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
她随手抓了床头花川的外袍披在了身上,起身,赤着脚向门外走去。
他们这座竹林小院比先前好了许多,园中有一颗树,酷似彩云桑的样貌,可九渊辨认的清,这棵树没有丝毫灵气,是真真实实的人间的树。
神并没有那么好。九渊半倚在树旁,总是会这样想。
凡人总觉得神有无尽的生命,有无所不能的神力。可神没有。
漫长的生命,便有了漫长的孤独,数不尽的重逢与别离。
空有神力,却并非无所不能。
她在树下躺了一日,见太阳升了又落,这便又是一天了。
院中依旧寂静,花川会做些吃的,静静放在一旁,有时也会躺在她身边,但是不会打扰。
这天,他端着小盏,却驻足,手中的茶盏碎落在地。
花川飞快闪至那人身前,来人却视警惕的花川为无物,径直穿过他的身体,向着院中走去。
九渊坐起身,望向那人的方向,瞪大了眼睛,起身向着那人扑去。
她也穿过来人的身体,踉跄地扑了个空。
花川揽过她的腰,将她护在身后。
来人似乎是才注意到她在这里,颔首一点:“青禾的孩子,我是肃雪。”
她长着与娘亲一模一样的面容,只是那双温和的眼里没了温度,说起话来的音调也是近乎无情。
肃雪之名,九渊在鬼蜮之中听过,老天帝赐青禾利剑,其名肃雪。
彼时神武打趣青禾:“师父叫你快些把门前雪清了。”
青禾听不出好赖话,宝贝似地抱着肃雪,屁颠屁颠的去门前扫雪。
是娘的剑灵。
肃雪:“今天是我第一次来见你,也是最后一次了。”
她缓缓踱步,再次向着门口处走去,行至一处,蹲下身,掌心贴着大地。
九渊看着她的动作,痛苦地闭上眼。
那正是青禾陨灭的地方。
前半生征战四方,光耀天界,后半生遭人构陷,坠入深渊。
天界第一女武神——青禾。
陨灭在了人间不起眼的一处角落。
肃雪感叹:“神陨什么都没法留下,还真叫人惋惜,连个念想都没有。”虽说着惋惜,可声音里,仍是听不出一丝的可惜意味。
她起身,走到九渊的面前。
“能见到你,她很开心,我也很开心。”
她伸出手,虚擦着她的眼泪:“她希望你健康、开心、痛快地去过一生。所以别把自己搞得这样狼狈,像她一样。”
后半句,九渊透过面前的剑灵,好似真的看见娘在自己面前,对她说着:“当娘的会伤心的。”
肃雪继续道:“我与青禾相伴时间最长,她年轻时,冲动、鲁莽、不可一世,却也立下战功赫赫。起初她并非不愿认你,只是,她想让你以为自己的母亲是个风光无限的武神,而不是如今落魄的样子。”
“天妖大战后,我知晓她并未身陨,等了她数万年,再次见到她时我也很惊讶,那个开朗爱笑、无所不能的武神青禾,在凶险的海底关了这么久,万年不与人交流,已不知如何与人相处,尤其是生下来便几乎没怎么见过的你。她是开心的,但是不知如何表达。”
“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最绝望痛苦的时候,看见你了。”
漆黑无光的海底,青禾日日夜夜看着长曜受着剥心剜骨般的折磨,可她却什么也做不到,只能同他一样,生生受着这样的痛楚。
终于……终于解脱了。可偏偏是那日。
在深渊久了,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可以见到她的小九。
肃雪道:“她说,她不是个好母亲,没能保护好你,害你受了这样多的苦。”
“不是的。”九渊又哭又笑着,摇头否认她的话,“她是天下顶顶好的母亲。”
肃雪几乎是无情的面容忽然缓和下来,半晌,她释怀一样笑了:“听你这么说,她一定很开心。”
“你可知肃雪为何意?”
