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起身,长公主看向徐浥青:“你父亲母亲安好?”
“都挺好的,多谢长公主挂念。”徐浥青身姿修长如青竹,面容清癯,温和知礼。
长公主微微点头:“让你母亲抽空去宫里陪陪皇后。好了,本宫先走了,你们无事的话也早些归家。”
“恭送长公主。”众人起身把公主送到了门外。
长公主的车架离开了,雪下得更加大了,师父还在隔壁守着,漱玉也不能走,只能在外院的暖房呆着,等师父和长青出来了再一起离开。。
不少公子女郎已经告辞离开了,李洛娘因为徐浥青还在便没有走,暖房里也就剩了他们几人。
周柏霖看到了漱玉,有些羞愧,今日她上门做客,自己竟然没有好生招待,此刻只能上前找补找补:“女公子今日受惊了。”
“师父赠字于我,公子以后喊我秦艽即可。”周柏霖算得上是漱玉的熟人,看到他,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了不少。
“我字子瑜。”周柏霖心中欢喜,两人交换了字,关系更近了一步。
李洛娘缠着徐浥青说话。
周柏霖紧挨着漱玉。
周衡宇形单影只显得很可怜,不时地看向李洛娘。
李洛娘却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似乎嫌李洛娘声音呱噪,徐浥青往前几步到了漱玉的跟前:“女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世子爷安。”漱玉和这位世子爷并不熟,此刻在这里如坐针毡,却不得不勉为其难地应付。
“之前是我父亲的不是,惊扰了孙大夫。我祖母这些日子昏睡不醒,每日只能喝半碗汤药,太医院的方子一直在吃却没有任何药效,不知道孙大夫是否有空替我祖母瞧一瞧。”这些日子为了祖母的身子,徐浥青可是操碎了心,现在见到了孙大夫的徒弟也就没忍住。
当日的冲突漱玉可是亲眼目睹的,虽然徐浥青算得上谦谦公子,他的父亲却是不好招惹,她可不愿意师父惹上他们一家人:“抱歉,上次师父已经说过了,太医院治疗中风的方子是最好的,世子还是沉下心好好按方服药。”
太医院的方子谈不上最好,但绝对是最稳妥的。
李洛娘何时见过徐浥青如此低声下气地求人,竟然还被个医女拒绝了,她立刻站到两人中间,声色俱厉地看着漱玉:“怎么?孙大夫被陛下封为国医就连安国公府都瞧不上眼了,医者不是治病救人吗?难不成国医大人要把病患拒之门外。”
漱玉在心中叹了一口气,真是飞来横祸,她不欲与这个小姐打嘴巴官司,只看向徐浥青:“实在抱歉,师父年纪大了,性子有些执拗,我抽空会跟师父说一说的。”
这样徐浥青也就满足了:“那多谢女公子了。”
一旁的李洛娘气得脸色都变了。
这时长青撑着一把伞走了过来:“秦艽,走了,师父已经在车上等着了。”
漱玉冲众人行了一礼就离开了。
长青把伞往她头上移了移,低声说:“师父说谢家女郎八成是醒不来了,今日真是晦气,赶紧回去。”
好好一场暖冬宴,连宴席都没吃到嘴里,还受了不小的惊吓,长青现在只想回到医馆去,这高门大户不来也罢。
漱玉深以为然,赞同地点头:“嗯,赶紧走!”
雪如鹅毛,车行缓慢。
回到医馆时,三人已经冻得全身发抖,长青赶紧把炉子打开,屋子里渐渐有了热气。
隔壁食店送了羊肉锅子来,三人吃得暖烘烘的,这才有功夫说话。
锅子吃完了,炉子上煮了茶水。
“今日真是白走这一遭,吓死我了。”
孙大夫瞪了他一眼:“没见过世面,有什么好吓的。”
“师父,你可别说我了,我都看到你手抖了。”
“胡说,我什么时候手抖了?”
“给长公主下跪的时候。”
孙大夫吹胡子瞪眼,却没有反驳,那可是长公主啊,谁不怕?
漱玉给三人倒了热茶,把手放在炉子旁边烤着,抬头看向孙大夫:“师父,我今天听到那两位失踪的医女,其中一位刚买了两枚香妃玉的手镯。”
孙大夫端杯子的手一滞,随即面色凝重地说:“今日我也听到了一点风声,还有就是前些日子东市失窃,有几家玉石店的账册被偷了。”
漱玉眉头一凝:“可是卖香妃玉的铺子?”
