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满收起荷包,回厨房去做饭。
馒头刚带回来的东西分类放好,去傅云修哪儿点了个卯,便去后院柴火堆里物色好的锄把去了。
阿满在厨房做饭,面还有昨日下午吃剩的,被她揉成一团,在面盆下面扣着。厨房背阴,倒也没有发酸,还能吃,三个人也刚好够。
阿满洗了手,将面团重新揉了一下,便从碗橱下面找出前日做的浆水坛子。
经过两日的发酵,鸡毛菜的酸味已经挥发的很成功了,阿满一揭开盖子,一股浓郁的酸味便扑面而来。
这大热的天,来一碗酸酸凉凉的浆水面,想想都美滋滋。
盛出一半的浆水,阿满点着火先倒油炒了一点儿野蒜,这可是吃浆水面必不可少的配菜。
其实应该是放韭菜的,但她种的韭菜才刚长出来,手指高不说还各个细的跟头发丝儿差不多。赵虎说,韭菜得养根,完了移植栽种。
不过没有韭菜也不影响,野蒜的味道更香,更好下饭。
炒好了配菜,阿满便重新刷锅炝浆水,葱蒜炝锅,倒入准备好的浆水,加入相应的调味,也不必等浆水煮开了,稍微有些热气便可以出锅了。
馒头早上吃得并不多,在外头晃荡了半上午,这会子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阿满炝浆水用得是大火,冰凉凉的浆水一浇,葱蒜炝锅后独特的香味夹杂着浆水的酸味顿时溢满了整个小院子,馒头闻着口齿生津,一下子更饿了。
“阿满,饭好了吗?”馒头忍了又忍,最后是实在忍不住了,扔下手里削了一半的木头,去厨房给阿满帮忙。
有馒头负责烧火,阿满便可以全心全心的擀面。
吃浆水面必须得长面才好,这可是阿满的拿手好戏。
哪怕是已经知道阿满擀面切面的功夫了得,可再一次看见,馒头还是觉得神奇的紧。
很快,劲道顺滑的面条出锅,馒头去叫公子,阿满负责收拾桌子。
因为傅云修喜欢吃面,所以阿满一天三顿必有一顿是面食。浆水面傅云修是第一次吃,一开始闻着那个味道他还有些难以接受,可真当吃到嘴里,才知道这浆水面的美妙。
鸡毛菜发酵后的酸味有一股独特的香味,不同于醋酸,却叫人食指大动,炒野蒜更是点睛之笔,让整碗面的味道得到了升华。
馒头从一开始的怀疑,到现在已经连话都不说了,只知道低头干饭。整个饭桌上,便只有阿满一个人说话,偶尔馒头附和两句,都是些今日集市上听来的新鲜事。
傅云修本就话不多,如今是更连一句话都插不上了,只是安静的听着阿满绘声绘色的讲述外面的风光。
一切似乎十分熟悉,又好似十分陌生。
吃过午饭后,平静的小院陷入了沉睡。
阿满原本是没有午睡的习惯的,可现在渐渐竟也养起来了。
不过也挺好,中午睡饱了,下午才有力气侍弄她的菜园子。
许是今早起早了,又在集市上叫卖卖菜花费了力气,阿满这一觉睡得格外沉,直到听见外头馒头削木头的身边。
阿满睡眼惺忪的趿拉着鞋子出去,就看见傅云修也已经醒了,正在廊下看书。
“怎么不叫我?”阿满浅浅打了个哈欠,拨弄了下自己有些睡歪了的发髻。
“想着你今儿个起得早,而且院里也没啥事儿要忙。”馒头头也没抬,专心的做着自己手里的活。
也确实,在梧桐苑里,她便是一觉睡到天黑,估计也没人打扰她。
后院里阿满又辟出来一块地,想着种些水萝卜啥的,地馒头已经打整好了,阿满只需要撒种子搂平就好了。
萝卜种子是阿满今日在集上买的,有两种,一种就是平日里吃的水萝卜,有红皮的和白皮的两类,红皮的偏辣,白皮的偏甜,但阿满喜欢红皮的。另一种据卖家说叫“绊死驴”,据说是因为这种萝卜可以长得很大,冒出地面的部分能将过路的驴给绊倒。
阿满听来听去,也没觉出他说的这“绊死驴”跟自己家乡种的青头大萝卜有啥区别,但人家这么推销,她也便听着。
