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而目光瞥向一边,看着人群之中那个晦暗的身影,叹了口气走到他身旁,手搭在他肩膀上安慰着:“比青禾好的神女多的是,你也不要太伤心了。”
青云闷声开口:“她骗我。”
神武疑惑,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却也叹了口气,想着继续安慰他。
“青禾这孩子向来一根筋,认定了便是拉不回的,她既是同长曜两情相悦,你也应该宽心才是。”
青云不想同他言语,转身离开了人群之中。
她说过她爱我的。
再次回到这个地方,青禾只觉陌生至极。
她是本该死在万年前的人,如今像个孤魂野鬼一样游荡,重回故土,已经没有人认识她了。
走过望不见头的宣武长街,她忽地盯着两侧的彩云桑出了神。
那时候年岁漫长,总觉得有无数的光阴可以虚度,她喜欢日光落在云海之中的颜色,绚烂夺目,初升的日是亮晶晶的银白,落下之时是灿烂的红。
于是,天界便有了彩云桑。
长曜站在宣武长街前,郑重其事地挡着她的路,直到日暮余晖落下,他猛地闪开一步。
长街两侧皆是叶片流转出的瑰丽的红。
他自恋地一甩马尾编发,清爽的少年音响起:“怎样?这可都是小爷我亲手种的。”
青禾缓步走上前,抚摸上彩云桑的树干,轻声笑道:“像你一样,还是这么有生机。”
指尖略过粗糙的肌理,她猛地发觉,已经过了数万年了。
再走几步路,便是一片原野。
青草茵茵,百花争艳。那是未青最喜欢的地方。
未青第一次遇见执月也是那个地方,表述了自己心意被拒绝后,拉着青禾彻夜醉酒也是那个地方。
未青手中还握着酒坛,脸已经是红成一片,另一只手紧紧拉着青禾说着:“青禾,我跟你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一个都没有!”
想到这,青禾不禁笑出声。
对了,未青!
她快走几步,寻见旁边一个小仙娥,拉着她问道:“你可知未青现在何处?”
那小仙娥吓了一跳,并不认得她,懵着答她:“自然是还在丹青坊。”
“何处?”
得了小仙娥的指引,青禾飞速向着那里赶去。
可到了门前,她便犹豫了。
准备叩门的手缓缓落下,她蹲下身,在门前留了一根细细的银簪。
此次前来,怕是再无回头路。
门缓缓打开,高位之上的人回身。
空荡荡的大殿只有他们二人。
大门重重合上,高位王座旁的人露出笑意:“小师姐,好久不见。”
青禾一笑:“确实好久不见,离你封印我与长曜那时,已经几万年了?我都记不清了。”
“七万余年了。”青云缓步走下台阶,“你才来见我,真叫我伤心。”
“我本不想见你,可是你伤害了小九,还有石族。”
无极渊底。
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海底似乎一直都是漆黑无边。
可她偏偏看得清楚,隔着一道水幕结界,长曜日日夜夜被痛苦折磨着。他被寒铁束着,周身的妖力抽丝剥茧似缓缓离开他的体内,直指着海上方的方向,是哪里,她也不清楚。
她哭喊着,可这样的结界听不见、也传递不出任何的声音。
这是青云留给她最后的折磨。
叫她误解刺伤爱人,再日日夜夜看着他饱受折磨。
叫长曜恨她,恨不得从未遇见她。
隔着那透明的水幕,她亲眼见着长曜是如何生不如死,日渐消瘦,到最后,皮肤几乎变成粘连在白骨上薄薄一层,只要他想,便可以轻松从那副镣铐中挣脱。
可他却始终没有。
长曜只是绝望地看着自己缓缓消亡,每一丝妖力都溶解于深海海底,连同他一起化为浮沫。
这样万年如此漫长,青禾亦早已没有活下去的欲望。长曜如此,尽是她的过错,所以她必须要看到最后。
到最后,青禾凝望着那些泡沫,竟松了一口气。漫长的岁月,终于走到尽头了。
可偏偏是那时。
“阿渊!”
