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什么是重点?”
闻翼:“她说我们贼眉鼠眼。”
众少年大眼瞪小眼地彼此面了会儿相,自认为五官端正——这邪祟怎么骂人呢?!
周雅人摸出最后一个蒸饼,兀自咬一口,细嚼慢咽地吃着,然后在这群少年的嘀咕声中笑弯了眉眼。
白冤侧目,盯着他微弯的眼尾,长睫在尾梢落下一片清浅的阴影。
周雅人似有所感地抬眼,迎上白冤毫不避讳的视线,弯起的眼尾缓缓拉平。
白冤也不拐弯抹角:“上船之前,在跟谁通风传信?”
上船之前他召了飞奴往长安传信,周雅人坦然道:“我师长,宫中大司乐。”
白冤没再追问,因为那只飞奴刚跃上渡口,就被一根冰丝绞住,扑棱着翅膀从半空扯落下来。
白冤展开看完内容,不动声色地将传递阴燧下落的信笺撕成碎屑洒进黄河。
既然白冤不再继续往下说,周雅人也沉默不语,他其实知情,因为上船之前,目睹了全过程的流云私下告诉他:“太阴受刑者截下了飞奴。”
“嗯,”周雅人并不意外,只是太阴受刑者这个称呼实在长了些,于是他好像有些不分轻重地开口,“她叫白冤。”
李流云并不在意称谓:“用不用再传信一封?”
周雅人道:“按殿下的意思办吧。”
没想到李流云居然问:“依听风知的意思呢?”
“白冤不允许阴燧的下落泄露出去,越多人知道越容易出纰漏,而且很可能对她不利。”周雅人顿了顿,“既然信笺没送出去,殿下若肯通融,就算了吧。”
李流云别有深意地看着听风知,之前在京观十二杀局中时,他和师兄弟屡次受白冤关照才没被万箭穿心,无论如何,理应还这份搭救之恩,当然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是你的事,我不过多干涉。”
周雅人没料错,这位殿下虽然照章办事,但没有真的刻板到不近人情的地步。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白冤和周雅人在客舱内两相无言的对视片刻,彼此皆是心知肚明,只是各自目的迥异,交不了心,谁也没有主动挑明。
商船顺流直下,行驶还算平稳,依听风知之见,今日天清气朗,河谷不会掀什么风浪,顺当的话落日前就能抵达风陵渡。
几名少年在客舱内闲来无事,声讨完十恶不赦的痋师又开始声讨屠城暴君景安王,他们甚至还在蒲州某教谕那里要来一本史籍,恶补岐朝末年的史籍,林木无比较真儿的指着某一行笔墨控诉:“师兄看这里,居然写景安王骁勇善战,用兵如神,收拾岐朝破烂山河,力挽狂澜,将四分五裂的天下重归一统,让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是结束百年混战的开国明君,嚯,都给他捧成千古一帝了!”
白冤盯着非黑即白的林木,保持着不染尘埃的少年心性,还没经历人性的磨砺。
白冤随口道:“建功立业,休养生息,没毛病。”
林木翻来覆去都没发现书上有关景安王屠城的记载:“你这人怎么一点立场都没有,他对蒲州城犯下的暴行完全被抹去了呗。”
“谁也不是我亲戚,我要有什么立场?”白冤轻描淡写道,“没有他屠城的记载不是很正常,历史从来都是胜利者的一言堂,谁乐意把黑历史往史书上写,图什么?图口诛笔伐?还是千古骂名?”
林木瞪着那双黑白分明的杏仁眼,找不出半句反驳的话来,甚至觉得手里这本史籍虚实难分,索性一巴掌合上了。
连钊:“不看了?”
林木摇头:“谁知道是不是乱写的,还不如看听风知‘立象’。”
“史籍也不全是乱写,”周雅人道,“事实上,的确是景安王以战止戈,结束了百年混战。”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林木突然话锋一转:“那个观澜,为何会跟听风知长得一模一样?”
周雅人顿了顿:“可能是巧合吧。”
连钊道:“我觉得挺奇怪,会不会是你的前世?”
于是少年们展开了一番前世今生的深度讨论,从观澜讨论到阴燧,再从阴燧讨论到太阴炼形修长生,结合方仙道,将北屈的太阴/道体一并联系起来,追溯至秦始皇求长生时期。
白冤扫过秦晋峭壁间倒悬的古松,听几名少年口干舌燥的复了个大盘,最终得出结论,那作恶多端的痋师夺阴燧必然也是想利用道体修炼长生之术。
白冤听到中途觉得没什么新颖,不声不响迈上甲板。
当然,复盘过程中绕不开被困太阴/道体千年之久的白冤,按李流云当时的推测,她正是在道体中修出的不死阴身。
可被白冤否认了。
五名少年突然安静如鸡,个个瞪着大小眼,好奇又探究的看向甲板上的白冤。
“她当时说……”林木压低音量,在背后小声蛐蛐,“她从未为人,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吧?”
