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珩幼时遭废,随母家发配边疆,受尽苦楚,亲信散尽,唯侍女月栀伴他左右,不离不弃。
十年边关苦寒,裴珩重回京城,登临帝位,封月栀为公主,赐居公主府。
月栀多年积劳成疾,如今体弱眼盲。
裴珩只盼她余生安好,再无烦忧,可在亲眼看到她微笑着轻抚那年轻医官的脸时,他气恼愤恨,碾碎了玉扳指,几近失态。
无数个风雪夜里,她的温暖都只属于他一个人。
那晚,裴珩做了个荒诞的梦。
梦中旖旎蚀他的骨,噬他的魂,予他灭顶的欢愉,不顾一切,翻天覆地,醒来一身热汗,佳人犹在眼前……
为止住那不堪的念头,他给月栀指了个驸马。
他一忍再忍,终究没抵住思念,想在她大婚前再看她一眼。
只一眼,他心心念念的皇姐便回身望向他,澄澈的眸子莞尔一笑,“来人可是驸马?”
裴珩霎时哑了喉咙,眼神灼热,“是。”
他扶住她孱弱柔软的身子,虔诚吻她,彻底陷进了无可挽回的疯魔。
月栀大婚后,时常感到古怪。
新帝为她亲选驸马,却不要驸马陪她入宫;
新帝从不屑儿女私情,竟会问她与驸马的内事;
她与驸马恩爱甜蜜,彼此无半点隔阂,可她怀有身孕后,驸马却离奇失踪了。
月栀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
直到新帝特赐她进宫养胎,私下说话时,牵住了她的手,“皇姐别难过,你还有朕,朕会将这个孩子视如己出。”
那双布满薄茧的手,曾无数次在她肌肤上烧起炽热……她不可能认错。
温婉病弱大美人×阴湿偏执小皇帝
1.双洁,女主大男主六岁,男女主无亲缘关系
2.感情流,狗血,剧情为感情服务,有替身、先do后爱(女主)、巧取豪夺、追妻火葬场等内容,但整体是甜的
3.男女主非完美人设,可吐槽角色,但不要骂作者哦
4.文案存于2025.7.16
内容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甜文 姐弟恋 救赎
主角:月栀 裴珩
其它:狗血,君夺臣妻,亲情变质,阴湿男,巧取豪夺,姐狗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错把皇帝当驸马
立意:美好的感情治愈心灵创伤
黄昏,月栀走进西配殿,瞧外头没人,才从里面落上门栓。
她钻到床底,挪开松动的砖头,看到里头亮闪闪的金银,不由得满足一笑。
小心地把怀里的银子放进去,将砖头盖上,恢复原状。
一个月前,她只是皇宫绣房的一个小绣娘,得幸认了太子的奶娘做干娘,才有机会进东宫伺候太子,后被太子钦点要过来,做了近侍宫女。
如今月例翻倍,赏赐丰厚,一个月不到就攒了不小的一堆金银。
伺候太子哪里都好,能住配殿单间,吃用不必求人,每日要做的活不多也不累。
只有一点,贴身伺候太子的不止她和干娘张嬷嬷,还有两个皇后亲赐过来的宫女,袖玉和采莺。
在宫里办事,向来是看谁的靠山更硬,张嬷嬷不能与皇后抗衡,她自然也不敢违背袖玉和采莺,时不时就被她们要求绣些帕子汗巾什么的。
好在月栀机灵,一张帕子磨磨蹭蹭绣一个月,哪怕二人不满,也不得不折服于她手下精美的绣样,彼此勉强相安无事。
总的来说,她很满意现在的日子。
月栀搬出绣篮,趁着太阳还没下山,再缝几个小玩意儿哄太子开心。
外头偏门被推开,她只当是住在隔壁的干娘回来了,没有多想,却听那脚步声朝自己门前跑来了。
“月栀,太子哭了,你去哄哄他吧。”是袖玉的声音,语气焦急又不情不愿。
月栀不解,太子年纪虽小却早慧,一贯懂事乖巧,怎会平白无故的哭了?
她打开门,犹豫道:“可我在绣帕子,你不是说我明天再不绣好给你,你就叫我知道厉害吗……”
“帕子你慢慢绣,今天这个忙你必须得帮我。”袖玉皱着眉,拉扯她往外去。
走到太子寝殿门外时,月栀看到了站在廊下的采莺,看热闹似的瞟她们两个,只是那眼神更多落在袖玉身上。
想是袖玉也去找采莺帮忙了,采莺不但没答应,还站在这儿等着看笑话。
月栀摸不清她们两人之间的勾心斗角,被袖玉推进了太子寝宫,身后的门也被关上了。
“袖玉姐姐,今日不是我值夜啊。”月栀贴着门求告外头。
袖玉低呵:“少废话,伺候太子是你的本分,你还敢讨价还价?再多言,惹恼了太子,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月栀只得离了门边,往里间去。
寝殿内燃着明烛,熏炉里升起冉冉烟香,宽大的床榻上传来低低的哭声,引着月栀断深入,关上里间门。
走到榻前,撩起如蝉翼般清透的帷帘,就见被下鼓起一个小丘。
她俯身去轻轻抚摸那小丘,“太子,您这是怎么了?”
声音落罢,缩成一团的裴珩坐起身来,掀了身上的被子,见是月栀来了,委屈的扑过来抱住她,哭得更凶。
裴珩八岁便被立为太子,皇帝本许皇后再将他留在身边教养两年,皇后却道“储君该多历练,早脱稚气”,叫他搬进了东宫。
时至今日,裴珩仍不过九岁孩童。
月栀比裴珩大了六岁,不止把裴珩敬为太子,也把他看作是干娘辛苦奶大的孩子,对他多生关怀照拂之心。
她轻轻抱住他的后背,抚顺他的呼吸,等人哭够了,才掏出帕子来擦擦他满是泪痕的脸。
“白日里不是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哭得那么凶,是陛下又斥责您了?”
裴珩摇头,“不是父皇。”
他吸了吸鼻子,哭的脸上泛红,小声呢喃,“是袖玉,她摸我……”
月栀不解,“她近身伺候您,难免不小心碰着摸着哪儿,许是跟您玩挠痒痒?”
闻言,裴珩赌气的瞪她一眼,“你信她还是信孤?她是故意的,摸了我的腿,还想脱我的亵裤,无礼犯上,一点都不好玩。”
月栀听着,眼神懵懂。
听这意思,袖玉是要抢小太监的活?
可近侍宫女的月例跟近侍太监差不多,袖玉又惯会偷懒耍滑,做这事儿不得赏又惹太子生气,她图什么呢。
月栀想不通,没再深究,从腰间摸出一只巴掌大的布鱼,递到他跟前。
“太子昨日教奴婢的诗,奴婢已经背会了,今日太子再教奴婢一首,教会了,奴婢就以此为谢。”
裴珩到底是孩子心性,瞧见新玩意就挪不开眼,看那布鱼是红底金线绣的锦鲤,鱼眼处缀了半颗黑色的珠子,好看又精致,顿时喜上心来。
转着心眼儿跟她还价,“你只会死记硬背,背得太慢了,要一晚就教会,一只布鱼可不够。”
月栀微微一笑,俯身把头蒙进被子里,示意他进来看。
裴珩钻进去,赫然见那锦鲤的眼珠在黑暗中亮着荧光,而锦鲤收边的地方缝进了一圈细碎的黑石头,此刻也散发着微弱的光。
精美的布鱼此刻就是一条开了金光的宝鱼,看得裴珩,眼睛都亮了,忙不迭答应。
“我现在就去写来教你,睡前指定叫你背会。”
裴珩激动的去找笔墨,月栀收起布鱼,看他忘却了方才的不开心,自己也跟着高兴起来。
干娘教导过她,袖玉和采莺做的事,背后多是皇后娘娘授意,哪怕偶尔自作主张犯了错,息事宁人最好,否则告到娘娘和陛下面前,吃亏的只会是她和干娘。
今日是袖玉惹了太子生气,可这事儿怎么听都像小打小闹,她听不明白,更不敢轻举妄动。
裴珩默写了诗回来,还将往日留给张嬷嬷的矮榻搬了出来,叫她坐过去。
二人坐在床前,一高一矮,守着烛灯,念句释义,点字背诗。
两个时辰后,月栀成功将诗完整的背了一遍,裴珩也困得睁不开眼,手里握着新得的布鱼睡着了。
一夜好眠。
晨起,月栀收拾好二人的床铺,正要叫小太监进来为裴珩换衣裳,被裴珩止住。
他下床去衣柜里拿了一包东西出来,布包只有两个拳头那么大,其貌不扬,交到月栀手上,分量也不重。
“赏你的,拿去玩儿吧。”
太子赏的定是好东西,月栀心中暗喜,双手接过,下跪谢恩,“奴婢谢太子赏赐。”
出了寝殿,外头不见袖玉和采莺,估计不是在睡懒觉就是去了皇后宫里。
她正好不想见她们,匆匆回了西配殿,落了门栓才打开布包——
里头竟是满满一包滚圆的珍珠!
一颗有龙眼那么大,色泽白皙莹润,都是上上佳品,单一颗就能卖好几两银子。
月栀止不住的笑,她为太子做的布偶、香囊、护膝远不值这么多钱,是太子人好心也好,恩德慧下,才赏她这么多宝贝。
以往得了玉佩、布匹一类的赏赐,她都会偷偷托宫里的同乡夹带出宫变卖,换成容易藏的金银。
现在看来,砖头下的地洞也快要装不下这些金银珍珠了,她得换个方式藏。
正想着,外头的偏门被推开了。
月栀赶忙把珍珠藏到枕头下,透过门缝去看,进来的人是张嬷嬷。
她脸上更喜,出门迎接,“干娘!”
张嬷嬷扶着膝盖走的很慢,月栀看她面露苦涩,忙去关了偏门,扶张嬷嬷慢慢走。
“干娘去哪儿了,昨夜不见回,今日膝盖又疼成这样?”
张嬷嬷沉默摇头,进了屋才说,“昨日皇后娘娘把我叫了去,寻摸由头让我跪了一夜,只怕我在东宫待不下去了。”
“怎会?”月栀心惊,激动道,“您又没有做错什么,皇后娘娘为什么要赶您?要是太子知道,他一定会为您求情,让您留下的。”
“傻孩子。”张嬷嬷揉揉她的头。
“太子是皇后娘娘的命根子,自从太子搬进东宫,这一年来,太子身边的老人不是被调走就是被送出宫,安排来的新人都是皇后娘娘亲自挑的。”
“如今太子身边的老人只剩我一个,新人里除了几个小太监,也就只有你不是皇后安插进来的……只怕我被赶走后,下一个就是你。”
“啊?”月栀顿时有点难过。
宫里的主子哪有好伺候的。
皇帝暴戾孤僻;皇后是座心冷手狠的菩萨像;贵妃与丽妃倒是鲜活大方,却容不下容貌哪怕有丁点出挑的宫女,再好的人,也要被她们磋磨得死气沉沉。
几个皇子公主不是娇气顽劣,就是孤僻古怪,只有太子是个心软的好脾气,哪怕对袖玉和采莺不悦,也甚少责打她们。
离了东宫,回绣房是日夜劳累,去其他主子那儿更是战战兢兢,月栀不敢想自己的日子会苦成什么样。
她看向张嬷嬷,自己的去处还未知,干娘却是真要被赶走了。
月栀忍着眼泪给张嬷嬷的膝盖上药,扶她躺上床休息,然后回自己屋里,拿了三锭金子来。
“干娘,女儿没什么能孝敬您的,往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给您尽孝,这点心意,您就拿着吧,往后无论去哪儿,有钱财傍身总能安心些。”
她把金子往张嬷嬷手里塞,张嬷嬷拗不过她,红着眼睛收下。
“干娘一见你,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宫里没几个好人,往后干娘护不了你,你得护好你自己。”
“嗯。”月栀忍不住抹泪。
张嬷嬷也跟着抹泪,握着月栀的手,“好孩子,不哭,以后的事儿谁都说不准,无论日子是苦是甜,你都一定要活下去,熬到二十岁请旨出宫,到时咱们娘俩还能见面。”
“嗯,我一定好好活着。”
月栀擦干眼泪,找来针线,把金元宝缝进了张嬷嬷的鞋里,确保她能把东西带走,不被其他人昧了去。
没过两天,皇后果然下旨,怒斥张嬷嬷粗鄙妄为,将她责打二十棍,赶出了宫。
为了不被人挑错,月栀没有去送干娘,只托同乡给干娘带了些伤药和一封信,盼她在宫外能够安好。
干娘在东宫里曾是太子之下,众人之上的一等人物,上到近侍宫女,下到洒扫太监,无人不敬她劳苦功高,赞她慷慨心善。
干娘走后,东宫一切如常,无人再提起她,仿佛东宫里没来过这个人一般。
仅几天,月栀便看尽了人心冷暖。
她庆幸自己得太子宠信,才没有因为失了靠山被人欺负,可在袖玉和采莺面前,又实实在在矮了一头。
本不是她值夜的日子,却被二人赶鸭子上架,从屋里扯出来,塞进了太子寝宫。
月栀面上委屈,心里却高兴,因着她哄了太子高兴,值夜时有里间的矮榻可睡,不像她们二人只能坐在外间的凳子上睡。
尤其是袖玉上次被太子哭着赶出来后,这些天一轮到袖玉值夜,就只能睡在廊下,又冷又硬,苦不堪言。
有太子在,月栀便觉得日子还有盼头。
如往常一样,裴珩默来文章教她,他认认真真的写,月栀便在一旁磨墨伺候。
看他今日写字慢了很多,表情也有些低落,月栀关心问:“这篇文章很难背吗?不然太子一小段一小段教我好了。”
“不难。”裴珩叹了口气,放下笔,坐在椅上的小小身影转过来,眼神悲戚,“张嬷嬷的事,连你都不告诉我?”