不过这青头萝卜种植要比水萝卜费些时间,须得给它专门打一条垄,阿满也不晓得为何要这样,许是为了让它长得更大一些吧,反正以前在村里,那些婶子们就都是这么种的。
连打垄加撒种,一下午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馒头的新锄头也终于大功告成,当即锄了两块菜地以示庆祝。
下午,阿满如约做了红烧肉,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先焯一遍水,去处血腥味。
然后切成大小均匀的方块,炒糖色,下肉,大火猛炒上色,然后加水去炖。
想着馒头的饭量,阿满中途还将两个拳头大的土豆切成块一块儿下去炖。
炖得软烂红亮的红烧肉,绵软化汁的土豆块,浇上一勺原汤,拌米饭简直香得人恨不得吞掉舌头。
自梧桐苑开灶后,馒头已经从先前的猜天气如何,变成了猜阿满今天做什么饭,且乐此不疲。
但他也知道,无论阿满做什么,味道都不会差。
因为炖肉花费了些时间,等吃过晚饭,天已经黑了。
馒头吃得撑的不行,主动请缨要洗碗,阿满便给他打下手。
夜色渐浓,一弯新月挂上天空。
傅云修吃得有些多了不想回房去休息,便一个人在饭堂的廊下赏月。
身后的烛光跳动着,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一个巨人。
一个孤单又寂寞的巨人。
阿满拿着碗,望着那影子发呆。
她不明白,明明是那样黑乎乎的一团,为何自己却从中看成了些许悲伤。
“馒头,要不明日,明日我们带着公子一起去吧。”阿满琢磨了许久,缓缓开口。
她声音极低,馒头正喋喋不休的说着明日卖菜的计划,听到她的话,有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胡话,今儿个晚上也没喝酒啊!”
带着公子去买菜,亏她想得出来。
“我没胡说,我觉得公子不应该总是闷在家里,这对他的病没有好处的。”
“姑奶奶,你以为公子不愿意出去是因为我不让他出去吗?”馒头将阿满扯进了屋里,深怕让外头的傅云修听见,“那是公子自个儿不想出门,怎么劝都没用。”
至于为什么不想出门,不用馒头说阿满也懂,曾经那样风光恣意的一个人,如今却只能坐在轮椅上,换她她也受不了。
可也不能总这样在屋里闷着吧!
就梧桐苑着小院子,她来才将将一个月就了解的透透的了,跟别说公子已经住了三年多了。
“这样的话你少在公子面前提,免得惹公子生气。更何况,让公子去卖菜,亏你也想得出来。反正我丑话说在前面,你别没事找事,给大家都找不痛快。”
馒头说完,也不管阿满听没听进去,提着泔水桶去后院浇树,阿满立在窗前,看着外头树影憧憧,心中黯然。
馒头说得对,公子的身份,确实不适合出现在那种地方,是自己欠考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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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馒头一大早起来将今日要去卖的菜收拾着装好。
阿满在厨房准备朝食,雷打不动的清粥小菜,却也被她做得别有一番风味。
朝食过后, 两人准备去集上。
馒头背上背篓, 阿满只拿了荷包。
今日集上人不多, 阿满怕菜卖不掉, 所以就只准备了一背篓。
傅云修目送二人出门, 轮椅立在月亮门下,身后的小院是那样的空旷寂寥。
阿满想让傅云修一块儿出门的想法又上来了。
卖菜又如何,不偷不抢的, 有什么好丢人的。
阿满忍了又忍, 终是开了口, “公子,要不你和我们一起吧!”