孙大夫凝重地点了点头。
长青见两人深情莫测,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意思?和香妃玉有什么关系?”
孙大夫一口喝掉茶,拄着拐杖往内室去:“秦艽随我进来。”
进了内室,漱玉看到矮桌上放着那本《毒经》。
“今天听到这些事,我心中已经在思量,不管是医女失踪,还是玉石店账册失窃,肯定和沧澜山庄脱不了关系,那么,我可以肯定,沧澜山庄的人已经来了京都。”
屋外黑云压顶,大雪飘飞。
屋内烛火重重,两人的脸色都有些阴沉。
沧澜山庄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漱玉觉得头顶的那把刀摇摇欲坠,心口的石头越来越沉。
孙大夫知道用香妃玉石可以隐藏药女的气味,那么沧澜山庄的人肯定也知道,所以医塾里戴着香妃玉镯子的医女失踪了,他盯着漱玉手上的镯子,普通人肯定瞧不出银壳里面是香妃玉,但是沧澜山庄不是普通人,而他们说不定正躲在暗处伺机而动,就等着猎物入网。
“这个镯子你不能戴了。”孙大夫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我最近研究了一个方子,或许能够改变你的气味,只是......”
漱玉缓缓褪下镯子,烛火下眼神坚定无比:“师父,我要用毒!”
孙大夫也是真的没有办法了,不论是戴香妃玉的镯子,还是研究散香丸,都是治标不治本,只要秦艽药女的身份暴露,谁都救不了她,但是纵容她用毒,他又狠不下心。
漱玉却突然豁然开朗:“我之前犹豫是因为师父说如果有一天我成亲生子也许会后悔,可是沧澜山庄的人已经追来了,沧澜山庄能够霸居岭南几千年,手段自是不必说。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我不想如此惶惶不安地过一辈子,如果是这样活着,还不如死掉算了!”
或许是被漱玉的话触动了,孙大夫叹了一口气:“这些日子你不要出门了,后面院子里有一间暗室,你在里面待一段日子,我让长青给你爹娘送个口信。”
漱玉知道师父这是同意她用毒了,亲手把自己变成一个毒物,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却是她现在唯一能够做的,隐隐之中竟然生出一丝报复的快感,沧澜山庄不是要找药女吗?她就要让他们找不到!
下午雪小了一些,孙大夫让长青去了桂花巷传话,他则带漱玉进了暗室。
暗室不大,四面的墙壁上放满了瓶瓶罐罐,只有角落里有一张小床,一方矮桌。
孙大夫四面瞧了瞧:“你待会把褥子都拿进来!”
“嗯。”漱玉拿了那些瓶瓶罐罐瞧了瞧,是各种各样的药瓶,上面都有标注:“这是您新研制的方子?”
孙大夫摇了摇头:“不是,这是正瑞生前研制方子的地方,这些都是他留下来的。他从小就有天赋,五岁就能认上千种药材,八岁就能开诊,十岁就能脱离医书,自己研制药方,制作药丸药膏。”
提起儿子,孙大夫掩藏不住心中的骄傲与悲凉,他的儿子那么有天赋,假以时日一定能成为开宗明义的医术大家,可是那些散兵游勇竟然把他抓上了战场,简直是牛嚼牡丹,天道不公啊。
漱玉能感觉到师父身上蔓延着的悲伤,赶紧扶着他出了暗室:“这些日子就让我一个人呆在里面,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再在开门。”
“那怎么行?万一你出了事怎么办?”
漱玉摆了摆手手中的《毒经》:“生死由命吧。如果被沧澜山庄的人找到,估计死得更惨!”