月栀心中一酸。
皇后赶走干娘,不许人告诉太子,但凡问起来都只说张嬷嬷回家探亲了。
她自然可以告诉太子真相,可她害怕,怕惹皇后不快,自己会挨板子,被送去做苦役——干娘是太子的奶娘,可以全须全尾的出宫,她却什么保命的功劳都没有。
看着裴珩略带埋怨的神情,月栀顿时红了眼眶,“奴婢在宫里无依无靠,若叫皇后娘娘不高兴,便会赶走奴婢的。”
闻言,裴珩湿了眼,紧紧抱住她。
“我不会让他们赶走你……我身边可信的人,只有你一个了。”
声音低低,听得月栀鼻头泛酸,俯身抱他,两人哭成一团。
哭过一场,月栀与裴珩关系更密,私下里还会同他说些自己从同乡那里听来的干娘的近况。
干娘没有亲生儿女,却有个早年认的义子在京中,也就是月栀没见过的义兄,有义兄照顾干娘,她的伤渐渐好了,前两天都能下地了。
得知张嬷嬷无事,二人安了心。
裴珩每日跟太傅念书,去演武场学骑马射箭,早晚跟皇帝皇后请安,他不在时,月栀便念着新学的文章诗篇绣些小东西。
正值上午,月栀收拾好了太子寝殿,正要回去继续绣东西,出了殿门却见袖玉和采莺笑盈盈的从东宫门外进来。
两人让开道,露出后头迎来的贵客。
见是生人,月栀下意识要躲避,可人已经踏进门,躲也躲不及,她只得站到廊下,低头等贵人进殿,祈求她们不要注意到她。
来人是个着装典雅的贵妇人,年纪不过三十,手里牵着个八九岁的女孩。
采莺热络的同妇人攀谈,“早听说小小姐生的玲珑可爱,如今见了,才知夫人面如芙蓉,小小姐更是有福之相啊。”
袖玉不甘落后,也奉承说:“都说有福之女旺三代,咱们皇后娘娘将后宫打理的井井有条,这往后打理东宫的担子,若非长孙家之女,谁能担得起呢。”
妇人被哄得眉开眼笑,抱起女孩哄她,“青儿,这便是你太子表哥的住所,也是你以后要嫁来的地方。”
女孩人小鬼大,抬头看巍峨的殿宇,低头看整齐厚重的地砖,宽敞的庭院,开心的笑起来。
月栀听她们说话,才知道来客是皇后的娘家人,也就是太子的舅母,崔文珠,和太子的表妹,长孙华青。
她心道:这二人与皇后的关系非同一般,自己千万不能主动招惹。
为保小命,她站在廊下一声不吭。
太子还在太傅那儿,袖玉和采莺自作主张请贵客进正殿。
崔文珠婉拒,“太子不在,我不好进正殿,只在偏殿坐坐便好。”
采莺低声说:“偏殿没什么可看的,太子喜好的物件都摆在正殿,夫人不带小小姐进去瞧瞧,如何牵起这一线姻缘呢?”
将长孙华青许给裴珩做正妃,已经是崔文珠和皇后私下商议好的事,只等一个机会叫裴珩知晓,再请旨赐婚。
婚事敲定,夫妻间的感情却难定,崔文珠带女儿来这趟便是想趁两个孩子还小,叫他们凑在一块培养培养感情。
思索片刻,崔文珠松开了女儿,叫袖玉和采莺带女儿去正殿看一圈。
不忘叮嘱女儿,“青儿,你可得看仔细了,好好瞧瞧你太子表哥喜欢什么,以后才能同他玩到一处去。”
“我知道!”长孙华青骄傲仰头,“母亲都跟我说了很多遍了,我会讨表哥喜欢的。”
崔文珠独自进了偏殿,三人进了正殿。
月栀没敢看她们,低着头却看到一双绣鞋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
袖玉:“你最好老实些,少说少问。”
月栀咬牙,“我什么都没看见。”
“算你识相,里头这位小小姐便是日后的太子妃,你若想活得长久,劝你早些跟太子请辞,滚出东宫。”
袖玉轻蔑的冷哼一声,进殿去奉承长孙华青去了。
月栀被排挤,心里有气也不敢气,本想偷偷回西配殿,却担心从这儿走到偏门,会被偏殿里的崔文珠看见。
比起同为奴婢的袖玉和采莺,她更怕那些一句话就能置人于死地的主子。
月栀不敢动,只盯着脚下的影子,盼她们赶紧走。
屋檐上落下的影子越来越短,不知过了多久,寝殿里传来窸窸窣窣翻东西的声音,长孙华青带着两人急匆匆走出来。
女孩看一眼满院子的宫女,径直往月栀面前来,面色不善地质问。
“陛下赏赐给太子表哥一袋珍珠,皇后姑姑说要拿给我磨珍珠粉敷面,珍珠呢,怎么一颗都没了?”
月栀想也知道是袖玉和采莺对长孙华青说了些什么,故意给她找麻烦。
珍珠自然在她这儿,照实说了,长孙华青必会要回去——珍珠已经被缝进腰带里,短时间拆不出来,万一给她们发现她偷藏财物,她就真没命了。
她只能扯谎:“奴婢不知……”
“你怎会不知?”长孙华青叉着腰仰头审视她,“你不是表哥最亲近的宫女吗?”
“奴婢不敢。”
“都是你们这些粗鄙蠢笨的奴才带累了表哥,竟敢偷窃御赐之物,要不是皇后姑姑派来人压着你们,还不知道你们能作出什么妖来。”
长孙华青个头不高,训人的架势却有皇后早年之风,月栀听她教训自己,心里没想着委屈,而是馋她满头珠翠,衣着锦绣。
自己哪敢作乱,只想安稳的活到二十岁,多攒些财物,出宫找干娘。
眼下却不是解释的场合。
这位表小姐摆明了是皇后的人,像先前对付干娘似的,给你定好了罪,等着你“狡辩”,他们才好数罪并罚,彻底解决眼中钉。
月栀站在原地听训,半句不反驳。
长孙华青终究是年纪小,说叨半天都快没词儿了,对方半句不接,一股劲儿打在棉花上似的,甚没意思。
偏殿里的崔文珠听着女儿火候不够,默默起身走来。
“这个犯事儿的宫女,你叫什么?”
月栀自觉没犯错,知她是故意给自己下套,嘴硬着不接她的话。
半晌不得回答,崔文珠轻笑,“你叫月栀对吗?我在皇后娘娘那里听过你的名字,是太子亲自去绣房要了你过来,今日一见,果然与众不同。”
“奴婢不敢当。”月栀大气不敢出,跪到地上,闷得快要出汗了。
“有太子为你撑腰,有何不敢当?”
“太子是东宫之主,奴婢只是侍奉主子,不敢恃宠而骄,夫人折煞奴婢了。”
“你倒机灵。”崔文珠仪态端方,伸手捏了月栀的下巴,强迫她抬起脸来,叫人都看到她脸上惊惧不安的表情。
月栀慌张的瞟过崔文珠身后,三人皆是一副看戏的神情,匆匆一眼后,她低下视线,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心里又惊又怕。
“啪”一声,巴掌打在脸上,面颊顿时泛起火辣辣的疼。
月栀呆在原地。
“身为近侍宫女,连太子的东西都看顾不好,太子不在,我作为长辈,合该替他教训一下不得力的宫人。”
崔文珠轻蔑抬眼,松开月栀,掏了帕子出来擦拭自己白嫩的双手。
“这一巴掌是提醒你谨言慎行,奴才就是奴才,别仗着太子宠信就失了分寸,这宫里,终究是我们长孙家的皇后娘娘说了算。”
月栀不明白:她只是照顾太子,做自己的分内之事,怎么就惹了她们呢?
虽说太子赏赐给她不少东西,可她们不愁吃穿,不指着赏赐过活,难道会为了几十两银子跟她一个小宫女较劲?
她跪在地上,委屈的捂住被打的半边脸,想哭又不敢哭。
袖玉和采莺的窃喜声那么刺耳,崔文珠母女在她面前趾高气昂,台阶下还有七八个宫女冷漠的看着这一幕。
月栀想想自己屋里藏的金银,又念着干娘叮嘱过她的话,一滴泪都没流出来。
只要能活着,再多委屈也咽的下去。
“舅母,你在做什么!”
一声呵斥从门口传来,几人心下一惊,齐齐看过去,竟是太子回来了。
“太子怎么不在太傅那儿念书,提前回来是想偷懒不成?”崔文珠打趣似的点他。
“孤问你在做什么,为何私闯东宫,还私自打骂孤的宫女!”
裴珩气得咬牙切齿,走到月栀面前,把她拉起来,“别在这跪着了,回西配殿去,孤会让太医去给你上药。”
太子不问缘故便叫月栀离开,关切的态度尤为明显,崔文珠的笑僵在了脸上。
长孙华青替母亲解围,“太子表哥,那宫女不是个好人,你难道没发现,陛下赏你的珍珠不见了吗?”
“一包珍珠而已,孤磨粉吃了。”
“你吃了?皇后姑姑说你留着珍珠要送给我的。”长孙华青嘟起嘴来,一脸不快。
崔文珠瞪了一眼女儿,“青儿,不得对太子殿下无礼。”
无人在意的角落,月栀默默关上偏门,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没过多久,崔文珠母女被请出了东宫,苏景昀来为她上药时,她才知道袖玉和采莺因为私自带人进东宫被罚了一个月的月银。
太子虽有尊位,身边却没有亲信,连侍卫都是长孙家塞进来的人,有权处置别人,却动不得皇后的人。
“她们有靠山,一点小罚哪会得到教训,只怕她们记恨你,往后还是会给你使绊子。”
苏景昀一声叹息,心疼的看着她。
他是月栀的同乡,比月栀大两岁,在太医院当值,常帮她夹带东西出宫卖钱。
“月栀,你若听我的劝,便早早离了东宫,别为一点赏赐把命都搭上了。”
苏景昀苦口婆心,月栀不免动摇。
“可我要是走了,太子怎么办?”
“咱们是奴才,不被主子打骂都算好的,太子是主子,又有皇后和皇上护着,谁敢欺负他?你担心他受委屈,就不担心自己丢了小命?”
伤处凉丝丝的温度让月栀清醒多了——她与太子有天壤之别,怎能相提并论。
干娘被皇后赶走,太子不悦也不能说什么,哪天若是她被赶去做苦役,被人安罪名冤死,太子难道会为了她跟皇后娘娘翻脸不成?
就算他会,他年纪那么小,处处受制于,终究什么都做不了。
月栀低下头,“我还是离开吧,省得在这儿碍人眼,也是给太子添乱。”
见她终于想开了,苏景昀喜上眉梢,“你放心,等你离了东宫,我便去托门路,帮你调个好去处。”
他接触的宫人多,施恩施惠通了不少门路,得他应承,月栀安心不少。
经过一晚,月栀想了很多借口,只等太子中午回来用饭,她便开口向他求恩典,叫他放自己离开东宫,回绣房去。
可她等了又等,始终不见太子回来,愁的她倚门蹙眉,止不住的叹气。
心中慌乱,怕他是被太傅罚了,才回来的晚;又怕他即刻就回来,自己在他毫无准备的时候向他请辞,伤了他的心。
“瞧她狐媚的样子,是想勾引谁,崔夫人怎么不多给她两巴掌。”
袖玉站在正殿廊下,小声蛐蛐。
采莺白她一眼,“太子才多大年纪,那会想到那回事儿,你快少说点吧,生怕别人不知道你的心思似的。”
袖玉心虚,回瞪她,“好歹我容貌比你强上三分,争一争侧妃之位有何不可?倒是你,不是号称嘴甜会说话吗,怎么笼络不到太子?”
“哼,目光短浅。”采莺不屑与她争辩,转身走了。
二人有意无意的评头论足,月栀早听习惯了,这会儿也没心思去想,只注视着东宫大门,期盼太子能在饭菜冷掉之前回来。
忽然,她听到墙外一阵沉重有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东宫门外。
宣旨太监从门外来,院里的侍卫宫女纷纷跪下听旨,月栀也下台阶去,跪在了院子里。
“皇上有旨,今日起东宫闭门落锁,东宫内一干人等不得外出,听候发落,违者即刻斩首,钦此——”
宫内闹了巫蛊。
皇后的耳目遍布后宫,第一时间得知了消息,赶在皇帝下旨定罪前,去罪魁祸首丽妃宫中问罪。
关上宫门,屏退宫人,皇后狠狠给了丽妃一巴掌。
“你是失宠昏了头,还是蠢的没了脑子,怎么会想到用巫蛊对付贵妃?如今罪证被呈到皇上那里,本宫保不了你了。”
丽妃被打的偏过脸去,冷笑一声,“皇后娘娘何时保过我?”
皇后没想到她会顶嘴,不可置信的看着丽妃,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族妹。
“我进宫时才十五岁,娘娘刚生完太子,长孙家送我进宫替娘娘固宠,那时我真傻,真以为娘娘的富贵便是我的富贵,事事为你出头,替你去跟贵妃争宠。”
“可你呢,你为我做了什么?如今我无子无宠,事事被贵妃压了一头,你反倒让我受着,息事宁人。”
“昨日,贵妃怂恿皇上取我的心头血作药引,我哭着去求你,你却忙着给自己的儿子塞太子妃,都不肯见我一面……娘娘,你好狠心啊。”
丽妃绝望的控诉,自嘲般笑了两声。
“你以为我是想诅咒贵妃?不,我是要你为我被禁锢的九年,为欺骗我付出代价!”
皇后越听越气,抬手又想打她,丽妃却推开了她,朝着宫殿内的柱子跑去,一头撞了上去。
等传宫人进来查看,人已经断气了。
丽妃触柱而亡,皇后被扶着离开,神情恍惚,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凤栖宫,脑海里依旧回荡着丽妃自戕前的那句话,惴惴不安。
半个时辰后,御前太监亲自来传旨,凤栖宫落锁,一干人等皆不得出。
东宫里,宫女太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眼看着大门被关,有几个胆子大的侍卫上前去问,反被外头的御林军呵了回来。
月栀回头看了眼正殿里已经放凉的饭食,又瞥一眼东配殿的方向——
袖玉和采莺刚刚回她们屋里去了,宣旨太监来的时候,二人也没有出来,想是躲在屋里睡大觉呢。
趁着众人还处在迷茫中,没人注意她,她偷偷跑回了西配殿。
自从干娘被赶走,月栀长了个心眼,把藏起来的金银都缝进了衣裳里,如今正值深秋,正是添衣的时候,金银藏在衣裳夹层里也不会被察觉。
她进宫五年多,从没见过御林军摆出那么大阵仗,直觉告诉她,东宫恐怕要遭难。
辛辛苦苦攒的银子可不能便宜了别人,她动作迅速,把全副身家穿在了身上。
回到正殿,外头仍是一身宫女服饰,没人发现她换了衣裳。
大门关了半个时辰,众人开始变得焦急不安,东配殿里躲懒的两人也被小宫女请了出来,求她们想办法去求求皇后,毕竟这里的人有九成都是皇后亲自挑来的。
袖玉和采莺一头雾水,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后,一起走到大门前,透过门缝朝外头看守的御林军求情。
“我们是皇后娘娘的亲信,能不能帮我们去凤栖宫传个话?”
