淡然转过身,一个没留意,“嘭”的一下,撞了下洗漱架。
云芹:“……”
作者有话说:陆挚:多来几次锻炼技术!
云芹:已睡勿cue
李茹惠来找云芹时, 主屋中撩起毡帘,云芹在洗漱架前,比划位置。
洗漱架主体红木,也是旧物什, 常常挂衣裳的那几条木头, 磨出一片油亮。
新床和梳妆桌朝南, 木箱和洗漱架就在梳妆桌对面, 旁边是门。
云芹想换木箱和洗漱架的位置。
不过, 要挪就得仔细,若不能整个抬起来,会分家散架。
见云芹在蹲身,吭哧抱起洗漱架, 李茹惠忙小跑着过来,却也没来得及搭把手, 云芹就挪好了,倒像是架子很轻。
李茹惠没多想, 用帕子帮她拍打身上细灰,问:“好好的,怎么要挪它?”
云芹放下袖口, 说:“会撞到。”
李茹惠:“也是,就这么杵在门旁, 难免影响进进出出。你没撞疼吧?”
云芹不疼,因为撞到的不是她,是秀才。
她不好解释, 小声笑了笑,问:“二嫂子今日如何过来了?”
李茹惠平时不常在家走动,今日着实有事, 她说:“昨个儿才说县里的夫人不买绣样,卖不出去,便叫你陪我绣了荷包。”
“结果今天大早,我家那位回来,就说县里秦家来人,要再买二十多份绣样。”
单独卖绣样,比卖绣好的香囊还要赚钱,秦家那位夫人出手阔绰,一个简单的花草纹路,竟出六十文。
这么算,李茹惠今次能卖一贯半铜钱,折合有一两。
赚钱真是好事,云芹替她开心,笑问:“那绣好的要拆么?”
李茹惠说:“不拆了,剩下的绣样够卖,那香囊到底也是我们两人努力了半日,喏。”
她取出七八个香囊,递给云芹:“我手上暂没闲钱,这几个绣好的,先给你用着,说起来,你可以送人。”
“小灵总说你送桂娥香囊,我看,她姐妹几个就是惦记。”
本来云芹送何桂娥一枚兔皮香囊,是因为何桂娥要去县里,后来她留在了何老太房里,姊妹们就眼馋了。
弄得何桂娥不敢戴,怕被姊妹拿去玩,好好一个香囊,只能半夜拿出来过过瘾。
偏生云芹不擅女红,这回,李茹惠解了她的“急”。
云芹腼腆一笑,说:“多谢嫂子。”
既然有了这么多香囊,云芹就拎着一个篮子,在家里,见到哪个小孩,就送哪个。
不多时,小孩们就都佩戴上香囊,欢笑追逐。
还剩两个香囊,云芹到何老太那,送何老太和春婆婆一人一个。
大家都有了,何桂娥忙也戴上兔皮香囊,她跟在云芹身边,小声问:“婶娘,春天我也能一起去山上摘野花吗?”
云芹看看她四肢,是该锻炼下了,她说:“能呀。”
何桂娥一蹦一跳走了。
云芹才要出何老太房间,邓巧君正好拽着冯婆子过来。
冯婆子不情不愿,邓巧君训她:“我和你闹了一场,留着你,我心里也有疙瘩!”
原来,邓巧君是找何老太,说要送走冯婆子的事,何老太是镇宅老人,家里人员增减,都得同她说一声。
冯婆子先发现云芹,赶紧提着袖子,遮住一把老脸。
邓巧君说:“现在知道丢人了?”
许是怕被云芹讥讽,冯婆子终于不拖沓了,自己越过云芹,快快走去何老太的屋内。
邓巧君对云芹说:“哼,你别管她。”
云芹不明所以,只冯婆子遮遮掩掩太过,她对邓巧君说:“你奶妈脸上肿了?看看郎中好点。”
冯婆子还没走远,听得这一声,脸上更是火辣辣,可不是被陆家夫妻打脸打肿了!
邓巧君看云芹神情,就知她话语里,倒不是针对,甚至是真心关怀。
只是听到各人耳里,滋味就不同了。
她突然有点庆幸,被云芹说的不是自己,便说:“管她呢,我娘放她到我身边,是伺候我饮食,做饭又没你的好,我留她干嘛。”
“哦对了,”邓巧君说,“善宝才弄了一些羊羔肉,你会做汤吗?”
