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喜劝,她烦,闻折柳道,她爱听。
“嗯,有理。”
何霁月颔首,但往与皇宫方位相反的郡主府走。
阳奉阳违。
“您道奴之言有理,却仍不纳谏入宫,是为何?”
闻折柳腮帮子轻鼓,宛若孩童冬日打雪仗搓的雪球,白,灵动,活脱脱壁上挂着的美人像化了形。
何霁月不禁弯起嘴角。
美人连生气,也别有一番意趣。
“并非不去,只是先把你送回府上……你玩累了不总是要我抱?”
身后陈三喜接连不断的嗓音一滞。
闻折柳一头扎进何霁月肩窝。
如此私密之事,她怎地张口便来?陈三喜那厮还在不远处听着呢!
羞死了。
何霁月步履稳健,臂膀更稳当,闻折柳光顾着羞,连
何时被她安置在榻上都不知晓。
“我走了。”
临到门扉,何霁月回头叮嘱:“乖乖用膳。”
闻折柳这才缓过神。
“郡主一路平安,奴等您回来……您一直这样看着奴作甚?”
何霁月将他又红起来的脸尽收眼底,翘着嘴角跨出门槛。
“不做什么,等我回来。”
郡主府离皇宫不远,何霁月策马,半刻便至养心殿。
“霁月,你可算是来了,朕正等你呢!”
景明帝从案桌旁绕出,亲自将跪下行礼的何霁月扶起来,使唤陈三喜:“还愣着做什么?快赐座,奉茶!”
不欲与她多费口舌,何霁月单刀直入。
“陛下唤臣来,是为童谣一事?”
何霁月才问,景明帝便迫不及待长叹一声。
“正是,之前有说书的聚众造谣,朕已派人肃清,不出半日,卖话本的也开始胡编乱造,往你已过世的母亲头上造谣,朕又派禁军前去镇压,严令禁提前朝事。
“原以为此事到此为止,谁知童谣神不知鬼不觉冒出来,敌暗我明,防不胜防,到底是谁在散播谣言?”
何霁月听完来龙去脉,淡淡问了句。
“陛下消息灵通,竟还未查到始作俑者?”
在眼皮子底下,一而再再而三被人戏耍,景明帝心中怒火早连了片。
她怒捶扶手。
“朕也觉得奇怪,整个京城不就这么大?那皇城司李游查了小半月,居然一无所获!每每汇报给朕的,都是新谣言又起!真是气煞朕也!”
“陛下息怒。”
何霁月缓慢呷了口茶。
“传此谣言者,无非是想挑唆离间您与臣,臣与陛下齐心,不让奸人得逞便是。”
她这话犹如定海神针,一下抚慰住景明帝的焦躁不安。
怒火消了大半,何丰心虚渐长。
还好何霁月不知她在夺位时的龌龊举止,不然依何霁月的性子,非得为她母亲何玉瑶讨回公道不可。
到那时……
“霁月说得极是,无名宵小虽猖狂,但只要你我君臣二人莫上了奸人的当,谣言不攻自破。”
见景明帝嘴上放松下来,手仍紧攥桌案奏章,何霁月蹙眉。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景明帝为何一提到这事,就像撞了猫的耗子一样敢怒不敢言?
不过是些有的没的,有何好怕?
莫非当年何丰继位一事,另有隐情?
只恨她当时年纪小,自打记事起,何丰就稳坐皇位。
幼时,她读过几本治世的圣贤书,便跑去问母亲何玉瑶。
自古以来立长不立幼,为何小姨何丰比她小,却能坐上龙椅?