御林军看都没看她们,“哼,长孙皇后自身都难保了,还有空管你们两个宫女?”
闻言,二人顿时心慌起来,还想再问两句,被门缝外闪过的刀光吓了回去。
一众人围到两人身边打听消息,两人眼神无光,面容呆滞,喃喃说着“皇后娘娘自身难保”,哪还有平时半分的伶俐模样。
得知皇后出事,院子里乱成了一团。
大门忽然从外头被推开,御林军抽刀架在两侧防止有人逃出,后有两个太监用担架抬了个人进来,搁在院子地上便走了。
月栀匆匆跑下台阶,赫然见那躺在担架上昏迷不清的人,正是太子。
东宫里的其他人也都瞧见了太子,可他如此狼狈的被送回东宫,送人的太监半分体面都不给他,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众人哪有心思关心失宠的太子、倒台的皇后,纷纷掏了财物出来,趁着大门还没关严实,想要混出去。
人都挤到大门处,月栀反而蹲到担架旁,伸手将太子从担架上捞起。
把人抱在身上后,她惊讶于太子身体的虚弱,他一身的骄傲和精神气都散光了,这会儿只剩个空壳似的,虚脱无力。
月栀鼻头一酸,仿佛看到一颗被折断的青竹,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她抱着人走进寝殿,让他躺到床上。
简单检查后,她在太子膝盖上发现了跪久的淤伤,脸上更是冷的厉害。
月栀从药匣子里找出伤寒药喂给他,又给他的膝盖上药。
原以为只有奴才才会被主子罚跪责打,没想到尊贵如太子,也会被自己的亲爹折磨至此,令人唏嘘……
窗外秋风簌簌,月栀人在屋里,却感到彻骨的心寒。
“念着你是朕唯一的嫡子,朕选你做了太子,不想你跟你母后一样贪心不足,小小年纪就想着勾连外戚!”
“你们长孙家真是欲壑难填,若不是贵妃抓到罪证给朕,朕还不知道你们唆使丽妃咒朕早死,好让你舅舅扶你做这个皇帝,让长孙家昌盛百年啊。”
皇帝暴怒不止,年幼的太子被罚跪在风口里,稍微辩解两句,就惹的皇帝更加愤怒,直接叫人将他的近侍太监拖出去杖毙了。
裴珩哭着求父皇息怒,反被一脚踹在心口,疼的他发不出声来。
在风口里跪了一个多时辰,开始还觉得冷风吹的头疼,后来渐渐连眼泪也冷了,最终失去知觉倒了下去。
父皇威严不可冒犯,母后一意孤行只为长孙家族谋利。
裴珩感觉自己是个任人摆弄的玩偶,被父皇母后捏成他们喜欢、需要的样子,没人在意他喜不喜欢,会不会伤心难过,连个辩解求饶的机会都不给他。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眼角的泪被身边人轻轻拭去。
看清在旁侍候的人,裴珩眼睛泛红,满心的委屈再也压不住,哭的胸口生痛。
月栀坐在床边,看他哭的难过,自己也跟着心疼。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法儿劝解他,只能一遍又一遍的为他擦拭眼泪。
不知过了多久,寝殿外的混乱声响渐渐平复,太子的哭泣声也小了,月栀便端来饭菜给他吃,自己也跟着吃了点。
用饭时,裴珩同她说了丽妃在宫内实施巫蛊诅咒皇帝和贵妃的两个儿子,事情牵扯到长孙家和他头上,皇帝大怒,这事儿怕是没法善了。
月栀听着,不由得心底发虚,“您伤寒未愈,赶紧多吃点。”
一边催促他,自己也更大口的吃,眼下这光景,以后怕是吃不到这么好的饭菜了。
看她卖力吃东西的样子,裴珩笑了笑,缓缓道:“父皇恼了与长孙家有牵扯的人,但你不是母后安插来的,只要别在我跟前,就能被带走,重新安排到别处去做事。”
如他所言,外头已经来了人,宫人们这才安静下来,等待被挑走,而不是留在这里跟失宠的太子一起等死。
月栀瞥了一眼窗外,没有做声。
就在几个时辰前,她已经做好了跟裴珩请辞的准备,如今离开东宫的机会就在门外,她却犹豫了。
“我要是走了,您怎么办呢?”
如今他没了皇帝和皇后的宠爱,还因为身上流着长孙家的血被皇帝忌惮,身边没有可信的人,被圈禁到死,余生一点指望都没有,该有多凄凉……
月栀低着头不敢看他,自己从前害怕皇后,眼下更怕皇帝,有心留下照顾他,终究胆量不足。
她愧对太子的信任。
裴珩安慰她:“我是父皇的儿子,哪怕他再恼我,也不会叫我饿死冻死,倒是你,继续跟在我身边,只会被人欺负,恐怕连月例都没得拿。”
听到会被扣月例,月栀整个慌了。
裴珩将她的恐惧尽收眼底,默默解了自己戴的长命金锁,塞进她手里。
“好歹你出去了,还能给我递个信儿进来,没必要跟我一起折在这儿。”
月栀看他态度坚定,说的也有道理,只好收下金锁,陪他吃完饭后,走出了寝殿,步步紧赶,不敢回头看他的表情。
外头大门开,宫人分成两堆,只有被管事太监挑选过的人才能跟着离开东宫。
月栀悄悄站进队伍末尾,没过一会儿,管事太监就走过来盘问她。
“叫什么名字?”
“月栀。”
“来东宫之前,在哪儿当差啊?”
“奴婢在绣房待了五年,上个月十五才来的东宫。”
管事太监身旁的小太监翻到记录在案的名录,递给他看:底细干净,进东宫的日子短,也不曾与皇后有往来。
“行,你去那儿站着吧。”管事太监满意的点点头,示意月栀去另一堆人里。
这意味着她可以离开东宫,后再经苏景昀帮一把,她就能调去个好地方,安稳的活到出宫。
高兴了短暂一瞬,内心就泛起担忧不舍。
太子说她离开对他们两人都好,可他还在生病,连贴身的金锁都给了她,留下的人无利可图,还会好好照顾他吗?
他们只相处了一个月,太子没有因她是宫女而轻看她,邀她同桌用饭,教她念诗念文章,还把她缝的每一个布偶都好好放着,格外珍惜。
想着想着,月栀伤心起来。
她从小就被爹娘卖了,被送进宫做了宫女,这些年来,除了干娘和苏景昀,就只有太子会真心的对她好。
离开东宫,无非是从小笼子走进大笼子,同样是伺候人,看人脸色,至少太子把她当人看,而不是任人驱使的物件。
一念之差,月栀突然就不想走了。
她脚步一顿,身后突然响起一声阴阳怪气的指控。
袖玉满脸嫉妒,“她也是太子的近侍宫女,凭什么她能走,我们不能走?”
采莺附和,低声下气的求,“公公高抬贵手,给我们一条生路,也放我们出去吧。”
管事太监不悦地瞪过去,即刻就有小太监上去,给了她们一人一巴掌,止住了吵闹。
“照陛下的意思,凡是太子的亲信,都不得离开东宫。”管事太监又强调一遍,特意点了月栀,“既然是太子的近侍宫女,你也别出去了,留在这儿待着吧。”
闻言,月栀没觉得怕,从刚才起就堵在胸口的那股伤心,反而散了。
皇后脱簪待罪,穿着一身素衣,跪在地上向皇帝陈词。
“巫蛊之祸乃丽妃一人之罪,她失宠生怨,意图报复臣妾,其心可诛,还望陛下明鉴,切莫因一妒妇错怪长孙家满门忠良。”
皇帝站在她面前,神情冷漠。
丽妃是否有罪,他心里清楚的很,今日之怒难道只为了一个丽妃?
长孙丞相还在时,长孙家是名门,如今老丞相没了,长孙皇后的兄长在前朝无甚作为,他给了长孙家那么多立功成事的机会,却没有一次令他满意。
既没本事,便该安分守己,不该勾连太子,在宫中广布耳目,连太子妃的人选都在暗中定好了。
“后宫生出祸事,是皇后失德无能。即日起,送皇后去宫外佛寺苦修,无旨不得回宫。”
皇帝冷冷下旨,彻底粉碎了皇后的谋算,她失了神,连领旨谢恩都忘了。
“太子是你唯一的孩子,朕欲叫他去佛寺陪你诵经,皇后意下如何?”
闻言,皇后突然紧张起来,皇帝的旨意并未提及废后,何况贵妃的两个儿子都不堪大用,只要太子还在宫中一日,长孙家便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她一个头磕下去,卑微请求,“宫闱内事与太子不相干,还请陛下将太子留在宫中,臣妾会日夜诵经忏悔,也为陛下和太子祈福。”
皇帝不语,在她看不见的高处,眼神黯淡阴冷。
前脚踏出凤栖宫,后脚便着人拟旨。
半个时辰后,东宫大半的宫人都被带走,还剩下的除了三个近侍宫女,就是几个侍卫太监。
管事太监带人走后,宣旨太监随即进来宣读了皇帝刚下的诏书。
“太子裴珩,不修德业,勾连外戚奸佞行巫蛊厌胜之术,悖逆人伦,令朕痛心疾首。着废其储君之位,流放北地,明日卯时动身,终生不得返京。”
太子被废,再无翻身的可能,被一同软禁的宫人们心如死灰。
太子被流放,他们这些宫人也不会有好下场,要么被罚没为奴,要么一同被流放。
东宫大门一关,众人便发了疯似的跑进正殿里抢东西,花瓶摆件,字画茶碗,凡是值钱的东西,都被洗劫一空。
月栀反应快,趁着人都在正殿抢夺财物,她偷偷跑去寝殿,从里面落了门栓,抬了柜子抵门,生怕那些宫人抢红了眼,会翻扯到她和太子身上来。
比起不见天日的圈禁,流放还好些,去了宫墙外头,她有手艺,太子识字会念书,两人未必不能活下去。
干娘和义兄都在宫外,自己跟随太子出宫,或许还能见到他们。
想到这儿,月栀心情好了不少。
伤寒药的药效未过,太子还在昏睡。
看着他白里透红的小脸,月栀庆幸他睡的死,不必听外头的争吵怒骂,今日好好休养一夜,明日上路便能少吃点苦。
当晚,西配殿的墙外传来熟悉的声响。
月栀悄悄出去,趁着外头没人,跑去夹道的墙角下,挪开装雨水的大缸,露出一个小小的狗洞来。
“我没见你出来,又听说废太子被流放,便给你准备了点药,兴许用得上。”苏景昀悄声说,从洞外塞了一包东西进来。
月栀接过来,还了一个包袱给他。
“这些首饰我没地方藏,与其出宫盘查时被太监昧了去,还不如送给你,手里多些财物,在宫里行事才方便。”
苏景昀把包袱接过去,隐隐抽泣,“月栀,我没法跟你一起走,可是……我心里会念着你的。”
“我也会记得你。”月栀声音哽咽。
她知道,这一去,两人此生都难再有相见的机会了。
寅时一刻,裴珩被人叫醒了。
他迷迷糊糊的坐起,昨天的记忆逐渐回笼,心情也变得低落下来。
“太子,快穿衣裳来吃饭。”熟悉的催促声响在耳边,他扭头看去,竟是月栀。
她穿着秋冬偏厚的宫女装,发间没有一点装饰,圆润的脸上洋溢着与往常并无二致的笑容,从怀里掏出热腾腾的糖饼往桌子上放。
裴珩感到恍惚,若不是她装扮素净,还以为昨日的事只是一个噩梦。
见他愣神,月栀匆匆走到床边,给他穿衣裳,说起:“陛下昨日下了废太子的诏书,再有不到一个时辰,御林军就要来东宫押人,将咱们流放去北地了。”
帝王无情,裴珩得知处罚后并没有大惊小怪,只是问了句:“母后呢?母后可知道我被废?”
月栀摇摇头,“我只知道皇后娘娘昨日被送出宫了,不知道被送去了哪儿。”
裴珩沉默了。
看他又要感伤,月栀赶忙扶住他的肩膀,晃他两下,“您别想这些了,快去尝尝糖饼,我托同乡弄来的,又香又软,吃一张,半天不饿。”
“嗯,是得吃饱。”裴珩很快恢复了精神,穿好鞋袜下床去。
一边吃东西,他小心问起:“你昨天没能走成?”
月栀舔了口嘴角甜热的糖浆,愤愤不平道:“都怪袖玉和采莺多嘴,不然管事太监就放我出去了。”
闻言,裴珩的眼神渐渐暗淡。
一句“是我连累了你”还没出口,就听她放软了声音又说。
“其实也不都怨她们,我自己也不想跟太子分开,您待我好,上次给我那么多宝贝和佳肴,我都记在心里的。”
裴珩红着脸低头,咬了两口糖饼转移注意力,才没又哭出来。
“没事的,只要人还活着就还有希望,您是个顶好的人,我愿意跟在您身边。”月栀倒了杯水给他,逗趣似的戳戳他的手。
分明是跌落云端最狼狈的时候,裴珩却丝毫不挂念那些失去的权势富贵,满心只想着面前爱笑爱闹的月栀。
他露出一个微笑,在她的注视中,心中再无惊慌。
晨光微亮,秋意寒凉。
寅时二刻,管事太监带着御林军破门而入,还在睡梦中的宫人被拽起来,带到院中点名。
月栀和裴珩背着包袱走出寝殿。
“宫里的东西一件都不能带出去!”
管事太监和小太监们挨个盘查,以防有落罪的私自夹带贵重物件出宫。
昨日被哄抢的物件通通被翻了出来,小太监翻扯着众人带的包袱,扣下了袖玉带的几身衣裳。
袖玉满眼含泪,“这皇后娘娘赏我的,凭什么不能让我带走?”
