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舅歆羡,若何家也有祖荫,就不必把儿子送去县学,死磕功名。
他知那些世家大族,孩子科考天赋不足,就早早让孩子入世,攒点经验,以疏通各层关系。
他由此又想到外甥陆挚。
他隐约记得二十多年前,何玉娘出嫁前,好像说了他妹夫陆泛是什么陆氏旁支。
当时以为妹夫能给家里带来造化,结果这妹夫是个体弱的,起先还和何玉娘过着隐居般的日子,一年年拖下去,他早就没祈盼了。
如今陆挚少年有才,偏偏又如此背运。
何大舅大叹,收起笔墨,今日他手上的活计,磨磨蹭蹭做完,天也黑了。
他日日做着重复的文书工作,此时口干舌燥,发现廨宇内茶壶空的,小吏也不添水,不由微恼。
待他提着茶壶 离开廨宇,不远处大门,几个小吏凑在一块,一人一包切片的牛肉,津津有味地吃着。
瞧见何大舅,几人笑道:“老何,也就你还躲在屋里了,来看秦少爷给我们什么好的了。”
“可惜没有酒。”
“当差呢,大人管得严苛,你不怕死就喝。”
小吏口中的秦聪,正与他们站在一处,他束玉冠,穿一身宝蓝袍子,身姿还算风雅,朝何大舅作揖:“何典吏。”
何大舅喜欢旁人叫他典吏,而非老何,因而十分受用,也拱手:“浩然这个时候来,可有何事?”
秦府和县衙近,往来繁多,今日是秦聪问衙里借十来人,过两日要抬佛像塑金身,给秦老爷祈福。
大家吃秦家的东西,拿秦家的钱,无有不应,十分热络。
待秦聪走后,小吏们却换了副嘴脸:“塑金身都要弄出这么大动静,生怕人不知他孝顺。”
下值的何大舅加入这场八卦:“我瞧这小秦,倒像是秦家的真儿子。”
“别了吧,义子就是义子,哪里比得上亲生。”
“村里来的,真以为自己很风光。”
“要不是我不姓秦,这种好事能落到他头上?”
“……”
何大舅弄了点水喝,倚在门框,一边听大家说,对秦家的羡慕,也黯淡下去。
原因无它,秦家和陆挚一样背运。
秦员外就两个儿子,还先后出了意外。
二十年前,秦家大儿子去跑运河被浪打死,五年前,二儿子只是在家吃香瓜噎住,一口气喘不过来,活生生憋死了。
这才又了找了秦聪这个义子。
何大舅摇摇头,这么看来,秦家还不如何家。
突的不远处,有个人慌里慌张跑来,小吏们喊何大舅:“那是不是你家的邓大?”
何大舅一惊,怕又是二房做傻事,叫同僚听了嚼舌根。
他忙主动朝邓大走去:“二房那边又闹什么了?”
邓大“哎哟”两声:“快回去吧,你孙女出事了!”
——秦聪是谁?
当下落日熔金,树林婆娑,远处村落几缕炊烟,沟通了天际,饭菜香融进光泽里。
云芹满脑子都是吃的,骤然听陆挚问一句,轻轻“啊”了一下:“芹葱?”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说:“哦,秦聪和二丫一样,和我以前是邻居。我和他定过亲,后面他家退亲了。”
从云芹开始说,陆挚便屏气,结果一口气没消耗完,她就说完了,就这样的坦荡,毕竟都是过去的事。
愈发衬得他怪怪的。
他抿抿唇,压下心里的感觉,容色淡淡道:“原来是这样。”
忽的云芹笑了下,陆挚心内一跳,想说自己没有旁的意思,她却指着远处的云,笑眼盈盈:
“陆挚你看,那云像不像大舅和二舅?”