何玉瑶当时正练功,闻言长枪一顿。
“许是母皇觉得,阿丰比我更适合做上皇位罢。”
小何霁月正要追问,却见母亲红了眼尾。
“霁月问这话,可是在怪娘没坐上皇位,让你当太子么?……其实娘当年,也觉得母皇这般做,太偏心你小姨,只是遗诏写得清楚,娘不得不从。
“抱歉小霁月,是不是娘总忙着习武,没空陪你读书识字,你才会想这么多?娘是个合格的将领,但不是个合格的母亲。”
何霁月那时不明白母亲此话何意。
只是不出几日便被她从边关送到京城,在母亲何玉瑶与父亲钟子安的书信中,与邻家相府幼子闻折柳一同长大。
记忆里,她母父就没见过面。
她留在封地之时,父亲抱着尚在襁褓中的阿弟日日以泪洗面。
她被景明帝一道诏书送往京城,母亲咬牙争取,她才在边关陪了母亲小半年。
每每提起阿爹与小弟,母亲也是握着长枪长嗟短叹,随后何霁月定居京城,封作平阳郡主,与母父相远,只知母亲驻守边关,临死前也没回过一次封地。
而她父亲钟子安,得知他母亲的噩耗后悲痛欲绝,想从封地来京城,送她母亲最后一程,却遭何丰拒绝。
美名其曰封地离不开人。
两个相爱之人,到死也没见上一面。
什么天长地久,也抵不过四个字,天意弄人。
也就是那时,何霁月忽地意识到,总是对她慈眉善目的小姨何丰,原来对她们一家四口有莫大敌意。
“这事臣不便插手,陛下派人自行查,只是东南一事,陛下打算如何?”
思绪乱如麻,何霁月略一闭目,掩过伤春悲秋的念头,直接问出此行目的。
“东南骚动已有小半月,当地百姓四散逃窜,匪盗横行,臣以为,该派兵镇压。”
景明帝正为城中杂草般疯长的流言蜚语焦头烂额,哪儿有闲心顾得了这个?
她一摆手,语气散漫。
“也不是甚么大事,当地不是有驻军么?想来……”
“东南内乱,民不聊生,其重大程度,不亚于与他国交战,陛下竟认为这算不上大事?”
何霁月目光发寒。
“那在陛下眼中,什么才是大事?”
景明帝不多的良知,一下被她剑般锋利的视线刺痛。
“霁月稍安勿躁,朕并非有意无视东南匪盗,只恨满朝武将,没有合适的人选,唉!”
她何霁月不就是最好的人选?
何丰这样,摆明是不想派她去,又的确找不到合适的武将,索性撂挑子不干了。
明知景明帝忌惮,她本该藏拙,可脑中闪过江南郡守那字字泣血的奏章,她又咽不下这口气。
眼下要速战速决,只有靠她。
“陛下,臣府中侍君道江南风景好,冬日雪景更有意趣,不知陛下可否允臣携其一探?”
她这话已然委婉得过分,只是语气并非商量。
两人僵持片刻,徒留龙涎香袅袅。
到底没这个胆子与何霁月硬碰硬,景明帝就坡下驴。
“朕本念着霁月你方从西域归来,再派你前往东南剿匪,只怕你累着,你既有意,也好,那便后日启程,朕明晚给你设践行宴……朕乏了,你退下罢。”
“臣,遵旨。”
何霁月躬身退去。
东南匪盗一事得以初步解决,她长舒口白气。
只是景明帝莫名紧着童谣一事,其中关窍,她想不通。
这事本就捕风捉影,她母亲何玉瑶在世时,可是随着各路诸侯,亲自将何丰送上帝位,如此名正言顺,何丰到底在怕什么?
心中装着事,何霁月驾着行云,往郊外跑马场去,一连溜了好十几圈也不见停。
大半夜陪着她跑马,陈瑾两眼一黑,险些晕过去。
“郡,郡主,”深知何霁月精力充沛,跑一晚上也不妨事,陈瑾不敢放纵何霁月如此下去,拿闻折柳当挡箭牌,“大半夜的外头凉,咱回府吧,闻侍君还在府中等您呐!”
闻折柳?
何霁月猛地勒马。
糟糕,忘了闻折柳还在等她。
不过夜已深,他应当歇下了罢?
她心中还在纠结,手已然诚实调转方位。
何霁月策马回府,裹挟着冬夜寒风,一路往偏殿去,远远瞧见偏殿门边站着个人。
他手里提着灯笼,身上披着大氅,可不就是闻折柳?
他竟真在等她。
柔软如云涌,焦躁烟消云散。
“等多久了?”何霁月三两步上前,“屋外冷,以后在里头等我就好。”
“好。”闻折柳嗓音发闷。
“受风了不舒服?”
何霁月一摸他手,果真探到一片冰凉。
“手冷成这样还在屋外站着,怕不是又要生病,快,进屋来暖暖。”
闻折柳恹恹的,好似提不起神,没说两句便道身子乏。
何霁月兴奋劲儿还没过,本想缠着闻折柳在腻歪会儿,见他实在倦怠,只好往火盆添了几根柴,“呼”一下吹灭灯:“行,那便歇下。”
大半夜,火盆烤得脊背发烫,何霁月迷糊醒来,将手脚探出厚被,又要睡去,忽听窸窣声起。
她猛地睁眼,只听身侧闻折柳呼吸一声浅一声深。
明显在忍痛。
“怎么了?”