本想就此了结的青禾,呆滞地转头看向水幕的另一边。
对面那个神女也在看向她,凝着眉头。
青禾伸出手,轻抚摸水幕上她的面容,疑惑道:“小九?”
干涸许久的眼眶,忽然止不住地流下泪来。
“小九……小九……是我们的小九……”
青禾疯了似地砸着水幕,水幕纹丝不动,嘲笑着她的无能。
她从未想过,还能见到小九长大的一天。
可真等小九劈开水幕的时候,青禾却退后几步,除却流泪,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们的孩子长大了,你见了她,可还欢喜?”
说着,青云已经来到她的面前。
肃雪毫不客气横在他的颈前。
青云不畏,反而侧颈贴近剑刃。
“认杀父仇人做父,你觉得我会欢喜?”
青云轻声笑起来:“怎么不会呢,她当了好些年的殿下,我给了她漫天最尊贵的地位。可是她啊,竟真有几分像从前的你,也像那个讨人厌的小妖王,今天的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说着,青云向前了一步。
青禾握着肃雪,不曾退却,剑刃刺进他的皮肤,血液沿着剑刃流向她的掌心。
青云:“真叫人伤心。小师姐,我以为你不会杀了我的。”
杀了他。青禾是这样想的。
青禾跟随小九出了无极渊底,来到竹林,偶尔她会出去看看如今的世界。
天上太平,人间祥和。不似万年前那样战火阵阵,世间一片太平。
她看着看着,流下眼泪来。四海升平一直都是师父为之努力的夙愿。
杀了他,又该怎么办。
“你屠了石族全族。”提起肃雪,青禾奋力劈砍。
肃雪在距离他颈间不过方寸之间的地方停住,青云周身祥光溢出,形成了屏障,叫她无法伤害分毫。
好几招下来,青云毫发无损。
他好似看了什么笑话,垂眸笑着:“小师姐,你退步了。”下一瞬,青云闪身至她身后,贴近她耳侧道:“石族全灭,都是因为你。”
“我说过了,你不可以为那小妖王叫冤。”
“我没有!”青禾愤恨吼道,眼眶已经通红。
“谁知道呢?”青云笑着,“那石族女子在你房间待了快半刻了,我实在没法不多想,干脆,就全杀了。”
“只因如此?”
青云点点头:“所以,都怪你。是你害死他们。”
他一挥手,过去的桩桩件件,尽数浮现在她周围。
“青禾,是你,害得老天帝死了,害死了神武,害死了小妖王。”
“是你,害死了石族。是你,害得你的女儿如此颠沛流离。”
“这一切都怪你,全都怪你。”
他漠然地站在那些幻境外围,冷眼看着她痛苦的模样,竟一点也不觉畅快。
“你不该背叛我的。”
“你不是要用爱感化我吗,你怎么不爱我,反而爱了那个妖王?一切都是你的错。”
青禾思绪一瞬间飞回晦暗的鬼蜮,她缓缓开口:“你是……鬼蜮的……”
青云并未回答他,蹲下身,努力回想着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模样,好似安慰她说道:“青禾,我原谅你了,你可以和你的女儿,安稳的生活下去。”
他极力笑得纯良无害,可在人看来,可怖至极。
青禾踉跄起身,青云笑着,全当她默认同意。
肃雪再次显现在她的手中。
大门缓缓推开,走进了个丰神俊朗的神君,自她身侧而过,直直走到青云身旁。
“南海已安定。”神君道。
青禾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人的侧脸。
青云:“知道了,下去吧。”
似是发觉青禾的目光,青云笑着,看着木讷站在原地的那人,狠地一脚踹了上去。
倒地的神君宛如一个脱力的木偶,任由青云一下下踢在他的身上。而后,青云竟让他面朝着青禾,落脚狠狠捻在他的脸上。
青禾轻声叫着:“神武?”而后,她飞快摇了摇头否认着自己的想法,极力回想着,终于在脑海里记起了这个名字。
“古昀?”
听她叫出这个名字,青云畅快笑着。
“不愧是小师姐,竟然还记得。”
彼时露儿姐姐有了身孕,神武宝贝极了,只要是青禾出现在露儿面前,便开启了十分的警戒模式。
每每这样,露儿姐姐便会推开神武,走上前拉着青禾的手,轻放在她的肚子上。
她笑得温柔:“我已经起好了名字,如果是神君,就叫他古昀,如果是神女,我还没想好,你要不要帮我想想?”
