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芹此时就穿这身上衫,挽着堕马髻,眉眼细腻昳丽,容色鲜亮逼人。
李茹惠对自己技艺十分自信,只是瞧着云芹,一时不知是衣裳衬人,还是人衬衣裳,很是慨然。
不过有一样是可以肯定的,她做这衣裳付出的时间精力,都值得了。
然而,这美人却提出一个惊世骇俗的想法。
李茹惠:“让桂娥装、装死?”
云芹:“对。”
李茹惠放下绣棚,踯躅道:“要是老太太发火了……”
云芹:“先不告诉她。”
李茹惠惊讶,还能这样啊。
不过也是,假若真出事,也是先捞到尸首,再告诉老人家,免得叫白白焦心。
李茹惠住得近,更知韩银珠如何偏心,三天两头,打得何桂娥想哭又不敢哭。
她本不想参与,毕竟作孽的是韩银珠,和她无关。
然而转念一想,她从来知道何桂娥实心眼,去找云芹时,恐怕真就有了去死的决心。
要不是云芹,家里就多了一桩白事。
李茹惠也算看着何桂娥长大,不至于铁石心肠到如此地步,要是何桂娥真死了,她也良心难安。
反之,她若能帮一把,就是给自己和孩子们积德积福。
况且主意是云芹出的,她只当不知情,火怎么也烧不到身上。
她心里已然同意了,还是好心提醒云芹:“你不怕这事过后,惹得老太太、大嫂不喜,以后难做吗?”
云芹缓缓摊手,笑道:“本来,她们也不喜欢我呀。”
她看得出何老太眼底的挑剔、韩银珠偶尔露出的不屑。
只是,她就算是珍宝,也不会所有人都喜欢。
李茹惠服气了,笑道:“好,我晚点去河边捡鞋子。”
且说下午申时三刻,李茹惠捡了鞋,捎给韩银珠,意有所指:“桂娥是不是从早上,就不在家?”
韩银珠半日不见何桂娥,心里窝火,还想着等她回来算,她见这双鞋,很是一怔。
家中找遍了,着实没人。
韩银珠骤地想起,她早上打何桂娥时,何桂娥落着泪哀求她的样子。
她从来不留心,此时,方觉那眼神不对。
鞋子在河边捡到的,脏兮兮的,大抵就是投河了。
韩银珠在房中坐了片刻,心乱如麻,怒气冲冲去找邓巧君。
邓巧君在看新建的房子,突然叫一双鞋子砸脸上,叫了一声:“你做什么!”
韩银珠:“你诬赖桂娥是贼,桂娥跳河去死了,你就得意了?”
邓巧君怔住:“你说什么?”
韩银珠出了一口恶气,冷笑:“我就说是你使唤桂娥替你,要不咱们找云芹对一对?”
邓巧君哑口无言。
韩银珠:“桂娥都是因为你跳河,今日起你就欠我一条命!”
邓巧君气得脸胀红,啐她:“欠你娘个屁!”
话是这么说,邓巧君紧赶慢赶,跑得鞋子都掉了,去村东田地,把何善宝喊来,说了前因后果,让人捞尸首。
韩银珠也去河边找尸首。
若问她有没有一瞬的难过,那是有的,十几年,养一条狗都有感情。
但转瞬被不理解的情绪淹没,她供何桂娥吃喝,不说回报,竟然为这么点事,就去寻死,实在不像话。
只是看邓巧君吃瘪,韩银珠就好受多了。
因新屋就在东北屋子旁,云芹和何桂娥就在房中,听她们的争执,声音清晰可闻。
何桂娥蹲在地上,又大哭了一场。
怎么和她想的不一样,她好像“死”得好没用。
哭累了,何桂娥就想出去:“我怕我骗了我娘,被她打死。”
云芹拦住她,说:“反正都会被打死,你今晚在我这睡舒服了,明天再回去。”
何桂娥觉得有道理,咬着唇:“好。”
屋中点着桦烛,灯光颤了颤,隔壁邓巧君和何善宝压着声音吵架,不甚清晰。
到明天,这事自然瞒不住何老太,不过明天,何桂娥也会“死而复生”。
这一晚是难得的宁静。
云芹打水来,何桂娥擦过脸后洗脚,自己在脚丫那里擦下厚厚一层污垢,像又一层皮。