孙大夫哑口无言,沧澜山庄的药女一向都是要拍卖的,一般都是办一个“药女宴”,花了银子的人都得到一碗烹饪好的药女肉,有人怕破坏药性会选择生吃,药女全身皆宝,到后来连头发丝都不会剩下的,的确是惨绝人寰。
药女是不用吃五谷杂粮的,漱玉从百子柜里拿了好多药材进了暗室,从里面把门关上了。
她这才好好观察那些瓶瓶罐罐,每一瓶都看下来,竟然发现这里大部分都是毒药,真是天助我也。看来这个孙正瑞也是制毒高手啊。
《毒经》上并没有详细地记载如何变成毒物,但是漱玉知道如何变成药女,药女以药为食,大部分都是补药,如果想变成毒物,自然要食毒药,反正一点一点来,她坐在矮桌前,先拿出了几种毒药材,断肠草、番木鳖、红信石、砒石。
她拿出药碾子,把这些毒药材碾碎,然后用水送服,然后躺到床上。
果然,疼痛袭来,几欲灭顶,她果然太过高看药女的身子了。
疼得几乎在床上打滚,她拿起一块帕子塞在自己口中,几乎能闻到口中的血腥味,她拼命压制,和要喷薄而出的毒药对抗,和全身恍如筋骨断裂的疼痛对抗,突然她脑中一白,整个人昏了过去。
......
长青回来的时候没有看到师妹,便问孙大夫:“秦艽呢?又偷懒去了?”
“医馆里的药材不多了,我让她去乡下收一些回来。”
“这大雪天的,您让她一个女郎去乡下收药材。”长青不可置信地看着孙大夫,眼睛睁得大大的:“师父,你不是老糊涂了吧。”
孙大夫把拐杖在地上敲了敲:“你不是总说我偏心吗?我现在把最苦最累的活给秦艽,你又替她打抱不平了?”
“师父,这是一件事吗?况且现在天都黑了,万一出城之后找不到地方留宿呢?她一个女郎。哎呀,您真是的,往常收药不都是我去的嘛,哎呀哎呀,她什么时候出发的,我现在还能赶上她吗?她走路还是赶车?”长青一边说,一边去拿伞。
“你回来!”孙大夫呵斥了一声:“有件要事让她去做了,且等着吧,到了日子她自然会回来的。”
“师父不是让她去收药材?”
“不是!”孙大夫佝偻着背往内室走:“赶紧烧了热水进来给我洗脚,天气冷,早些睡。”
“哦!”
......
漱玉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的,桌子上的油灯已经熄灭了,她摸索到火折子点燃了,重新添油点灯,她这才看向自己,她伸出双手,皮肤上似乎覆盖着一层油脂,呈灰色,油腻绵密,她用帕子一擦,帕子黑了一片。除了身上脏了一些,身体倒是没有任何不适,她擦了一把脸,脸上也很脏。
很好,四种毒药都没有死,可以继续加大用量和毒性。
接下来是乌头、见血封喉、雪上一枝蒿、奎宁、情花。她丝毫不对自己手软,只怕不够狠,万一到时候没有效果,这些罪都白受了。
这一次,更疼了,她感觉有一把刀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剁碎了,有人用铁锤敲她的头,似乎生生被人剥皮抽筋碎骨,原来这么疼,她甚至想不如就这样死掉算了。
如此反复,用毒、昏倒、清醒。
当漱玉第十次从昏睡中清醒的时候,她身上如蛇一般褪下了一层皮,那些褪下的皮被她碾碎装在一个小罐子里。她感觉自己浑身上下轻盈无比,透过灯火几乎能看到皮肤下的血液在流动,她不知道过了多少天。
她从那些罐子里又拿了一些毒药出来,不仅有蛇毒,也有鸩毒,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把那些毒吞入了腹中。
她在等待疼痛的袭来,可是坐了大概一刻钟,没有任何的疼痛,她心中一阵狂喜,却还是不相信。
豚毒、蟾蜍毒、蝎子毒......她一种又一种的试。
可是这些毒不管是下肚,还是涂在皮肤上,甚至倒进眼睛里,都没有丝毫的疼痛与腐蚀。
她不停地试读,几乎把整个暗室里的毒都吃了一个遍。
终于门开了,亮光透进暗室时,她看到了门口那个佝偻的身影,声音有些哽咽:“师父!”
三月草长莺飞,庭中红花肆意。
孙大夫都是数着日子过的,从冬天到春天,每天都会来一趟,就在门外站一站,心中焦灼不安,又怕误了秦艽的事,日日在暗室外徘徊!
