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几人合力,把床都搬进来,又拼好。
文木花还带来崭新的大红床褥,上面绣着精美的鸳鸯,她替云芹铺好了,指那鸳鸯:“明白什么意思么?”
云芹点头如捣蒜。
屋外,大冬天的,云广汉出了许多的汗,用一张旧旧的手帕,擦了几遍,云谷也热得扯扯衣襟,又冷得赶紧掩好衣服。
陆挚轻拱手,道:“有劳岳父和小弟了。”
云广汉:“嗐,都是小事。”
云谷嘿嘿笑:“姐夫你真客气。”
云芹和文木花也出来了,文木花说:“对了,账本带了没?”
云广汉:“带了。”
他从怀里摸出一本皱巴巴的小账本。
岁月磨得云广汉指头又粗又大,指甲盖泛黄,捻不开黏在一起的纸张,便舔舔手指,这才翻过几页。
陆挚想,云广汉和他的父亲陆泛,是完全不同的。
云广汉把其中一页给陆挚看,说:“女婿你瞧瞧,一共花了二两三十文。”
猎户人家不太懂字,记账却很仔细,木材选了梨木,花了两贯半钱,折合一两半,借板车花了三十文……
清清楚楚。
那日的五两银子,剩下三两,用戥子称得分毫不差。
文木花把钱拿出来,递给云芹和陆挚。
陆挚心念一动:“这些钱,我想给岳父岳母……”
话没说完,云广汉和文木花笑得合不拢嘴:“不用,这么客气!”
他们不为这些钱开心,只是觉得陆挚上道,不抠搜,如此大方的男人,对女儿自然能好!
云芹便把钱收来了。
陆挚正犹豫,她用手肘撞撞他,小声说:“没关系的。”
他垂眸看着她。
云芹笑道:“下次我们回阳溪村,带点什么就好。”
既是家人,何须常怕劳烦。
陆挚目光微微闪烁,忽的,他提起唇角,笑了下:“嗯。”
他故意加了一句:“下次,给谷子带个更响亮的新哨子。”
云芹:“还是不要好了,我爹娘会骂你的。”
陆挚纠正:“那也是我爹娘了。”
云芹点点头:“哦对,咱爹娘。”
“……”
这一日,何家正堂,云家一家人,同云芹、陆挚、何老太等人,热热闹闹吃了一顿饭。
外头又下了一场雪,何老太留人:“再吃两杯茶?”
文木花:“赶着回去鞣制皮子呢!下次再来,老太太可别嫌我烦!”
何老太笑说:“那可不会。”其实还是会的。
云芹和陆挚把他们送到门口。
文木花:“别送了,这么冷,冻着就不好了。”
知知戴上了一顶麒麟如意云纹帽,李茹惠送的,何小灵和知知玩得很好,约定春天,一起去采花做香囊玩。
云芹心想,小孩真是记性极好的,哈哈,她也会记得的。
云芹道:“路上小心。”
云谷:“放心吧!”
陆挚和云芹回到房间,刚刚为了让床进来,他们挪了些东西,现在归位。
总算忙完,云芹躺到床上,伸了个懒腰,这床又大又结实,她长得高,便是绷长身体,双脚也没悬空。
她呈“大”字形,在床上翻了个遍。
真舒服。
忽的,她手掌摸到那鸳鸯纹,悄悄抬眼,看向窗边的陆挚。
他在看她最近写的几个大字,执笔改了改,天气冷了,他穿得多,却不显得冗厚,依然十分清俊,那夏日晒黑的肌肤,在冬天变回了白皙,天光和雪光下,如玉莹莹。
云芹问:“这床真好,你要睡吗?”
陆挚忽的一怔,他看向窗外天色,神色正经:“还早,不能白日宣……”
说着他顿住,耳尖薄红。
恰好某个词,云芹就听人说过,下意识替他补足:“淫?”
陆挚:“……”
云芹:“……”
他忽的笑了一下,换了个话头,又说:“你的‘越’写错了,里面是勾起来的。”
云芹回过神,问:“勾起来的?”
