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还以为是哪家的公子小姐呢,原来只是下九流的人啊。”
“许眉婷,你说什么呢?”谢韫站起身:“今日来的女娘们,家里长辈大多在太医院任职,孙大夫是陛下亲封的国医,是不是所有的医者在你眼中都是下九流的人?”
“难道不是吗?能够当官谁愿意去学医啊,陛下不也瞧不上太医院的人吗?否则也不会让他们给鹤拓王陪葬,我说的有错吗?医者就是下九流的人。”
谢韫气得脸色通红:“好,许眉婷,你就祈祷自己永远不要生病吧,生病了也别请大夫!”
“你以为你是谁啊,管得着我吗?”
听到有人吵起来了,李洛娘倒有了兴致,在一旁看热闹,琉璃屋里顿时热闹喧天。
漱玉和长青撩起靠湖那面的帘子,一边吃着点心,一边赏着湖面的雪景。
这时一位仆人匆匆而来:“夫人那边已经忙完了,现下要见各位女娘和公子们。”
按说拜见完周绅就应该去见周夫人的,但是听说周夫人正陪着贵客,所以要稍等片刻。
漱玉端起茶水漱口,用帕子擦了擦嘴角,随着仆人往芳菲苑去。
本来待在琉璃屋的女郎公子们也都过来了,或立在廊下,或站在门口,俱是衣着华丽,姿态优美。
这时芳菲苑门口出现了一位着宫装的女子,她妆容精致,高昂着头颅:“长公主请诸位公子小姐入内!”
漱玉和长青站在最后面,听到公主二字时两人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到了震惊,没想到公主也来了周府,长青感觉自己两股战战,侧身去看师妹,却见她面容平静,一派从容,不禁惭愧不已,收敛心神,稳定情绪。
今日在场的少年郎女郎差不多有三四十人,芳菲苑是专门举办宴席的地方,位置倒是够的。
两个人从善如流地跟着大家入内,跪拜叩首,呼“长公主安。”
片刻只听见一个虚弱的声音:“好了,都起来吧,今日倒是本宫喧宾夺主了。”
周夫人在一旁说道:“公主大驾光临,周舍蓬荜生辉。”
长公主坐在首座,穿一件绛紫色的对襟圆领袄,头上只戴了三两枝珠翠钗子,虽未着华衣,但整个人气场很足,不怒自威,即使面容和善,也无人敢放纵。
长公主轻轻扶额,摆了摆头,眉头微皱:“周夫人说笑了。”
周夫人穿一身诰命服饰,没想到公主入府如此低调,此刻如坐针毡,见公主扶额,便倾身上前:“公主可是有些不适?”
长公主捏了捏太阳穴:“头疾又犯了,不碍事。”
“郑医正正在府中,要不要请他过来替您瞧一瞧。”
“算了,今日是你府中的暖冬宴,没得在你府中瞧病的,你也不用管我了,让这些公子小姐们该玩玩,该乐乐。”长公主的头疾是经年顽疾,倘若郑医正有本事,她何苦受这些年的罪,今日来周府也是为了缓和一下君臣的关系。
之前陛下意气用事,当庭杖责了周绅,虽然事出有因,但现在不是三年前了,凡事用重典。天下初定,君臣一条心方能治国,倘若君臣离心,于国祚是大忌。
周夫人趁机出去更衣,然后安排少年郎女郎们去旁边屋子玩乐。
公子们聚在一起投壶喝酒,女郎们弹琴下棋,自是一派祥和。
周夫人换了一件青绉绸一斗珠的羊皮褂子,整个人如释重负,见公子小姐们玩得正起劲,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眉头微皱:“老大和老二呢?今日府中客人多,他们跑哪处躲懒了?”
周夫人身边的管事嬷嬷上前,压低声音:“之前您陪侍公主,仆人传话过来,老奴便压了下来。”
周夫人心里咯噔一下,今日宾客盈门,倘若府中闹出什么波折来,那就是天大的笑话了,她冷着脸问:“出了什么事?”
