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其中一个婢女给他束发,见他依旧和往常一样神情柔和,便壮着胆子说:“王爷,有件事不知道要不要跟你讲!”
“说吧!”蒙夜酆随手从面前的桌子上拿了一块玉递给她:“你最乖了,可不要骗我哦。”
那婢女脸色一红,接了玉,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之前您病重,太医给您施针,是媪娘替您脱的衣裳。”
蒙夜酆眉头微挑,他知道自己胸口中箭,凶险异常,虽然他不让人脱自己的衣裳,但是这点逆鳞和生死相比倒不算什么,况且太医都是男的,被男的瞧了也无甚关系。
婢女见他没有说话,替他束发的手微微有些发抖:“不,我不是要说这个,是,是当时有一位医女进了内室。”
果然婢女话音一落,蒙夜酆浑身肌肉紧绷:“医女?”
“嗯,是国医的女徒弟。”
“她怎么敢!”这几个字几乎是从蒙夜酆齿缝中冒出来的。
屋里本在忙碌的婢女们又跪倒了一片。
这时一位穿着白族服饰,头戴银饰的老媪进来了,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椅子上的蒙夜酆,几乎是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王爷,您醒了?没事了?”
似乎不放心,老媪把蒙夜酆前后左右都瞧了个遍,她脸上敷了很厚的粉,这又是哭又是笑的,粉扑扑直往下掉。
蒙夜酆身子往旁边让了让,眉头微皱:“让你少敷点粉,一大把年纪了。”
媪娘的眼泪流了下来,用帕子一抹,脸上的粉都花了:“我还不是为了王爷,这京都看着繁华,却是要吃人的。我不狠一些,这些女娘会听我的,您病得不省人事,不是我镇着,早就被这些人吃得骨头都不剩了,您还嫌弃我,我都是为了谁啊。”
四周跪着的婢女们把头低得更下了,当初蒙夜酆随陛下入京,身边只带了媪娘一人,被陛下封为鹤拓王后,整个王府都是交给媪娘大理。
媪娘性子执拗、脾气大、手段残忍,府里的婢女仆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很多人竖着进去,横着被抬出来,听说刚开始,鹤拓王府每日都弥漫着血腥味,路过的人都要捂着鼻子。
所以后进府的婢女越发谨慎了,即使蒙夜酆身负重伤人事不知,她们也不敢随意掀开那层薄薄的纱帐。
蒙夜酆眉头紧锁:“行了。听说我病重的时候有医女进来过?”
媪娘的双眼立刻如鹰一样扫向屋内的婢女们。
“是不是?”
“是的。”媪娘挺直脊背:“当时您已经喂不下去药了,那个医女进来的时候是我去验的身,如果您那一晚醒不了,她就当是给您陪葬了。没想到运气好,孙大夫治好了您!”
媪娘也有私心,王爷已经弱冠之年了,却被大齐陛下压着没有娶妻生子,万一真的活不了,也有医女能陪葬,让王爷在地下也有个伴,所以,当时她没有阻止医女进府。
蒙夜酆冷哼一声,没有作声。
媪娘跪地痛哭:“我以天神起誓,真的一切都是为了王爷啊。”
蒙夜酆嗤笑一声:“你的那个天神,不信也罢!”
媪娘顿时哭天喊地:“王爷不可对天神不敬,否则会被诅咒的。”
蒙夜酆懒得应付她,见婢女已经替他束好发,他自己重新理了理腰带,长腿一迈就要出门。
媪娘在身后大喊:“王爷身体刚刚痊愈,莫要出去吹了风。”
蒙夜酆充耳不闻,他要去天香楼瞧一瞧,花魁是不是被李家那个废物赢了去。
白族尚白,蒙夜酆骑着一匹白马冲出了王府,沉寂已久的京都随着他的马蹄声又掀起了波浪。
蒙夜酆赶到天香楼时,正看到李家那个废物带着一群人在楼下大骂。
“小夜花了那么多银子,好不容易蒙夜酆没功夫和我抢了,你竟然跟我说沫盈被赎身了,你且告诉我,到底是谁替她赎的身,她现在在何处?”李筠秽跳脚大骂,他皮囊也算不错,只是终日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整个人单薄得如一阵风就能吹跑。
蒙夜酆坐在高头大马上,一身湛蓝色的袍子与白马相映成辉,他身姿挺拔,面容俊美,嘴角一抹嘲讽的笑:“李筠秽,怎么?偷鸡不成蚀把米?”