“难道她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吗?”
“既然从未为人,何来的人生父母养?”
“那她是从何而来?总该有个来历吧?”
“要不你去问问?”
“我才不去呢,万一是什么不能提及的禁忌,触怒了她,我又不会凫水。”
“不用担心,我会凫水,到时候我来捞你。”
“不去,要问你去问。”
“听风知也不知道吗?”
一旁的周雅人摇摇头表示不知,他第一次见到白冤就是在太阴/道体,并且试着套过几次话,没能成功。
滔滔水流将商船送至黄河东转的拐角,风陵渡口的轮廓渐渐映入眼帘,此地乃三河交界,商船往来如织。无论关中与中原输送粮食、还是河东与解州盐铁交换分销、以及南来北往的丝绸布帛、茶叶药材,都将经风陵渡转运。
风陵渡作为黄河水陆联运的咽喉要道,无数货物需在此地换船或转陆路,渡口停泊着大大小小数十艘船只,一眼望去,栀杆林立。
林木把头伸出船舱:“这么快就到了吗?”
连钊站起身:“顺风顺水,路上也行了三个多时辰呢。”
待一靠岸,甲板上的白冤第一个下了船。
连钊很有眼力见儿的扶了把看不见的听风知。
渡口商贾云集,小贩遍地,各式各样的吆喝声与号子声此起彼伏,赤膊脚夫扛着重物穿过人缝挤到了白冤跟前,她让其先行,正好等到周雅人和几名少年跟上来。
茶棚老妪满脸堆笑地招揽生意:“哎哟,几位外客打哪儿来啊?一路幸苦,要不要坐下喝杯热茶?”
连钊摆手拒绝间,又一人热情洋溢迎上来,恨不得挽着林木的胳膊拖着走:“哎哟几位贵客来得可真是时候啊,所谓七九河开,八\九燕来,春风将冰封吹化,正是吃开河鱼的好时候,一年一度仅此一回,过了时候再想吃开河鱼就没有啦,您瞧!”
林木被其拽到一间临河开设的酒肆前,盯着大木盆里好几条摆尾的活鱼,听堂倌口齿伶俐的介绍:“黄河金翅鲤,这可是咱们在黄河破凌之时捕捞上来的,您瞧瞧这金鳞、这赤尾,在冰下经过一整冬的净化,肉质及其鲜美,堪比活人参,补得很叻。如今就剩这么几条了,卖光就要等来年啦,诸位远道而来,千万不能错过,快里边儿请里边儿请。”
少年们在船上只吃了个蒸饼,早就已经饿了,听此一番讲解,腹中馋虫大动,不知不觉便迈进酒肆,围坐在窗边一张榆木方桌前。
第99章 找上门 一壶酒顺其自然的搁在了窗台上……
酒肆打着“开河鱼”的特色菜品招揽生意, 吸引风陵古渡来往不绝的客商光顾,此时此刻大堂内已坐满七成。
堂倌脚不沾地的迎来送往,举着长嘴铜壶往瓷盏里一边注水一边报菜名,就跟表演口技似的一气呵成。
滚水冲开干瘪的茶叶, 须臾便泡出金黄透亮的茶汤, 林木吹开浮沫喝了一口, 自然品不出好赖, 权当解渴,倒是李流云抿了一小口便不打算再饮此茶了, 有些涩口。
白冤同这群少年围坐在充满烟火气的酒肆中, 听着天南地北各式方言交杂成片,热闹非凡。
后厨的门帘掀开, 堂倌端着香气四溢的鱼盘,身形伶俐地穿梭在方桌之间, 嘴上同时吆喝道:“红烧金翅鲤,几位客官慢用。”
好不容易吃顿好菜,几名少年早已按耐不住开始动筷, 裹着浓稠酱汁的鱼肉一入口, 个个眼睛都亮了:“这开河鱼果真肥美鲜嫩,名不虚传。”
邻桌的胡商操着生硬的官话喊:“小二,再来壶烧酒。”
“好叻!”