“大公子和二公子吵起来了,还动手了。”
“所为何事?”周夫人感觉自己的脸颊僵硬,手心都出汗了。
“二公子埋怨大公子不该把琉璃屋腾出来的,否则那些草药也不会冻死。”
琉璃屋是周柏霖倒腾出来的,就是为了培育药材,可是京都的天气着实冷,入冬之后几乎见不到绿色,只有在琉璃屋里,药材才能存活。
提起这个,周夫人就一脑袋官司,眉头皱成了山丘:“当初跟衡宇说了,就在芳菲苑,芳菲苑这么大还容不下他们吗?可是他就像吃了那个李洛娘的迷魂汤,她要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这样的女郎,我如何同意上门提亲?况且,李洛娘自视甚高,看得上我们周府吗?现在为个琉璃屋,两兄弟还动手,说出去丢不丢脸?你让人给他们兄弟二人传话,今日都给我安分一些,倘若真的出丑,家法伺候。”
“是!”管事嬷嬷亲自去传话了。
周夫人气有些不顺,但是又不能一直冷着长公主,便立马换了一副笑脸往正堂去。
长公主头疾越发不适了,原本想忍着吃了周府的宴席,也算是给周府一个体面,可是头疼得她眼冒金星,满头大汗。
旁边陪侍的宫婢赶紧上前:“长公主,恐怕是今日出门受了寒,要不,先回公主府吧。”
长公主确实忍不住了,点了点头,这时宫婢看到周夫人来了,立马上前:“公主头疾犯了,恐不能久待!”
周夫人脸上大便:“长公主,要不我安排卧房,您先休息休息。”
长公主已经疼得说不了话了。
宫婢在一旁说:“公主的头疾要回府用药浴,在这里耽误下去,只怕会越发严重。”
宫婢这样说,周夫人哪里敢久留,赶紧吩咐下人给长公主开道。
而此时隔壁的宴席厅却传来了争吵声。
许眉婷声音娇俏:“周蔷,我好喜欢这个琉璃观音像啊,下个月就是我的生辰了,你就送给我吧。”
“许眉婷,这个琉璃观音是周蔷让我放到医塾的。”谢韫一双秀眉都竖起来了:“前些日子,医塾出事,杜钰绯和我们也算是相交好友,这尊琉璃观音是去广仁寺开光了的,说不定能保佑杜钰绯平安归来。”
许眉婷嗤笑一声:“谁和杜钰绯是相交好友?只不过是在宴席上见过几面罢了。要我说,她就不该和我抢那对香妃玉的手镯,我奶奶可说了,我上辈子是观音坐下的玉女,大富大贵的命格,谁惹我不快,谁就会倒大霉,她抢到了镯子,却丢了命。谢韫,别怪我没提醒你,这尊琉璃观音我看上了,你别和我争,否则倒霉的是你。”
饶是谢韫知道这个许眉婷的性子,此时听到这样的话也是瞠目结舌。医塾出事,整个京都都在为杜钰绯她们担心,许眉婷却如此铁石心肠,不知为何,一向和善知礼的她并不想再退让,她抱起琉璃观音就要出门。
许眉婷没想到谢韫报上琉璃观音就要跑,赶紧伸手去拦:“谢韫,你做什么?”
谢韫穿一身绯红色的夹袄,脸色通红,紧紧地抱着琉璃观音:“许眉婷,你让开。”
“拿过来!”许眉婷叉着腰挡灾门口。
谢韫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用力地把许眉婷撞开了,径直往院子里跑去。
许眉婷哪里会依,爬起来竟然抓起一块石头朝谢韫的后脑勺砸过去。
只听见咚的一声,谢韫身子一软直接倒在了地上,那尊琉璃观音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院子里顿时乱成了一团。
漱玉却恍若在神游一般,她只记得许眉婷说的那句话,其中一个失踪的叫杜钰绯的医女买了一对香妃玉的手镯。医女、香妃玉的手镯,漱玉不得不深思。
院子里出了事,长青脸色苍白地扯了扯漱玉的袖子:“要不我们还是先走吧!”
这里有长公主,还有各家千金公子,刚刚两位小姐当众大吵,其他人都在看热闹,长青却觉得不自在,心中正惴惴不安,外面立刻就出事了,他们没有家世,没有靠山,万一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就是他们倒霉了。
漱玉也觉得此处不可久留,赶紧先去见师父,把刚刚知道的事情告诉他。
两个人沿着长廊准备先退出芳菲苑。
“喂!”李洛娘的视线突然转向他们两个:“你们不是国医的徒弟吗?赶快过来看看谢韫怎么了?”
“我们只是学徒,没有师父的允许不能在外接诊,所以现在去前院请师父过来!”