听到声音,李筠秽回头看向蒙夜酆,更加生气了:“蒙夜酆,你没死啊!”
“嘿嘿,你全家都死了,我都死不会死。”
“蒙夜酆,你个王八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看小爷今天怎么收拾你!”
命悬一线的鹤拓王兀一痊愈就和李家的公子在天香楼的门口打起来了!
蒙夜酆单人独马,在长街上把李去秽一行人戏耍得团团转。
整个长街的人都在看热闹,有吆喝起哄的,还有捶胸顿足的,好不容易安宁了些日子京都又要被鹤拓王搅乱了。
蒙夜酆坐在白马上,手中的马鞭不时摔在李去秽的身侧,他躲躲闪闪,骂骂咧咧,可是他站在马下,身边跟着的随从也都是些废物。
人群乱糟糟的,蒙夜酆笑嘻嘻地看着李去秽:“李去秽,你要跪下来喊我爹,我就饶过你。”
李去秽狼狈不堪,他左躲右闪,可是蒙夜酆的鞭子就像长了眼睛一样,总能擦着他的衣裳落在地上啪的一声,他一边躲一边骂:“蒙夜酆,你有病吧,我招你惹你了。沫盈又不是被我赎身的,你找我发脾气做甚?”
“当日不是你在我的马上动了手脚,我的马怎么可能受惊往皇城冲!”蒙夜酆是来找李去秽报仇的,当日他和李去秽在御街上纵马,他心里有数,准备跑一里路就掉头,哪里知道马上了御街之后就不受控制,只拼命往皇城跑,还他被箭射中,马也被当场射死了。
“你血口喷人,我李去秽虽不是正人君子,但也绝对不会.....”
李去秽叉着腰要和蒙夜酆理论,可是话还没有说完,一支短剑不知从何处径直朝他射去,直击眉心。
李去秽睁着双眼轰然倒地,人群一下子就炸开了,这时李家的仆人突然大喊:“杀人了,鹤拓王杀人了!”
蒙夜酆坐在马上四处张望,随即翻身下马,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抱起李去秽就跑。
天香楼在西市上,而孙氏医馆就在西市。
孙氏医馆门口挂着歇业的牌子,蒙夜酆却毫不在意,一脚就把门板踢塌了。
漱玉和师父已经连续试了三日的毒,两个人疲惫不堪,正裹着被子睡得正熟,外面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声音,等她穿好衣裳来到前厅时,看见前厅已经围满了人。
竟然还有官差。
李家的仆人抓着官差抹泪:“我家少爷就是鹤拓王杀的,鹤拓王诬陷我家少爷,说是我家少爷在他的马上做了手脚,害得他的马受惊才奔向皇城的。官爷,天地可鉴啊,我家少爷是端方君子,怎么会如此小人行径!”
巡街的官差听了事情的原委顿时觉得十分棘手,不管是鹤拓王,还是李家的公子,都是他们得罪不起的,他只能问得更细:“你亲眼看到是鹤拓王杀的李公子?”
当时李去秽在说话,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的身上。
仆人摇了摇头:“除了鹤拓王,还能有谁,我家少爷性子可好了,不可能有得罪的人。”
孙大夫人群挤在中间,蒙夜酆立在一旁,看着李去秽中箭的地方开始泛黑,紧接着,整个脸部都呈现了黑色。
“已经死了!”孙大夫上前诊治,在看到伤口时他就知道箭上有毒,探了探伤者的鼻息和脖颈,已经没有呼吸了。
蒙夜酆握紧拳头,木然地立在一旁,他没有想过李去秽会死,而且如此惨烈地死在自己面前。
李去秽中箭时,他立刻四处查看,并没有看到射箭之人。
箭上有毒,李去秽的死相很惨,浑身泛着紫黑。
人死了,衙门的人都来了,整个孙氏医馆被围得水泄不通。
孙大夫看到漱玉过来了,往身边让了让:“你看看,中的眉针箭,箭上有毒。”
“中了眉针箭就难逃一死,竟然还要在箭上涂毒,看来行凶者是要确保此人必死,是仇家?”漱玉上前查看了一番,眉针箭差不多三寸长,已经全部没入脑中,只余倒月牙铲形的尾部,眉针箭一般藏在袖中,多用于暗杀。上辈子萧霆的部下就有善用此箭者,曾用此箭射杀数名敌军首领。
孙大夫点了点头。
这时李家的人得到了消息,李洛娘穿一件簇新的藕色纱裙匆匆而来。
李家的仆人一见到她就伏地痛苦:“大小姐,公子,公子他死了!”