管事太监呵斥她,“你们如今是罪奴,不能穿绸缎,不能戴金银首饰,咱家是按章法办事,你若不从,咱家便叫御林军来教教你规矩。”
袖玉哭着松了手。
一旁的采莺十分识趣的把包袱里的金银首饰和不合规规制的衣裳都交了出来,这才免遭粗手拉扯。
检查到月栀和裴珩时,小太监并未在二人的身上和包袱里发现贵重物件,只一包瓶瓶罐罐的药,不知如何定夺。
月栀赶忙解释:“公公明鉴,废太子昨日染了风寒,病还没好全,这些药经年放在东宫里,时日长了,不值什么钱,就让奴婢带走,救废太子一条命吧。”
管事太监接过药包,挨个打开查看,发现都是些常见的药。
又看被月栀护在身侧的废太子,穿的单薄简单,小脸煞白,精神不济的倚在她身上,便知她所言非虚。
皇帝只说要流放废太子,没说要他的命,做事留一线,才能在宫里活得长久。
管事太监没多问,将药还给了月栀。
他瞥了一眼废太子,心中也知这位主子向来恩德慧下,还曾在皇后面前为他解过围……一时心软,吩咐小太监。
“去找件像样的披风来,上路前要是冻坏了废太子,咱们谁都担待不起。”
小太监很识趣,找了件最厚最暖的狐皮大氅来,给裴珩披上了。
一番破例之举,御林军首领看在眼里也没说什么,毕竟真要让废太子冻死在流放路上,他们也不好跟皇上交代。
清查结束后,一行十几个人被押送出宫,关入刑部大牢。
卯时一刻,被流放去北地的人坐上简陋的马车,十个人挤一辆破到漏风的马车,已经坐满了好几辆马车。
月栀带着裴珩,身上还藏着金银,不敢跟人近身接触,便落在后面,让别人先上,她等最后再上。
看着看着就觉得奇怪,今天被流放的人怎么这么多?
当她在人群中看到发髻凌乱、哭花了脸的崔文珠母女,才意识到,长孙家也被巫蛊之祸牵连,被拿了官职,流放北地。
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月栀突生感慨,原来这些人并不会像菩萨像一样永远坐在高台上。
袖玉和采莺同样看到了长孙家的人,却不似月栀所思所想,只回头看一眼病怏怏的废太子,又看向虽然落魄但还能穿着绸缎衣裳、被侍女们围着的崔文珠母女。
二人没犹豫,立马凑了过去,想巴结崔文珠抱团取暖,话没出口就被刑部狱卒大喝一声。
“动作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犯人被陆续塞进马车,月栀牢牢搂着裴珩的肩,生怕一个不小心,他会被狱卒带走塞进男犯的车里。
忽然,有人从身后拍了她的肩。
月栀吓得一个机灵,回头看去,是一个面生的狱卒。
“你是月栀?”狱卒用很小的声音问她。
月栀愣愣点头,“你要做什么?”
得到肯定的回答,狱卒开心的笑起来,撩起袖子露出里头的护臂,“记得吗,这是你给我缝的,娘托人带出宫,我一直戴到现在。”
那的确是她缝的,月栀想起来,试探问:“你是义兄?张平安?”
“是我。”张平安很是欣喜。
“娘在家里总提起你,说你乖巧,生得又白又漂亮,像水里的月亮似的,站在人堆里也能一眼瞧见,果真我一眼就认出你了。”
月栀被夸的不好意思,低下头,看到裴珩朝她懵懂仰起的小脸,被秋日寒风吹得通红。
她爱怜的捂住他的脸颊。
还想跟义兄多说几句话,可前头不剩几个犯人了,眼看着要轮到她,又有其他狱卒盯着,两人只得分开。
“你先上马车,我也在押送之列,等出了城,咱们再做商议。”张平安让她放心,走到了前头去。
月栀冲他点点头,转脸就和裴珩一起被塞进了女囚的马车里。
不巧的是,崔文珠母女和袖玉、采莺都在这辆车上。
看到两人上来,几人没一个好脸色。
“娘,我冷。”长孙华青吸着鼻子扯崔文珠的衣裳,眼里盯着裴珩身上披的大氅。
长孙家遭难时,一家子人正围着炉子烤肉吃,酒热兴暖,谁也没穿笨重的厚衣裳,结果就穿着单薄的华服被抓了进来。
长孙华青开了口,崔文珠没有拒绝,反把视线投到裴珩身上。
有了她领头,其他几个长孙府的侍女也一齐看过来,袖玉和采莺更是直接上手拉扯他的狐皮大氅,试探的力道不大,却引起月栀十二分的警惕。
她把大氅蜷起来,裹紧裴珩的身子,将人抱在怀里,不善的瞪了回去。
“夫人身上这件衣裳能当不少银子,真要怕冷,便托人变卖衣裳买些保暖的棉衣,何必跟一个生病的孩子抢东西。”
她说的中肯,崔文珠却觉得自己被羞辱了,反驳道。
“谁要抢你的东西,废太子仁善,知道自己表妹受冻,巴不得把东西让出来大家一起用。只有你个低贱之人才没半分好心,仗着废太子狐假虎威。”
“若夫人说的心善折了自己的寿数也要让别人舒坦,那就请夫人自己多长点这样的善心,奴婢可生不出这样的好心。”
月栀不卑不亢,驳得崔文珠竟不知怎么骂她才好。
先前还当她是个逆来顺受的软柿子,没想到都是装的,只有牙尖嘴利是真的。
“哼!”崔文珠气得抱胸扭过脸去。
想要大氅保暖是真的,也是真拉不下脸,当着奴才的面去跟自己的外甥抢东西,真要做了,跟街上抢食的乞丐野狗有什么区别。
长孙华青冻得嘴唇发紫,想往母亲怀里钻,却被崔文珠不耐烦的推开。
“怕冷就去找你表哥,要不是他的好娘没笼络住丽妃,咱们也不会落到这般境地。”
“大难临头,她倒独善其身躲去佛寺享清静了,当真天下第一精明,只我们这些傻子,被人利用完就弃之不管。”
“都是亲娘,我能把你带在身边,皇后娘娘却不稀罕亲儿子,更不稀罕亲哥哥,咱们没皇后娘娘那么好的命,早晚死在北地。”
崔文珠骂的不管不顾,马车里谁也不敢出声。
月栀坐在最边缘的位置,感到胸口被温热濡湿,怀中人在不安的颤抖。
她没有让人看到他狼狈哭泣的样子,只默默抱紧了他的后背。
马车卯时出发,午时停下休息了一刻又继续上路,行出几十里,直到天黑才停下来生火煮饭。
押送队伍的看守中有二十多个狱卒和北地燕京的三十几个军士,一干人等都由燕京驻地的一个千总带头管理。
他们在大路边的林子里围成一圈,将囚犯限制在内,驱使囚犯去捡柴、烧火、洗衣服,干各种杂活,有几个不大老实的看守,还会对女囚动手动脚。
坐在破马车里不会被风吹的太厉害,却也舒服不到哪里去,颠簸摇晃,一车人坐的屁股又酸又疼,晃得脑袋也不甚清醒。
即便如此,她们也不敢下车,怕被看守注意到,对她们上下其手。
月栀不通男女之事,只知道她和裴珩在马车里缩了一天,再不下去活动活动腿脚,半截身子就要废了。
她小声问裴珩:“您感觉好点没,咱们下车透透气?”
“头已经不晕了,下去走会儿吧。”裴珩几乎是半晕半睡的躺了一天,被大氅捂的出了汗,这会儿感觉精神好多了。
月栀撩开车后的帘子,迈腿下车,扶着裴珩下了马车。
生怕崔文珠她们会偷东西,月栀特意把两人带出宫的两个包袱都背在了身上。
夕阳落下山峰,天空烧起一片红云。
裴珩深吸一口气,除了秋意寒凉,竟感到些许轻松:出了宫墙,不必时时审视自己是否得体、恭顺,连呼吸都那么自由。
白日里,迷迷糊糊间被崔文珠怨怼了一番,得知是母后舍弃他保存了自己,初听时还心痛不已,如今悲伤也淡了。
母后向来是那个性子,类似的事,已经不止发生过一次,自己何必再执着什么母子情分。
月栀在一旁扶着他的手腕,好奇的问:“太子,您知道北地是个什么地方吗?”
裴珩回过神来,答她:“北地天寒多风雪,春夏短,秋冬长。你我要被押送去的地方应该是燕京,那里靠近国境,素来是流放发配之地。”
他年纪小,懂的却不少。
月栀每每听他说起自己不知道的事,都觉得他像极了私塾里博学的老夫子,对他又是崇敬又是喜爱。
“月栀……”
“嗯?”
“我已经被废,你以后别叫我太子了,让人听到,又是一重大罪。”
月栀顿时警觉起来,“我知道了……那我以后怎么称呼您呢?”
“叫我的本名,裴珩。”
男孩稚嫩的脸上是一副认真的表情,月栀眨眨眼,在嘴里酝酿了半天,才吞吞吐吐的念出来。
“裴,裴珩……”
看她结巴的傻样子,裴珩忍不住笑起来,“这样就对了,以后也别说什么‘您’,你我皆是罪囚,没有尊卑之别,是一样的人。”
月栀反应了一会儿,将自己托在他手腕下的手,向上挪了挪,握住了他温热的手心。
“就像这样?”
裴珩噗嗤一笑,“对。”
男孩生的本就端正,稚嫩的脸颊笑起来像只讨喜的猫儿,月栀看得心生欢喜,也对他笑起来,牵着他的手晃来晃去。
只一点微小的变化,原先隔在两人中间的差别仿佛真的不存在的似的。
去时大的扶着小的,回来时,两人的手自然的牵在一起,像迷路在林间的玩伴。
大概是看守们不愿意招惹废太子,两人在林子里走了一圈,没有一个看守叫他们去干活,哪怕迎面碰见,也只当没看见他们。
月栀乐得自在,趁这机会在林地里寻找义兄,没一会儿便在溪边看到了人。
张平安正在打水,打好两桶水,回头就看见月栀和裴珩走了过来。
他冲着月栀高兴道:“我正打算干完了活就去找你,没想到你先找过来了。”
说完看向裴珩,“您就是废太子?”
话不中听,月栀纠正他:“义兄,别这么叫他,叫公子就是了。”
张平安憨憨应了一声,才又对裴珩说,“先前没看到小公子,我娘在家里可想您了,老说您聪明用功,小小年纪就无有不通,长大一定会有大作为。”
说完察觉到自己失言,忙打了下自己的嘴,“唉哟,瞧我这嘴,真不会说话。”
裴珩没有怪罪,关切的问:“你是张嬷嬷的儿子,可知她有没有怪我?”
“没有没有,那又不是您的错。再说皇后也被赶出了宫,风水轮流转,今天的人哪能知道明天的事呢。”
张平安是个粗人,嘴巴一秃噜就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都不知道自己冒犯了人。
瞧着裴珩露出感伤的神情,月栀忙挤到两人中间,打断了二人叙旧。
比起评判过去的对错,她更担心流放路上这些天要怎么过。
“义兄,你能不能想办法把我们安排到一驾人少的马车里,我和裴珩实在不想跟长孙家的人挤在一处,他们恨皇后,很不待见我们。”
“哎呦。”张平安猛的一拍脑袋,听她说了才想起来,“我正想跟你说这事儿呢。”
他悄悄观察四周,发现没人注意这边才告诉二人。
“出城前我就托刑部的朋友去买马车了,怕白日里插进一辆马车太显眼,特意让他慢慢跟在后面,等天黑了再赶上来,过会儿应该就来了。”
月栀又喜又惊,“还是义兄想的周到,可是买一辆马车不便宜吧,让你破费了。”
她从衣裳夹层里摸出两锭银子,塞到他手里。
张平安按住她的手推回去,“你之前拿给娘的金子,娘买了宅子还剩不少呢,眼看要入冬,北地天寒地冻的,你留着银子,跟小公子到了燕京才好过活。”
“我身上还有呢,这些你拿着。”
“你年纪小,哪里知道过日子的辛苦,柴米油盐样样要花钱,置办身像样的冬衣更贵,你们到燕京人生地不熟的,用钱的地方比我多。”
张平安坚决不收,还倒拿了些碎银子给她,叮嘱她财不外露。
“以后银锭要铰成碎银子使,你们两个又小又瘦的,叫人知道身上有钱,顷刻就给你抢光了。”
月栀和裴珩表情认真起来,安静的听着张平安教授生存经验。
——给人做工前要先打听当地的行情,要么签契书,要么以物相抵,免得被骗。
——被官府罚没的罪奴可以交钱赎出奴籍,去屯田做自由民,比做苦役、做奴仆好过千倍万倍,有机会赎身一定要赎。
——乡野间常有人贩子,女子,年纪小的孩子,千万少出门,不要在晚上出门,不要搭理来路不明的陌生人……
说话间,天已经黑的彻底。
千总催促烧水做饭,张平安叮嘱两人晚些上车,等买的马车到了,就去找他们,说完提着水离开了。
风吹云动,吹散的云影后露出清冷的月。
月栀借着微弱的月光亮蹲到溪边清洗帕子,裴珩乖巧的站在一旁,提着两个包袱等她。
少女细嫩的手泡在凉水中,揉搓着雪白的帕子,没一会儿指骨处就泛红了。
裴珩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大氅,不由得生出些惭愧,等她洗好了帕子起身,他走上去,用袖子替她擦干了手上的水迹,主动牵上她的手。
男孩的手心热乎乎的,月栀意外他的举动,心底生出一阵柔软的暖意。
“我不冷的。”
“是我太热了。”裴珩撇过脸去,将装了衣裳针线的软包袱还给她,自己背装了书本笔墨的硬包袱。
月栀看在眼里,心想:他真是个好孩子。
两人缓缓往燃起火堆的营地走去。
营地处,一半看守在站岗,另一半围着沸腾的大锅吃肉粥,罪犯被限制在空地上,男犯戴着脚镣抱头蹲地,不被允许站起。
裴珩站在树下朝男犯人堆里瞥了一眼,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的舅舅,长孙仪。
外祖父死后,长孙家风骨已折,只剩贪腐鼠辈,他便再不对长孙家的人抱有好感,可母后无比钟爱这个平庸无能的哥哥,事事为长孙家考虑,现下落到如此地步,又能怪谁呢。
他从犯人堆里移开视线,默默攥紧了月栀的手。
思考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沉重问题,让他备感压力,只有在月栀身边,自己才能短暂恢复一个孩童该有的轻松惬意。
仰头看去,月栀痴痴望着远处煮的咕嘟咕嘟的大锅肉粥,馋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肚子饿的咕咕叫,拇指还下意识的摩挲他的手背,作为对他握紧的回应,单纯又温柔。
第一批看守吃的差不多,才给犯人们分食物,每人一个干巴窝头。
饿了一天的犯人们,此时什么体面、主仆之别、多年情谊全都顾不得了,大口的啃窝头,吃完了自己手上的就去抢别人还没吃完的,只要能填饱肚子,恨不得连地上的草也抓来吃两口。
崔文珠母女所在的马车里情况更甚。
几个侍女吃的快,看袖玉和采莺手里还剩半个粗窝头没啃完,盯的眼都红了,吓得二人赶紧把吃的往嘴里塞,差点噎的没喘过来气。
崔文珠哪里吃过这么粗糙的粮食,咬了一口,难以下咽,又看侍女饿得眼红,便把自己的窝头丢给了她们。
不过半个时辰,她饿的身上发虚,回味先前咬的一口窝头,竟有股甜味,越想越馋。
“娘,我饿……”长孙华青靠在她身边,人蔫蔫的,又冷又饿,想睡都睡不着。
崔文珠自己也饿,不耐烦道:“有窝头不吃,现在知道饿了?”