这是何桂娥第一次睡前洗脚,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脚这么脏,恨不得把脑袋插。进地缝,没脸见人了。
云芹正经道:“搓掉就好了。”
正经不过一会儿,她又笑了,一下一下俏皮的节奏,轻轻的从鼻间嗤着。
何桂娥耻意稍减,也羞涩地笑了。
不多时,云芹给二人铺了被子,让何玉娘和何桂娥睡一块。
二人躺下,何玉娘嗅了嗅何桂娥,觉得没有云芹香。
何桂娥望着云芹,昏暗的帘子内,云芹生得漂亮,面容凝着光华似的,她正在梳头,侧着脖颈,垂着眼眸。
那头乌发,比韩银珠最喜欢的绸缎还漂亮。
“婶娘……”何桂娥有很多的话想说,可话到口边,又不是要说什么了,眼角忽的又热了。
云芹抬手,摸摸何桂娥的脑袋,把她的头发往上捋,轻轻的。
何玉娘“啊”了声,把云芹的手抢过来,放在自己头上,让她摸摸。
“……”
外间,陆挚速速看完学生课业,一手支着下颌,另一手捏捏自己眉间。
一方面,他庆幸何桂娥没死,可另一方面,云芹插手太深了,这到底是别人的家务事。
最吃亏的是她。
他们寄人篱下,本身外祖母就不喜欢她,这事往后,大嫂、三嫂,定会有许多的怨言。
他一日里泰半时候不在家,她们不敢冲着他来,却不会对云芹客气。
他尚未想出章程,云芹出来了。
里头两个小的都睡了,她穿着夏衫,肌肤温润,头发搁在肩头,叫他:“陆挚。”
陆挚看了一眼云芹,收回目光,道:“怎么了?”
云芹抱起方形素色陶枕,脸躲在陶枕后面,眼睫忽闪忽闪。
里头的床本就不大,睡两个女子倒也还好,三人是肯定挤不了的。
她道:“我想和你睡。”
陆挚:“……”
他看向自己那一块小小床板,他一人躺,还算刚好,但要是再挤一人,只怕得……
叠着他睡。
还没等他细想,云芹从捋起袖子,从门后,搬出一块板子,两个墩子,拼床。
陆挚回过神,忙上去帮忙,又有些疑惑板子哪来的。
云芹小声说:“我跟胡阿婆借的。”
不一会儿,“床”拼好了,不过加上那板子,两人就算平躺,也是手臂贴手臂,指尖掠过指尖。
云芹睁着大眼睛看屋顶。
她发现这个瓦片,因年久失修,衔接处,有点漏光,几道细细的月光,趴在屋顶。
不一会儿,眼睛适应黑暗,她缓缓朝斜旁瞧去。
陆挚鼻梁和山峦似的,他的唇峰原来是有一点点翘起,下颌也好看,到脖颈,喉结凸出一个凌厉的弧度。
忽的,他喉结动了动:“睡不着?”
云芹耳朵有点痒,她小声说:“唔。”
陆挚:“明天你等我,我同私塾告假就回来。”
云芹一顿,问:“为什么告假?”
陆挚:“大嫂那关不好过……”
一个月二两银子,告假一天就没六十多铜板,云芹心疼钱,屈起手肘,轻轻捅了下他,本意是想叫他没必要告假。
不成想,陆挚一颤,翻了个身,“嘭”的一声,掉到床板下。
云芹倒吸一口气,赶紧凑过去瞧。
陆挚一手撑起上半身,俊目微瞠,好像也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云芹:“你怎么摔下去了。”
她趴在床板沿,细柔的长发,摇摇曳曳,落在陆挚心口。
隔着衣裳,痒得陆挚耳尖发烫。
他起身,云芹就窸窸窣窣缩回去,空出了一块位置。
陆挚坐在床板边,摸了下耳朵,若无其事般,接上刚刚的话:“……我在的话,兴许会好一些。”
云芹明白了,心里暖暖的,也是,如果云广汉、云谷在,也不会留她一人,毕竟自己这次“闯大祸”了。
她道:“好。”
陆挚缓缓躺下。
云芹回想陆挚那一摔,可她实在很小力的了。
她有些抱歉:“刚刚弄疼你了吗?”
