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夫点了点头,和颜悦色地看着翠娘,然后瞪了漱玉一眼:“秦艽顽劣,她的那个里有一味药是我们药馆新研制出来的,还未找人试过药,她并未出师就私自替人问诊,我已经惩罚她了。你的病我已经知晓,看来新药很对你的病症,这件事是秦艽的不好,如果你不想治了,我们会赔偿些银钱给你,如果你想继续治疗,也算是给我们医馆试药,我们分文不取,要不你考虑一下。”
翠娘的眉毛都皱成了一团,她看了漱玉一眼,就见她露出一个哭脸的表情,心头一松,这么多年,她吃了那么多药,葵水都没有来,是王家女公子让她来葵水的,所以她相信她,黝黑的脸上满是郑重之色:“我愿意试药!”
“好。”孙大夫欣慰地点了点头:“不过此事重大,你回家还是要和薛统商量,商量好了,每日午间过来拿药。”
“好,多谢您了。”
翠娘回去了,漱玉又在医馆忙碌了一上午,只是心中难免有些焦躁,沧澜山庄犹如悬在她头顶的一柄剑,让她动弹不得,就是替人治病也要小心翼翼,束手束脚,更不要说她根本不敢让香妃玉的手镯离手。
今天的患者不多,太阳又好,药材晒完之后,孙大夫让他们把医书也都搬出来晾晒一番,以免等到开春之后雨水变多,医书会生霉。
医馆的医书很多,摆满了一面墙,两个人搬了一个时辰才搬完
漱玉本来心中有事,手上的动作就没有注意,从屋子出来时,被门坎绊了一跤,手上的医术便洒了一地,她眉头皱成一团,无奈地蹲身拾书,几千年的医术瑰宝,传承下来的医书着实不算少,这是,她突然看到一本书,《毒经》。
《毒经》并不是一本医书,是一本装订粗糙的话本子,里面讲的却是一些道听途说的故事。说是在苗疆之地,有人修毒经,练成之后百毒不侵,且身体发肤接带毒,变成人人惧怕的毒物。
薄薄的一本,漱玉一刻钟就翻完了,然后坐在门坎上盯着《毒经》二字发呆。
不论是前生还是今世,她都困囿于药女这副身子,似乎怎么样都挣脱不了,人人都希望吃上一口药女肉,延年益寿,药到病除,甚至有人想着吃着药女肉而长生不老,可是如果她的药有毒呢?沧澜山庄的人还会抓她吗?其他人还敢动她吗?
心中细细思量,双手不禁握成了拳头,她腾地站起身,拿起那本毒经去找孙大夫。
“师父!”漱玉把《毒经》递给孙大夫。
孙大夫不明所以,随手翻了翻《毒经》:“怎么?我之前买回来还以为是医书,没想到就是胡编乱造的话本子,有问题?”
“师父,我要对自己用毒,要让自己变成毒物。”
孙大夫骇然变色:“胡说,难不成你还相信这话本子上的胡言乱语,毒是随便能用的吗?万一出事了怎么办?还有你给自己用毒,万一以后成亲生子呢?难不成孩子在你肚子里就要吃毒?”
孙大夫的诘问让漱玉有些慌乱,她抓着衣摆,也有些无措,是啊,给自己用毒虽然能保护自己,但是万一自己以后成亲生子呢,孩子受得住自己这样的身子吗?而且还不一定能成,药女并不是不会死,毒用不好一样会死。
她脑袋乱糟糟的,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我先想想,想想。”
这一想就是一天,等回到桂花巷时,就见翠娘神情落寞地坐在灶膛旁,锅里冒着热气。
漱玉叹了一口气,蹲在她旁边,往灶膛里扔了一根柴。
翠娘往旁边挪了挪:“你之前给我的药丸还用吃吗?”
“吃吧!”漱玉拿一根柴拨了拨灶膛里的火:“翠娘,孩子就那么重要吗?”
翠娘用力地点了点头:“薛统整日在外面忙,闲了就和同僚去喝酒,我在这边没有认识的人,每天都被困在家里,活着挺没意思的,我不能怀孕,虽然薛统不介意,但总不能让他绝后,可是让他纳妾我又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有时候想想还不如死了,这样薛统也能名正言顺娶一房新媳妇,我也能解脱了。家里没有孩子,冷冷清清的,他话也不多,我也没心情说,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薛统还没回?”漱玉往黑黢黢的屋子瞧去。
“嗯。”翠娘也叹了一口气:“我知道薛统觉得对不住我,所以即使我生不了孩子也不休妻,可是他越这样,我心里越过意不去。秦艽,我听你师父喊你秦艽,我以后也喊你秦艽可以吗?”