天帝陛下看着兴致冲冲去扫雪的青禾,道:“肃尽世间恶鬼魂,昭雪天下不平事。”
此话缓缓从肃雪口中说出,她又歪头,看向九渊:“鸣霜也是一把好剑,它是我与青禾送你的礼物。”
“那时天妖大战结束,青禾不知所踪,旁人都说她陨了,可我知晓,她并非陨灭,只是我想方设法却也无法寻得她的下落。最后,我回了极寒之境,也是我出生的地方等她。后来有一天,有一人来了极寒之境,翻来翻去,扰我清净,我便现身驱赶。”
“那是你的先生,柳枢,想为你寻一把同你母亲一样的好剑,我便想起了这事,找到了尘封已久的鸣霜。”
说罢这些,她叹口气。
“再见了九渊,鸣霜会替青禾、替我保护好你。”她抬手,凌空召唤出一柄剑,虚握在掌中。
“将死折剑,这是青禾定下的规矩,我亦不能例外。麻烦你了,请为青禾寻一个好地方,将肃雪,将我与她一并散落在这红尘世间。”
肃雪现出完整剑身,随着她手腕的发力,一点点碎裂开来。
虚影消失。
半空坠下断剑。
“请痛快肆意的活下去,青禾与长曜,还有我,都会好好看着你的。”
第144章
自那日后,九渊也算有了些精神,至少肯吃饭了。只是,除却吃饭睡觉,剩下时间都是倚在树下,呆呆地望着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天,小院来了个不速之客。
他快步走向院中,兴奋地左顾右盼,口中不断道:“你这地方可叫我好找,听闻青禾师父回来了,她在哪?我要见她!我要让她看看,这些年,我可是长高了好多,省得他总说我是没长大的小屁孩!”
迎面一道白光打来,他侧身一避,没等发难,瞧见花川表情时,笑意僵在脸上。
顺着花川的目光看去,钧辞缓缓走向树旁。
树旁躺着发呆的九渊,身侧是一柄断剑。
钧辞声音颤抖:“肃雪?”而后飞快摇头,“怎么可能是肃雪呢,一定是我太久未见,看错了,看错了。”
可是再看去,他还是认得。
纯银剑身,剑柄上原本该嵌着的火红璃珠位置已经空了。在他小时,还上手扣过几次。
“是谁,是谁!?”
钧辞再次看向九渊时,一滴泪珠夺眶而出。
九渊没说话,起身看着他这个模样,轻轻环抱住他,拍了拍他的后背。
钧辞这才自觉失态,叹了口气,摸了摸九渊的头:“不论是谁,我都会替她报仇。小九,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只是,未青上神若是知晓,定会伤心极了。”
九渊塞给他一张传音符,并没有说任何关于娘陨灭的事。
待钧辞走后,九渊想到他方才的话,想到了未青上神。
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曾有未青上神所赠的,全天下就一个的符文。
“珍藏好咯,什么时候迷茫看不清前路了,再打开看看这个。”
九渊想起未青上神的话,催动了掌心符文。
点点白光自她掌心溢出,直冲云霄般上升,而后骤降,将整座院落包裹其中。
白光携着灿烂流星,一点点将这座小院吞噬,宛如金粉墨染一般,这座院落成了别有洞天的景致。
脚下绿荫,远方云海,各样花蝶盘旋身侧。
九渊疑惑时,回头正撞见两个人。
青禾与未青二人趴在案上,青禾戳了戳眼前这个透明小珠,口中念叨着:“真能行吗?”
未青登时昂起头:“怎么不行!这可是我偷学了执月术法好久,才做出来的!天上地下就这么一个,别人要,我还不给呢。”
青禾不屑一笑:“怕都是执月烦死你了吧。”
“怎么会!今日我见了他,他都同我打招呼了!虽说是同我身后的神武,可那怎么也是朝着我挥手了呀,千不枉我这千百年的追逐努力!”
青禾在她额间一点:“狗屁努力,你这是纠缠,是死缠烂打。要我说,你还是趁早换一个人喜欢算了,修无情道的,自然是无情,就你一个觉得他还能铁树开花。”
“怎么就不能!就算他是铁树,我也能叫他火树银花!”
争执间,未青见了远方人影,挥了挥手,招呼他来这边,而后在青禾耳边道:“我认真的哦!我真的会好好保存的。”说完,神秘兮兮地给来人让了位置。
九渊看着面前的景象。
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挤进这映像中,身材修长,宽肩窄腰,高束着马尾,眸灿若星,正笑意盈盈地盯着这颗小珠子看。
他开口道:“这什么玩意?”
