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都瘦成什么样了,皮包骨似的。
 何霁月缓慢将碗搁到闻折柳面前桌案,发出“哒”一声清响。
 “没胃口也要吃一些,你昨日吃的就少,还舟车劳顿,昨夜也忙了一通,难免体虚,今日不可不吃。”
 闻折柳拧眉,短促打了个干哕。
 “呃!”他脸上残留的些许血色尽数褪去。
 眼睛看不见,完全不知周遭情况如何,只隐约知道眼前放了碗难闻的粥,闻折柳摸索到肩膀靠着的墙,本能往那边躲:“我,咳咳,吃不下。”
 “我晓得你挑嘴,可整个寺庙只有这米粥能吃,你久不吃东西又头晕,还是先把少爷脾性放一放罢。”
 闻折柳张口要辩解,又被恶心感逼到闭嘴。
 他哪儿是嫌弃这个粥素?他是胃脘不舒服,什么都吃不下。
 两人僵持片刻,何霁月听他呼吸声愈发急促,到底还是心软了下来。
 “吃一点,就吃一点,好不好?”
 闻折柳本欲拒绝,薄唇微张,又没说出什么字来。
 他一言不合闹脾气,她如此体恤,甚至放下身段,如此低声下气求他,他还三番五次拒绝,实在是太不识趣。
 “……好。”闻折柳摸索着捏住勺柄。
 粥的味道其实不差,没有加什么佐料,只有淡淡的清米香,闻折柳勉强咽了三口。
 到第四勺,他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了,隐隐作痛的胃猛地发难,痛楚山呼海啸般倒来,才吞下的粥,不知什么时候又反上来,卡在嗓子眼,黏糊得厉害。
 闻折柳忍无可忍,摸索着将勺子扔回碗里。
 “妻主,我实在吃不下了……抱歉。”
 何霁月一直在旁边盯着他,眼见他眉头深深蹙起,仍迅速吃了好几勺,心里默默为他捏了把汗。
 纵使他平日身体还算舒服之时,他吃东西的速度快了,也会吐出来。
 他方才又说他没胃口,吃不下。
 只怕是要不好。
 “嗯,放那儿,我来收拾。”
 过往经历丰富,何霁月先将痰盂拉到闻折柳身边,以防他忽地感觉不对要吐,再轻轻跟他提起难受相关的字眼:“腹中可难受?想不想吐?”
 闻折柳不吭声,只闭着眼熬过一阵恶心。
 “……无碍,走罢,您公务繁忙,愿陪着我出来走一走,我甚是感念,只是京中还有许多事待您定夺,莫要耽搁了。”
 闻折柳面色淡如雪,又穿着一身白衣,在雪地里行走,掺着雪粒的风时而掀起他的衣摆,他如雪中翩翩起舞的白蝴蝶,与一大片沉默无言的雪粒,全然融为一体。
 好似他本来就是个雪做的人,见不得光,受暖阳一晒,便会化成水。
 叫想爱护他的旁人,碰也碰不得。
 何霁月缓慢呵出一口白气,不动声色地缀在闻折柳身旁,牵着他瘦到骨节分明的手,领他缓慢往寺庙门口走。
 带他出来散心一趟,他反倒病得更厉害了,回去得好好养养。
 胃脘里没东西的时候,只是空落落地绞痛,这会儿里头多了吃食,登时添了层雾蒙蒙的闷,还胀得厉害。
 闻折柳素手一个劲儿往腹部掐,喉结不断滚动,咽下险些脱口的痛呼。
 他今儿个,不该吃那碗粥的。
 可那碗粥是何霁月给他打来的,哪怕是穿肠烂肚的毒药,他也……甘之如饴。
 闻折柳一被何霁月扶上马车,挺得还算直的腰板倏然塌下,他摸索着车厢里的木板,近乎是用爬的姿势,挪到角落缩了起来,肩头微微发颤。
 “很难受?”生怕手贸然碰到闻折柳,会吓到他,何霁月没碰他,只是在他身旁轻轻问了一句。
 闻折柳一张嘴就犯恶心。
 他不知和何霁月在何处,生怕自己一说话就吐她一脸,没敢开口,只耳尖一动,通过何霁月说话的声音来判断她的方位,朝那儿用手比划着“痰盂”二字。
 “莫慌,痰盂在你手边。”
 何霁月拎起闻折柳的手,让他触到痰盂边儿:“弄脏毯子也没关系,让下人洗洗便是。”
 闻折柳反握住她的手,眉心蹙起了道细纹。
 “妻主,我晕。”
 他来时不见晕,回去倒难受,怕是这会儿马车走得急了。
 何霁月掀开马车帘子。
 “陈瑾,走慢些。”
 她松开帘子,盖住外头不知从哪儿来的有意无意的窥探目光,怀里那人儿又往她怀里钻了钻,不时发出些许闷哼,似是找到个合适地儿,歇下了。
 两人相对无言,何霁月听闻折柳呼吸声放轻,猜他应该比方才舒服了点,伸手顺了顺他的脊背。
 “不生我的气了?”他手紧紧扯着她袖子,明显是没睡着。
 闻折柳薄唇轻启,似是要回答,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马车猛地停下。
 “咳呃!”