“可以的。”
“我是真的想用你们研制的新药,我不怕意外,万一真的有意外,对我说不定是好事,总好过这样没有奔头的日子。”
漱玉的手覆盖在翠娘的手背上:“你放心,我和师父一定不会让你出意外的,你一定能怀上孩子的。”
“嗯,我相信你。”灶火下,翠娘黝黑的脸庞泛着光芒。
晚上躺在床榻上,漱玉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上辈子没有孩子,她是药女,生死未知,要一个孩子会变成累赘。萧霆也不想要孩子,刚开始两人同房之后,他会命人送避子汤让她喝,后来她自己炮制了避子丸,常年都吃着,所以两人在一起十年都不曾有孩子。
如果她继续是药女,她也不可能让自己怀孕,这样的风险太大了,因为她随时活在追捕和恐惧之中。
成为人人追族的药女,还是成为人人避之不及的毒物,漱玉脑中就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晚上似睡非睡,迷迷糊糊的。
第二天在医馆忙碌了半晌,就见薛统和翠娘一起进了医馆,两个人都虎着一张脸,翠娘双眼通红,显然是哭过的。
孙大夫直接把薛统叫进了内室,两个人不知道说了什么,薛统出来的时候走到翠娘跟前:“既然你要治就治吧!”
丢下这么一句话,薛统就离开了。
翠娘双眼立马蓄满了眼泪,用袖子擦了擦泪:“我什么时候来拿药?”
漱玉捏了捏她的手:“你去西市逛一下,一个时辰之后来拿药就成。”
翠娘却摇了摇头:“不逛了,薛统说最近京都不太平,让我不要到处走。”
“怎么不太平了?”
“说是医署有两个医女不见了,满京都都找不到。”
医塾是官塾,里面的医女和医馆一样是拿俸禄的,医女一般都是去内宅看妇人病,因为很多妇人因为羞涩不愿意去医塾,除了高门大户会请医女上门外,医女们也会走街串巷,上门义诊。
所以京都人都很尊重医女,医女失踪,衙门里的人都快把整个京都翻了个底朝天了,但还是寻不到人,各个城门都戒严了,来往人群都会严加询问,两位医女依旧没有任何消息。
天下大定,京都是最繁华的城池,南来北往的人很多,各个城门口都是人,要在京都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漱玉作为女子也唏嘘不已:“那你以后少出门,要么让薛统过来拿药,要么我从医馆里给你带回去。”
“没事,我都走大道,没关系,医馆里也挺忙的。”
歇了个午觉,孙大夫又开始忙了,漱玉去后院给翠娘熬药,不一会,长青抱着一堆药也来了后院,抱怨道:“师父真是偏心,今日这么多药都让我一个人熬。”
医馆的患者大部分都会把药拿回家煎,但是有些人怕麻烦,便会多付些钱在医馆里煎。
今日有三个患者都要在医馆里煎药,长青本来想着让漱玉帮忙一起煎,师父却特意提醒让他一个人煎。
“没事,翠娘的药我已经煎好了,你就安心在这里煎药,前堂的所有事都交给我吧。”
长青瘪了瘪嘴:“那还差不多。”
大堂除了翠娘坐在椅子上打瞌睡,已经没有患者了,漱玉就撩开帘子进了内室,只见师父在桌子上看医书。
“师父,你为什么不让我帮长青煎药?”
孙大夫抬头看向她:“一个人的气数是有定数的,少用些对你有好处。”
漱玉知道师父是对自己好,心中感恩,便调皮地上前去翻他的书:“师父在看什么?”
孙大夫吓了一跳,赶紧把书一按:“做什么?赶紧去把药材都收了,这天看起来要下雨了。”
可是漱玉已经看清楚是什么书了:“师父,你在看《毒经》。”
被发现了,孙大夫脸上有些挂不住:“怎么了?为师自己的书还看不得了。”
漱玉心里暖暖的,知道师父也是为她好:“行吧,那您慢慢看,我去收药材了。”
孙大夫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去吧,去吧!”