青禾托着下巴无奈道:“未青做出来的小玩意,非要咱们对着这个东西说话,等孩子出生以后再拿给孩子看。”
“哈?”他似乎也觉得荒唐,而后转头看向小珠,竟真的挥手打起招呼来:“小九你好啊,我是你爹!”
这应是长曜了。
瞧他这样打着招呼,九渊噗嗤笑出了声,抬手也同他打着招呼。“爹好,我是小九。”
青禾笑着趴在案上看他:“也不知晓是男子还是女子呢,真就叫这个了吗?”
长曜肯定:“当然!盛气揽九渊,不论是男子女子,叫着都好听。”
接着,他转向小珠,竟真有半分犹疑:“你会喜欢这个名字的吧?”
九渊看着映像中的长曜,点了点头。
长曜大手一挥:“管他呢,你我的孩子自然会是这样的,像你那样的威武,像我这样的聪明。”
九渊笑着,聪明或许还没有遗传到。
虽然笑着未青的想法荒唐,可有长曜在旁边絮叨着,青禾也真在旁边一同对着这个小珠说话。
谈天谈地,从白日说道日落,好似想起这个孩子,就有说不完的话一样。
九渊不舍地看着两个人起身,身影渐渐消失在这方映像之中。
片刻后,长曜忽地闪身回来,左顾右盼,做贼似的看着这小珠。
“我的小九呀,以后要自由自在,潇洒如风。”
他肉麻地看着这个小珠,竟真像看着自己未出世的孩子一样,而后将小珠收入怀中,对着前方的青禾喊道:“你慢些走!等等我呀。”
映像暗下,变得漆黑,四周幻境落幕。
她抬眸,看向面前站着的花川时,在他背后,正有一颗流星落下。
“花川。”
九渊笑着望向他。
倒是很久没有见她笑了。
“嗯?”
她一步步走向他,望着他的眼睛,脑海中有一个疯狂至极的想法。她抚摸向花川的脸,轻声道:“你想与我一起,逆了这天道吗?”
杀了青云帝。
夜幕中,她的眼波流转,一时叫花川听不见声音,辨不清身旁它物。
只想望着,溺进她的双眸,贪恋着这双眼睛中的一切,只看着我,只能看我。
逆了天道又如何?只要是她开口,他什么都会做,什么都可以做到。
“求之不得。”
说罢,花川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这夜,九渊久违地回了屋内睡了个好觉,枕着他的手臂,抵着他的胸口,听着沉闷的心跳,忽然有了一种活着的热烈感。
她坠了许久,也该到了落地的时刻。
清晨时,她推窗,望向天边。
她知晓花川醒了,也没回头,问道:“第几日了。”
花川知晓她所问何事,不情愿地回答:“第十日了。”
古昀去了十日了。
她伸了个懒腰,休息足够了,便准备离开。
听到花川在后方起身的声音,九渊自知,叫他不跟着是不可能的了。
可是想起邛宁,她还是不愿他去雪域原那个鬼地方。不论是凡苏无,还是花川,天界的人,谁都不可以将他带走。
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罢了,九渊干脆带着他一并去了,将花川留在了距离雪域原十余里的地方。
她抬手召出鸣霜,轻快地绕腕转了一圈,握在手心。
这破地方叫她不爽,既是来了,总是要撒气的。
九渊走了许久,都不见群狼踪迹,这倒是奇了怪了,往常那群畜生最爱抱团了。
莫不是,古昀那边出了什么差错?