天际两朵云贴在一起,一朵又高又瘦,一朵又矮又肥,凹凸有致。
云芹一说,这云还真像描着两个舅舅的人影生的。
陆挚缓过来,有些想笑,只是他从未编排过长辈,觉得不妥,只说:“是有点像。”
一阵风过,云朵眼看着要化了。
云芹:“啊,哥俩走散了。”
陆挚:“……”他终究还是低声笑了笑。
天要黑了,他们没再耽误,回了何家。
因为烧饼、茶果子很多,现在也不是冬日,恐怕放坏了,云芹根据何家各人口味,给他们都分了一点。
加之前面的兔皮,众人也不好再白收,便也回送了些东西。
大嫂子韩银珠回送一袋子红豆,二嫂子李茹惠回送一件新上衫,照着云芹身段改的,她虽没替云芹量过,竟十分合适。
云芹最喜欢这衣裳。
三嫂子邓巧君才刚从娘家那取了不少钱,但建房子花得差不多了,就回了一个庙里求的多子多福石榴花纹陶枕。
还是没用过的,邓巧君觉得便宜云芹了。
不过,这陶枕太高,云芹和何玉娘谁枕,都像头被顶上天,干脆拿来当小杌子用,倒也适合,只留意走路别踢到,不然脚趾疼。
这日上午,她就是坐在陶枕上编笠帽,何玉娘在玩彩线鞠球。
这几天就到收麦子的季节,何家在村东有大片良田,虽雇佣了人力,奈何地方大,在家的两个表兄不闲着,连邓大都没空吃酒,成日去督工收麦子。
家里很安静,所以当一阵微弱、压抑的哭声,由远及近,就有些明显。
何玉娘也听到了。
她有些害怕,抱着彩线鞠球,跑到云芹跟前,张张口:“哭了!”
云芹牵着她的手进房中,说:“我去看看。”
说着,她轻移脚步,到了门口,未料到是一团瘦瘦的人影,她捂着嘴,哭得几乎断气。
云芹微讶:“桂娥?”
何桂娥抬起头,露出一双肿得和核桃一样的眼睛。
她脸上还有几个巴掌印,从袖子找出两个半铜板给云芹:“婶娘,这是我攒的钱,给你。”
铜板还有温度,云芹问:“这是怎么了?”
何桂娥:“我想走了。”
云芹:“你要去哪?”
前几日,云芹从县城酒楼带回的糕点,分了些给各人,县城的东西自是稀奇,大房那,韩银珠把儿子何佩赟叫来,糕点都给了何佩赟。
何桂娥就在旁边绣东西,何佩赟吃得吧唧响,听得她愈发馋嘴。
和以前光眼馋不同,她手里还有云芹给她的糖糕。
韩银珠没留意她,何桂娥装作要去茅厕,跑去房中,她枕头底下有个一个纸包。
翻开纸包,那块糖糕还有大半。
她舍不得吃,每天就吃一点点,要么就舔几口。
今天她把糖糕送到嘴里,骤地发现,糖糕不甜了,酸酸臭臭的。
馊掉了。
何桂娥难过,糖糕还有一半没吃,早知道就全吃了。
在她默默掉泪时,何佩赟在窗外看到了,兴奋地叫起来:“我就说你这几天怎么老偷偷去房间!娘!大姐偷糖糕!”
何桂娥大惊,韩银珠已经过来,果见她手里一块糖糕,扬手就是一巴掌:“小小年纪学不好!”
何桂娥赶紧说:“娘,这不是我偷的,是陆表婶给的!”
韩银珠:“我怎么不知道?”
何桂娥解释一通缘由,韩银珠拧着她耳朵:“邓巧君叫你替她做饭,你就替她?你是谁的女儿啊?”
何桂娥疼得簌簌落泪:“我、我……”
实则到这里,韩银珠几分信了,毕竟何桂娥向来胆小,邓巧君还是那种小姐性子,爱使唤人,糖糕估计就是那时得的。
不过,何佩赟一直在旁边闹:“就是偷的,就是偷的,她哪能吃糖糕!”
韩银珠又将信将疑,拉着何桂娥想去问云芹,才刚出西院,正好大门口,邓巧君跟工人结钱。
韩银珠叫住她:“邓弟妹,外头雇人做工都要给钱,你这么使唤我们桂娥,不好吧?”
邓巧君平时就不好惹,最近为了建房子,烦得满嘴燎泡,韩银珠还撞上来。
她当即也冷笑:“嫂子好诬赖人,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使唤她?”
韩银珠:“你没使唤她,她哪有机会去厨房得糖糕?”
邓巧君翻白眼:“我从没见谁给你女儿糖糕,谁知道她是不是不学好,手脚不干净偷的,还赖我?”
韩银珠被刺得火也上来了,拖走何桂娥,又扇:“你敢骗我!”
何桂娥哭着求韩银珠:“娘去问婶娘,真是婶娘给的!”
韩银珠:“你还要我到你表婶那丢脸?”便是不肯问,认定了是何桂娥骗她,又把她结结实实打了一顿。
“我要去哪……”听到云芹问话,何桂娥哆嗦了一下,眼神却逐渐坚定:“我要去死。”
云芹看着她,突兀地问:“你会编笠帽吗?”