云芹伸出手,笑眯眯的。
邓巧君熟门熟路,往她手里拍了二十文。
且说陆挚这日回家甚早,还差一点时间,才能拿晚饭,也还好冬天,他跑再快,也不容易出汗,看着和往常无异。
他平复呼吸,先去何老太房中,说休假那日,自己要和云芹去拜访私塾东家。
何老太屋中一股羊肉汤的鲜味,她留了一碗羊肉给陆挚。
羊肉切得大小适中,炖得又嫩又松软,紫菘入味,葱花浮在汤面上,还有一层薄薄的羊油,冬日里吃上一碗,浑身都发汗。
陆挚说想带回去吃。
何老太哪里看不出他的想法,就说:“这就是你媳妇做的,她自己已经突噜了两碗。”
陆挚笑了。
正说着,春婆婆进门,抖抖肩膀的冷霜,递上两个香囊,对何老太说:“弄了些花干放进去了,老太太闻闻。”
何老太掂着香囊,又对春婆婆说:“光今日,云芹就散了七八个香囊出去,可称‘香囊仙子’。”
老太太用词犀利,陆挚听得直笑,吃茶漱口,洗过手,才问何老太:“祖母,我想看看这香囊。”
香囊到陆挚手里,比他巴掌还要小许多,缝着淡雅的竹叶纹。
何老太又说:“这是这么久来,她第一次送针线,可见是真不擅长,这个绣样,一看就是李二的针法。”
陆挚:“原来是这样。”
回东北院路上,陆挚步伐轻快,多出一点期待。
进屋时,他先发现,洗漱架换了位置,他指尖掠了下鼻尖。
云芹正在写字,陆挚在榻对面坐下,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笑。
笑完,云芹继续写字。
陆挚和她说了今日私塾的事,云芹也说了冯婆子被邓巧君赶走,又问他羊肉汤怎么样。
寻常话聊了一会儿,陆挚有些坐不住,脑海里只余一个想法:那么,她送他的香囊呢?
但香囊仙子竟半分没察觉他的视线,还咬着下唇,提腕努力写字。
陆挚轻咳,云芹方抬眸,就听陆挚说:“我想教你两个新字。”
云芹:“什么字?”
陆挚誊写在自己这边的纸上,推到云芹那,说:“这个叫‘香囊’。”
云芹眯起眼睛,又拿起纸,对着烛光仔细分辨片刻,才说:“好难写。”
陆挚下榻到她旁边,挤着个空隙坐下,对云芹说:“‘囊’字分成三个部分看。”
两人离得近,呼吸的节奏,若即若离。
云芹本来好好写着,不由出神,“囊”字中间就糊成一团。
她面不改色:“我连笔了。”
陆挚闷声低笑。
云芹很清楚,陆挚不止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子,声音也格外好听,笑起来像春雪融化后淌过河岸磐石,清冷却缠绵。
她叫他笑得,心口无端发烫。
这时,外头传来胡阿婆的叫声:“小陆娘子啊,你们怎么还没来拿饭,再晚点凉咯!”
云芹忙起来:“来了。”
她下了榻,趿拉鞋子出门。
陆挚看着“香囊”二字,正想还有什么法子暗示她,却发觉,云芹刚刚座位旁边,放着一个还没绣好的香囊。
他拿起来,好像是绣了一条肥美的绿虫子,挺神奇的审美。
只是,和李茹惠的绣样比起来,这是独一份的。
不知不觉地,陆挚眉宇轻柔,看着这条绿虫子,越发觉得亲切可爱,唇角也翘了起来。
屋外云芹的脚步声近了,他忙将香囊放回原位,假装不知情,因看香囊没做好,也歇了催她的心思。
这一夜,陆挚问胡阿婆留了热水。
他没和云芹提,只心想着,昨日才圆了房,今日他又要,却不知会不会为难人,所以,如果云芹要,便再说。
而云芹爬上床,头一沾枕头,两息没到,就睡去了。
陆挚:“……”
他翻过身,定定看着云芹,又想,他也不是第一日知道她睡眠好。
他心情本来多有波动,看她睡得香喷喷的,他也渐渐地有了困意。
初三这日,陆挚和云芹见过何老太,几人一道吃了早饭,他们就前往山外有山。
昨晚下了一场雪,地面滑,陆挚握着云芹的手,走得小心翼翼。
远处白雪皑皑,绿松隐匿其间,农舍挨着雪丘,冒出一缕暖热的炊烟,弯弯绕绕向天际去。
陆挚心胸舒畅,轻叹:“绿野煮新雪。”
云芹分辨出香味,咽咽口水:“小鸡炖蘑菇。”
陆挚:“……”
为这一句,陆挚到了山外有山,还是满眼的笑,姚益开门迎接,还十分纳罕,心想,陆挚过来路上捡到状元帽了?