“我没有窝头……”长孙华青委屈的快要哭出来。
崔文珠这才发现,先前看守来发饭的时候,侍女根本没有把窝头分给她女儿,而自己那时因为嫌弃窝头难吃,满心烦躁,都没注意到女儿没分到吃的。
“你们这些贱皮子!”她积压了一天的不满全都爆发出来,抓住长孙华青身侧的侍女,扯她的头发,狠狠抽她的脸。
“府里养了你们这么多年,是短了你们吃还是短了你们喝?如今落难,不求你们分点东西给主子,竟然还抢主子的吃食!”
侍女被打的直哭。
袖玉在旁拉着崔文珠,劝她:“夫人,其实月栀那丫头说的也对,如今落魄了,小小姐都没得吃喝,您不如把华服卖掉,换些衣裳和吃的。”
崔文珠冷哼一声,当她不知道这些人心里怎么想的吗。
她没有理会袖玉,抱着女儿下了车。
袖玉翻了个白眼,正要跟采莺说道说道,却发现一直坐在自己身旁的采莺不见了。
下车四处看看,才见采莺从漆黑的林子里走回来,一脸红润,身上不仅多了件厚袄子,嘴角还有一股肉粥香。
袖玉满心嫉妒:“你去哪儿了,自己吃饱穿暖,就把我们都忘了是不是?”
采莺没正眼看她,“我有我的法子,顾得上自己就不错了,谁闲的没事儿惦记你。”
这种地方,女人能用的法子,无非就那几样。
袖玉怒斥:“不要脸,为了一件破袄,几口吃的就把自己卖了。”
采莺也没好气,“你不会还做梦想当太子侧妃吧?如今这时节,谁不想找个依靠给自己赎身,只怕你想卖都轮不到你。”
她指向对面树林,“月栀可比你聪明,她早就勾搭上了一个狱卒,吃的可比你好。”
相隔一个营地的树林里。
张平安买的马车到了,外头看着跟其他押送的马车差不多,里头却用油皮纸和牛皮封了,又铺了厚厚一层压实的稻草防震。
“里头有干粮和米,你们饿了就自己弄点吃,我不能时时过来看你们,你们可得照顾好自己。”
“多谢义兄。”月栀看着张平安离开,迫不及待上马车查看。
马车上有炉子、引火石和锅,她把炉子搬下来,就近捡了点零碎木柴烧起火来。
干粮里有芝麻饼和肉干,月栀取水煮了一小锅粥,拿两条肉干撕成肉丝加进粥里,小火慢煮一会儿,跟看守们吃的肉粥香味一模一样。
裴珩蹲在炉边烤火,瞧她一番忙活,没一会儿就煮出一锅香喷喷的粥来。
冒着热气的粥送到他面前,裴珩双手接过碗,看月栀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敬意。
“你会煮饭?”
“当然会。”月栀一边盛粥,颇为得意道,“我五岁就在酒楼做烧火丫头,跟着大厨偷偷开小灶,学会了做饭,后来入宫被分去绣房做事,为了精进绣工,才没再碰这些粗活。”
裴珩听得出神,喃喃道:“我第一次听你说你小时候的事。”
“从前不说,是怕你听了笑话我。”
“我怎么会笑话你呢,你有本事,人也好,如今我一无所有,只有你不嫌弃我。”说起自己的落魄,裴珩的眼神又暗淡下去。
要在平时,月栀会变着花样的哄他高兴,叫他忘记烦忧,这会儿手里没有好玩意儿,便催他。
“尝尝我煮的粥好不好吃。”
架不住她期待的眼神,裴珩舀了一勺粥,吹了吹,送入口中。
入口米粒香软,肉丝在米汤的浸润下变得柔软,咬下去还保留着些许韧劲,肉干的咸味煮进粥里,咸淡刚刚好,一点油脂更增添了些许油润的香气。
“真好吃!”裴珩满足的笑起来,往日的吃再多山珍海味,都比不上这一碗热腾腾的肉粥美味。
“喜欢就多吃点。”月栀笑盈盈的。
两人躲在马车的阴影中,无人打扰,吃完了一整锅肉丝粥。
月栀收拾了厨具要去溪边清洗,被裴珩拦住,他脱了大氅放上马车,接过她手里的厨具。
“我去洗。”
“你会洗吗?”月栀有点不放心,裴珩生来金贵,哪干过粗活。
“会。”他没干过活,却进过御膳房,看不懂别人是如何烹调,但洗碗刷锅这样简单的活计,却是看一眼就懂。
月栀看他积极,且小溪离这儿不远,有什么动静,自己很容易就能听到,便同意了他。
裴珩离开后,她收拾起炉子,踩灭灰烬,回到马车上。
离开东宫时,她往包袱里装了几身秋装,有自己的,也有裴珩的,除此之外,便是针线包和两张被单,因着都是些普通的料子,不怎么值钱,才没有被扣下。
她将干粮炉子放在一侧,在另一侧铺上被单,将针线包取出放进另一个包袱里,团一团软包袱做枕头,再把大氅拿进来。
铺好了一张舒适的床铺。
裴珩很快端着洗好的锅碗回来,沥干了水交给月栀,放回到炉子上。
月栀拉他上马车,发现他神情有些不对,小心的抚上他的额头,有点热。
“是不是伤寒还没好,要不要吃药?”
裴珩摇头,歪头躲掉了她的手,“吃了你的粥,我的病已经好全了。”
月栀更觉得古怪,“既然病都好了,那你怎么不太高兴?”
她搓热掌心去捂住他冻的发红的手,还安慰他,“夜里越来越冷了,你不喜欢干活,下次我去就是,这没什么的。”
“不是。”裴珩窘迫的低下头,怕她误会才说,“我在溪边,看到林子里有人……”
月光在树林中落下斑驳的树影。
士兵拥着侍女柔软的身躯,将人压在粗糙的树干上,一手扣着她的肩,另一只手消失在侍女裙下。
裴珩被两人闹出的动静吸引,只匆匆看过去一眼,便觉得如同野兽一般彼此啃咬的样子很荒唐失礼,厌恶的同时,心脏却不由得加快了跳动。
他现在感觉胸膛发热,有点像那天被袖玉扯裤子时,一样的羞耻又生气。
月栀听了他的所见,先是一愣,后细细想了,耐心的解释。
“他们两人许是要做夫妻了。”
“夫妻?”裴珩面露疑惑,“是像父皇和母后那样?”
月栀点头,振振有词道:“干娘跟我说过,女子不能给人摸,也不能给人亲,除非那个人是她的丈夫。”
她说的一本正经,实则脑袋里一片空白,对有关男女之间的事仅限于干娘告诫她的一字半句。
就这么点,也比裴珩懂得多。
“若是再碰到这种事,千万要躲远点,干娘说,偷看人家夫妻的事,要长针眼的。”
裴珩懵懂点头,“知道了。”
她笑着搓搓他的手背,给他吹的热乎乎的,“快点睡吧,明天卯时又得赶路,马车动起来就不好睡了。”
“嗯。”裴珩从她手心里抽出手来,借着车帘外透进来的一缕月光,摸到了盖在大氅下的床铺,疲惫的钻了进去。
怕大氅不够两个人盖,他特意往马车边缘靠了靠,给月栀留出空来。
躺下等了一会儿,都快睡着了,也没见月栀躺进来。
“月栀?”裴珩迷迷糊糊的问。
“嗯?”月栀坐在干粮旁边,困意刚刚上来,听到裴珩叫她便立马清醒了。
怕他冷了,伸手去给他掖被角,像往常一样,轻轻拍他的后肩,哄他入睡。
裴珩并不要她哄,歪了下肩膀,躲开她的抚摸,“你躺下睡吧,这里还有空,坐着睡哪里能休息好。”
马车里能横躺下四个人,月栀想的却是自己方才念叨的事。
她与裴珩男女有别,怎么能躺在一起呢?
“你不过来,那我也不在这儿睡了。”裴珩强撑着睡意掀开大氅,作势要坐到她身边去。
月栀着急地按他,可痊愈的男孩还是有些力气的,她一时按不住,看天色越来越晚,自己也困的厉害,只得妥协。
“好不容易睡暖被窝,你别起来了,我躺下睡就是。”
她困的打了个哈欠,脱下夹棉的外衣和鞋子,躺进厚重温暖的大氅下,身子陷进干草里,舒服的不得了。
喟叹一声,“好暖和啊。”
“嗯。”裴珩应一声,调整了下姿势,身子不自觉的就向月栀的方向倾去,额头抵在她肩上,沉沉的睡去。
月栀习惯了平时值夜的作息,要等裴珩睡熟后自己才会睡着,这会儿听着喷洒在胸口的呼吸声,一日颠簸的疲惫都消散了,身体渐渐染上暖意。
秋夜霜寒露重,裴珩愿意把这么温暖舒服的被窝分享给她,比送她金银珠宝更让她开心。
这样想着,月栀默默感叹自己的幸运,哪怕沦落为罪奴,仍有人对她真心相待。
她身上带着金银珠宝,又常在天凉的时候手脚冰冷,躺久了才发觉穿着单薄的裴珩暖的像个小火炉似的。
月栀没忍住温暖的诱惑,悄悄伸手搭上了他的后背,手臂触碰到裴珩的腰背,意外发现,睡熟的裴珩身子软的像只小猫,她只轻轻一搂,他就一整团钻进了她怀里,又香又暖。
怀抱着裴珩,她感觉自己的心情有点太一样,有点雀跃,有点充实的欢喜……
她往常也曾抱过他,在他受皇上训斥、被皇后教导规矩、演武场上拉大弓十箭只中一半时,都会因为挫败感和难过扑进她怀里发泄伤心,而她也会温柔的安慰他。
此时却不一样,明明有无法翻身的罪压在身上,他却不哭不伤,她也不必掏空脑筋去想如何哄他开心。
就这么静静的躺着,在安静的秋夜里分享彼此的温度……
时隔多年,月栀第一次做美梦。
幼稚童年里模糊的家变了模样,没有爹娘,只有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男孩和她一起在院子里抓鸡逗狗,上树掏鸟蛋,下河捞泥鳅。
两人牵手的感觉那样清晰,笑声那样悦耳。
他们一起从白天玩到黑夜,又跑又闹,直到月亮升到头顶,才一起躺在夏日潮热的夜里,彼此依偎着睡到天明。
清晨,在行驶的马车上醒来,月栀感到一身轻松,幸福地回味梦里的欢乐。
清醒后才发现,自己的手正覆在裴珩白皙的小脸上,软乎乎的脸颊像糯米糍一样被她团在掌心,而仍在熟睡中的裴珩对她的肆意举动没有半分察觉。
月栀倒吸一口气,不舍地捏了捏他的脸颊肉,才把手撤下来,收回身侧。
昨日裴珩说他们是一样的人,她还没有太大感触。
此时再想,感觉两人果然更亲近了,不只是身份的隔阂消失,更多了几分信任与彼此陪伴的珍贵时光。
至于昨晚突然想起来的男女之别,早被一知半解的她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裴珩醒来时,月栀已经穿好了衣裳鞋子,正在梳头发。
他睡得饱足,丝毫没有察觉昨夜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向月栀时,发现她脸上憋着笑,像是在想什么很开心的事。
“你笑什么?”他问。
月栀不好意思的低头,“昨晚是我第一次跟别人躺在一个被窝里睡觉。”
裴珩不以为然,“你小的时候,你娘都不抱你睡觉吗?”
“我不记得了,小时候干活太累,被父母卖掉之前的事,我都忘干净了。”月栀一本正经的跟他探讨,“你呢,你小时候,皇后娘娘会抱你睡觉吗?”
裴珩摇头,“五岁前,都是张嬷嬷抱着哄我睡,开蒙后,母后便不许奶娘们抱我了,母后她……从来没抱过我。”
“这样啊……”月栀有点惊讶,皇后娘娘原来不止待别人冷漠,待亲儿子也是一样的。
她逗趣似的哄他,“如今没人管我们吃饭睡觉,如果你想,我可以每天晚上都抱着你睡。”
裴珩傲气的哼了一声,没有拒绝。
月栀便知道他这是喜欢的意思,把人从床铺上拉过来,教他穿衣、梳头。
押送的队伍往北走了几百里,天越来越冷。
二人所在马车的车夫是张平安托关系安排的人,月栀几次在停车休息时托他去买炭、干粮和棉衣,也记得义兄的嘱托,把银锭铰成碎银子才给人。
没过两天,月栀车上便烧起了小火炉,能随时烧水煮饭,用余热取暖。
入夜,车队停下休息。
月栀在马车上煮饭,把削了皮的红薯切成小块,用水煮的软糯,再把早上没吃完,已经冻成一块的米粥放进去煮化,做了一锅红薯粥。
将一整条腊鱼搁在炭火上烤,烤出油脂来,又香又润。取出中间的主骨,鱼肉一人一半,佐着粥吃,吃的一脸满足。
两人开了小灶后,吃的比看守都好。
瞧着月栀这些天流水一样花出去银子,从来不屑金银的裴珩竟有些不安。
“月栀,我没必要吃这么好,银子是你辛苦攒的,别为我都花销光了。”
月栀呼噜了一大碗米汤,喟叹道:“要是不吃饱,不穿暖些,还不到北地,咱们就要被冻死了。”
她舔掉碗底最后一点汤,安慰说:“原本也都是你赏的,花在你身上,我乐意。”
其实她藏在身上的钱有很多,这几天在路上花的总共也没有二十两,不只为了买吃的用的,也是给车夫送点好处,好给他们行方便,少让义兄操心。
“放心,我心里有数的。”
她说了,裴珩便信,小口吃着烤腊鱼,看她吃的满足,自己心中也充满了安全感。
外头呼呼的冷风吹得马车微晃。
两人刚吃完饭,突然听到有脚步声靠近过来,原以为是车夫回来有事,撩开门帘看一眼,竟然是老熟人。
崔文珠抱着高烧的女儿跑到二人车前,泪痕在脸上冻成了霜。
仅三日没见,月栀几乎要认不出面前的妇人。
她穿着一身破棉衣,秀长乌黑的头发用一根枯木挽在后脑摇摇欲坠,整个人又瘦又黄,哪还有半分富态模样。
被她抱在怀里的长孙华青也瘦的像个小猴似的,脸色乌青,显然是被冻病了。
“我听说你在看守里有人脉,能不能弄点药来,青儿已经烧了一天了,再这么病下去,她会死的。”
崔文珠哭红了眼,在月栀和裴珩错愕的眼神中,跪倒在了他们的马车下。
“从前是我猪油蒙了心,打了你,本没脸来求你,但是青儿是我的命,她还那么小,我作下的孽不该报应到她身上……只要你愿意救她,就算打我十巴掌,我也绝不吭声。”
为了不引人注目,二人的马车向来是在车队的最后面,夜晚停下休息,车夫会把马车赶到跟其他马车稍微拉开点距离的隐秘地方。
崔文珠能找过来,指定是盯了他们的车一整天,如今低三下四的哭求,只为了给女儿争取一线生机。
在宫中生存时,月栀是个爱记仇的人,谁待她不好,她便远远躲着,再不理那人了。
如今却不同,同为阶下囚,处境都不容易,何必给自己结仇。
“我给你弄来药,你能给我什么呢?”月栀问她。
崔文珠愣住了,她现在一无所有,值钱的衣裳早就卖掉,换成了棉衣和大饼,哪还有东西能给人。
“你想要什么,我想办法去弄。”
月栀还真有想要的东西,指指她松散的发髻,“我想取一半你的长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寻常人万不会叫人剪了头发,崔文珠犹豫片刻,低头看气息越来越微弱的女儿,咬牙下定了决心。
“你想要就拿去。”说着取下枯木,散了一头长发。
月栀从她发里剪了一半出来,用油纸包好放起来,给她拿了三副风寒药,又把两人没吃完的一大碗红薯粥送给她。
崔文珠喝完粥,抽泣道:“今日的恩情,我们母女日后自当报答。”
月栀并不应,她拿伤寒药换了发丝,崔文珠并不欠她什么,若说是那一巴掌,他们母女落魄到如此地步,无人相助,已是她们的报应。
二人走后,裴珩从旁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问:“你是因为我才救她们的吗?”