腊月二十六,鹅毛飘雪,银装素裹。
长青只卸下了一块门板,探头往外看了看,冷得缩了缩脖子。
今日他穿了一件松霜绿鼠灰袄,配了同色的头巾,腰间挂了一个绿葫芦,那绿葫芦有着点睛之笔,衬得他整个人清爽活泼。
“秦艽,外面下大雪了。”长青搓着手:“雪太大了,街道司的人还没有来扫雪。”
雪天路滑,不宜出门,但是他们今日要去周府参加暖冬宴,回帖都送过去了。
漱玉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翡翠撒花洋绉裙,头戴珠翠,行走间环佩叮当,与她平日朴素的打扮大相径庭。
长青看着漱玉掀开帘子,从后院入了前厅,天阴沉沉的,还未掌灯的前厅因为漱玉的道来而熠熠生辉,他知道师妹长得俊俏,没想到好好捯饬一下这么光彩照人,不过想到这套衣裳头饰赶上自己十身衣裳了,便有些不悦:“师父真是太偏心了,我全身上下花了不到半贯钱,你这上上下下竟然花了五贯钱,我说师父偏心,他还不承认。”
这时孙大夫披着一件暗玉紫蒲纹狐皮大氅走了出来,笑骂长青:“你个少儿郎竟然和女娘一样整天计较穿衣打扮,说出去不怕被人笑话,想当初我跟着师父学艺时,门下就一位小师妹,我们几个师兄的月钱都是给小师妹买衣裳首饰零嘴,你说说你,你给秦艽买过什么吗?”
长青有些理亏,缩着脖子:“我也给师妹买过吃的好吧,秦艽,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师兄很照顾我的。”漱玉走到门口往外看了看,这雪真够大的,师父的脚刚好,肯定是走不了路的:“师兄,你去车马行赁一辆牛车吧。”
长青却看着自己的新鞋子:“我刚穿的新鞋子,这大雪,一出去肯定就湿了!”
孙大夫坐在椅子上喝茶,听他这么说,丢过去一粒花生:“娘们唧唧的,不知道换双鞋出门。”
长青努了努嘴,本来想让师妹去,但是见她穿得像个千金小姐,只能垂头丧气地去换鞋子。
孙大夫看着漱玉满意地点头:“这钱花的值!”
“多谢师父!”漱玉上前替师父斟茶。
不一会长青就驾着牛车回来了,还带了早食过来,三人吃了早食就赶车往周府去。
周府离西市有些远,雪大路滑,牛车虽然慢,却十分稳,慢吞吞走了一个时辰才到周府。
冬日里赶车是件遭罪的事情,长青有些后悔没有连车夫一起赁了,手都冻红了。
索幸周府安排妥当,刚到就有仆人上前把他们迎进了暖房,喝了热茶,吃了点心之后三人才缓过一口气。
孙大夫先带长青和漱玉去看望了周绅周大人,他长得温文儒雅,一抹美须更衬得他俊朗风流,年过四十,双目平和,嘴角带笑,暖阁里已经来了好些人,大多都是太医,见孙大夫来了,纷纷上前寒暄。
“这次多亏了幼公啊,否则太医院难逃劫难啊。”
“幼公可是我们的恩人啊。”
“今天我一定要多敬幼公几杯酒。”
幼公是孙大夫的字。
周绅被当庭杖责,并未消沉,今日坐在首座和诸位宾客笑谈,目光转向长青和漱玉身上:“这两位是幼公的高徒吧。”
漱玉和长青上前拜见周绅。
孙大夫摆了摆手:“高徒谈不上,只是这两个徒儿着实聪慧,所以今日也忍不住带出来显摆显摆!”