青禾瑟缩着手,生怕将她肚子碰坏了,弹出十米开外疯狂摇着头。“我我,我想不出的。”
神武也在一旁附和着:“她胸无点墨,你指望她想什么。”
他这样说时,露儿姐姐都会狠狠打他的头,看得青禾很是舒心。
几个夜里,青禾破天荒地进入书阁,成天成夜的翻着各样书籍,找着什么样的名字最好听。
如今,古昀面无表情的,遭受着他这样的折辱。
那是神武和露儿姐姐的孩子!
青云脚下用力踩着他的头,语调慢悠悠的讲着:“神武死了,那仙子哭了好久,哭得都伤身了。我见她有孕在身这么久,便想着干脆帮她一把好了。”
他笑着,盯着青禾的脸,愉悦地品尝着她的恐惧。
“我亲手剖开了她的肚子,然后……”
“别说了!”凌厉剑光斩下,叫青云也迫不得已向后一退。
在无极渊封印的这么久,竟还能使出这种神力?瞧见她这般,青云也兴奋了起来。
“就该是这样的,你就该是这样纯粹美丽的!”他迎着肃雪,侧身用一旁肩膀接下一剑,“你就该是这样与我天生一对的。”
刺目白光再次骤降时,青云渴求地伸出手,期盼抓住她的剑。
光落下,四周已空无一人。
大门破开一道缝隙,不论是她,还是那令人心烦的傀儡,都不见踪迹。
大殿忽然又变得寂寞了。
青云举起的手缓缓放下,盯着自己的手心,自嘲似地笑着。
“竟用这样下作手段逃跑。”
青云愤怒向王座旁的金柱一击,金柱碎裂,零落坠下,露出残破不堪的牢笼。
牢笼中的榭娘紧握着铁栏破口骂他,可没了舌头的榭娘,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青云走上前,漫不经心地坐在她前面讲故事:“她背叛我,老天帝净化所有修罗却要杀我,只有她说,要净化我,要用爱感化我,可她不爱我,爱了别人。”
“于是我把她爱的,在乎的一切都毁掉了。你也背叛我,你说爱我,说爱人就是要交心,可知道我是来自鬼域的妖,你就怕了。”
说罢,隔着铁笼,青云笑着抚摸上榭娘的脸,一把扼住她的喉咙拉着她,更靠近了自己一些:“说说吧,你是何时和盛九渊提及鬼域之地的?”
“哦对,你说不了话了,那便不重要了。”
他松开手,打开了铁笼门,看着她惊恐地后退,居高临下的盯着她。“盛九渊害死了我最重要的躯壳,你我的女儿,你说,我要不要让她尝一点苦头?”
他低声笑着,如魔鬼呓语。“瞧我这记性。”
接着便是步步逼近。
躯壳没了,再做一个便是。
榭娘目光惊惧,看着他面无表情将自己压在身下,她胡乱摸索着身旁能用到的,摸到一个石头,砸向他的脑袋。
青云反手握住,居高临下坐在她身上,慢悠悠解开她的衣带,令她身躯暴露在冰冷空气里。
既然杀不了他,榭娘握着那块石头,狠地刺向自己肚子,却因为双手手腕铁链束缚,导致她就差一点,根本碰不到自己的肚子。
榭娘绝望哭号着,发出难听的呜呜声,青云见了,开怀大笑。
他粗鲁的将她翻过身按在地上,双手铁链高举束着,榭娘的脸贴着冰冷地面,随着他的动作一次次摩擦着石沙,脸上擦出片片血痕,对比全身伤痛显得不足挂齿。
漫长的,生不如死的折磨。
结束的一瞬间,青云发出惬意喘息,而后落下一滴泪,低声道别。
“再见了,青禾。”
随着那染血的利器坠地,古昀缓慢向后退去,一步,两步……
“不是,不是我,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不是……”
青禾见他如此慌张,反而释然地笑了。
你要好好活下去。
和你的娘亲一起。
我深爱着你们。
泡沫之中的话语逐渐变清晰。
九渊想起,第一次落入无极渊底时,一瞬间刺痛感消失,反而身体都变得轻盈了不少。
现在想来,除非是……那个人死了。
“我在南海见到娘的那日,是……他死的时候吗?”