姚益的娘子跟在姚益身边,她姓林,闺名道雪,年二十三,生了一张容长脸,眼眸大,肌肤倒是比姚益白许多。
她打量陆挚,寒暄道:“陆兄弟果然好风采。”
说完,她看向云芹。
云芹一贯挽着纂儿,今日簪着那支云纹银发簪,鬓发松而不散,身着一套青灰色的兔毛领夹袄,眉目如画,雪堆的人似的晶莹漂亮。
云芹点头,叫她:“林嫂子。”
林道雪看傻了,上下打量着,感叹:“弟妹生得太俊——了!”
云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实则女人更喜欢看美人,因为没有男女之别,更可以一直盯着。
林道雪拉着云芹叙年齿,问家常,一双眼睛,都要黏到人身上去。
陆挚看了会儿,轻蹙眉头,偏姚益还不管,只说:“你嫂子听我说起你和弟妹时,还不信呢!”
陆挚问:“可有热茶?”
被这么提醒,林道雪回神:“瞧我糊涂了,快请坐下。”
众人落座,林道雪又亲自点了炉子煮茶。
丫鬟送来一盘热腾腾的绿豆饼,云芹眼前一亮。
林道雪把绿豆饼推到她面前,笑说:“听说你喜欢吃这个,才刚买来,一直在炉里煨着。”
云芹拿起绿豆饼,真诚道:“谢嫂子。”
陆挚看云芹吃了两个饼,这才问姚益:“可有画笔和纸?”
姚益:“你怎知我最近弄来好纸好笔?”
他一边说,一边赶紧挥挥手,催丫鬟去拿好纸好笔,陆挚既然这么问了,定然是起了作画的兴致。
姚益好奢侈,他的纸是澄心堂纸,和三文一张的阳河纸全然不同,洁白光滑,笔是管式紫竹狼毫笔,墨是上好的油松墨。
这么摆出来,就有十足架势。
见陆挚和姚益要忙,林道雪说:“雪水也要用完了,我去外面采一些,弟妹可要一道?”
云芹喜欢山外有山,期待起来:“好。”
出了屋子,林道雪就让人取来白瓷小坛。
采雪便是寻那林间树桠里,翠绿松叶间,最干净的雪,用一柄小木勺,一点点刮落,存到坛子里,拿来煮茶酿酒,十足的风雅。
听林道雪讲完如何采雪,云芹便问:“我能带一个桶吗?”
她拿不惯小小的坛子,怕捏坏了。
林道雪理解,道:“可以啊。”
丫鬟给云芹换上一个干净的木桶,云芹挎着,两人便一边说话,一边去了林子里。
云芹看向河流,河流表面只薄薄的冰,她心想等等还能捞鱼。
到了林里一条分岔的小路,云芹和林道雪分开,各自走了一圈,林道雪心满意足地采到一抔雪。
再见云芹,她拎着一桶满满的雪。
林道雪:“……”
云芹还在衣服里摸了摸,拿出四个鸟蛋:“还有这个,好吃。”
林道雪心里震惊,怎么短短一段路,云芹弄了这么多雪,还能掏鸟蛋,她会飞檐走壁么?
只林道雪不清楚,靠山吃饭动作就要快,慢了就没饭吃了。
云芹早就习惯了。
山外有山的春夏好玩,秋冬也好玩,只是不太一样。
没多久,林道雪也不采雪了,就跟在云芹身旁,看到云芹钓起一尾鱼,她高兴得直拍手,分明比云芹大五六岁,却如小孩子般。
拍完手,她又想到这么做有些出格,赶紧收了神色。
不一会儿,云芹在岸边找到什么,她用渔网扒拉一下,捞起一块好看的圆润的石头,石头上还有一圈淡淡的白色纹路。
她把石头给林道雪看:“我秋天藏的,浸久了更润。”
林道雪惊喜,拿着石头在手里反复端详,顿觉什么采雪也不过如此,秋石冬收,这才是真雅!