何桂娥有些茫然,下意识答:“会。”
云芹说:“那你先别去,教教我编笠帽。”
何桂娥和呆头鹅似的,跟在云芹身后,进了东北角的小院子。
屋内,何玉娘见是何桂娥,松口气。
何桂娥声音沙哑,乖乖唤了何玉娘姑祖母。
云芹理衣裳坐在门槛上,将陶枕让给何桂娥,何桂娥有些不习惯,犹豫了一下,才坐好。
云芹把她编的笠帽给何桂娥:“我编的这个,没法戴。”
何桂娥:“这是笠帽吗?”
云芹眨眨眼:“这不是笠帽吗?”
虽然她也发现形状编坏了,和簸箕有点像,但她是冲着编笠帽去的,出现簸箕,应该是簸箕的问题。
她也不嫌丢人,说:“你帮我拆了,等一下,我去拿点新的竹条,你再手把手教教我。”
何桂娥抹了下眼泪,点点头。
云芹进了屋子,方才淡定的神色,终于微微一变,她抚着胸口,缓缓吐出一口气。
何桂娥说想去死,她是紧张的,又有些难过,她十二岁时,甚至到现在,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这得是天大的委屈。
没多犹豫,她就请何桂娥留下来做点事。
虽然,编不出笠帽也是真的。
云芹拍拍脸颊,在屋里转了一圈,出来时,手上不仅多了竹条,还提溜了一碟绿豆饼。
云芹示意何桂娥:“吃绿豆饼。”
何桂娥只顾着拆手上竹条,摇摇头,不吃,她已经要去死了,吃这些也是浪费。
她三下五除二拆完了,就按照形态编起来,一边和云芹说:“婶娘你帽筒那儿,编歪了,要这样。”
云芹伸着脖子,认真看何桂娥怎么弄,也绕着竹条,开编。
好一会儿,何桂娥手上的笠帽,已初具雏形,而云芹手里的“簸箕”,也显现原型。
何桂娥:“……不对不对,你这里三步歪了。”
云芹:“唔。”
又过了许久,何桂娥手里笠帽都编完了,云芹也编完了,只是又编了个“簸箕”。
云芹试着戴了一下,笠帽掉了,她眼神清明,无辜地看着何桂娥。
何桂娥很不能理解,皱起小脸,一时也忘了什么死啊活的,比划道:“是帽檐不对,再来。”
云芹:“好吧。”
唉,她有些犯懒地想,要不就把这东西当簸箕用,不过一来房里不缺簸箕,二来孔洞有些大,存不住灰尘。
但何桂娥“屡战屡败”,比她更上心,她只好哼哧哼哧解竹条。
这次,何桂娥全程眼睛不错地盯着云芹。
原来,云芹每一步看似都对了,但都有一点点不对,这点不对,单独拎出来,不影响笠帽,积累在一起,笠帽的形就都歪了。
何桂娥发现这异样,赶紧说:“我知道了,应该这样子!”
她抓着云芹的手,勉强掰了回来:“这个从这里穿过去,到时候再锁边。”
云芹沉下心,也听话地照做。
终于,在太阳微斜的时候,云芹手里出现一顶还算能看的笠帽。
就是看着很粗糙,和何桂娥的不能比,何桂娥却比云芹还开心,小小跳了一下。
云芹也很有成就感。
文木花也教过她,就是耐性不够,看她编得乱七八糟,教又教不会,恨不得拿扫帚撵她。
通常得云芹唤醒她的母爱,才能逃过一劫。
所以,云芹这么多年,只学会编竹筐。
这是她第一次编好了笠帽,她也有些成就感,拿着一旁绿豆饼,自己咬了一口,这回没叫何桂娥,直接递了一个给她。
何桂娥没有多想,就接了过去。
她捧着绿豆糕,盯了许久,终于被绿豆隐隐的甜香吸引,咬下一口。
绿豆饼饼皮十分薄,绿豆馅研磨得十分细腻,咬下去又厚又软,却不过分甜腻,化在嘴中,豆香漾在唇齿,实在好吃。
不是馊了的糖糕,是好吃的绿豆糕。
何桂娥低头,极力忍着哽咽,憋不住想呼吸,突然,鼻头冒出了一个圆圆的鼻涕泡泡。
云芹被逗乐了,小声笑了一下,何桂娥大窘,赶紧侧过脸擦眼泪鼻涕:“对、对不起……”
云芹说:“没关系,”又补了一句,“你道歉什么?”