孙大夫话音刚落,众人哈哈大笑,这时郑医正拄着拐杖走了进来,竟然直奔漱玉:“我说你这个丫头,上次让你来医塾你不愿意,那我让你来我们太医院,你可愿意,总比跟着孙幼公呆在那个破医馆强些吧。”
漱玉没有想到郑医正对自己这么执着,向他行了一个福礼:“多谢您抬爱,师父挺好的,医馆也很好。”
坐在首座的周绅笑着击掌:“郑老,终于看到你吃瘪了,当初我幼子可是跟在你屁股后面要拜师都被你拒绝了,天道好轮回啊。”
众人欢笑一堂,郑医正黑着脸哼了一声:“医塾和太医院有什么不好的。”
这时一宾客上前:“要我说,这小娘子果真聪慧,你们太医院,动不动就要给贵人陪葬,那是人呆的地方吗?还有医塾,前些日子不是还走失了两个医女吗?要我说天下虽然定了,京都也还算安全,但是女人们走街串巷还是太过危险,还不如就呆在医馆,再说了,孙幼公现在可是国医了,国医的徒弟,说出去也体面不是。”
这人本来是在打趣,但是话音一落,全场静默,几位太医的脸色已经可以称得上难看了。
替贵人陪葬这事倒不是什么大事,对太医们来说也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是医塾两位医女失踪对他来说却是噩耗,衙门几乎把整个京都都翻了个遍了,但是那两个医女还是杳无音讯,因此,医塾已经不让医女们出门了,只能呆在医塾里,搞得整个医塾人心惶惶。
今日是周府的暖冬宴,周绅也算是对太医院有恩,郑医正不想场面太过难堪,出言缓和气氛:“行了,就让我们这群来东西在这里说话,少年郎和女郎去别的地方玩去。”
周绅赶紧接过话:“来人,送两位贵客去后院,年轻人都在后院的琉璃屋。”
话音落,就是仆人上前请漱玉和长青,或许是两位医女和他们是同行,两人感同身受,面色都有些不好,随着仆人往后院去。
后院果真搭了一间琉璃屋,透过斑斓的琉璃能看到里面俏丽的身影,不管是前世或者今生,漱玉都没有好友,远远的就能听到那些女娘们的谈笑声,她不禁有些紧张。
长青也很少有这样的机会结交公子小姐们,两个人俱是手脚僵硬地进了琉璃屋。
一进屋子,漱玉就感觉坏了,里面太热了,女娘公子们都穿着夏衣,而她和长青根本就没有带可以换的衣裳。
过来只在里面站了一会,后背就沁出了汗,这时一位容貌艳丽的女娘一脸疑惑地看着漱玉和长青:“不知两位是哪家的公子小姐,或许是仆人没有跟你们说,在这琉璃屋里要着夏衣,来人,带两位贵客下去更衣。”
长青的脸涨得通红,他根本就没有带衣裳。
漱玉却后退了两步:“来时见湖边有一处水榭,今日雪飘如絮,那处倒是赏雪的好去处,多谢小姐好意。”
从琉璃屋出来,身上的燥热才去了一些,漱玉径直往水榭那里去,随伺的仆人赶紧让人送了点心茶和炭火过去。
刚刚长青急得满头大汗,出来之后风一吹就感觉头重脚轻地打了一个喷嚏。
漱玉赶紧从荷包里拿出一粒药丸递了过去:“赶紧吃了,这种天气最容易受寒的。”
长青接过漱玉的药丸却没有吃,而是倾身小声跟她说:“幸好你刚刚反应快,否则我们就丢丑了。”
“有什么好丢丑的,我们又不知道周府的琉璃屋里要穿夏衣。”走在去往水榭的木栈道上,梅香带着凛冽的寒霜被吸入腑脏,漱玉舒服地呼出一口气:“放松一些,反正今日已经拜见了周大人,好好吃一顿就行了,也不枉此行。”
“嗯。”长青被她这么一劝也释然了,他们本来就和那些公子小姐不是一路人,也没有必要硬挤到一出去。
水榭四面都挂了帘子,仆人们放了几个炭盆在里面,上了热茶和点心,长青和漱玉呆在水榭道也怡然自得。
这时琉璃屋的公子小姐却没有闲着,好不容易看人出丑,他们怎么可能放过。
“周蔷,刚刚那人是谁?”美艳的女娘是大理寺少卿李郯的女儿李洛娘,才刚刚及笄就艳冠京都,她容貌美丽,家世显赫,上门提亲的人家络绎不绝。
周蔷正穿一身素衣坐在角落里自己和自己对弈,对于李洛娘的话充耳不闻。
李洛娘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今天要不是因为表哥要来,她才不来周府呢,还要应付周衡宇那个癞皮狗,可是等了这半天,就等来几个歪瓜裂枣,还有些俗气粗鄙的小姐们,真是让她气结。
“好像是孙国医的两位徒弟,我听我爹爹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