此刻西窗下支起半个脑门儿, 头发干枯乱遭, 一双黑眼珠子滴溜溜瞪着, 正好跟侧目的白冤对上眼。
“你……”
白冤刚一开口,那顶着根稻草貌似来讨饭的乞丐突然窜起,猛地撑着窗棂翻入酒肆,在所有人没留神之际, 他手持凶器扑向邻桌一名身穿关隘差服的男人。
周雅人正好背对西窗而坐,捕闻动静蓦地抬手拽住了逞凶之人的腰带!
后者身形一滞,猛地向后踢腿,一脚踹在榆木桌角,差点翻桌,被白冤一把按下,鲤鱼打了个挺又落回盘中,连滴汤汁都没洒,倒是林木夹的那一筷子鱼肉滚到了衣袍上。
李流云腾地起身,一脚踩在逞凶之人膝弯处,只听咚的一声,那人膝盖骨狠狠嗑在青石地板上,听得在场众人膝盖疼。
与此同时,周雅人卸下了那柄磨得铮亮的匕首,三两下制住这乞丐少年,令其难以动弹。
脏兮兮的少年转过头,目露凶光地怒瞪着几个多管闲事的人,嘶声咆哮:“放开我!”
差点遭刺杀的男人为躲避凶器,整个人靠躺在了旁边那名胡商身上,一场虚惊过后,他立刻撑起身,瞪视着面前这个乞丐模样的少年,气得一巴掌扇过去:“竟敢跑来刺杀我!简直狗胆包天!”
乞丐少年挨了一巴掌,愤恨交加,目眦欲裂:“我杀了你!”
少年被李流云踩着膝窝,压根儿直不起身,只能厉声大吼,“放开我!”
男人指着少年的鼻子痛斥:“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界,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来此行凶,活得不耐烦了。”
周雅人反钳着少年的手腕:“你们有何仇怨?”
“放开我!这恶吏陷害我爹!”
“混账小儿,休得信口雌黄。”男人额宽面阔,身着渡口关隘的差服,俨然是名稽查津渡船只货物运输的税吏。他刚轮完值,跟几名从西路来的胡商喝酒闲聊,不料竟遇杀身之祸,“你爹偷窃河东盐商洪氏的盐引并将其杀害,被我人赃并获,不容抵赖。”
“胡说!”少年咬牙切齿,“我爹绝不可能做这等偷盗害命之事!明明是你们这些贪官恶吏滥用职权加征税款,那盐商洪氏不肯……”
税吏脸色黑如锅底,疾言厉色的打断:“污蔑朝廷命官,当心你那根舌头!”
正当此时,酒肆那位堂倌引着几名巡丁急匆匆赶到,税吏即刻命他们拿人,将其扭送至津署。
掌柜满脸堆笑的站出来,对在座客商连连致歉,那税吏则整了整衣衫,朝周雅人和李流云拱手致谢。
“若不是二位义士出手相救,在下今日恐怕非死即伤。”
“举手之劳。”周雅人客气了一句,询问他要如何处置那少年?
税吏正色道:“光天化日行凶,自然是不能轻饶。”
周雅人便不再多言,他们只是途经此地碰巧遇见,并不知事件原委,要如何处置自有津令定夺。
税吏为了答谢二人仗义出手,吩咐掌柜给他们这桌添了几道好菜好酒,结完账才告辞离去。
连钊眺望着税吏远去的背影,低声开口:“我听说这种津渡关隘有很多贪腐的官吏,会不会真像刚才那小子说的?”
林木:“若真是这样,那小乞丐被抓了还能有好果子吃?”
“是与不是都没好果子吃。”白冤嗅着醇香的酒气,斟满一杯,“本来他干的便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蠢事。”
林木刚要抬杠,就被周雅人拦截了:“她的意思是,只有走投无路,亦或急红了眼才会不遮不掩的冲到大庭广众之下刺杀胥吏。”
“而且还是在人满为患到处有巡逻的津渡,”白冤道,“旁边就是官吏办差的津署税场,这傻小子完全是豁出去不要命了。”
林木一愣:“这么说,他爹真有冤情?不是,你怎么还喝上酒了?!”
“但也不排除他一厢情愿的认为自己有个好爹。”说不定背地里干着打家劫舍的勾当,白冤捏着杯沿,“你们也喝一个?”
林木扒了口饭:“酒有什么好喝的?”
“没喝过?”白冤提议,“要不要尝尝?”
林木刚萌出几分好奇,就被连钊掐断:“太行道有戒律,不许弟子饮酒。”
“饮了会如何?”无拘无束的白冤从不将戒律这种东西当回事,“谁会来这儿罚你们?”
几名少年竟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面无表情的李流云。
李流云莫名其妙:“……看我作甚?”
