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的酒气骤然扑面而来,立在窗前的周雅人下意识想要退让,却被白冤一只手搭住肩头,将他按在了原地。
盯着突然逼近的白冤,周雅人蓦地绷紧背脊,屏住呼吸。
“你要不要跟我如实交代,”白冤开口,“你们找阴燧做什么?”
经过昨夜“床榻”之事,他实在不习惯跟白冤如此近距离对视,于是不经大脑启了口:“传说……”
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嘴,周雅人立即收声。
白冤迟迟等不到下文,追问:“传说什么?”
周雅人欲拉开距离,却被白冤牢牢扣住肩膀,令其寸步难退,他只好说:“总之,不是为了对付你。”
白冤不理这茬,执意追问:“什么传说?”
“不便奉告。”
“那么我换个问法,你觉得痋师夺阴燧的目的是什么,会跟这个传说有关吗?”
往日总说他套话,其实白冤何尝不是在套他的话,周雅人道:“如果我问你的来历,你会如实相告吗?”
白冤顿了一下:“你想知道?”
“对。”
那就是没得谈了,白冤松开压制人的手,刚要去拎窗台上的酒壶,忽然身形一滞——这走到哪都不消停的“冤孽”再一次找上了门。
第100章 夜风陵 税吏趟着黄河水,气喘吁吁地将……
但凡衙署牢狱大差不差, 阴暗潮湿、肮脏污秽、充斥着血腥和霉味,镣铐铁锁拖动的细微响动伴着囚徒的呻吟时不时响起。
白冤受冤死者冥讼所召,对此等环境再熟悉不过了,几只硕鼠在稻草堆中穿梭, 啃噬着刑徒腿上糜烂发腐的血肉。
壁龛里的铜灯忽明忽灭摇曳着, 将白冤的影子投射在苔藓斑驳的狱墙上, 脚下是渗着血水的砖缝, 一只满是厚茧血污的手扣在砖缝间,周围密布着指甲刮擦的凌乱抓痕, 旁边歪歪扭扭书写着“天理昭昭”四个血字, 彰显着囚徒临死前的痛苦和绝望。
白冤的目光在四个血字上短暂停留,扫过冤死者后背的鞭伤, 凝结成紫黑色的痂壳。
此人生前经酷刑折磨到奄奄一息,最终没能熬过去, 冤死狱中。
死者名叫何来顺,是名在码头讨生活的“人力骡马”,一年四季穿着单衣打着赤膊, 踩着草鞋替来往商船漕船装卸货物, 靠卖苦力挣温饱,三餐啃着冷硬窝头充饥,手足磨出一尺厚的茧, 除却吃穿用度, 工头克扣, 还得给家中缠绵病榻的妻子抓药。
妻子因为产子时突发血崩,打从鬼门关抢回来后就落下了病根儿,不过好歹人活着,何来顺累死累活也觉值当。
可惜一朝入了官衙之地竟无处伸冤, 他临死还在惦记着没能给病中的妻子抓药回去,倘若家里以后没了他,那母子俩该怎么过活呢?
他还没有攒够给儿子娶媳妇的钱,棚屋的窗户清早坏了,呼啦啦漏风,原本等着他扛完最后一船盐货回去修补。
然而一切都没来得及。
出事那天和每一个出工的日子无甚区别,天清气朗,码头人来人往,天南地北的商贾在渡口云集,劳工们肩上压着重余百斤的货箱往复搬运,挥汗如雨。
据说这是来自河东盐池的官盐,一路沿蒲津渡而下,停泊风陵渡查验。
这艘盐船上还捎了些从北路来的油跟杂粮,要在风陵渡卸货,于是招了几个码头工人上船,何来顺便在其中。上船前有个扛货箱的瘦猴儿踉跄着差点摔倒,他眼疾手快的托了一把,低头看见对方磨出血的脚趾,估摸着是才刚来码头讨生活的新人,遂帮他将货箱搬到了货栈旁。
因此何来顺耽误了一会儿工夫,等他最后一个登船,寻着货舱去的时候,突然一个喉管飙血的男人推开隔板猛扑出来,攥着一方檀木匣子扑向何来顺。
何来顺猝不及防,但是条件反射地搂抱住对方,那人脖颈儿豁口处的血嗞了他一脸,直接把他嗞懵了。
继而听见某船工一声惊叫,一遍遍嚷嚷着“杀人啦,杀人啦”。
何来顺被这一嗓子喊回了魂,受惊般转过头,就见船工旁边还站着名税场的津吏。
何来顺在渡口混迹多年,天天和这些负责稽查渡船的津官税吏打照面,自然认得这位税吏。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驻守在渡口的兵丁已经涌上前来拿人了。
被割喉的人从他怀里倒下去,何来顺惊慌不已,在一片兵荒马乱的钳制下百口莫辩,连那只檀木匣子什么时候抓在自己手里的都半点记不起来。
檀木匣子上赫然印着几根血淋淋的手指印,何来顺发誓他绝对没有想要这个匣子,但从现场的情况来看,何来顺就是为了争夺此匣谋财害命,且被税吏和船工人赃并获,当场擒拿。
说来也巧,盐船上那名割喉而亡的死者正是河东盐商洪氏,而此刻冤死大狱的何来顺,正是傍晚在酒肆刺杀税吏那少年他爹。
白冤一行本没打算管这茬闲事,却架不住苦主亲自“找上门”。
而这桩命案发生于半月之前,那津吏当场打开木匣,看见里头整整齐齐的一沓盐引后勃然大怒,直接怒叱何来顺为盗窃抢取盐引杀害洪氏:“这盐引是什么东西,岂是你区区一介下九流的贱民能觊觎的东西?!”