这般想着,九渊的脚步越走越快。
风雪呼号,漫天飘扬,满世界皆是一片皑皑。
除却滴落在他脚边的那些殷红。
古昀盯着这一头头畜牲,眯起眼看着它们身体萦绕的金光,竟是癫狂地大笑起来。
狼群环绕着将他围在中间,步履放缓,呼吸都变得轻微,一双双闪着寒芒的眼睛,死盯着眼前围困的猎物不放。
狼爪落过的雪地无痕,双方都在寻找一个对方松懈的时机。
古昀盯着为首的狼,抬手召出九天寒刃,面无表情的刺入自己的臂上,任由刀刃带着血流齐齐落在地上。
他的血对于群狼极具诱惑力,成了阵型围着的群狼已经隐隐开始焦躁不安,脚步不自觉加快,围绕着他的包围愈渐缩小。
他挑衅地对着头狼笑着,头狼似乎也是压抑不住内心渴望,脚步亦浮躁起来,而后又甩了甩头,企图稳定住它们的围困。
便是这一时,寒芒乍起,无数冰锥齐齐从天而坠,或正好或偏移地钉在它们的脚掌处。
数只狼痛地嗥叫,另有几只快速聚拢到头狼身边。
古昀依旧挑衅着,不怕死一般朝着头狼步步逼近,掌中召出玲珑法器,通体幽蓝的坠星铃在他掌心散发暗光。
催动坠星铃,光芒迸发之时,猛击的头狼一众齐齐向后栽去。
古昀拼命压抑心中愠怒,步步逼近,偏是这时,只顾着看着眼前头狼狼狈模样,忽略了身后的狼偷袭。
闪避之时已是不及,背上叫它抓住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好。好啊!”他大喝。
头狼见此,来了精神,猛地扑上,叫坠星铃飞出击退。
狂风卷着暴雪,背后山峦隐听沉闷轰鸣声。
群狼昂首,看着山头,步步向后退去。
是雪崩要来了。
古昀站在原地,闭上双目,感受着雪域原中那微弱的灵气。偏也是这时,还有不要命的狼向他袭去。
他再次睁开眼,眼中寒意外溢,在他将要出手之前,银光闪过,狠地刺入那狼脖颈。
古昀垂眸,瞧见了飞回去的剑,方才冷着的脸顷刻间有了温度。
“小九?你为何要来!”
九渊无暇听他问候,转眼间已握紧鸣霜,不依不饶地追着那群狼砍去。
群狼有意引她去山边,她也光顾着出手斩着面前令人生厌的家伙,丝毫没注意到上方的异动。
古昀飞快闪身至她身前,揽过她的腰,一把将她带离。
“雪崩。”
九渊闯过八重,自是知晓雪域原中雪崩的威力。
群狼见状,不再纠缠,四散开来。
山顶上方如瀑倾斜,冲撞流下的雪沫已有吞天灭地之势。
古昀撤手,拉着九渊的手腕,向着安全的地区跑去。
九渊则是盯着他的背出了神。
在幼时,古昀于她而言是无所不能的存在,是个顶天立地的哥哥。可如今,他伤痕遍布,倒一下子让九渊想到,那日他哭泣的模样。
古昀竟也会这样无助的哭泣。
未至安全处,古昀便停下了脚步。
他松开了手,眸中无光,说出口的话语也冷淡:“你为何会在这?”
“担心你。”九渊言简意赅,可对面的古昀却是嗤笑出声。
“你?担心我?”他忽然极惧压迫性地向她走近。
九渊不解他是何意。
寒刃出现在他的掌心,古昀快步,抬手狠地向她刺去。
九渊惊愕的低头,看着那柄匕首刺入。
古昀看着她,神情悲怆。
“抱歉,小九,抱歉。”
血若落梅。
手上的动作更为用力几分。
九渊连滚带爬地起身,向着他跑来,古昀却是抬手制止,紧握着匕首,更为用力地刺进自己腰腹处。
“抱歉小九,只有这样……我才能清醒片刻。”他声音颤抖,额头青筋暴起,细密冷汗不断直流。
“小九,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你帮帮我,好不好?”
他的表情在瞬息间,时而残暴狰狞,时而极力遏制,温和下来。
古昀近乎讨好的语气,温声试探着:“小九,我求求你,你可否帮我这一次?我没有机会了。”
“青云……控制我。”他每说一句话,都似是费了毕生力气,腰上鲜血依旧不断浸透他的衣衫。“杀了青禾武神。”
“小九,对……不起,我不会瞒你,但是,你帮帮我……”
“我要,杀了,青云。”
一字一句,磕磕绊绊。
九渊站在原地,听着他费力道出这般真相。
雪浪滔天,顷刻间将他们吞没。
最汹涌之时,雪浪一层覆着一层,一层叠着一层。
所有不甘与遗憾全都以风雪为被,厚葬在这片凄惨冷寂的雪域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