白冤转而问他:“你掌戒律?”
李流云:“不掌。”
白冤:“那你喝么?”
李流云:“不喝。”
白冤:“你不喝,是会回去告状?”
李流云:“……”
白冤了然点头,独饮了杯中浊酒。
须臾,李流云才硬邦邦开口:“不会。”
听了这话,太行道四名少年弟子脸上闪过惊讶之色,流云这是默许了?
从来循规蹈矩的几个少年这一刻捺不住蠢蠢欲动,很想尝尝浊酒究竟是何滋味,没什么定力的林木已经伸手去端酒壶了:“那我尝一口。”
谁知白冤按住了酒壶:“小小年纪,喝什么酒。”
不是,刚刚撺掇他们喝酒的是她,现在不让喝的又是她。
白冤扬起嘴角:“我还以为你们一个个的,多守门规戒律,看来定力也不怎么样。”
合着在涮他们玩,差点没守住门规戒律的少年们个个哑巴似的盯着白冤,好似被邪祟踩到了尾巴。
白冤霸占着酒壶,一抬下颚:“不是饿么,赶紧吃饱饭。”
林木端起碗,赌气似的狠狠将米饭扒拉进嘴里,活像个没要到糖吃的馋小子。
周雅人夹了块鱼放进林木碗里,以示安抚:“时辰不早了,一会儿就在城里找间客栈。”
一顿饭下来,白冤没吃几口菜,酒却很快见了底,临走时还不忘让堂倌再打一壶拎去城中客栈。
从渡口下船到客栈,周雅人一路铺开神识,捕闻方圆几里无数嘈杂之音,始终没有听见陈莺和陆秉的声音。
他不肯松懈,独自坐在客房中,竭尽全力地将神识铺出更远。
小孩哭叫欢闹、男人女人打情骂俏、以及老弱病残的粗喘咳嗽尽收耳底,这些声音通通被放大数倍,杂乱无序,闹哄哄地听久了,耳根很难清净,所以每次周雅人用耳过度,都像要失聪一样产生耳鸣。
他知道应该适可而止,但又急于寻找陆秉的下落,于是不肯就此罢休。
白冤懒散地坐在客栈青瓦上,背倚窗棂,居高临下瞥着商旅百姓在街道巷陌间穿梭来去,时不时仰头饮一口浊酒,顺便赏一轮天上弦月。以免那瞎子找起人来没分寸,白冤估摸着时辰伸出手,漫不经心地叩响身后的窗扉。
须臾后,紧闭的窗门从内打开。
一壶酒顺其自然的搁在了窗台上。
周雅人嗅到一股浓烈的醇香。
“喝两杯。”白冤邀他喝酒,目光却盯着檐下,老掌柜忙里忙外,正将客人的一匹白驹拴在马桩上。
周雅人看着白冤:“你在这儿喝酒?”
“废话。”
他知道白冤酒量相当不错,在北屈时还曾将陆秉家中的桂花酿挖出来喝了几坛,她自太阴\道体而出,不稀罕什么珍馐佳肴,唯独爱喝这种辛辣烈酒。
周雅人道:“烈酒伤身,还是少饮为好。”
檐下,店小二抱着草料出来喂马,白冤这才把视线转到周雅人身上:“酒之于世,礼天地,事神灵,自古以来,人们皆以酒祭祀,然而……”白冤举杯对月,“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周雅人蓦地一愣。
“九泉之下,没有这种好东西。”言罢,白冤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又去拎了酒壶斟满,然后看着那匹白驹吃草料。
因为知道白冤的经历,所以听到她这番话,周雅人心里很不是滋味:“没找到陆秉,我不能喝。”
白冤只拿了一个杯子,压根儿不认为周雅人会喝,无非是怕瞎子还没找到人就变成聋子,得不偿失。
“进屋吧,”周雅人道,“夜里风凉,别坐屋顶上喝酒。”
白冤撑着窗棂,欺身到周雅人面前,直视那双盲瞳。两壶烈酒穿肠下肚,浸润过四肢百骸,让她浑身透着股酥软,通体舒畅。
相似小说推荐
-
直播当宠妃,你想当皇帝?(姜红酒) [穿越重生] 《直播当宠妃,你想当皇帝?》作者:姜红酒【完结】晋江VIP2025-11-23完结总书评数:736 当前被收藏数:28...
-
AI指令调到冷脸上司后(白桃渡川) [现代情感] 《AI指令调到冷脸上司后》作者:白桃渡川【完结+番外】晋江VIP2025-11-25完结总书评数:34062当前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