涉及盐引,这事儿就大了,何况还搭上一条人命。
何来顺当夜便从风陵津署的羁押房提到县衙大狱,稀里糊涂的经历过好几轮提审逼问,严刑拷打。
提审官吏从他是否在盗卖盐引,到是不是要贩卖私盐,继而又让他供出背后指使和党羽。
何来顺听得晕头晕脑,被折腾得生不如死,翻来覆去只有那几句毫无说服力的我没有我冤枉我什么都不知道。
可这在官府看来就是死鸭子嘴硬,不见棺材不落泪。
再一次行刑逼供完毕,狱卒将半死不活的何来顺扔进监笼时不住嘀咕:“果然是码头上的贱骨头,练的这身钢筋铁骨,扛得住县狱的大刑伺候,被折磨成这样了还是一个字都不肯招。”
何来顺悲哀的想,让他招什么呢?他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不知道!像他这样的底层小民,根本连想都没想过那些,这些官吏就不分青红皂白的往他头上扣下数顶杀头大罪。
他认,是死,不认,也是死。
蝼蚁落到权钱手里只剩死路一条,他甚至连妻儿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真是不甘呐。
白冤担着何来顺的不甘和冤恨,扫量过他眼角未干的湿痕,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监笼,好似她从不曾造访此地。
世人的爱也好,恨也罢,都是天地间最为无形的力量,或成为羁绊,或成为枷锁。
而这人世间加诸于白冤的,从来都只是枷锁,亦或说这把携着冤恨的枷锁是她与这世间唯一的连接。
白冤踏着子时的梆子声现身衙署后巷,从一排排错落的低矮民居迈过去,便见岑寂的街头站着个身着青衣的男子,孑然立在县衙外的石狮旁。
屋檐下悬着几盏打亮的灯笼,光晕斜照在周雅人身上,将映照地面的影子拖得更长。
白冤忽而驻足,自不近不远处瞧人,他生得实在清峻,垂坠的青衫墨发随风轻扬,如水波浮荡出涟漪,无论行走坐卧都尽显端雅——似一缕轻拂而至的柔风。
然而此人看似如柔风,较量起来却毫不含糊,白冤见过他广袖挟风雷,折扇舞符刃,杀伐果决间不失凌厉绝尘之姿,事毕后敛尽锋芒,又端出这副温润如玉的做派。
更夫的梆子声穿巷过街的报着时辰,白冤脚下无声来到周雅人面前:“怎么找来的?”
他站客栈窗前目睹白冤再一次被冥讼所召,便立刻寻了出来:“若是冤死之人,大概率应该发生在狱地。”
继而他一路寻到衙署,果真没有料错,周雅人问:“怎么回事?”
“是那名在津渡刺杀税吏的少年,他那父亲已冤死狱中。”白冤抬步,与周雅人沿着长街往前行,将何来顺的冤案娓娓道来。
感知到这条路并非回客栈的方向,周雅人遥遥听见浪潮声,启口问:“要去渡口?”