李洛娘是京都有名的贵女,此刻一张艳丽的笑脸惨白如纸,她双眼瞪得更大,似有莹莹泪光。
人群散到两侧,李洛娘两步就到了矮榻边,她一眼就看见了躺在榻上,浑身漆黑的幼弟,双腿一软,因为撑着矮榻才勉强没有摔倒在地,她不相信仆人的话,握着李去秽的手使劲摇了摇:“去秽,醒醒,醒醒,我是阿姐啊,你不是最听阿姐的话吗?醒醒!”
李洛娘一把抓住孙大夫的衣摆:“您是国医,求求您救救我弟弟,只要能救他,什么我都愿意给,求求您了。”
孙大夫于心不忍,但是逝者已矣:“女公子且起来吧,公子已经没有了呼吸,这是眉针箭,且涂了毒,但凡中此箭者,即刻毙命,难有活路。”
李洛娘腾得站起身,突然抢过一旁官差的刀,径直朝蒙夜酆的胸口刺去。
蒙夜酆愣愣地站在一旁,在李洛娘刺过来的时候竟然没有躲。
前些日子鹤拓王病危,陛下下旨如果鹤拓王死了,整个太医院都要死。
如果鹤拓王死在西市,今日在这里的官差恐难活命,一旁的官差见状,赶紧用自己的身体去撞李洛娘。
李洛娘的刀虽然刺中了蒙夜酆的胸口,但是被官差一撞泄了力道,她挥刀又要向他砍去:“蒙夜酆,你怎么不去死,你为什么还要活着。在陛下攻下南诏的时候你就该死,你在京都苟延残喘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了我的弟弟,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官差一拥而上把李洛娘制止住了,这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西市令穿着官袍诚惶诚恐地跑了过来,他一见蒙夜酆的胸口在流血,顿时吓得一激灵,赶紧拉住孙大夫:“快点,先给王爷止血,王爷可是刚刚痊愈又被伤了。”
蒙夜酆双眼空洞,他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李洛娘说的没错,他为什么还没有死?南诏国都没有了,是他亲自献的城池,是他亲自出门投降的,他的母亲、父王、兄弟姐妹都死了,为什么他还活着?凭什么他还活着。如果这次他死了,李去秽是不是不会死?为什么死的不是他?
“王爷!”孙大夫真是怕了这位王爷了,上次就茶点死了,这次竟然又伤了同一个地方,真是伤上加伤。
“秦艽,扶王爷去内室,我先去准备药。”
“是。”漱玉上前扶住蒙夜酆,之前见他的时候,他都是紧闭双眼躺在床上,现在站着就发现他真的长得很高,身材高大,皮肤白皙,眉眼深邃,的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蒙夜酆犹如提线木偶一般被漱玉扶进了内室,衣裳已经被血迹晕染了,漱玉让他坐下之后说:“我先替王爷看看伤口?”
蒙夜酆无知无觉,没有回答,可是在漱玉触碰到他的腰带时,他突然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力大无穷,几乎要捏断了她的脖子。
“王爷!”孙大夫拿着药进了内室,赶紧上前去扯他的手。
孙大夫根本扯不动,情急之下,操起一旁的水壶直接砸在他的头上。
蒙夜酆这才回过神来。
“王爷,何至于此啊。”
蒙夜酆这才松开了手,只见面前站着一位翡翠撒花洋长裙的女郎,此刻女郎捂着脖子一脸警惕地看着他,他从未见过如此白皙的女郎,宛如一个瓷娃娃一般,但是那双眼睛又清冷得如冬日的湖水一般,身姿窈窕,面容美丽,真正是一副好皮囊,可是那又如何,女人最毒似黄蜂。
“你出去。”蒙夜酆指着漱玉。
无故受了这一灾,漱玉心中气愤,径直出了内室。
大厅里的人都散了,李去秽的尸体也没有了,只门口留了两个官差守着。
这时,长青赶着一辆牛车出现在门口,看到官差的那一刻脸色都变了,正好看见漱玉,便喊了一句:“秦艽,出什么事了?”
“没事了,你回来了?师父让你干什么去了?”