陆挚走到床边坐下,他拿了她的手来,在她手心指端游走,写下“戉”字。
云芹想了一会儿:“我写成‘戊’了。”
陆挚:“嗯。”
他握着她的手,暖融融的,也没放开,用另一只手,拉来了被子,盖在云芹身上:“别着凉了。”
云芹半张脸藏在被子里,眼睫如蝶翼,缓缓垂下。
陆挚捏了捏她手指,眸色幽然。
云芹觉得,他想躺的,但他又不躺。
她自己原来也只打算歇一下就好,结果眼皮越来越重,隐隐约约,感觉到陆挚亲了一下她额角。
柔软的气息,拂过她眉间。
她迷迷糊糊地想,哼,这不算白日宣。淫吗?
作者有话说:要是知道陆挚盖被子前想啥,云芹:包算的[好的]
难得下午空闲, 陆挚在老太太那里,说了会儿话,又陪着何玉娘捡竹蜻蜓。
申时三刻,陆挚和春婆婆一道回的东北院子。
春婆婆来, 是问云芹要吃什么, 得知云芹在睡觉, 她咋舌:“了得, 睡了有一个时辰了吧, 晚上还睡得着?”
这个时候,着实不适合继续睡,免得到了晚上睡不着。
陆挚进屋,轻捏云芹鼻子, 叫醒她。
云芹睡得很熟,睁眼看到新床帐床顶, 还有点恍惚,仿佛回到小时候的午后, 直到目光发现陆挚,才缓过来,声音轻缓——
“秀才……”
陆挚看她面颊粉嫩, 几分爱娇,他轻笑着问:“不叫我‘解元’了?”
云芹心想, 那可不,还是秀才顺口。
知道自己能“点菜”,她却只要了两个清爽的菜:“小葱拌豆腐, 莲子汤。”
春婆婆:“大菜呢?”
云芹犯懒了:“这个也要我想吗?”
春婆婆:“哈哈哈,成,那不用你想, 等等酉时二刻,你们都来老太太屋里吃。”
云芹和何老太以及云家人,中午就一起吃过了,晚上何老太还叫他们一起吃,她也没有多想。
自入了冬,何家四五天才烧一次热热的水,让众人能打热水洗澡。
云芹和陆挚先后洗过澡,云芹又给何玉娘洗头,几人等头发擦干,换身衣裳,一道去了老太太屋子。
甫一撩开毡帘,温暖的热气拂面,含着一股淡淡熏香。
老太太屋里烧着炭盆,这是全家唯一一个炭盆。
屋中一张大桌子,饭菜冒着热腾腾的烟气,何桂娥端来一盆热水,逐个叫人。
何玉娘哗哗洗手,甩掉水珠,又把水擦在云芹袖子上,云芹洗手,把手指的水,也擦在陆挚手臂衣衫上。
陆挚握住她的手,用巾帕仔细擦干净。
何老太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好气又好笑,到底都是孩子。
她面色微微绷紧,说:“都坐吧。”
这席面上,除了今晚固定的两个菜,有云芹点的,还有何老太添的两个菜,春婆婆、胡阿婆、何桂娥也坐下了,这倒少见。
七人坐成一团,十分热闹。
胡阿婆不习惯上主家饭桌吃饭,搓搓手,总是有些不自在,何桂娥也差不多,捧着碗只吃。
春婆婆给每人斟了桂花果酒,澄清的酒水,在白瓷杯中晃了晃。
果酒甜滋滋的,不醉人,何玉娘和何桂娥都分到了一杯。
老太太举起酒杯,说:“我老了,多少友人都走了,只剩下这些老家伙,都是自己人,权当庆贺吧。”
云芹吃了一杯香香的桂花酒,疑惑:“庆贺?”
春婆婆笑道:“云芹,你猜猜庆贺什么?”
胡阿婆咧着嘴笑,她们和何桂娥、老太太,是老早知道这一桌为何,倒是陆挚、云芹,原先并不知情。
陆挚看了眼酒水,又看看云芹,一瞬,便已然猜到了:
才刚云家的人来过,老太太又把亲近的人叫来吃饭,意在补上半年前,他们成亲那日没办成的酒席。
何老太从一开始对云芹十分不满,到如今,终于是以举动代替言语,接纳了她。
当然,她不擅长煽情,多的话也不好说,只说庆贺,是春婆婆非要人猜。
老太太面色愈发严肃,仿佛露出点别的姿态,坏表情下的真心情,就一览无余了。
陆挚笑了笑:“我已经知道了。”
春婆婆暗示陆挚别说:“云芹还不知呢!”