“阿满!”馒头简直要被她吓死了, 不是说了让她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吗。
馒头的语气满含敬告,阿满却置若罔闻,“我看着今日天气不错,你也一起去散散心吧,老闷在家里多不好!”
“阿满你疯了。”馒头看她喋喋不休,忍不住上前拉她,示意她闭嘴,“别说了。”
馒头现在连头都不敢抬, 他很难想象公子的脸色该有多难看。
犹记得当年是公子的腿刚不能行走的时候,老爷因为提了一句让他出去走走, 公子气得将整个屋子都给砸了。
也是自那时起,府里的人便不再提这一茬儿了。
没想到阿满竟然哪壶不开提哪壶,明明自己都警告过她了。
馒头心里有些埋怨阿满, 倒不是因为怕受到牵连,主要是怕公子因此气坏了身子。
程神医说了,公子要时刻保持心情愉悦,才能减少病痛。阿满这不是存心拿公子的身体开玩笑吗。
如馒头所想,傅云修的脸色确实不怎么好看。
自他腿废了坐上轮椅开始,他便十分抗拒外出,便是出去,也是坐马车前行。
他讨厌看见别人眼中冰冷的嘲讽和无声的怜悯。
府里的人知道他的脾气,渐渐的也就不再提让他出去的事儿了。后来搬进梧桐苑,馒头知他秉性,也从未提过这茬儿,就是程神医例行复诊,也是他自己亲自前来。
“出去”这个词,他已经许久不曾听见了。
傅云修抬头,对上阿满那张笑意吟吟的脸。
他知道阿满没有恶意,却还是忍不住冷了脸。
然而阿满却像是没看见傅云修脸上明显的不悦,一把甩开馒头的手,上前两步继续说:“今天准备的菜不多,不到中午就能回来,不会很久的。所以公子,一起去吧!”
阿满眼中的希冀显而易见,一如往常她有求于傅云修时,捎带着些许谄媚。
若是其他的,搞不好傅云修就真的答应了,可这件事,没有转圜的余地。
“不用了。”傅云修语气十分冷硬,说完,便转动轮椅,准备回自己房间去。
但阿满并不想就此罢休,察觉他的意图后先下手为强,一把把住了轮椅的轮子,让傅云修行动不得,“公子,你就去嘛,出去走走心情也会好。”
心情好了,病也就好了。
阿满俯身凑近,卷翘的睫毛根根可数,眉眼间带着明显的狡黠,“公子,你该不会是害~怕~出门吧?”
“害怕”两个字被阿满可以拉长,声音娇俏,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澄澈的如同山涧溪流,让傅云修顿时有种被看透的窘迫,下意识的想移开视线,却又心有不甘。
他冷冷的,故作镇定的看着阿满,淡声说:“激将法对我没用。”
所以你还是省省吧。
傅云修已经做好了阿满铩羽而归的准备,毕竟自己已经说得这么明确了,谁成想阿满在听到他的话后,瞬间展颜一笑,“既如此,那便走吧。”
还不等傅云修反应过来,阿满已经调转轮椅,推着傅云修就往门口走去。
傅云修吓了一跳,下意识命令,“阿满,停下。”
傅云修怎么都没想到阿满竟敢如此大胆的违抗自己的命令,向来云淡风轻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惊慌失措。
“阿满。”傅云修冷喝一声,声音低沉的光是让人听着都起鸡皮疙瘩,但阿满却全然不顾,仿佛听不到一般。
“……”
馒头看着这场景,整个人都傻掉了。
阿满这是吃错药了还是被什么脏东西给附身了,怎敢如此大胆。
眼瞅着两人都要出门了,馒头忙快走两步跟上。
为了方便傅云修进出,梧桐苑无论前后门,门槛处都打了一个陡坡,以前一直没用到,现在倒是便宜了阿满。
是以阿满就这么畅通无阻,一路推着傅云修出了门。
时间尚早,巷子里几乎没什么人,只有个大叔再给门前的花草浇水。
可即便如此,傅云修良好的教养,也没办法让他在外人面前失态。
所以在看见人后,他立马正襟端坐,除了一张脸黑的吓人外,还真叫人看不出什么来。
阿满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馒头锁好了门,紧赶慢赶的赶上他们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诡异的和谐画面。
阿满推着公子,若无其事的跟路上的行人打招呼,而公子只是安静的坐着,偶尔有人向他打招呼,也是微微点头示意。
发生了什么?