“该我问你去干什么了吧。”长青把牛车从侧面的门赶进院子里。
漱玉去院子里帮他把车上的药材卸下来:“你去收药材了?”
“要不然呢。”长青翻了个白眼,扫了一眼她:“你干什么去了,怎么瘦了这么多?”
“没什么,走了一趟远路。”
“师父呢?门口为什么站着官差。”
两人卸完了祸,靠着柱子说话。
漱玉往内室扬了扬下巴:“鹤拓王在里面,师父在给他上药。”
长青一惊:“他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
“李洛娘的弟弟刚才在西市被人杀了,李府的人说是鹤拓王杀的,李洛娘就刺了他一刀。”漱玉言简意赅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啊?”长青瞠目结舌:“这个鹤拓王应该刚刚痊愈吧,刚痊愈就杀人?”
漱玉瘪了瘪嘴,伸出自己的脖子给长青瞧。
长青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斥骂道:“干什么?有没有一点女郎的自觉?”
“你没看到我脖子上的红痕吗?就是鹤拓王刚刚掐的,我明明是要帮他看伤口的。”
长青眉头微皱:“啊?这么凶残?人不会真的是他杀的吧。”
这时内室传来孙大夫的咳嗽声,突然帘子一动,蒙夜酆就出现在了门口,他阴沉着一张脸,双眼冒火:“人不是我杀的。”
多日不曾归家,重新回到桂花巷恍若隔世。
桂花巷两侧的灯笼很稀疏,照得路面深深浅浅,刚进桂花巷,漱玉就看到了前面一个身影,穿着官袍,身材高大,正是薛统,他身侧是一个矮个子男人,两人边走边说话。
“没想到今日能遇到你,我已经来京都好些日子了。”矮个子声音欢快。
薛统的声音有些低落:“你真的不准备走门路谋个官职?当初你在战场上可是屡立奇功啊。”
“哎呀,好汉不提当年勇。”矮个子摆了摆手:“你知道的,我们这些人其实已经死在了南诏。”
薛统还想再劝,矮个子一拳捶在他的肩膀上,笑嘻嘻地说道:“行了,知道你是为我好,我在京都已经谋了差事,主家人挺好的,比你当城门吏舒服多了!”
漱玉听了一耳朵,快走两步:“薛统!”
薛统止步回头,见是漱玉,一脸欢喜:“女公子,你终于回来了,怎地轻减了这么多?”
漱玉摸了摸自己的脸,看向矮个子男人:“没事,出了一趟远门,这位是?”
薛统赶紧介绍:“女公子,这位是我的同袍康悦,康悦,这是王家的女公子。”
漱玉这才仔细地看向矮个子男人,他穿着短衫,肌肉虬实,头上用布巾包裹得严严实实,一张脸布满皱纹。
双方寒暄了两句一起往回走。
刚进院子翠娘就迎了出来,看到漱玉时一脸惊喜:“女公子,今日家里做了杀猪菜,一起吃。”
“不了,我买了卤菜,好久没回来了,陪陪我爹娘。”漱玉冲薛统他们扬了扬下巴:“你家有客人,明天我找你说话。”
翠娘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好。”
谢氏已经听到了动静,推开门:“婉儿,你回来了?”
漱玉拎着卤菜快走两步。
两人进了屋子却没有看到王朗,漱玉不解:“爹爹呢。”
多日没有见到女儿,谢氏甚是想念,心中也埋怨过孙大夫让一个女儿家出远门,现在看到女儿,自是怎么看都不够的,见女儿轻减了不少,她心酸得直落泪:“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漱玉在谢氏面前转了一个圈:“难道娘不觉得我更漂亮了吗?师父和师兄倒是觉得我更好看了。”
这话逗笑了谢氏,她仔细瞧了瞧,虽然还是那一副容貌,但的确更美丽了一些,便笑骂道:“真是不知羞啊!”
谢氏还没吃饭,炉子上温着菜,这才说起王朗:“你爹身子刚好,就去了官署,说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可他一个病患,能干什么?”
“这不是正说明爹爹能干,官署可离不了他,这差事肯定能保住。”
谢氏又是忧愁又是高兴,拉着她的手:“你饿了没?要不你先吃?”
“我不饿,在医馆吃过的。”
两个人说了一会话,王朗才回来,大病初愈,又在官署忙了一整日,他有些头重脚轻,但在看到女儿之后,所有的疲惫和劳累都一扫而空:“婉儿,你终于回来了,跟爹爹说,这次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