她一骨碌爬起来,点上油灯。
闻折柳忍过一阵钻心的痛,冷汗打湿脊背,黏腻得紧。
他心中烦闷,想扑到何霁月怀里撒娇,又觉得大半夜把她吵起来,再麻烦她,心里过意不去,只冲何霁月摇头:“抱歉,吵到您了。”
正所谓灯下看美人,最见真章,昏黄光线中,闻折柳清丽五官愈发俊秀。
他微蹙着眉,两眉之间的小红痣被挤着,幽幽泛光,让人心中一颤,想伸手抚平。
行伍多年,大半
夜敌袭,一年多日睡不好觉是常态,何霁月没什么起床气,一屁股坐回他身边。
“吵都吵了,现在马后炮道歉也没用,倒不如直说,你究竟是哪不舒服?”
闻折柳扭头不语。
若是肠胃不适,他也不至于说不出口,只是这个,实在是……
何霁月很少见他这样沉默,愈发疑惑。
他不是一痛就冷脸撒娇么?今儿个倒成了锯嘴的葫芦。
“乖乖,到底是哪儿疼?”
她一逼近,闻折柳便往里头缩,面朝墙,只给她留个孤寂背影。
“没疼,就是做噩梦了。”
闻折柳体弱易多想,夜间总做噩梦,何霁月只当他这话属实。
“梦见什么了?”
她手腕绕到闻折柳额间,摸到一脑门汗。
“死人了。”闻折柳随口编。
“谁死了?”何霁月追问。
闻折柳本能要编“您”,又觉得这话不吉利。
可他脑瓜子正一个劲想瞒住何霁月,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其他人,抿了下唇,到底没说出何霁月的名字。
“不认识的人。”
何霁月本以为他午夜梦回家人人头落地的场景,正寻思以她的立场,如何安抚闻折柳,一听死者无名无姓,心中大石落地。
“那有什么好怕?”
“……奴就是怕。”闻折柳没话找话。
“这‘噩梦’,怕不是你编来哄我的罢?”
何霁月手挪到他臂膀,一使劲,将他整个人转过来。
“分明你之前梦到只灰麻雀,都要与我绘声绘色说上半天,这会儿梦见如此血腥场面,反而不敢说了?为什么出这么多汗?到底是哪儿不舒服?”
“奴……”
“不许说谎,不然罚你今夜别睡了。”
何霁月下床,作势要拿武器。
闻折柳一见她去柜子翻东西,心就一紧。
虽然他喊疼,她的力道会轻,但她不会停!
那时候的她是最可怖的,只剩下原始的兽性,非要尽兴了才好,他可不能因为羞着讲,而羊入虎穴!
“奴说!奴……牙疼。”
何霁月讶然:“好端端的,怎么会牙疼?”
闻折柳一下扯被子蒙住脸。
“……那个糖葫芦,太甜了。”他嗓音很闷。
何霁月属实没料到是自己给闻折柳买糖葫芦,才让他如此遭罪,下榻着靴,势要给他解决。
“我去找吴恙来。”
“别,别!”闻折柳光与何霁月一人道牙疼,整个人脸便红成了烧着的炭火。
一想到吴恙那“早跟你说少吃糖,不听,看,难受了吧”老妈子的絮叨,他头也跟着疼了起来:“太丢人了。”
“可你这样一直疼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何霁月回头:“不可讳疾忌医。”
疼痛又从牙髓侵袭,闻折柳吐字不清,好好说的话成了轻哼:“也不是,一直疼,偶尔疼罢了。”
何霁月伸手搓了下他疼得发白的脸。
“不就是牙疼么?这么难为情,连吴恙也不肯见?”
闻折柳点头如捣蒜。
“那行,张嘴,我看看。”
无欢亲自给他看?
闻折柳更羞了:“这不好罢?”