暗室里未点灯,漱玉坐在矮床上,门口的光线落在她的身上,竟然衬得她如一块玉一般。
漱玉起身走到门口,让阳光照在自己的皮肤上,不知道是不是这些日子不见阳光的原因,肌肤赛雪,细腻如凝脂一般。
孙大夫细细观察着她,见她没有变成自己想象中毒物的容貌,反而愈发美貌了,瓠犀发皓齿,双蛾颦翠眉,红脸如开莲,凝脂肤理腻,削玉腰围瘦,世间最美好的词语放在她身上都不过分。
漱玉还穿着冬日那件桃红撒花袄,但是那袄子现在已经看不出颜色了,就像在污泥里浸泡了一样,布满黑灰的污垢,可即使这样,也难掩她的容色。
两颊消瘦了一些,双目更明亮了,竟然显得她气质冷清寥落。
孙大夫想说什么,最后只说了一句“你瘦了!”
知道今日要开暗室的门,孙大夫早就把长青支出去了,歇业的牌子也挂好了,现在整个医馆就他们师徒二人。
漱玉拢了拢头发,发现头发都打缕了,身上也黏腻不舒服:“师父,我先更衣,再过来和你说话。”
“好,去吧,我就在院子里等你。”孙大夫有很多话和她说,想问她用毒的过程,想问她身体有没有改变,可是不知道为何,总觉得从暗室出来的秦艽更加凌厉了。
厨房锅里温着水,她拎了几桶水去自己的卧房,把自己浑身上下好好清洗了一番,可是身上太脏了,洗了好几遍水都是脏的,最后热水洗完了,她就直接用冷水洗,竟然也不觉得冷,直到全身上下干干净净的,她才穿好衣服出了卧房。
孙大夫把躺椅搬到院子里,旁边放了炉子在烹茶,一旁的小几上还放着茶点,见她出来了便招了招手:“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漱玉拿帕子把头发擦干,摇了摇头:“师父,之前让你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她从暗室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试毒。
孙大夫指了指廊下的铁笼子,里面关着十来只老鼠,已经饿得奄奄一息了。
“好,那我们开始吧。”
“好!”
孙大夫坐起身,把十来个茶杯在矮几上,然后拿出一个罐子,把里面的肉糜分装在茶杯里。
漱玉拿过来一个药碾子。
先取了自己一缕头发用火烧成灰烬之后放入装了肉糜的茶杯里,用一双筷子搅拌,然后在茶杯上写了“头发”二字。
十来只老鼠都单独关在一只笼子里,先把装了头发的肉糜放在第一只老鼠面前。
然后试指甲,她把指甲剪下来放进药碾子碾碎,和肉糜搅拌放在第二只老鼠面前。
汗毛、涕、涎、耵聍、眼眵、汗渍、血液、皮肉......
师徒二人从白天试到天黑,只死了两只老鼠。
一只是吃了带血的肉糜,一只是吃了带皮肉的老鼠。
孙大夫一直在纸上记录:“看来你的血肉确实带毒了,不过还是要多试一下,你最近先不要出门。”
“嗯。”漱玉也松了一口气,虽然希望自己带毒,但万一真的变成毒物,浑身皆毒恐怕会伤到身边的人。
师徒二人接着试毒。
除了老鼠,还有蚂蚁、鸡鸭、小鸟......
漱玉必须确保完全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
......
鹤拓王府,沉睡多日的鹤拓王蒙夜酆终于醒了。
此刻他坐在床上看着自己被脱光的身体,脸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谁?谁给本王脱的衣裳!”
纱帐外的婢女们跪成了一排。
一个婢女小心翼翼地上前:“媪娘亲自替王爷更衣的,也一直是她贴身照顾您。”
鹤拓王很多时候都是和颜悦色的,对身边伺候的人也很宽容,他性子跳脱活泼,婢女们都很喜欢他,偶尔也会和他打闹调笑,但是这位王爷唯一的逆鳞就是不让人看他的身体。平常沐浴更衣都是亲力亲为,虽然这些日子他命悬一线,但是谁也不敢触碰他的逆鳞,只能让从小照顾他的媪娘替他更衣。
蒙夜酆的脸色这才好了一些,从床头的架子上随意扯了一件袍子套在身上就下了床。
婢女们这才松了一口气,王爷终于好了。
蒙夜酆的父王是白族人,母亲是汉族,所以身材高大挺拔,脸庞却精致秀美,本来已经晒成小麦色的皮肤经久不见阳光竟然变得如美玉一般。
见他出来了,婢女们就开始忙碌起来,端茶送水,嘘寒问暖,耳边一时叽叽喳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