 他正晕得厉害,哪受得了急停?
 当即扶着痰盂,撕心裂肺地咳。
 无奈胃脘弱得可怜,存不住东西,也排不出异物,闻折柳咳到嗓音都哑了,还是只呛出些许涎水,晨间服下的那两口米粥在胃脘绞着,愣是吐不出来。
 “……难受。”他眼尾泛起红。
 何霁月见他呕得无力,一遍遍给他顺着因恶心弓起的脊背。
 “难受就不吐了。”
 闻折柳这才停下徒劳无功的尝试,如同得了敕令的囚犯,倒回何霁月怀里。
 “停下做什么?”安抚好闻折柳,何霁月“唰”一下掀开帘子,要问责陈瑾,却与拦下马车的关泽对上眼神。
 “郡主,您可算回来了!可否请您下马车一叙,下官有要事禀报!”
 要事?她还是首次瞧见关泽如此严肃。
 怀里的人还在不安分地蹭来蹭去,何霁月心一横牙一咬,将闻折柳轻轻放到软垫上。
 “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来。”
 “郡主,您说怪不怪?”关泽一改平日慢条斯理的模样,眼睛瞪得溜圆,“闻柳青还活着!”
 “闻柳青?”何霁月蹙眉,“你是得了癔症么?闻柳青与他娘爹,都是在我面前掉的脑袋,又由你大理寺收了尸体,怎么可能还活着?”
 “他如何插翅飞出去,下官不知,只是有人报官,道又见着了他,个中缘由,还在排查。”
 何霁月蹙眉:“人在何处?”
 “还没抓着,可此事关系到您府中那位,下官以为郡主有其它指示,因而在抓人前,特意知会您一声。”
 “此事,我能有什么指示?”
 何霁月神情淡然:“自然是按律法办。”
 饶是以铁面无私出了名的关泽,听她如此决策,也不由胆颤:“郡主,那闻柳青可是闻折柳的亲哥哥,也是您的师兄啊。”
 “不错,他与我交情匪浅,那他就更该清楚,他犯下的这滔天罪行,我无法宽恕,他既胆敢叛国,那以我的性子,一定会追究到底,限你三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何霁月指尖点了下陈瑾。
 “你跟着大理寺卿,协助查案。”
 陈瑾在一旁一字不落听着,这会儿还没回魂,只愣愣问一声:“那您……?”
 何霁月倒也想亲自跟过去,看看昔日好友是为了什么,非得叛国,可眼下,此处是闹市,闻折柳自从瞎了眼,就对声音很敏感,她不能将他一个人丢在这儿。
 “我先把闻折柳送回郡主府。”
 靴下木板一颤,闻折柳听着刻意放轻的步子,晓得是何霁月回来了。
 “是谁拦了马车?”他轻问。
 “是关泽。”
 不欲继续这个话题,何霁月没往后说。
 “你们,聊了什么?”闻折柳手扶心口,“咳咳,我可以问么?”
 何霁月解开披风盖在他身上。
 “一个犯人而已,没什么。”
 “……嗯。”闻折柳将信将疑。
 若只是一个犯人,她为何会如临大敌?
 此事有蹊跷。
 “郡主,到郡主府了。”
 车妇的声音从外头传来:“方才宫里传信,道府君病重,好几回昏过去没了意识,不知是不是只有这几日的光景了,怕是得麻烦您去宫里走一趟。”
 阿爹出事了?可他一日
 前,不还好好的?
 莫非,是景明帝从中作梗?
 何霁月向来平静如古井般的心,突然翻起阵阵波澜。
 闻折柳瞎眼,闻氏一族通敌案进展匪夷所思,阿爹出事,怎地所有的事都一连串撞一块儿了?