此刻途径某户挑灯夜照的人家,烛光透过镂空的窗扉,拓下一副象征吉祥的繁复光影,至周雅人的侧脸上晃过。
“嗯。”白冤道,“去那艘商船上看看,应该还泊在渡口。”
繁华喧嚣的风陵渡在夜间沉寂下来,除却轮班值守的津吏和巡兵,只偶有几个人影在此地徘徊。
白冤和周雅人到时,正瞧见一名男子在栈桥上往津吏手中塞钱袋:“……还望官爷通融……”
津吏毫不容情的将钱袋扔回去:“少来这套,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辰,早就已经闭渡了,我若私放你过河,上头就得治我的罪。”
大端律令,擅启夜渡者仗八十,致人溺亡者绞。
“可是官爷,家母病危,我必须……”
甭管什么缘由,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若他今日放人离渡,安然过河便罢了,这事儿可能神鬼不知的掩过去,但若中途出了岔子呢?夜起风浪水涨船高,舟楫倾覆还不是常有的事儿,到时候追究起来,他必定罪责难逃,津吏不耐烦的搡开其人:“卯正启渡,莫要纠缠!”
白冤和周雅人走在河滩船只间的阴影里,轻易避开巡兵的耳目。
白冤道:“渡口也有宵禁?”
重愈千钧的十二道闭渡锁横于黄河,每一根几乎手臂般粗大,紧紧咬合在石槽深处。
周雅人道:“以防走私,凡大端江河境内,所有官渡戌时三刻闭锁闸门,昼启夜闭,如非特例,禁止船只随意进出。”
而且渡口制度严明,对于盐铁茶类船只停泊间,经查验之后,官渡将对商船临时封舱,张贴盖有官印的风陵渡封条,防止货物被私自调换或盗卖。
当地船工有句谚语:宁渡十回鬼见愁,不闯一道夜风陵。
两人越过几艘贴着封条的大船,终于在边角找到了挂着洪氏旗帜的盐船。
距洪氏遇害时隔半月有余,案子没了结前,官府封船扣货,不许闲杂人等踏足。洪氏船上的盐货尽数搬运到了津署仓库,因此舱底空空如已。
白冤没在舱底发现任何可疑线索,或者即便有可疑的线索,也被官府的人取证处理了,案发现场除了一摊干涸暗黑的血迹外,并未发现打斗痕迹。
白冤道:“依何来顺所见,那洪氏被割开喉咙,应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人一击毙命。”
周雅人沉吟道:“船上货物俱在,盐引也握在洪氏手里,可见杀他的人并非图谋盐和引。”
“莫非是有恩怨私仇?”白冤细看溅落在船板各处的血迹,顺着周雅人的思路往下捋,“难不成是船工所为?可船工为何不在航运途中对其动手,再弃船逃生呢?非要等到船入关卡津渡,他难道不清楚官渡之地必有众多巡兵衙役把手,盐船一旦靠岸,就会经受稽查。”
“不是没找到中途刺杀的机会,就是认为自己能在渡口蒙混过关。”周雅人分析,“洪氏是在盐船靠岸时被人割喉,除了船工之外,后来登船的税吏和几名劳工都有嫌疑。”
谁知说曹操曹操到,外头传来一声厉喝:“干什么的?!”
白冤忙出船舱查看,就见一人提着风灯,踩着嘎吱响的木栈疾步而来。待此人跃下栈道越走越近时,白冤才认出这人竟是在酒肆中打过照面的税吏。
“什么人鬼鬼祟祟?!”税吏气势汹汹嚷嚷着,一边恫吓一边招引岸上的巡兵。
白冤透过船舷望去,正是刚才那名求着津吏放行,且急着回去探望病危母亲的孝子钻到了闸门下,不知从哪弄来艘扁舟,准备偷渡。
孝子见被官吏发现,立刻推船入河,手忙脚乱的爬上船,扁舟左摇右荡,晃得孝子身形不稳,一屁股跌坐下去。
眼看那官吏近了,孝子吓得直哆嗦,急头白脸的去捞浆板,刚划了一下水,船尾就被追上来的税吏一把拽住。
“大胆贼人,竟敢私渡……!”税吏趟着黄河水,气喘吁吁地将扁舟拖回滩涂。
“大人!大人!”孝子嘶声大吼,被赶来的巡兵押解下船,”求求你了,家母病危,我一定要赶回去见她最后一面啊,大人!求大人网开一面!”
“我管你谁病危,私渡关津者,徒一年,持禁物者,加二等!我看你也不必回去见最后一面了,来年直接回去奔丧吧!”说着,税吏大手一挥,“把他拖下去,搜身!”