陆挚:“……没有,不疼的。”
两人细细的话语一停,没一会儿,云芹睡熟了,呼吸温温的。
陆挚压下思绪,想到明天还有事,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心里默念四书,从《大学》《论语》,念到《中庸》。
终于酝酿出一丝睡意。
朦胧中,他做了个梦。
他如往常在桶里洗浴,一股熟悉的香味,混合在温热的水中。
他掬起水,流水从指缝滑落,一滴水珠飞溅,落到他唇峰上,他囫囵地记起这个味道。
那滴水珠曾也包裹过她。
他浑身紧绷,一种陌生的刺激直达尾椎骨。
陆挚突然睁开双眼,天色还黑,云芹睡相规矩,背对他,给他留了个后脑勺。
他梦里嗅到的,就是她发间杂糅着皂角,和她体温糅合的香气。
他动了一下,察觉到某处一股凉意。
今天轮到云芹和邓巧君做饭,云芹早早醒了,陆挚却已穿戴好,换了身灰白襕衣,鼻挺颌瘦,愈发斯文俊逸。
云芹:“你天没亮,就跑去告假了?”
说着话,她细白的两根食指中指,模仿人跑的姿势。
陆挚视线随她手指动了下:“嗯。”
姚益惯常昼夜颠倒,陆挚寅时抵达“山有外山”,不算打搅。
当时姚益正约三两乡绅,品酒作诗赏画。
赏析的那些画里,就有陆挚的一幅,有人想出十两银子请姚益割爱,姚益还不肯,未料陆挚就上门了。
姚益知陆挚定是家中有事,一口应允,还不扣钱,他倒不缺这六七十文。
云芹再次:“你东家真是好人。”
很快,她发现陆挚把他昨晚的衣裳全洗了,包括亵衣,齐齐挂在绳子上,湿漉漉的。
她悄悄打量陆挚。
陆挚沉默片刻,问:“怎么了?”
云芹:“你不会路上掉坑里,衣服全脏了吧。”
陆挚低头看书:“……流了汗,才换的衣服。”
索性他身上无伤,也没必要扯谎,云芹便放了心,又想,摸着夜色亲手浆洗衣服的秀才,有一点新奇。
她去了厨房,邓巧君眼圈通红,模样憔悴。
这么久以来,邓巧君难得没有偷懒,就是蒸了一锅死馒头,胡阿婆心疼食物,忍着气没说她。
等云芹带早饭回来,何桂娥和何玉娘先后醒了。
何桂娥以为自己闹出这么大的事,如何都睡不着,结果一夜好眠。
天空露出柔和的蟹壳青,窗户半敞半阖,日光极淡,勾出一双清丽的影子。
陆挚倚窗借光,卷了一本书读,云芹在旁边整理竹条锁边笠帽,问他书里有什么。
他低声道了几句子曰,云芹打呵欠。
何桂娥怔怔盯着这一幕,眼眶一热,几欲落泪。
饭后,何桂娥知晓,如何也不能再赖在云芹这儿了,要走。
云芹却说:“不急,我和你表叔先去找老太太。”
老太太房间占何家正中,屋子近,没几步,他们就到了。
春婆婆出来迎他们,她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笑眯眯同云芹说:“老太太吃了那个绿豆饼,很喜欢。”
云芹:“喜欢就好。”
相处下来,春婆婆对云芹多有好感。
她观察着,云芹是个淡性的,何玉娘待在她身边没出过差错,她送给何老太送的吃食,何老太都挑不出不喜欢。
只可惜,云芹从不过分殷勤,只做分内的事。
而何老太是个老顽固,还没过心里那一关。
他们进去日常问安,房中已撤下早饭,换了茶。
何老太问陆挚:“今日不是休假吧,私塾那边不用去么?”
云芹也抬头看陆挚。
陆挚一时没答,房中倏地安静。
何老太和春婆婆满心奇怪,下一刻,陆挚带来个坏消息:“家里人说出了事,二表侄女投河了。”
春婆婆惊骇,何老太扶着扶手跳起来,难以置信:“什么?”
她一贯不太喜欢、不太关注何桂娥,但她是她的重孙女,真出事了,她不可能毫无波动。
好在,陆挚话锋一转:“祖母莫急,昨晚桂娥和我娘一起睡的。”
何老太脑海嗡嗡,不解:“这又是怎么说?”