而云芹先是认真想了会儿,猜不出来,干脆不猜了,慢慢往嘴里塞饭。
几人等不到她表示,原来只是当个玩笑,如今却暗暗着急,连胡阿婆都疑惑:“小陆娘子不猜了?”
云芹认真:“容我边吃边想。”
这话倒是童趣,陆挚给她夹了一筷子,何老太也动筷,一家人一边闲聊。
末了,云芹吃得饱饱的,大脑开始发懵。
到这时,何老太的胃口早就被钓足,就想知道云芹猜出个所以然没。
她面上虽然不显,春婆婆陪伴多年,看出她的心急,叫云芹:“现在猜到没?”
云芹:“猜什么?”
众人:“……”
何老太“哼”了声,嘴角塌下,云芹倒是笑了,道:“我知道了,这是庆贺老太太欢喜我。”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何老太瞠目,一张老树皮似的脸终于出现裂痕,嘴硬:“什么欢喜?谁说的?”
云芹:“是我说的啊。”
她目光明澈,认真看着老人家,又说:“我也欢喜老太太。”
老太太:“……”
云芹知道,何老太原先并不喜欢她,其实她也一样,谁会无缘无故喜欢一个坏脾气老太太。
但她人好。春婆婆和胡阿婆都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老太太在自己能力范围里,保护了春婆婆和胡阿婆。
也是因她的性子,那次云芹为护何桂娥,闹了一场,她才会顺着云芹的意思,保护何桂娥。
如今老太太接纳她,她自然也乐意。
就是她这话说完,场上就静下来了,老太太脸上一片空白,完全不知该做什么表情。
何玉娘还添乱,喊了声:“欢喜欢喜!”
空气的安静被打破,何桂娥把脑袋埋到饭里,想笑不敢笑。
胡阿婆、春婆婆跟老太太这么多年,只看过她骂得人哑口无言,可没见过她这般模样!
她们死死压着嘴角,忍得身体都在颤抖。
陆挚却也忍不住,他低头,咳了一声,却掩不住笑声。
何老太:“笑什么,都不准笑!不准笑!”
她声音严厉,除了何桂娥真的不敢笑了,其余几人,没一个被唬住。
甚至向来听话的陆挚,都背过身,不好让何老太看见他的笑意。
云芹抚了下何桂娥肩膀,对何老太耸耸肩。
何老太冷哼一声,收了严厉神色,说:“春溪,把东西拿上来。”
春婆婆擦擦眼角笑出来的泪,忙说:“是是。”
她从旁边架子上,拿下一个红木盒子,“啪嗒”打开,里面是一只水头尚足的翡翠,通体油润,青翠明亮。
这样的翡翠镯子,大户人家许是看不上,在这样的农户家庭里,却极为新鲜罕见。
云芹愣了愣。
陆挚也略有动容,母亲原也有一个,只是前几年给父亲治病,当掉了。
何老太叫云芹伸手,她给云芹戴上,动作粗糙,却没有刮到云芹手腕皮肤。
翡翠的绿,和云芹腕骨玉质般的莹润,融合在一起,十分漂亮。
何老太欣赏了一会儿,赶紧挪开目光,说:“家里每个孙辈都有,也是时候该给你了。”
云芹抬起手晃晃,漂亮的事物,没有人会不喜欢。
她弯起眉眼,笑道:“谢谢祖母。”
胡阿婆瞧着这一幕,想到自己被那不肖无赖打跑的儿媳,悄悄抹了下泪。
何老太完成心中一件大事,正有些感慨,只听云芹说:“我却没备礼物给祖母,不过……”
何老太:“哦?”
云芹往身边一扯,把陆挚拉了过来,陆挚尚且没明白为何,她拍拍他肩膀:“陆挚姑且算是好孙婿,请老太太笑纳。”
场上众人:“……”
她神情愈认真,众人愈发觉得好笑,好么,一场祖母对孙媳的认同宴,也成孙媳对祖母的认同宴了!
何老太终于忍不住,拍了下大腿:“好你个油嘴滑舌的!”
话语再寻不出一丝严厉,可不笑得正欢?
云芹也笑吟吟:“就说满意不吧。”
春婆婆:“顶顶的满意!”
陆挚笑着握住云芹的手,十指微扣,心中暖得发软,却也莫名赧然。
还真像他在“见公婆”。
何老太又想起前头,云芹怕她骂人骂累了,还给她倒茶喝,她这下终于琢磨过来——原来,当时也如此时,她这是被云芹给哄好了!