何桂娥:“我也不知道。”
她一直在道歉,习惯了而已。
云芹等她哭得够了,才说:“我会和你娘说,你没有偷糖糕。”
何桂娥抽泣:“婶娘,你不用说了。”
她还是想要去死。
她死了,她娘就知道,她是被冤枉的,肯定会后悔打她,说不定,还会大哭一场,一辈子记得这件事。
云芹瞧着何桂娥,用笠帽扇扇风,突的道:“我有一个主意。”
陆挚这日比平时早了片刻回何家。
他一开始跑回来,有些拿捏不好节奏,现在慢慢习惯了,呼吸调节得好,也没出那么多汗了。
姚益得知他每天都跑回去,还赞叹:“乡试会试都得熬体力,那些体弱的甚至是从考棚里抬出来的,拾玦此计未雨绸缪,实在妙啊。”
陆挚见他误会,也没解释。
如果说他是与云芹约好早点归家,姚益定要说什么话。
陆挚进了家门,就觉氛围不对,穿过东边的小路时,遇到何善宝。
何善宝带着酒气,对陆挚挤眉弄眼:“你知道吗?家里出事了!”
陆挚:“什么事?”
何善宝说:“侄女投河了!就那个叫桂娥的,大房那边排老二的,啧啧啧。”
陆挚步伐一顿,声音微沉:“尸首捞上来没?”
何善宝:“没呢,就看一双鞋在河边,要不是二嫂去河边洗衣裳,这都一天了,没人发现,老太太是还不知道,若知道了,大家就惨了,都得遭殃。”
陆挚想到在县学读书的大表兄,又问:“可曾通知县里那边了?”
何善宝:“才刚邓大去找大伯说了这事,大伯不让他找大哥,怕是耽误大哥读书。”
“你说好好一个人,怎么就投河了,再养两三年就可以嫁了……”
一条人命,还不如读书重要。陆挚不合听,沉默着,径自去了屋里。
侧屋有些昏暗,何玉娘依然在老太太那边吃饭,房中只他和云芹。
陆挚在净手,云芹揭开扣着饭菜的竹罩,把饭菜摆好,她一只手捧着碗,有些呆呆的。
陆挚问:“吃不下么?”
云芹摇摇头。
夕阳斜落,家里很是沉闷,仿若狂风骤雨前的预兆,一个不小心被泼湿一身。
陆挚不是很有胃口,停箸。
云芹见状,小声问:“表侄女的事,你听说了吗?”
陆挚:“嗯。”
云芹又说:“起因是我送她一块糖糕。”
她言简意赅,说了何桂娥受的委屈,陆挚皱起眉头,看不惯韩银珠的做法,然而,这不是他的孩子。
实话说,何家某些作风,他着实不喜,便是借住在何家,他也没什么归属感,就等还了姚益的钱,也要还何家的钱。
云芹嘀咕:“如果桂娥没死就好了。”
陆挚:“是啊。”
忽的,云芹也搁下碗筷,站了起来,陆挚疑惑,随她的动作,他微微仰头,只见她姣好的眼眸闪烁,藏着一抹狡黠。
就是在暗淡的天光里,也像是曜石一般。
她脚步一旋,撩起一旁隔开床和桌子的布帘。
何桂娥正躲在帘子后,怀里抱着一张烤饼,脚上踩着云芹的鞋,有些畏缩:“表叔……”
云芹瞄着他,小声:“桂娥没死。”
陆挚:“……”
云芹去找二表嫂李茹惠,李茹惠是大房的二表嫂,也住在西院。
何二表兄读书没天赋,家里也供不起两个读书人,他就管着家里田地,李茹惠素日不大出门,只爱做些绣活。
她比云芹年长好几岁,脸生得圆,性子温和,是云芹三个表嫂里最踏实的。
上次,云芹来送兔皮,李茹惠小女儿何小灵咬着手指,馋云芹没给春婆婆的那包兔肉。
云芹给她兔肉,袖子里掉了一条素帕。
李茹惠因为女儿讨食,很是不好意思,便问云芹是否喜欢素色。
云芹说:“不是,是我针线不好。”不然也想绣朵花。
不久后,云芹就收到簇新的上衫,用的湖绿地布料,针脚细密,绣着蝴蝶穿花的样式,很是精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