山外有山烧了鱼,鸟蛋藏在炭盆里,林道雪没一会儿就要来看看熟了没。
姚益笑道:“我许久没见娘子玩得这么开心了。”
陆挚也笑着摇摇头,一边给画收尾。
他画得简单,就是来时路上,那幅村落雪景图,他记在了心里,白雪绿树,袅袅青烟,悠然惬意。
姚益喜欢这幅画的意境,夸赞了几声,问:“这幅画叫什么呢?‘雪中村’‘白雪兆丰年’?”
陆挚淡笑,换了一支笔,题字:小鸡炖蘑菇。
姚益一愣,却觉得莫名贴切,十分有野趣,他笑道:“这是别开生面的名字。”
陆挚:“多谢你的纸笔。”
姚益:“客气,”又说,“对了,我娘子来长林,也是为幼时好友而来。我泰山大人原来和汪县令是同科同进士,她那幼时好友,就是汪县令的千金。”
打从上次汪县令找来,陆挚也有意识地了解过他家。
他抬了下眉头:“县令大人千金如今……”
姚益:“我正要说巧呢,正是秦浩然的娘子。”
陆挚沉默了。
三番两次的,陆挚对秦聪的事上不甚表态,姚益也猜他不喜,要转移话头,正好,云芹和林道雪端着鱼肉进屋,香味飘逸。
林道雪同云芹说:“……对,她闺名净荷,属蛇,比我小一岁,比你大四岁,我从前同她最是要好,自盛京一别,得有七年了。”
云芹小时候的玩伴,也都出嫁了,思及此,她语气温软:“是要好好叙旧。”
林道雪和云芹很是投缘,有心结交,便问:“要不,你和我们一起?”
听到林道雪的问话,陆挚垂眸,缓缓攥紧了笔。
云芹放下鱼汤,随口说:“不行,我得回家绣香囊。”
陆挚忽的松开手,却也笑了起来,对姚益说:“是很巧。”
不多时, 屋舍飘出饭菜香,鱼肉肥美,腌菜浓香,稻米饭清甜, 令人食指大动。
姚益拿出从老家带来的桑落酒, 说是老爷子的学生任蒲州知州后送的。
酒水清白似浆, 香气清冽, 入口醇厚绵甜, 陆挚知这酒后劲强,他虽能耐得,姚益却不一定。
他浅酌了两杯,姚益再劝, 便不喝了。
果然,姚益喝得比陆挚少, 还是些微醉了。
他酒品尚可,就是醉后管不住嘴, 一开口,话就流出来:“今年恩科的桂榜榜首,是段砚那小子啊, 他运道真好,偏和你错开了!”
陆挚:“我想也该是他, 恭喜他了。”
林道雪在桌子底下,狠狠掐姚益大腿。
姚益清醒过来,明白自己说了什么, 不由汗颜,陆挚可是被撤功名的“前解元”,提这些, 恐怕不妥。
对这什么元,云芹还有点印象,问:“桂榜榜首,就是新解元?你们认识他吗?”
陆挚四平八稳地给云芹倒了杯桂花饮子,说:“是,是盛京旧交,先前回过我书信的。”
见好友丝毫不介意,姚益“哈哈”笑了两声:“都是过去了,来来,我也不吃酒了,换饮子!”
陆挚道:“这坛倒完了。”
林道雪笑着叫丫鬟:“再拿两坛来。”
林道雪清楚,姚家老爷子希望丈夫姚益再去考一回,是姚益不肯,也不敢。
姚益足够努力了,可科举这条路上,最不缺的就是努力之人,他不愿去赌那微薄的可能。
只是,他们家中小有资财,都为此苦闷,陆挚却比他们通透多了。
杯子不大,云芹一口喝完那饮子,眯起眼眸:“我还要。”
陆挚便挽袖,再给她倒。
林道雪看了眼姚益,二人递交了下眼神,心头不禁松快许多,再多的烦扰,此时也不该入这一方天地。
酒足饭饱,云芹和陆挚请辞,她想带走鸟蛋壳,可以弄碎在何老太的花圃堆肥。
林道雪是第一次吃那么鲜美的鸟蛋,念念不忘,请云芹一定再来。
她又备了一坛桑落酒、一坛桂花饮子,送给云芹和陆挚。
天落小雪,风一卷,飘飘洒洒,陆挚一边提着酒水,一手紧紧和云芹相牵,而云芹怀里抱着那幅村中雪景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