于是,陆挚两三句交代了来龙去脉,何老太扶着扶手,坐了下去。
她略一判断,昨天那个时候,陆挚根本不在家,是云芹的主意。
她目光射向云芹。
云芹吃着一盏粗茶,细细品尝,眉眼悠然。
要不是何老太知道自己也没什么好茶,都要以为她手里端着的,是什么洪州白露、蒙顶石花。
倒是不见她惊惧。
陆挚提到:“祖母,这到底是一条命。”
何老太:“我知道,我还没老到糊涂,”当下,她想好办法,“你们叫桂娥偷偷来我这。”
又嘱咐春婆婆:“你去把韩大、邓三都叫来。”
韩银珠今日也起得早。
她右眼皮一直在跳,给何佩赟喂了饭,何佩赟还嚷嚷:“娘,大姐是不是死了啊,我要她的屋子!”
说是屋子,实则只是在韩银珠屋子旁搭的小木屋,一眼能望到底。
韩银珠烦,难得骂了他一句,何佩赟大哭。
就是这时,春婆婆来了,顺便告知:“老太太这几年脾性温和许多,你就闹出这种事,你好自为之吧!”
韩银珠惴惴。
何家谁人不知,老太太难缠得很。
没等韩银珠调整好心情,她到了何老太屋子。
屋内乌压压的,除了云芹和陆挚,还有邓巧君、李茹惠、何大舅妈、二舅妈,儿孙辈媳妇都在。
何老太不是请大家来吃茶的,房中透出一股沁凉。
韩银珠早知此事瞒不住,一进屋,就哭着叫了声“桂娥”,又指着邓巧君,对何老太说:
“要不是她污蔑桂娥偷东西,桂娥怎么会想不开,年纪小小就做出这么不孝的事!”
邓巧君回敬:“我哪知道会这样!那是你女儿,你又不上心……”
“嗙”的一声,屋中众人都吓一跳,原是何老太猛地一拍桌,那桌上杯杯盏盏,全都跟着一跃。
只一下,屋内静得只听得到呼吸声。
何老太甩出这么一掌,也不嫌疼,她是个老人家,却也是个做过半辈子农活的女人 。
当即,她箭步上前,攥起韩银珠衣襟:“哭哭哭,你以为挤出眼角这几滴马尿,就有个人样了?那是你女儿,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平时可见你曾心疼过你女儿!”
“你把好好一孩子,养成那样弱的狗屁性子,你怪邓三什么?”
关于何桂娥性子,何老太颇有怨言。
当年何佩赟出生,何老太瞧韩银珠偏心,想让她把何桂娥送到自己这儿。
韩银珠不肯,教何桂娥拒绝。
既如此,何老太就不大管,偶尔韩银珠过分了,她才会插几句嘴,结果这孩子如今钻了牛角尖,让她如何不气。
邓巧君瞧韩银珠被骂得狗血淋头,没有半点庆幸,缩起脖子。
“还有你,”何老太甩开韩银珠,骂邓巧君,“平时偷奸耍滑,把全家人当丫鬟小厮使,好大的排场!”
“我何家人什么时候是你的奴婢了!”
她一手指划过去,指向李茹惠几人,几人完全不敢吭气,怕被殃及池鱼。
云芹心中却想,老太太好有文木花的风采。
当年,那些人讥讽她是悍妇,文木花就是这样,从村头骂到村尾,挨家挨户地把嚼舌根的人揪出来。
邓巧君惊恐:“祖母,我不敢……”
何老太:“这里有谁没受过你白眼,我忍你那对招子很久了,赶明儿给你挖出来!”
邓巧君好没脸,眼里蓄起一包泪,韩银珠也凄凄切切地哭。
这两人没了半点平日的威风,还真有些悔改的意思。
何老太见情况差不多,吐出一口气,便说:“春溪,把人带来!”
春溪:“诶!”
众人不解,只瞧门口,春溪带着一个瘦瘦的小姑娘,进了屋子。
小姑娘不是何桂娥是谁?
场上除了几个知情者,大家都以为何桂娥死了,骤然看到她人好好的在跟前,何大舅妈哭了:“你这孩子!这么叫人不省心!”
邓巧君一愣,随之大喜。
韩银珠也大惊,冲过去想扇她:“你死哪去了!”好在叫春婆婆拦住,没真往她身上招呼。
场上乱糟糟的,何桂娥低头不应。
何老太突的说:“桂娥昨晚是在我这儿睡的。”
云芹心内“咦”了一下,看向老太太。
何老太竟替她揽下了事。
不过,她也明白,老太太是为了陆挚,反正家里苦老太太“苛政”久矣,免了将来再生争执。
何老太:“昨个儿,春溪看她浑浑噩噩,我就把她叫来我这儿。鞋子也是我让放河边的,要不是这样,你们只管你们逍遥,怎么,有异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