“请国医一个人就行了,你留下,先看看她到底怎么了。”李洛娘着一身鹅黄的夏裙,外面披了一件白狐斗篷,衬得她身姿窈窕,那如葱结的手指远远指在漱玉的身上。
漱玉看了长青一眼:“你先去请师父。”
今日大雪,芳菲苑里本来落满了雪,但是今日宾客盈门,未免宾客滑倒,仆人们一直在打扫院子,鹅卵石路上铺上了蒲苇草垫子,谢韫此刻正倒在垫子上,身侧事碎裂的观音像。
长公主也被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和周夫人一起来到院子里,一见凉风,头愈发疼了,可是出了这样的事,她也不能袖手旁观,命身边的宫婢上前查验,长公主府中的宫婢都懂一些医术。
那宫婢俯身瞧了瞧谢韫,然后折返到长公主身边:“还有呼吸,没有流血,幸好国医和医正都在府中。”
长公主点了点头,一双眼锐利地扫向许眉婷:“可是你伤的她?”
刚刚只是意气用事,当看到谢韫瘫倒在地上时,许眉婷已经吓得两股战战了,此刻被长公主一问,整个人扑通跪在地上,双唇呈紫色,哆哆嗦嗦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漱玉被李洛娘强留下来,只能从廊下走了过来。
长公主本来因为头疼就郁结在心,又出了这么一桩子事,怒气直冲头顶,恨不得现在就把这刁蛮的许家女郎下大狱,突然鼻尖传来一阵药香,就犹如火烤的脑袋突然覆盖上了一丝冰凉,疼痛霎那间消减,因为疼痛眯起的双眼也缓缓睁开了一些,她看到一位身着石青刻丝灰鼠披风的女郎走了过来。
风雪越来越大,漱玉解开自己的披风盖在谢韫身上,现在还不知道什么状况,大家不敢移动她。
看到漱玉的动作,周夫人赶紧吩咐:“快些,拿伞过来!”
漱玉的手在谢韫的后脑勺轻轻摸了摸,后脑勺已经起了一个鸡蛋大小的包,她的鼻息倒是平缓。
这时,暖阁里得到消息的大人们都过来了,乌泱泱一片,当先的是谢府的大公子,谢衡。
谢衡穿一身月白色的长袍,肩头已经落了一些雪,他行色匆匆,走到跟前时一把推开了漱玉。
漱玉本来半蹲着,见他过来,刚刚起身就被他一推,踉跄后退径直朝李洛娘倒去。
李洛娘站在长公主身边,却不想被这些下九流的人沾身,本能地一让。
漱玉不可能去撞长公主,就准备自己摔个狗吃屎时,长公主竟然伸出手扶住了她。
场面混乱,就连已经把谢韫抱起来的谢衡都愣住了。
所有人胆战心惊地看着漱玉朝长公主撞去,长公主身侧的护卫已经拔刀了,却看见长公主亲自把人扶住了。
长公主的手心冰冷潮湿,漱玉站稳之后顺势跪在了她的面前,心扑通扑通直跳:“民女大罪!”
长公主立在风雪之中,第一次有了赏雪的心境,原来被漫天白雪覆盖的世界如此洁白剔透。
往常一入冬,她的头疾就越发严重,常常痛得连门都出不了。十三年前,萧霆起事,长公主作为他的姑母倾囊相助,不仅出钱出人,更是亲自上阵。
十三年的时光,长公主经历了丈夫战死,儿子被俘,女儿被侮,最后天下定了,她也孑然一身,虽有长公主的无尚荣光,可是夫死子亡,自己还要承受头疾之苦,简直苦不堪言,疼得最厉害的时候她恨不得吞了鹤顶红,一了百了。
可她是大齐的长公主,如何能做到不管不顾两腿一蹬。陛下性子乖张,处事极端,往往与大臣闹得僵持不下时,还需要她从中斡旋,更不要说陛下今年三十有三,还不曾诞下子嗣,这桩桩件件都让她的头疾越来越重。
凛冽的寒风混合着药香被吸入腑脏,她感觉神清气爽,沉重的脑袋也变得轻盈了,她微微俯身看着漱玉:“你用的什么香露,竟然如此好闻!”