 真是多事之秋。
 她跃下马车,转头将闻折柳抱了下来,吩咐车妇。
 “送他进去。”
 何霁月转身要走,又被闻折柳牵住衣角。
 “妻主。”
 他眼睛不知往哪儿瞧,瞳孔涣散,往日那样明媚的一双眸子,成了盘如何也聚不起来的散沙:“您不回府么?”
 “阿爹身体不适,我得带着小弟入宫一趟,陈瑾也有别的事要干,可能没办法陪你,不过府里有护卫,能保你周全,你需要什么,大可同她们说。”
 狂风乍起,夹杂着白粒袭击,吹乱闻折柳额间不知何时存的杂发,将他今早随意盘起来的发髻吹得一团糟。
 想着他回府里也是休息,不必束发见人,何霁月索性将他头上的簪子拆了。
 披头散发,好眠。
 她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捏了下闻折柳耳垂:“你一个人在府里待着,乖乖等我回来,好不好?”
 闻折柳垂眸,不吭声。
 ……不好。
 他不舒服,他想让她陪着。
 他沉默良久,连张嘴的迹象都无,何霁月心跳不由加快。
 闻折柳看不见东西,身边没一个能说得上话的熟人,只怕是不方便,总归闻柳青那边也有关泽在把关,她便是将陈瑾遣回来又何妨?
 还是将陈瑾调回来罢,那不知死活的闻柳青,可比不上怀了她孩子的闻折柳重要。
 “……好。”
 何霁月正要吩咐人唤陈瑾,闻折柳却应了下来。
 他抿着唇,心绪飘到幼时。
 世人常言,爱哭的孩儿有糖吃,他小时候,便是那个爱哭的,得了母父全然的爱,与大哥的呵护不提,还总抢本属于何霁月的糖。
 长公主何玉瑶难得几次回京,给何霁月带了西越稀罕玩意儿,全进了他闻折柳的兜里。
 小何霁月当时嘴角挂着笑意。
 “闻归云,你拿了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人了。”
 “凭什么你说我是我就是?”小闻折柳嘴撅得老高,“你又没有三书六聘,八抬大轿,高头大马迎我回你府上,我为何要成你的人?”
 小何霁月屈了屈指头:“那你将东西还回来。”
 小闻折柳做鬼脸,嘻嘻笑着跑出两步,又脱了力,扶墙喘息:“不还,我拿到,就是我的。”
 小何霁月扶住他,到底没将东西收回来:“慢些跑,我又不会害了你。”
 记忆中,他这招以柔制刚,屡试不爽。
 可这会儿长大了,他不愿再争。
 因为他虽没了母父,但一哭,还有何霁月用糖哄,而何霁月是她整个府里的顶梁柱,她哭了,只会让下人找不到主心骨,根本不会有人哄。
 她是将自己为数不多的糖,都给了他。
 他幼时自私,只顾着自己,看不透。
 现在看透了,他心疼她,心疼她身后空无一人,还要透支自己帮助所有人。
 何霁月见闻折柳沉默不语,还以为他又同她闹脾气,她想了想,伸手去碰闻折柳藏在袖子里的耳坠。
 耳坠上的铃铛报以清凌之声。
 “想我的话,你摇摇铃铛,它一响,我就快回来了。”她附在他耳边轻语,旋即抽离。
 鼻腔中那股独属于何霁月的气息逐渐淡去,闻折柳一直隐隐作痛的胃脘猛地发难,麻绳般拧紧。
 “唔!”痛楚寒霜似的侵袭,他不自主折下腰。
 胃肠一阵绞痛,如在平衡海面上行驶的船,被乍起的风浪猛地掀翻。
 晨时在祈福庙进的些许米粥往上反,带起喉间酸涩,闻折柳尚未来得及在主殿床榻摸索痰盂,温热秽物已冲破防线,“咳”一下呛出来,落到衣襟。
 何霁月没料到闻折柳方才在马车上一路颠簸,仅是恶心欲呕,这会儿到了平地,毫无起伏,竟将米粥都吐了。
 “慢些吐。”她单手给他拍背,似是另一只手将痰盂放在了他面前。
 闻折柳被自己恶心得又是一阵吐。
 他又弄脏自己,又碍霁月的事了。
 他是个无用之人。
 何霁月瞧着闻折柳面无血色的脸,心里一阵阵揪着疼。
 可心疼归心疼,她心中清楚,男人与局势安稳,孰轻孰重,慈不掌兵,她从来就不是一个会被男子拴住的女子。
 知晓闻折柳孤傲,不愿将脆弱展露人前,何霁月没唤下人,只自己动手,迅速从木柜子里摸出套干净衣裳,细细给他换上。
 “折柳,我真得走了,有什么事你尽管同护卫说,实在不行,让她们找我回来,乖乖的,好不好?”