“大人,大人饶了我吧……”
税吏充耳不闻,跟着巡兵往公廨走。
白冤和周雅人一个观完全程,一个听完全程,皆不动声色,尾随而去。
第101章 蚂蟥官 小小年纪心眼儿简直坏透了!
二人身手非凡, 轻而易举就能避开众耳目潜入津署。
税吏直奔羁押房,夜间值守的差役见着他们押个人进来,赶紧开锁让俩巡兵把人押进去搜身。
当差役得知此人私渡的原因时,忧愁地想起了自己病逝的娘亲, 也是没来得及回去见最后一面, 心里难免不是滋味, 忍不住要念叨一下这位同僚。
“人也是一片孝心, 着了急才会这么做,情有可原, 你说你……”
“虽说情有可原, 却也触犯了律令,我既然看见了, 当然要抓他,不然出了事, 跑不了渎职之罪。再说了,我抓他之前,也不知道他家母病危啊。”
“要是知道, 你就能视而不见?”
税吏眼一斜, 毫无恻隐之心:“我傻吗我,为了个不相干的人砸自己饭碗,就算知道也不可能给自己招祸。”
税吏又说:“成全他人牺牲自己, 那是庙里的菩萨, 菩萨就算不显灵也天天有人供奉, 难道谁会供我吗,这帮人只会明里暗里地咒骂我。”
差役听乐了,又与其笑谈几句后,税吏便问起刺杀他的小兔崽子来。
差役将他领进去, 边走边说:“这臭小子嘴里脏得很,整整骂了两个时辰,估计嗓子冒烟了,刚消停一会儿。”
“你们就由着他骂啊,不抽他几轮嘴巴子。”
“哪能不抽,我抽不死他!”差役转而嘿嘿笑道,“主要是骂您。”
没少挨群众谩骂的税吏哼笑一声:“骂我什么?”
“你进去听听不就知道了。”差役走到一处临时关押地,打开锁头,“少不了要问候您祖宗十八代,无非就是贪官污吏之类的。”
“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车轱辘词儿,没什么新意。”税吏说着,前脚刚踏进去,里头立刻爆出歇斯底里的咆哮。
正听墙根儿的周雅人差点被这一嗓子喊聋。
“你这只闸狗!河豺!蚂蟥官!吸血虫!你陷害我爹!你不得好死!”
平常百姓商贩们当着他们面,都是左一口税官右一口大人地叫着,鲜少这么劈头盖脸当面骂,房盖都要被这小子掀了去。
税吏二话没说,撸起袖子就干,又是拳打又是脚踢,一顿操作猛如虎,将其狠狠痛揍一顿,揍得人半死不活闭了嘴,才提溜着缺了颗门牙的猪头少年扔出津署。
“爷今儿出了这口恶气,暂且放你一马,快滚!”税吏放完话,拂袖而去。
少年烂泥似的瘫在地板上,半天都没爬起来,没用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他红肿的眼眶流出。他已经拼尽了全力,但每次都被县衙轰出来,看门狗瞧不上他那几个铜板,即便磕头下跪也无济于事……
陷入悲伤绝望的少年忽然被人揽进怀中,从冰凉的地板上抱起来,他睁开一双肿成核桃的眼缝,泪眼朦胧地看清搂着他的人。
许是身体各处太疼,仿佛浑身都被锤散了架,少年没有挣扎,直到他被抱进客栈,这人轻拿轻放似的把他放在软榻上。
“我帮你看看伤。”
安静地哭了一路的少年猛地打开周雅人伸来的手:“不用假惺惺!”他像只炸毛的斗鸡,腾地坐起身,“要不是被你们搅和,我已经把那只闸狗给杀了,何至于还被他打成这样!”
周雅人平心静气道:“你杀了他,再被官府治罪,剩下你娘怎么办?”
少年蓦地愣住,眼泪大滴大滴往下砸。
“你若出了事,你让你娘怎么活?”周雅人说,“你年纪尚小,行事难免冲动鲁莽,但这种要跟人拼命的事,以后别再做了。”
少年急了眼:“你知道什么?!”
因为他爹杀害盐商,被渡口的税吏亲眼目睹亲口指认,板上钉钉,不容抵赖。
可他不相信:“我爹不可能杀人盗引,肯定是那个雁过拔毛的税吏栽赃陷害!这些津渡的蚂蟥官,立块税碑守在闸口,仗势欺人层层盘剥,恨不得把每艘经过的船都刮下一层皮,连渔舟老翁都不放过,若是给不够孝敬,他们就不放行,想尽办法找茬扣货,船商们只能交更多钱去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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