看公子这意思,是认命了,任由阿满推他出去了吗?
馒头快走两步赶上阿满,用手肘撞撞她,用眼神询问情况。
阿满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眼神示意稍后跟他说。
行至拐角处,三人一并被前面的热闹吸引。
那是侯府的后门,这个时间点,正是侯府准备朝食的时候。送菜的,送肉的,送花的,送柴火的,络绎不绝,热闹的就像集市一样。
相较下来,梧桐苑真是太安静了。
阿满见傅云修在看,也慢慢停下了脚步。
良久之后,傅云修终是收回视线,“走吧!”
木质的轮子轧过青石板小路,吱吱悠悠的声音像是呕哑嘲哳的曲子,清脆中带着刺耳。
三人谁也没有说话,就这么走着,良久,还是阿满开口打破了平静,“公子是想回侯府吗?”
“呵!”傅云修轻笑一声,不知道是在嘲笑阿满,还是在嘲讽自己。
侯府有什么好的呢,自父亲去世后,他在侯府唯一的念想也没了。
阿满自然也知道自己这话问得可笑,公子如今的处境,说白了,就是侯府的弃子,大夫人满心满眼都是三公子,二夫人又恨不得公子死,只有那个她从未见过的二公子对公子态度不明。
但他是二夫人的亲生儿子,势必是跟二夫人一条心的。
所以那侯府,还真就没什么好留恋的,也难怪公子会选择搬到梧桐苑住。
只是方才公子那眼中一闪而逝的情绪太过悲伤,让她以为公子在侯府或许还有什么执念。
见傅云修不愿意再谈,阿满也没在说话。转过拐角没几步,便到了主干道。
沿途都是商家,还有不少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的,人虽比不上集日时熙熙攘攘,但也不少。
傅云修方才还松弛的心,现在瞬间就紧张了起来。
他甚至有一种立马让阿满送他回去的冲动。
如此细微的转变,阿满却全都看在眼里,尤其是看到傅云修扶着轮椅把手的手青筋暴起。
“公子,其实您不必如此紧张。”阿满稍稍俯身,用只有傅云修才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说:“这里的人,大多都是讨生活养家糊口的,别人的生活其实对他们来说并无多大的吸引力。”
长庆街在邕州都算不得繁华,这里来来往往做生意的,平头老百姓居多,自家的温饱尚成问题,又哪有空余的时间去管别人的闲事呢。
更何况,傅云修这一身穿着就能看出他出身不凡,这样的人,即便是身患残疾,也是他们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又有什么好嘲讽和看不起的呢。
不得不说阿满是将傅云修的心理手拿把掐了,听他这么一说,傅云修也开始正视起街上的行人,他发现无论是商贾还是行人,大家都行色匆匆,根本就没人会注意到他。
而且,那怕有人看出他的残疾,也只是匆匆瞥一眼,就好似看见人吃饭喝水一样,寻常又自然。
所以,真的是自己太敏感了吗?
傅云修不敢苟同,因为他确实见过别人的怜悯,可惜,嘲讽,如此种种。
然即便如此,傅云修心底的抗拒还是稍稍改变了些,表情也不再是冷冷的。
阿满此时满心思都是傅云修,他的转变,她自然也都看在眼里。
心下更加笃定自己赌对了。
其实早在梧桐苑问公子时,她就已经看出了公子的动摇,否则就是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推公子出门。
如馒头所言,公子自幼时腿伤残疾,如此天之骄子的一个人一夜之间陨落,任是换谁都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