 闻折柳掌心微微发汗,可依旧紧攥着何霁月的指尖不放。
 “嗯。”
 他是久病之人,气力小,分明已经使了全身上下的劲儿,于何霁月而言,却仅与蚁虫啮咬一般。
 何霁月盯着他微微颤抖的指节,心里清楚,她总要掰开,却又不忍在这一时掰。
 盯着闻折柳微红的眼,她隐约觉得哪儿不对劲儿。
 可具体是什么,又说不上来。
 毕竟整个郡主府完全是她的控制区域,此前将小青送到大理寺审查时,她顺带清了批异己,留下的,都是她的人。
 闻折柳位于高墙大院内,能出什么事?
 她……究竟在慌什么?
 “妻主,可否劳烦您再帮我戴一下耳坠?”闻折柳赶在何霁月正欲脱手的前一刻,提了个微不足道的要求。
 自打从长乐宫回来,他鲜少提要求。
 都是她做,他就受着,她不做,他也受着。
 “好。”何霁月给他戴耳坠,可谓是一回生二回熟,此前还要对着铜镜摆弄半刻,这回不过片刻,便戴上去了。
 白玉,银铃铛,红流苏,衬得闻折柳人比花娇。
 何霁月定定瞧了几息,才舍得挪开眼。
 这胜雪白,比花艳的美男子,是独属于她何霁月的,无论他在外头得势,亦或失势,他都会在府内等她。
 多乖巧的夫郎,是她的。
 何霁月附身,在他额间印下一吻。
 “乖,我很快回来。”
 她此番走得毫无留恋,风一般刮了出去,带走了闻折柳身上为数不多的温度,留下他满心的寂寞。
 身旁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有一群会听命令的护卫,闻折柳起先靠在软枕,试图通过进入梦乡,却怎么也睡不着,连嗅何霁月残留在枕头上的气息都不成。
 百般聊赖,他揪着耳坠上的流苏,一根一根数。
 一股强有力的风忽地迎面而来,与平时从窗缝漏进来的风截然不同,闻折柳心一下揪紧。
 “谁?”他头往声源偏去。
 “公子,是属下。”来者的声音被刻意压低,但说的是西越语,音色也不难听出是独孤秋。
 独孤秋?她为何要来郡主府?她不知此处戒备森严,极易露馅么?
 “你来这儿做甚?”
 独孤秋是他生母最信任的下属,但迎闻折柳回国一事上,受闻折柳差遣,不料她如此胆大包天,闻折柳气极,嗓音沉了下去:“你可知道,这是她的地盘。”
 “她”一字,他咬得很重。
 独孤秋“扑通”一下,在闻折柳跟前跪倒。
 “禀告公子,擅闯郡主府,是属下的过错,但外头护卫守得严,属下好不容易才用迷药迷倒她们,翻墙进来,她们身强体壮,只怕迷药起不了多久的效,被发现可就不好了,公子,咱不说旁的了,快走罢!”
 “走哪儿去?”闻折柳嗓音沉沉,其中怒气未褪,“我不是命你按兵不动么?”
 “公子恕罪,属下并非刻意忤逆,只是陛下有令,属下这次来中原,势必要将您带回,且属下前日与您商议,您也
 同意今日启程,实在怨不得属下。”
 前日?她们不是连面都没碰着么?
 “前日何时?”事发突然,闻折柳心中生出些许不安。
 “约莫午后,”独孤秋想了想,又补上一句,“那会儿,您在……她怀里。”
 原是那会儿!
 他那时还奇怪,若是对着本国臣子,何霁月为何态度如此不耐,只是那时他身上难受,一声不想吭,就没多问。
 谁知一失足,成千古恨。
 闻折柳手轻轻盖上小腹。
 “我不能走,再等上几月。”
 即便要走,也不能在这一时,他好不容易与何霁月甜蜜一阵,好说歹说,先将腹中胎儿生下来……
 “得罪了!”闻折柳还在摸索下颌,思索如何应对,躯体猛地腾空。
 独孤秋竟是直接将他扛了起来。
 “你要做什么!”闻折柳先前唯恐惹来府内护卫,一直压着嗓子,此刻整个人四肢腾空,落不到实地,他心怦怦直跳,下意识扯嗓子喊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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