月栀恍然记起来。
“对啊,她们是你的舅妈和表妹……”她有些不好意思,“我刚只想着弄些头发来练发绣,练好了,以后绣一幅能卖不少钱呢。”
裴珩无奈的笑了一下,不止月栀忘记了,崔文珠也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往日对他谄媚,如今他没了价值,在他们眼里便连句问候都是浪费口舌。
月栀没想那么多,更不明白男孩心里的弯弯绕绕,转头收拾东西去了。
越往北,马车的速度越慢,天气一天冷过一天,枯黄的树叶被寒风吹落,草木枯萎,露出霜白的土地。
转眼过去十几天,押送队伍抵达燕京,一个人等下了马车就被拉到当地府衙大牢,收押记名。
由于罪名不同,月栀与裴珩被迫分开,被拉到了罚没为奴的女囚堆里。
来到不熟悉的地方,她心里害怕,只紧紧抱着自己的包袱,被人关进牢里,等待处置。
“瞧你跟废太子整日形影不离,还以为你跟我们不同呢,没想到也是罪奴的命。”
袖玉屈膝坐在墙角,跟长孙府的一众侍女坐在一起。
月栀听到声音看过去,发现袖玉瘦的厉害,脸上都瘦出骨相了,而一向她结伴的采莺,此时正跟另外几个侍女坐在一块,她们不仅有棉衣穿,面色也精神很多。
她想:她们一定也像她一样在身上藏了钱,才没在路上挨饿受冻。
月栀抱着包袱,走到采莺那边,跟她们隔着距离坐下了。
袖玉顿时瞪圆了眼睛,站起来指着她们大叫,“瞧瞧,都是一群没脸没皮的,就指着勾引男人过活,不知廉耻!”
月栀听得云里雾里。
她在说什么?谁勾引男人?
一向嘴皮子快的采莺,这会儿理都不理袖玉,只往月栀的方向瞥了一眼,瞧见她懵懂的眼神,露了个可怜中带着些羡慕的表情,便转过脸去了。
过了一会儿,燕京府衙的狱卒过来开锁,点了几个人,把她们带走了。
月栀知道这回事,义兄跟她说过,罪奴可以被赎买,三天没人赎,就会被拉到大街上去卖,时间长了还卖不掉的话,会被送到官府做最低等的苦役,做一辈子劳力。
听义兄说的时候,她便害怕,自己小时候被买卖过好几次,那种供人挑选,被人打量的感觉,真的很难受。
她从牢门外收回视线,默默抱紧怀里的软包袱,幻想像在马车上度过的每一个夜晚一样,此刻正抱着温暖柔软的裴珩。
有人陪着自己,心就没那么慌了。
有棉衣穿的侍女们都被带出去了,采莺也走了,她走时,袖玉还指着她的后背骂骂咧咧,采莺却没有回头看一眼。
狱卒带着人走远,牢里死气沉沉。
突然,一双手伸向月栀的包袱。
她抱紧包袱不撒手,抬眼看去,是面目狰狞的袖玉。
“你放开!”月栀怒了。
袖玉哪里听得进去,她只想着自己没能勾搭上一个愿意为自己赎身的男人,不知还要在牢里受多少苦,傻乎乎的月栀是她眼下唯一能抢的人,不求有多少好东西,能抢到口吃的也行。
月栀警告无果,从腰间掏出小刀来,毫不犹豫的滑向袖玉的手臂,刮破了单薄的宫女服,在她胳膊上划下一条长长的伤口。
袖玉吃痛,慌忙松开,看自己胳膊上流出血来,吓得哭出来,慌得直后退。
周围的侍女见状,纷纷远离月栀,看她的眼神都带上了惊恐。
月栀自己也没想到,义兄随手送她切银子的小刀,竟然被她划到了人身上。
利刃划破肌肤的触感让她头皮发麻,回过神来才发现刀刃上还在滴血,像是留下的罪证。
她急促的呼吸,抓了地上发霉的干草擦掉刃上的血,鼓起勇气道:“别再过来了,是你先抢我东西,你活该。”
说完把小刀收回去,不敢再坐在地上,起身去远离她们的地方站着,两不相扰。
袖玉蜷在墙角哭,声音烦人的厉害。
月栀才要哭,在宫里她就被袖玉欺负,如今大家一起落难,都是罪奴,袖玉竟然还敢欺负她,真是顶顶讨厌的人。
她冷哼一声,一次都没看她。
太阳逐渐西移,等待变得焦灼。
终于,狱卒又走了过来,在一众殷切期待的目光中,月栀被带了出去。
牢门被再次锁上,那些充满艳羡的眼睛变得绝望,被赎走的机会渺茫,未来不知何去何从。
月栀跟着狱卒向外走,出了大牢,见到了将她赎买出来的张平安。
着急问:“义兄,你知道裴珩在哪儿吗?”
“他和那几位长孙家的主子身份不同,都被挪去菩萨庙里了,现下还不知道燕京府衙会如何处置他们。”
“菩萨庙……”月栀喃喃,背上包袱就往府衙外头跑。
“哎呦!”张平安三两步追上她,拽住她的袖子,悄声跟她说,“好妹子,你现在已经是平民,眼下该想想往后怎么过日子,别再掺和小公子的事了。”
闻言,月栀愣住了。
义兄是让她不再管裴珩了?
先前是当着两人面,张平安不好把话说太实,这会儿两人私下说话,才把真心话都告诉她。
“小公子的罪名不小,无论是被罚去屯田、做苦役还是与人为奴,都没有翻身的机会了,你在城里找家绣坊做活,养活自己不成问题,可带上他……他连吃饭穿衣都要人伺候,只会拖累你。”
“他享了九年的富贵,才要开始吃苦,你却是劳累了十年,该为自己想想。你在燕京呆几年,我就能想办法把你接回京城,咱们跟娘一起好好过日子,不比伺候人好吗。”
虽然都是干娘的心头宝,这受伺候的主子和义妹孰轻孰重,他分的很清楚。
张平安好声哄她,月栀听在耳里,心乱如麻。
裴珩是个烫手山芋,一路上连看守都不愿意招惹他,现下到了流放地,若没有皇帝亲自赦免,他一辈子都无法离开北地。
如义兄所说,他会是个负累。
可是……可是……
月栀咬住了下唇,怎么都无法同意义兄的主意。
独善其身是好,做绣活养活自己也不难,难的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有一个可信的知心人。
“义兄,裴珩他不是只会被人伺候的草包,他很聪明,懂得也比我多……”
她极力想说清裴珩的好,却不敢说出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渴望。
感受过与他相伴的欢喜,睡过被他捂得热乎乎的被窝,她再不想孤单一人了。
“我要去找他。”
菩萨庙里,崔文珠母女和长孙家的长子和次子都陆续被放走了,只留下此次流放之列中罪名最重的长孙仪和裴珩。
燕京冬日的夜来的格外早,漏风的窗户透进夕阳的余晖,不带温度的暖光照在落魄的二人身上,是那样刺眼。
长孙仪形容枯槁,绣着精细花纹的锦衣脏污不堪,盘腿坐在蒲团上。
隔着菩萨像,裴珩站在另一边,穿着干净的蓝色棉衣,踩着厚实温暖的皮靴,望着窗外的夕阳想让自己静心,却总忍不住望向院外紧闭的庙门。
她什么时候才来呢……
从中午等到黄昏,他的心都要焦了。
“你还在等那个小丫头?”长孙仪冷哼一声,拉碴的胡子挂在脸上,显得整个人颓废又阴险。
他嘲讽,“别等了,她不会来了。”
闻言,裴珩扭头狠狠瞪他,“她跟你不一样,别拿你的坏心思揣测她,好歹你还是我舅舅,别让我恶心你。”
稚嫩的声音显出令人胆寒的威势,长孙仪恍然一愣,忍不住笑出声。
“是个人都知道你我身上的罪名要背一辈子,带着你我便一辈子无法翻身,难道她不找个燕京的男人嫁了,会要你一个只会拖累人的黄毛小儿?”
她可以找个人嫁了……
裴珩气恼的心突然冷下来。
他都快忘了,月栀心思单纯,却比他大六岁,与那些侍女差不多年纪,自然可以像她们一样,找个男人做夫妻,安稳的过日子。
两下相较,自己只是个累赘,帮不上她,还会因为身上的罪名拖累她。
紧闭的庙门仿佛他今后的人生,沉重破败,再不会有人触及,任由他在这无人问津的牢狱里落灰、死去。
他渐渐垂下眼睫,看着照在地上的光变暗、消失,最后只剩一片漆黑。
“嘭!”
黑暗里,庙门从外头被猛的推开。
少女执着一盏灯笼,一路跑来,鬓发散乱,温暖的光照亮她柔和清丽的面庞。
裴珩闻声抬头,对上门外人熟悉的眼眸,视线相触的瞬间,就见她眼底的紧张和忧心如霜雪般融化,绽放出比春日桃花还要美丽的笑意。
“裴珩,我来接你了!”
月栀拿来了两人被暂时扣押的东西,将大氅披在他身上,搓热了双手,怜爱地揉揉他快被冻僵的小脸。
“才半天不见,怎么冷成这样?”
她跑去外头又是买吃的,又是倒热水,来来回回好几趟,总算把裴珩的气血养了回来。
裴珩站在菩萨庙的院子里看她匆忙进出的身影,像一只在夜里翩翩飞舞的白蝴蝶,又美又充满生机,叫他仿佛忘记了自己身处寒冷的冬夜。
瞧着她鲜活的面孔,再转头看一眼高坐在庙里无惧风雪的慈悲菩萨像,和泥像旁边阴恻恻瞅着他的长孙仪。
便觉自己当真是走出了那无情的庙宇,被月栀带进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月栀执意要来,张平安只得四处疏通人脉,将裴珩换到了条件好一点的关押处,等明天天亮再把他送去边地。
暂时安置好裴珩和两人的包袱,月栀出屋来找张平安说话。
“义兄,这一路多亏了你,不然我跟裴珩早就死在半路上了。”
“娘说你是个好孩子,我瞧你也真是个好孩子,就是脑袋一根筋,总念着别人,不知道为自己考虑。”
张平安恨铁不成钢,也不能真生她的气,只无奈的敲了敲她的脑袋。
月栀老实挨敲,傻笑不语。
干娘和义兄都说她傻,其实她可聪明了,好人坏人她轻易就分辨得出,非要跟裴珩在一块儿,因为他是个顶好的人,要是袖玉那样的,她理都不会理。
笑闹过后,她问起正事:“义兄,咱娘知道太子被废的事吗?”
张平安摇头,“我没叫人跟娘说,但是咱娘那个人就爱跟人唠,兴许街坊邻居到家里一说,她就都知道了。”
想也是,太子被废这么大的事,用不了一个月就会传的天下皆知。
月栀攥紧了袖子,仰头说:“你回去一定跟娘说,叫她记住还有我这个女儿,若我这辈子还有回京的机会,定会去她面前尽孝。”
闻言,张平安一个大男人都忍不住鼻酸,应她:“你放心,我一定告诉娘。”
兄妹二人说了好一会儿话,将近深夜,张平安才离开。
他们这些京中来的狱卒在燕京城内歇了一夜,第二日便踏上返程。
贫瘠的山路上,拉满干草垛的驴车慢慢悠悠的前行。
草垛后头坐着一高一矮两人,在寒风中依偎,垂下驴车的小腿随着车行晃悠。
回望来路,枯树枝交错遮掩的山下是硕大的燕京城,清晨第一缕光从遥远的山那头升起来,刺破轻浮在城中的薄雾。
十月份,京城秋意正浓的时节,在北地却寒风不息,如入深冬。
两人的呼吸在空气中化为白雾,鼻子脸颊都冻得通红,亏得身上穿的厚,坐了半个时辰的驴车,五脏六腑也没觉得冷,只是手上脸上冻的厉害。
月栀将裴珩的手藏进自己袖子里,怕他娇嫩的小脸被冻伤,把人整个拢在自己身前。
裴珩一开始还觉得这样很不得体,渐渐被冻得很了,手脚都打颤,为了保住两人之间难得的温度,反而就着这个姿势紧紧抱住她的腰。
良久,他抬眼看月栀,她正望着远处的高山,一双眼睛被晨起的阳光点亮。
“你已经是良民,大可留在燕京城内,跟我来这偏僻地方受苦,不后悔吗?”