“总好过兴师动众,大半夜把吴恙叫过来,闻归云,你再不张嘴我就找吴恙去了,三,二……”
“奴这就张!您别唤吴恙。”
术业有专攻,何霁月身为门外汉,提灯照牙,一双锐利桃花眼扫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她只觉得他整体牙没有问题,没松动,也没少。
“应该是这儿疼罢?这儿有个黑洞。”
她找根竹签敲了下。
“唔,疼!”
竹签还在嘴里,闻折柳吐字不清,只眼尾一下泛起泪。
“这么疼?”何霁月迅速将竹签退出。
“嗯。”闻折柳捂着腮帮子,眼泪汪汪,“很疼。”
“疼成这样,不服药恐怕不行。”何霁月下榻,往医药箱搜罗一圈,没找到合适的药,无奈摇头。
“可惜止痛的膏药都是外敷的,你用不了。”
牙痛时弱时强,这会儿勉强消下去,闻折柳又有了些精神。
他抬手抹去鬓角汗珠:“您屋里为何这么多药?”
何霁月收拾药箱的手一顿。
“战场刀剑无眼,京城也未必安全,哪怕是我,也会受伤……府上备着药,有备无患。”
闻折柳忽问:“疼不疼?”
他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何霁月一头雾水。
“什么疼?”
闻折柳眼尾又开始聚泪:“当时受伤,您疼不疼?”
谁伤着了不疼?
区别在于说不说罢了。
“不疼。”她抬手抹闻折柳泪,“别哭。”
何霁月向来不爱喊疼。
她自幼身旁无长辈疼爱,疼只能自己一人受着,一来二去,也就习惯了。
长大成人后,身边人都是指着她做决策的下属,她更不好将伤口剖开给她们看。
喊疼是弱者的特权,她是强者,不必接受怜悯。
“可您身上,疤痕犹存,”闻折柳那夜借着月色,窥见一二,这会儿扒何霁月衣裳,堪称带着答案解题,动作迅速,“这道疤,横在心口,您当真一点都不疼?”
何霁月沉默片刻,在痒到笑出声前,捏住闻折柳乱走的手。
“当时疼,现在好了,就不疼了。”
何霁月缓慢系上衣扣,拍闻折柳微凉手背。
“有伤疤,很正常,上了战场,又能活着能回来的,谁身上没有几道疤?折柳,伤疤是将军的荣光。”
甚么“荣光”,都是狗屁!若这光鲜亮丽要用苦楚来换,这殊荣不要也罢!
闻折柳倏然抬起头。
“是不是西越与中原交好,您不用上战场,就不会再疼了?”
“是,也不是,”何霁月淡然,“东南匪盗横行,我已自请剿匪,哪儿我地况不熟,会不会出意外,也不好说。”
心揪着疼,闻折柳好不容易从伤悲中喘过气,忽地觉察不对。
无欢不是风流成性?怎会主动请命?
“一直盯着我作甚?”何霁月指尖薄茧摩挲他瘦白手腕,“怎么还要哭不哭的,我又欺负你了?”
“不是。”闻折柳一开口,竟哽住了。
他重咳几声,嗓音仍哑:“有件事,奴想问您,但不知当不当问。”
“想问什么就问。”
何霁月往窗外看了一眼,借着星宿算了下时辰:“今儿个有早朝,我卯时得到位,五更天了,总归睡不成,不如同你聊会天解闷。”
闻折柳心思虽然别扭,但八面玲珑防的是别人,而非何霁月。
在她跟前,他也是个敞亮人。
“您对小青的柔情蜜意,是真的?还是装的?”
居然还问这个,她上次不是已经澄清了吗?
何霁月不喜欢做重复的事,更不喜欢反复说同一句话,但对着闻折柳,她莫名有耐心,甚至还很庆幸。
多亏他问了一嘴,不然他得误会到什么时候?
“当然是假的,我没碰过他,”何霁月拖着闻折柳丰臀,一下将他抱起来,搁到自己腿上,“如果是真的,我还要跑到你屋来睡么?”
闻折柳顺势趴在她怀里,素手轻轻在她心口画圈。
“您既不喜他,又为何要收下他?”
“官场讲究的是人情世故,户部尚书当着陛下的面把小青送给我,我如果不接下,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么?
“他不过是户部尚书送来讨好我的,我顺水推舟收下的玩物罢了。”
何霁月咬了下他耳垂:“不及你。”
她牙齿锋利,虽然收了力,闻折柳还是没忍住,哼出几句不着调的声儿,眼见何霁月要更进一步,忙不迭止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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