在场所有人束手立在一旁,心中骇然。
长公主是大齐的长公主,是大齐最尊贵,最有权势的女人,虽然礼贤下士,却谈不上和善,此刻,她差点被撞到,却温和地询问那位女郎香露,着实让人大惊。
漱玉一愣,什么香露?她不曾涂抹香露。
站在一侧的孙大夫已经吓得双腿发软,见漱玉低头不语恐触怒长公主,虽然心中恐惧,还是上前跪在了长公主跟前:“小徒顽劣,冲撞了长公主,皆是我管教不严,还请长公主责罚。”
长公主一脸疑惑地看着孙大夫,她身侧的宫婢侧头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她微微点头,复又看向孙大夫:“原来是国医啊,请起请起。你们别在这里愣着了,赶紧瞧瞧谢家的女郎。”
长公主发话了,所有人才动了起来。
谢衡抱着妹妹就往屋里疾驰而去,其他的大夫紧随其后。
“你起来吧,地上凉。”长公主笑着说:“陪侍吧。”
漱玉这才站起身,心中一惊,却顺从地站在了长公主身后。
在场的所有人心中百转千回,这位孙国医的徒弟竟然入了长公主的眼,往后就是数之不尽的荣华富贵了,大家不禁在心中暗暗思量,该如何接近这位女郎,她叫什么,家世如何,可说了人家。
“大家去屋里等着吧,估计马上就有消息了。”长公主才不管这些人如何想,现在她肯定是不能走了,出了这等事总该有些结果,幸好她的头疾缓解了很多。
屋子里温暖如春,长公主坐在首座上,看向还跪在院子里的许眉婷,冲身旁的宫婢吩咐道:“让她跪到屋里来。”
“是。”
不一会许眉婷跪到了屋里,但是没有人敢去搭理她。
周夫人安排仆人给大家送上热汤热茶,众人安静地坐在位置上,不知道谢韫如何了。
过了半个时辰,隔壁屋子终于有了动静。
周绅和郑医正亲自过来回话。
“脑后有淤血,已经施了针,但是人还未醒,要等淤血全部消了再看人会不会醒。”郑医正拄着拐杖说。
许夫人着一件大红洋缎窄褃袄匆匆而来,入了正堂之后直接扑通一声跪在长公主跟前:“民妇教女无方,让她惹了如此大祸,请公主责罚!”
临近年关,许夫人掌管府中中馈,忙得脚不沾地,今日早上又被庶务给绊住了,女儿急着和一众小姐们相聚,便先出门了,没想到就惹了这等大祸,本来女儿间的打闹算不得什么大事,可是闹到长公主跟前就另当别论了,刚到周府就遇到准备回家传信的仆人,她一路疾行,三九天里热出一身汗。
长公主冷哼一声:“本宫竟不知,到底是那位高僧替令爱批的八字,让她张狂至极。”
许夫人暗自握紧了拳头,就是婆母的溺爱纵容才把女儿养成这副模样,估计又是拿观音座下玉女来说事,要说大富大贵的命格,谁能比得上长公主,她羞愧极了,恨不得现在就找个地缝钻进去,以头伏地:“小女胡言乱语,请公主责罚。”
长公主懒得再废话:“既然你让我责罚,那我就罚她去谢府伺候谢家女郎,谢家女郎一日不醒,她就一日不能归家。”
许夫人泪流满面,她的女儿何时伺候过人?就是最艰难的那些年也不曾让她受过半分苦,可是今日这个坎过不去的话,不仅是女儿,就是整个许府估计都要毁于一旦,她咬了咬舌尖:“这次是小女犯了大错,长公主愿意给她将功赎罪的机会是恩赐,小女一定会照顾好谢家女郎的。”
“行了,好好一个暖冬宴被你们搅活得乱七八糟了,趁着天色早都各回各家吧。”长公主知道谢韫这是一时半会醒不了,也没有心情吃宴席,就要摆架回府。
这时几个少年郎匆匆而来,李洛娘一看到来人立马凑了过去:“表哥,你来了!”
今天一入周府,徐浥青就被周衡宇的人请到了练武场,亲眼看到周衡宇和周柏霖打得难舍难分,他从中说和也没有用,今日来周府本意是要见一见孙大夫,可是被他们兄弟两耽误至此,后来又听说公主驾到,府中又出事了,三个人才从练武场来了芳菲苑。
周衡宇和周柏霖虽然都重新换了衣裳,但是脸上的伤却一时半会遮不住。
听到李洛娘喊徐浥青,周衡宇脸色一黯。
三人跪下向长公主行礼。
长公主看破不说破:“好了,都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