他被罚去边地屯田,再难翻身,只恐拖累了月栀。
同样的问题从听他问了一晚上,月栀不厌其烦的回答,“你我如今都无依无靠,哪怕我留在燕京城内,也还是要做活谋生,与其同生人磨合,不如和你在一起。”
裴珩不知是愧疚还是感动,说话声渐渐哽咽,“你不怕我拖累你?”
“你有手有脚,会骑射,会识字,还会念诗文,能帮上大忙呢,怎么会拖累我?”
月栀五岁起开始做体力活,那时最羡慕的就是在私塾念书的孩子,他们念上几年书,可以去写诗写文章,入仕当官,到私塾做夫子教人念书,可了不起了。
在这些念书的人里,裴珩又是最了不起的那一个,才九岁就已经开始读其他人二十来岁才学得到的书本。
这次带出宫的另外一个硬包袱,里头就有好几本书,都是他往常闲暇时默写下来的,娟秀小楷密密麻麻,她根本就看不懂,裴珩却熟读于心。
“以后你就好好念书,长大了进燕京城去,哪怕做个文墨小吏,咱们也能过上寻常人难以企及的好日子。”
月栀没那么大野望,只要两人能有一处安身之地,有一份养家的活计,她就心满意足了。
畅想着未来,眼下的寒冷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裴珩不明白她出身那么苦,又被牵连遭此横祸,怎么一点都不难过,乐观又坚韧,想事总能往好的方面想,衬得他矫情又脆弱。
他深吸一口气,鼻腔里充斥着少女身上淡淡的栀子香,被她的热情牵引着,走出“永世不得翻身”的诅咒。
“我会好好念书,让你过上好日子。”
小小的人儿一本正经的承诺,月栀听在耳里,欣慰他是个好孩子的同时,也感慨自己没有看错他。
说话间,驴车驶进一个小山村。
月栀好奇地环顾四周,这是一座被山四面环绕的村子,已是冬日,山里大半树木都只剩枯枝,还有大半是常青的松柏,在寒霜中颜色渐深。
村里地势平坦,驶过一片片被霜冻硬的田地,穿过院门紧闭的砖瓦房,车夫在道路尽头勒停了驴子。
“到了。”车夫唤二人,指着前方的小院,“日后你们就住这儿了。”
月栀看了眼明显比其他几家破旧不少的院墙,对车夫道谢:“谢谢大叔。”
说罢,塞给他几个铜板做车费。
天寒地冻,府衙里的衙役懒得亲自押送二人到望山村,便找了一个进城卖柴的车夫,叫他顺道送二人过来。
虽然裴珩身上有罪名,但当地府衙并不会大张旗鼓的告知全城,只要他每隔两个月去府衙报道一次,叫人知道他人在北地即可。
二人取下全部家当,驴车掉头,慢悠悠的离开了。
走到门前,月栀轻轻碰了一下边缘风化的木门,半扇门就嘭一声倒了下去,另外半扇跟着颤了颤,好歹□□着没倒。
“好破的住处。”裴珩蹙眉。
月栀勉强扯出个笑,“我看着挺好的,有石墙,有院子,就是门破了点,过两天换扇新的就好了。”
“嗯。”裴珩乖乖的不闹,牵上了月栀垂在身侧的手,跟她一起走进院子。
空置了多年的院落杂草丛生,两人踩着没到小腿的枯草穿过院子,来到主屋前。
主屋坐北朝南,比月栀从前在宫里住的西配殿单间大不了多少,院子中间有一套石头垒起来的桌椅,上头落满了枯枝败叶。
正对着堂屋里间的东厢房塌了一半,院子西头是一间灶房,灶房旁边隔出一间浴房,西南角的角落里是茅房。
月栀四下打眼一看,处处都脏乱不堪,东厢房完全不能住人,只能进堂屋里看看。
堂屋里空空如也,连一个凳子都没有,进去看里间,满地灰尘,除了靠墙的炕,只有一张小床,其中一根床腿还被虫子啃断了。
窗户纸破了一大片,冷风呼呼从外面灌进来,吹的两人直打哆嗦。
裴珩无措地抓紧月栀的手,“月栀,我们真的要住在这儿吗……”
月栀仔细看了堂屋,除了窗户纸破掉外,房梁、头上的砖瓦都还是好的,只是这张小床实在破的厉害,木头都被虫蛀了,轻轻踹一脚就散了架。
她把视线转向炕,看到下头烧炕的洞,心头有了主意。
“其实这房子挺好的。”
她兴冲冲的给他指,“这墙是砖垒的,能扛风,房梁也很结实,有柴和炭就能烧炕,像烧地龙一样,炕热了能暖一晚上。”
“请人来盖一间新房要花不少钱呢,现下咱们有这个院子,只需要打扫一番,修修补补就能住,又省功夫又省钱。”
听她这么说,裴珩觉得没那么糟了。
看着面前漏风的窗户,又实在笑不起来,“那要怎么修呢?”
“今天先把家里打扫干净,我明天一早就去村里问一问有没有人能修,找不到的话,就去燕京城里找人来修,无非是多花几两银子的事。”
她轻轻揉裴珩的头,叫他不要担心。
实在没有能放东西的地方,两人只好把身上的东西先放在里间地上。
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月栀准备出去借个木桶回来打水,还要借扫帚、水盆……
正想着,院子里传来砰的一声。
从窗外看出去,剩下那半扇木门轰然倒地,门外站着的妇人一只手悬在半空,还在为不小心碰到木门而惊讶,转脸就看到窗户里露出来的细嫩的面孔。
妇人笑着朝她:“你是新搬到这儿来的吗?我家就在隔壁,是你们的邻居。”
月栀匆匆出去迎客,“大娘好,我们才到这儿,人生地不熟的,既是邻居,日后少不得要麻烦大娘。”
“哪儿的话呀,乡里乡亲,能帮自然要帮。”妇人抬起另一只手,掀了麻布,露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黄面窝头。
“你们大早上过来,不知道吃没吃饭,我家刚吃完早饭,还剩几个窝头,你要是不嫌弃,就拿去吃吧。”
这时节冷的地都冻住了,家家户户都靠存粮挨日子,只有心善的人,能把余粮分给别人。
月栀只在路上啃了个芝麻饼,这会儿不饿也算不得饱足,双手接过碗来。
“谢谢大娘。”
“不用跟我客气,记得趁热吃,等放凉就硬的咬不动了。”
妇人爽朗的笑,“我姓王,你往后叫我王大娘就成,你叫什么名儿?”
“月栀。”
村里的女娃都叫二丫、翠花等好养活的名字,王大娘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么文雅的,也不知道是哪两个字,只知道念着好听。
“这名字真好听,你爹娘给你取的?”王大娘嘴上问着,眼神随意扫过庭院,没看到有大人在,忧心问,“怎么就你一个小姑娘在这儿?你爹娘呢?”
屋里的裴珩听到了陌生女人“热情过头”的询问,生怕她是有什么坏心,赶忙从屋里跑出来给月栀撑场面。
“诶,还有个小娃娃?”
看到穿的干净,长得也端正好看的男孩,王大娘欢喜的笑起来。
“这是你弟弟?”
听到这话,月栀有点慌,又有点高兴,她把裴珩搂到身边来,跟王大娘解释。
“对,他是我弟弟阿珩,我们爹娘没了,宅子被亲戚卖了还债,我们没地方住,只能跟燕京府衙租了这处空院子,好让我弟弟安心读书。”
闻言,王大娘面露心疼,得知裴珩是个识字的,又露出崇敬的表情,“哎呀,还是个会念书的小郎君嘞。”
月栀与邻居交谈热络。
裴珩鲜少接触这样的热情粗放的农妇,紧张的说不出话来,就静静把脑袋靠在月栀柔软的腰窝上,扮演着“乖巧弟弟”的角色。
他想:若他能像张平安那样,真的成为她的亲人,该有多好。
邻居王大娘是个热心肠,得知二人没爹没娘,还被舅舅一家针对,对二人又是心疼又是关照。
不仅借给她们扫帚和木桶,还领着在家休息的丈夫和一双儿女来给他们帮忙。
六个人在院子里外扫灰、铲草、绞蜘蛛网,像过年前的大扫除似的,只一天就把每个角落都打扫的干干净净。
当天晚上,月栀想做顿好吃的感谢王大娘一家帮忙,可自己家灶房里唯一的大锅都生锈漏了底,只能在王大娘爽朗的笑声里,去她家里,借她的灶房,用自己的米、腊肉和腊鱼煮了一锅油润鲜亮的腊味饭。
北地吃的多是玉米豆子和小麦,白米是稀罕物,腊肉腊肠更是年有富余的人家才吃得起的荤腥。
月栀端着大锅饭进屋时,王苗苗闻到那喷香的气味,顿时口水就下来了,碍于亲娘的眼神压制,才没失礼到上去抢着挖饭吃。
一家子坐得端正,王大爷坐主位,月栀和王大娘坐在一边,王苗苗跟她哥王秋实做一边,年纪最小的裴珩坐下首。
“太好吃了,月栀姐,你真的不是酒楼的大厨吗?”
王苗苗不住的往嘴里扒饭,一边吃一边夸,对腊味饭的喜爱溢于言表。
王秋实清咳两声,示意妹妹吃饭的架势收敛些,可无她再怎么收敛,在端庄温柔的月栀面前,还是显得像一只泥猴子。
一顿饭下来,王秋实的眼睛没往饭上看,总忍不住往月栀的脸上瞟。
她生的可真好看。
对面投来的视线,月栀毫无察觉,更不知道桌上年龄相仿的少年已经在心里将她夸成了天上下凡的仙女。
裴珩倒是注意到了王秋实看月栀的古怪眼神,可今天一番打扫实在累人,他从来没干过这么多活,年幼的身子扛不住,满心只想吃饱了睡觉,没有深究。
王家人都敞亮,一天的相处和一顿饭下来,王大娘就已经欢喜拉着月栀的手,告诉她家里缺什么就过来拿。
王苗苗更是抱着月栀不让她回家,非要她留下来过夜,一起玩石子棋。
王大娘也劝二人,“你家窗户漏风,烧炕也烧不暖和,不如在我家睡两天,等什么时候把房子修缮好了,再回去住。”
此时,裴珩已经困得迷糊,闭上了眼睛,靠在月栀身上,只比他大一岁的王苗苗隔着月栀戳他的鼻子玩。
裴珩耸耸鼻子,嘟囔一句:“放肆。”
听得周围一圈人都愣了一下,月栀暗道不好,刚要想办法解释,就听王家人嘻嘻哈哈的笑了起来。
“这娃真有意思,梦话说的跟官老爷似的,不愧是识字念过书的,以后定是要做大官呢。”
“娘,小阿珩和月栀姐姐一样又白又漂亮,但是他们长得一点都不像。”
“别人家的兄弟姐妹能像你跟你哥似的?都随了你爹又黑又壮,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哎呦,半点没随到我的好处。”
王苗苗不服气,拉着月栀不撒手,“那我不管,要是让我跟月栀姐姐挨在一块儿睡,兴许我明天也变漂亮了呢。”
母女俩劝了半天,屋里炭火烧的足,暖得月栀都昏昏欲睡。
看裴珩快要睡熟,她只得点头应下。
王家的炕是大炕,早先王大爷爹娘还在的时候,冬天一家六口睡在炕上都绰绰有余,这会儿加进月栀和裴珩两个,竟还很宽敞。
王苗苗非要挨着月栀睡,一个不留神,裴珩就被王秋实抱到他那边去了。
这是王家睡炕的规矩:男娃跟男娃睡,女娃跟女娃睡。
月栀本没觉得不妥,但想一想,又怕他又迷迷糊糊的说些奇怪的“梦话”给人听见,忙从王秋实手上把人给抱了回来。
解释说:“他晚上醒了要是看不见我,会哭闹的。”
王秋实没有追问,只点了点头,转过脸后,麦色的腮都红透了。
屋里吹了蜡烛,一家子人上床睡觉。
烧热的炕暖烘烘的,寒风在窗户外呼啸,一丝吹不到脸上来,屋里安静惬意。
月栀左手被裴珩枕着,右手被王苗苗搂着,一日的疲累让她的身体越来越重,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房子要修缮、添置家具、还要买锅碗瓢盆、粮食肉菜、柴火蜡烛等等物件。
月栀醒来时,炕上只剩她和两个孩子。
下炕穿袄,梳好头发,正盘算着找辆车进城去买东西,早起的王大娘已经出去转一圈回来了。
“月栀啊,我替你问了,你家修房子的事儿村里的老刘头就能拉人来干,他叫上六七个人,用不了三天就能给你家修的板板正正的。”
“真的?”月栀顿时松了口气,这真是帮了她大忙。
“冬天冷的厉害,大家伙没法下地,山也进不了,都在家里闲着呢,有活干还不都上赶着来。”
王大娘笑呵呵的递给她一张热毛巾,让她擦脸,继续说。
“咱们村里的价钱,一般是一天一个人给十文,管两顿饭,砖瓦材料另算,不过我看你家里不好做饭,就跟他们商量了,一天给十四文,你看这个价钱行不行?”