寅成不答,轻声叹了口气。
“殿下,这是天定的命数。”
“命数?”九渊大笑起来,“我盛九渊向来不信命数,我生来身上流的就是反抗的血,长的是战斗的骨,世间既有不公事,我必然会战斗到底。”
“天命不叫我今生顺遂,我破了这天命又如何。”
说罢,九渊抬腿便走。
“阿渊,其实你可能是……”花川想继续说下去,却叫寅成拉住阻拦。
“让她缓缓吧,消化掉这些信息可不是什么容易事。”
“放手。”花川甩着他的手,他却握得死紧。
“再等等,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时机一到,她自然会知晓。”
“什么样的时机?”
寅成沉思:“等一个,大妖大神全都出现的时机。”
而后,他好像忽然看到什么东西一样,霎时放开了花川的手腕。
花川赶忙问他:“怎么了?”
寅成迟疑许久开口:“没什么,你……多陪陪她吧。”
九渊向着竹林赶去,不知为何,好想……好想见到娘亲。
要听到娘亲亲口说出真相,她实在是懒得去判断他们一个个目族话中的真假,有谁是告诉她真相的,又有谁是要再次利用她。
她真的好累,好累啊。
好想马上扑到娘亲的怀抱中。
竹林空无一人,她好不容易赶到,在静谧竹林中忽然觉得寂寞异常。
“小九!”
后方声音传来,她惊喜回头看。
方浮现在脸上的一丝微笑忽然僵住。
她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一切、一切都那样陌生。
世间一切都失去了颜色,模糊下来,凝聚成青禾心口蔓延开来的大片殷红。
九渊呆呆地唤着:“娘……娘?”
一步,两步,直至奔跑起来。
“娘……娘!!!”
她按着她心口不断涌出的血液,可怎样也无法止住,看着青禾灰黑色的嘴唇,绝望自她心底开始疯长,一股似乎是想要吞噬一切的恨意充盈满腔。
古昀环抱着她半跪在地,还在不停哭着,九渊从未见他如此,像个小孩子一般。
青禾虚弱地开口:“烦死了,哭一路了,别哭了,这又不是你的错。”
目光转向九渊时候,她极力微笑着,可笑着笑着,泪却止不住奔涌下来。
“小九,我……”
她抬起手,费力伸向九渊。九渊赶忙抓上她的手,可未等触及,她的手便坠下。
我好不甘心。
林中忽然起了一阵狂风。
九渊嘶吼着,拼命抓着泥土中的那些光点。
分明是伴在她身边的娘亲,怎么会就这么消失呢。
方才晴朗的天,霎时阴云密布,乌黑的云压下,嘲笑着她这般无力,将所有光点尽数冲刷在泥土里。还剩下那么一些,变成了扑闪着翅膀的光蝶,迎着大雨与雷电,向着漆黑密云之中飞去。
“阿渊!”
在筋疲力尽之前,有人接住了她。
九渊醒来那日,睁眼看向四周,只见到花川,却不见了娘。
不是梦啊。
见她醒了,花川快步走上前,递上了一杯水。
不知昏睡过去了多久,喉咙确实干哑,她抿了一口,问道:“古昀呢?”
花川不答。
九渊轻声叹气:“我知晓你从不会骗我,如今不言语,是不打算告诉我吗?”
言外之意便是:连你也要瞒我。
“他说,是青云所为。”
在九渊起身下床准备出门时,花川扼住她的手腕。“他还说,叫你不要冲动,一定要等他回来。”
花川复述那日情形,古昀极为痛苦地捂着心口起身:“我将要去雪域原,等我回来,我会把一切告诉她,我将与她并肩作战。若我十日不归,就当我死了,噬天而行,我尽力了。”
花川:“他说。”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
出乎意料地,九渊听了他说的这些,竟真的冷静下来,问:“我昏睡了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