万没想到,强横地活到这把年纪,她居然也叫一个小辈哄得这么开心!
何老太几分别扭,只是,开怀也是真开怀。
这日晚上,老太太的笑声,竟也传到其他几个院子。
西向院子那边,大舅妈很是惊讶,何二表兄吃着饭,差点噎住,吃了几口水捶胸口,才缓过来:“娘欸,祖母在笑什么!”
李茹惠也笑了,她心知老太太心情好,受益的是全家。
北院,邓巧君常听何老太敞开声音骂人,笑得这样明朗,却不多见。
她抚着日渐鼓起来的肚皮,困惑:“搞什么,何宗远和陆挚中状元啦?”
冯婆子酸里酸气:“糊涂老太婆,这是和外孙一家亲亲蜜蜜呢!”
实则邓巧君并不在意何老太,只要不是何宗远、陆挚又把何善宝比得一无是处就好。
她缝着小孩穿的袜子,说:“这有什么,你的意思,难不成我的小孩,日后不能和邓家亲亲蜜蜜?”
冯婆子:“哎呀,我这多嘴。”
不论各房心思,这顿晚饭,云芹和陆挚也吃得开心,最后,牵着手一起回了东北院。
一眨眼就过了戌时,侧屋里,云芹把何玉娘哄睡了,小声掩门,端着烛台回主屋。
陆挚已批好了学生课业,他坐在榻上,卷着一本书在看。
云芹郑重收好翡翠镯子,惦记着今天纠正的错字,眼看笔墨纸砚都备好,便也坐下,端着笔,写了几个“越”字。
看她在模仿自己的字,陆挚探过身来,用指尖点点纸张,说:“得学着写自己的。”
云芹老实说:“我写得不好。”
她有自信能写好,但眼下有待加强。
陆挚:“那我的字,很好看?”
云芹稍稍抬眼。
不知何时,两人坐得很近。
陆挚今天才洗过头发,有一股清香的皂角味。
他向来一丝不苟,不像云芹对头发随便挽挽就过,他把全部头发梳在发顶,用布巾绑好。
昏黄的烛光下,他眉骨优越,鼻尖晕开一块阴影,五官十分好看。
她目光顿了顿:“好看。”
陆挚却没放过她这一瞬的打量,低低笑了下:“你这句,只夸我的字吗?”
他是好看而自知,却不惹人讨厌,春风和煦一般。
可云芹心里虽明白,却说不出口,只模棱两可:“唔。”
陆挚微微低头,拇指拂过她的脸颊:“你也好看。”
云芹长睫颤了一下,又眨眨眼眸。
这次文木花来何家,也夸何家伙食极好,像何家这样,除了早餐,基本每一顿都有肉的,在这几个村里都不常见。
云芹在何家养得双颊丰满,气色丰润,眉眼更添昳丽。
陆挚按住她在乱涂的笔,笔掉了,在纸上骨碌滚了一圈。
他低头,含住她的唇。
桂花与果香,在他们的吻中交替,云芹抓住他的衣襟,吻着吻着,竟有一瞬,忘了如何呼吸般,气息变得短促。
忽的,陆挚吹灭蜡烛,一手揽着她的背,一手穿过她膝盖窝,将人横抱起来。
云芹紧张得把他衣襟都抓皱了。
她七岁过后,自认为长大了,不和云广汉玩飞高高的游戏,就再没有体会过这种突然腾空的感觉。
陆挚将她放在床上,云芹悄悄松口气。
陆挚好笑:“我虽是个书生,却不会摔着你的。”
云芹被看透小心思,把脸埋到被子里。
陆挚不由她躲着。
他吻着她小巧玲珑的耳垂,一路亲到她脖子处,抬起她的脸,又亲她的唇。
从前他们亲吻,都是站着的,唯一躺在榻上亲的那次,一个装醉,一个偷吻,心照不宣假装不知。
这一次躺在一处,这个吻密得让人喘不过气,云芹不由启唇,陆挚眸底一沉,舌尖侵入她唇间。
舌尖相触,骤地分离,又小心翼翼靠近,试探。
水声好似回响在脑海里。
大冬天里,云芹觉得,手脚都热得不行。
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锲而不舍地敲着,云芹迟钝地反应过来,摇摇头,陆挚松开她,气息有些喘,唇色水润。
两人都没动,就听外面传来何玉娘呶呶不休的声音:“云芹!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