月栀不了解行情,但王大娘一家对她和裴珩的热心,她都能感受到,自然相信王大娘谈出的价钱。
“行,您比我懂得多,又愿意帮我,有您这样的邻居,是我的福气。”
王大娘被她夸的笑成花,“多大点事,反正闲在家里也没事做,看你跟你弟弟孤苦无依的,帮帮你们,也是给我家孩子积德。”
“有您这样的好娘亲,苗苗和王大哥都差不到哪里去,日后前景好着呢。”
月栀在宫里呆了五年多,除了绣工和钱财,精进最多的便是一张甜嘴。
王大娘快四十的年纪,只跟她待了这么一会儿,笑容都快甜成个小姑娘了。
“我热了点窝头,你快趁热吃几个,等秋实砍完了柴,就让他赶牛车带你进燕京城去置办物件,早些把家安置好,才好安心过日子。”
“嗯!”月栀快速收拾好自己,吃完早饭,顺手给刚起床的王苗苗和裴珩都梳了头发。
瞧裴珩早起没什么精神,外头又正是冷的时候,便没叫他一起,让两个孩子一起待在王家,她坐上牛车,跟王秋实进城去了。
四天后,月栀带着裴珩从王家回到他们修缮好的家里。
推开崭新的大门,塌掉一半的东厢房重新盖了起来,灶房添了厨具碗筷,米面满缸,墙上挂着腊肉腊肠,浴房添了盆子和木桶,堂屋也有了桌椅板凳,里间还搁了一套柜子,用来放衣裳被褥。
家里所有的窗子都重新加固过,重新铺了一层窗户纸,又在窗户纸外加了一层厚油纸防风。
外头刮着冷风,站在屋里,一丝风都感受不到。
看着崭新的家,月栀满心欢喜。
王秋实干活勤快,自己只让他帮忙搬家具,没想到他连炕都给铺好了,底下一层皮子,两层褥子,一层被单,上层铺了两床被子,厚实柔软。
伸手抚过灰青色的被面,布料略微粗糙,与她在宫中的花色被面根本没法比,但这是她的,想用多久用多久,不用担心被抢走被收回。
漂泊无依的心,在此刻找到了归处。
她激动的看向裴珩:“这回,我们真的有个家了。”
一个干净舒适,温暖安全的家。
看她高兴,裴珩便觉得这间院子比往日住的宫殿要好上千百倍,虽然小小的,但能容得下他和月栀,虽然东西少,但足够用。
遥远的皇城和饱受束缚的记忆一起消失在过去。
从今天起,在他心里的天地间,就只有他和月栀,和他们的家。
当晚,他主动烧火烧炕。
在王家待了几天,原本不分五谷,不懂出力的废太子,跟着王苗苗和王秋实兄妹学了打水、砍柴、烧火、晒被……
他开蒙早,悟性高,念书骑射一学就会,做这些不必动脑子的粗活,更是一点就通,学一次就能上手。
就着灶火,月栀蒸了一锅馒头,用今天买回来的小公鸡和山蘑菇一起炖,做出两大碗小鸡炖蘑菇来,又用炖鸡的汤汁烧了一大块豆腐,同样分了两碗。
在新家安置,王家帮了他们不少忙,两人端上炖豆腐和小鸡蘑菇,又拿了八个大馒头,赶在饭点之前送到王家。
王苗苗一打开门就闻见扑鼻的鸡肉香,小狗似的邀两人进门,边跑边朝屋里喊。
“娘,月栀姐姐和阿珩给咱家端了好大一碗肉来!”
王大娘从屋里露头,“嚷什么嚷,生怕人不知道你姐姐单给你好东西吃?”
王苗苗忙捂了嘴,又小声念叨,“还有豆腐和白面馒头呢,咱家上回吃白面馒头都是年前的事儿了。”
王家养着两个孩子,又要攒钱给儿子娶媳妇儿,生活难免拮据。
王大娘不好意思的朝月栀笑笑,放下手上东西,起身来接两人手上的菜和馒头。
“你们真是太客气了。”
“我们能这么快住进新家,多亏了大娘一家帮忙,月栀炒菜也特别好吃,请你们别客气,都尝尝吧。”
裴珩像个小大人一样认真的对王大娘道谢,本就长得像个观音童子,这会儿端正了身姿更是透着常人没有的贵气,叫人见了便心生欢喜。
“好好好,我们一定尝尝月栀的手艺。”
王大娘要留二人吃饭,被两人以家中锅里还温着菜为由拒绝了。
回到家里,二人很快吃完了饭。
月栀将大锅里煮的热水提到浴房的大桶里,要给裴珩剥了衣裳洗澡。
裴珩答应洗澡时很爽快,这会儿被月栀脱了棉衣,明明里头还有两层,他却觉得身上空荡荡的,拘谨着不让她再脱。
他蹲到地上,“我不要你给我洗。”
月栀不解,“这儿又没有太监,我不给你洗,谁给你洗?”
裴珩硬气起来,“我自己洗!”
嘴上说的爽快,真要他自己洗的时候,却僵在原地,衣裳都脱不顺当。
月栀也不恼,撩起袖子来,从淋水开始教他如何自己洗澡。
这个年纪能够熟读史记,却要人教才知道怎么给自己洗澡,裴珩面皮薄的脸红成了一片,“我会了,你快出去吧。”
月栀把门关上出去,回到堂屋里收拾衣裳。
这些天睡在王家,她只敢脱一件棉袄,生怕带在身上的财物被人看见,又因为金银硌人,晚上连翻身都不敢。
这会儿把白日里新买的棉袄和往日的旧衣都叠好放进衣柜,收拾好衣裳鞋子,才脱下内层的薄袄,将夹层里的金银都取出来,连腰带里的珍珠也一并倒出来。
里间点着一盏蜡烛,金银珠宝聚在被面上,只一点微光照见,便闪的耀眼夺目。
她细数了一遍,有两锭金子共二十两,五个银锭七十两,碎银子三两,加上她钱袋子里剩下的铜板五十二文,便是她全部的身家。
除此之外,还有一堆珍珠和一枚金锁,珍珠不好定价出手,金锁则是裴珩在危难之时送给她的,意义非凡,自然不能卖。
新买的衣柜设有夹层,她先把金子、珍珠和金锁藏了进去,又把银锭留下十两,剩下六十两放进另一个夹层。
两人一个月吃用不过三五百文,加上裴珩笔墨纸砚的花销,这些银子够他们用很久了。
月栀细数着未来,这边刚关好衣柜,外头一个白花花的身影跑了进来。
不等她看清,人就爬到炕上,钻进了被窝里。
“身上的水擦干了?”月栀想掀被子去看他,被裴珩拽着被沿不让她看。
他在浴房洗完,穿了中衣,没一会儿就觉得冷的厉害,衣带都没系紧就匆匆跑进了堂屋,这会儿正在被下系衣带,哪好意思叫人看见。
月栀只当他是冷了,没有再问,拿了换洗的衣裳去浴房洗澡。
等她回到里间,屋里一片安静,炕头的蜡烛都快要熄了。
她吹了蜡烛,上炕钻进被窝里,柔软的被子带着太阳新晒过的香气,合着身上的皂角香,叫人身心舒畅。
过去的月栀从不敢想,她竟然在十五岁的年纪就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院子,家具被褥都是崭新的。
尽管是她花钱置办物件,但这三间砖瓦房和院子,是她沾了裴珩的光。
望山村偏僻人少,地多,空置废弃的房子也多,才叫他们捡了便宜。如果留在燕京城,不知道要给人做多少年的活,才能买上一间小小的宅子。
月栀越想越觉得,裴珩是她的福星。
自从被他从绣房要到东宫,哪怕中间经历了被欺压被流放,可看看她现在得到的东西,有房有钱有自由——是她做宫女时想也不敢想的好日子。
若能这样安稳的过一辈子就好了。
她深吸一口气,难以抑制脸上的笑意,裹紧被子翻了个身。
呼吸间,旁边暖了身子的男孩也翻了个身,在熟睡中不自觉蜷缩成一团,像一团刚出锅的糯米糍糕倒进了她怀里。
好温暖的感觉。
胳膊触到他的发顶,感觉毛茸茸的,月栀心下一软,垂下手去,轻轻抚他后背。
熟睡中的男孩挪动了下身子,熟练的钻进她怀里,额头抵着她的胸口,轻缓的呼吸仿佛娇小的幼兽,惹人怜爱,甚至叫月栀萌生出了护他一辈子的想法。
他从云霄殿宇跌落到这乡野之间,难免有不懂不会的东西,她会好好照顾他,等他来日小有出息,自己才能跟着享福。
冬日的寒风仿佛永不停歇。
临近年关,下了一场大雪,鹅毛般的雪花纷纷飘落,将天地染成一片雪白。
雪下了几日不停,新建的砖瓦房几乎要被埋进雪窝里。
堂屋里烧着炭盆,月栀坐在炭盆边缝衣裳,裴珩就坐在旁边的桌椅上看书写字,屋里安静得只听得见木炭燃烧的噼啪声。
时光荏苒,转眼雪化春归。
天气暖起来之后,月栀给东厢房的新床铺了被褥,裴珩带着书本住进了东厢房,又托人去城里买了几本未读过的新书,更加勤奋的念书。
月栀则是绣着帕子放在城中铺子里寄卖,一张帕子能净赚十几文钱,因着绣功精湛,花样独一无二,常常是刚送进铺子,不到两天就卖光了。
商铺老板因此赚了不少,后又叫她添了些香包、腰封一类的物件,单靠寄卖,月栀每月能进账五百多文。
村里人偶尔也请她给孩子做新衣,孩子的衣裳小,不废布料,她便只象征性的收个二十几文。
村里人道她热心,衣裳缝的紧实,很舍得为他们废功夫,每每收了新菜、摘了山果、打了野味都不忘往她家里送一点来,让他们姐弟尝鲜。
如此过了半年多,一日上午,竟有生人上门,自称是燕京静安侯府的仆人,说是侯府千金得知月栀绣工了得,特意请她为祖母绣一幅祝寿图。
月栀不敢信侯府千金会派人到边地深山里来请人做寿礼,可那仆人掏出一锭小巧的金子,恭恭敬敬的送到她手里。
五两金子的定金?
北地的静安侯府可真有钱啊……
重金的利诱下,月栀应下了这桩事,为了赶在老太太做寿之前完成寿礼,每日点灯拔蜡,绣那幅偌大的祝寿图。
不出一个月,侯府老夫人寿诞上一幅南山鹤松图引得宾客惊叹,那惊为天人、如水墨画般自然的祝寿图,竟然是由细长的发丝绣制而成!
人人都道侯府千金孝心赤诚,夸赞静安侯教女有方。
月栀瞧不见侯府里的热闹,只知道自己费尽心血绣了一个月,到手十两金子,实在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她揉揉眼睛,虽然熬的疲累,却巴不得这样赚钱的活计再多来一点。
日子流水似的过去,又过了两年,期间零星有燕京城里的富贵人家得知那幅南山鹤松图是出自她手,也派人过来,花钱请她绣东西。
花开花落,风吹雪飘,四季轮转。
乡野间的日子平淡温馨,如一壶温煮的清茶,历久弥香。
转眼间,稚嫩少女长成窈窕淑女,乌发垂腰,眉眼间灵动雀跃的光变得温婉和顺,只一双撵着针线的手白嫩依旧。
月栀坐在屋里看外头,炎热夏季,院子里开垦出的菜地已经青葱一片。
不知不觉间,来到望山村已经六年了。
边地开垦屯田的村落不止望山村,三年前,边地距离相近的四个村子一起出钱,在最大的渔溪村里盖了一间学塾,请老先生来教孩子识字,四个村子里的孩子都能来读。
裴珩如今便在这间学塾里做教书先生,教孩子念书背书。
一开始是老夫子初春畏寒出不了门,村长知道他识字就请他过去代两个月,谁知他年纪轻轻,教人念书的样子反倒比老夫子还要板正,一来二去便长待了下来。
每日上午去渔溪村教两个时辰的课,中午徒步走回家,两年里风雨无阻。
“小阿珩!”
时至中午,裴珩回到望山村,从田埂上走过,少年人清瘦挺拔的身影惹得地里忙碌的男女老少都忍不住看他一眼。
“十里八乡的男娃,属他最好看了,从小就俊,长大了还是这么俊。”
“那是他爹娘长得好,生了他和他姐姐一样好看,都是美人坯子,人又聪明、有手艺,不必像咱们似的风吹日晒,生的又白又美,真叫人羡慕。”
“那么喜欢,还不叫你爹娘去提亲去?月栀那丫头能挣钱的嘞,又有这么一个会教书的弟弟,谁娶了她,可享福喽。”
“去!”男子埋头到地里,拿胳膊怼了一下打趣的堂姐,“这话你少说,叫王秋实听见,看他怎么教训你。”
“啧啧。”女子望向田埂上一身青衣的翩翩少年郎,他停了下来,正在跟另一块田里喊住他的王苗苗说话。
女子叹息着摇头,“你说咱家怎么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跟月栀姐弟做邻居呢。”
不远处的王苗苗从地里跑到田埂旁,炫耀式的把头一扭,给裴珩看她的发带。
“绸缎做的?”裴珩一眼就认出来。
王苗苗得意的笑起来,“月栀姐姐早上送我的,好看吧。”
“你叫住我,就为了说这个?”
六年间,裴珩长高不少,原先比他高半头的王苗苗,这会儿都得仰着头看他了。
“我还想问问你,你今年十五了,是不是要去燕京城考吏员?”
“是有这个打算。”
“那太好了。”王苗苗开心的拍手,“你这么聪明,一定能考上,等你当了吏员,我哥的心头大事也能落地了。”
“你在说什么?”裴珩听的云里雾里。
王苗苗眼神窃喜,正要偷偷跟他说些什么,被地里的王秋实喊了一声“苗苗!”,立马耸起脖子,转头回地里去了。
王大娘朝他喊:“阿珩啊,苗苗这死丫头就爱胡咧咧,你别往心里去。”
裴珩向他们作揖回礼,没有多想。
回到家,推门就见院中青葱的菜地里立着一袭桃粉色的身影,她臂间挽着菜篮子,正准备摘菜。
“你别动!”裴珩忙把书箱放到石桌上,过去把月栀带回石凳旁。
“都说多少遍了,有我在,你不必做这些活。”他拿过菜篮子到菜圃里摘菜,怕她又闲不住要帮忙,时不时还回头盯她一眼,要她老实呆着休息。
月栀坐在石凳上抻开腿,看着少年俯身时撑开的宽阔后背,心头一暖。
才几年光景,他就长这么大了。
六年前的冬夜,月栀曾在心里暗自期许过护他一辈子。
时过境迁,几年里,她凭着绣花制衣的手艺赚了不少银子,裴珩则是一边念书一边教书,不光学会了种菜做饭,连洗衣叠被这样的活都包揽了。
他说“绣娘的手要好生养护,半点粗活都做不得”,理所当然将她养成了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娇贵人儿。
月栀却知道他不是在意她绣花赚的那点银,而是心疼她做活熬夜费神,每日换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补气血养眼睛,怕她伤了身子。
“我如今到了年纪,过几天可以去考吏员,家里也不缺钱使,你别接那么多活了。”
裴珩提着菜篮子起身,去井边洗菜。
月栀笑道:“这话你都说多少遍了,我都听进去的,只是何员外的女儿与我交好,她央求我给她做新衣,我怎好拒绝呢。”
少年侧脸看她,眼神沉沉。
裴珩不是没见过美的出奇的人,比起那些惊艳的绝色面孔,眼前的月栀仿佛开在清冷月夜的花,柔软温和,一双水润的眸子澄澈如湖,在望向他时,眸底便荡开涟漪。
他不自然的转过脸去,恍然发觉自己这两年总是有意无意的盯着月栀的脸看……像隔壁王秋实那个傻汉子似的,痴怪的很。
喉咙里有点发痒,他轻咳两声。
“学生交了半扇排骨做束脩,今晚给你煮汤喝。”
闻言,月栀好奇的去看他的书箱,里头除了书笔,果然还有半扇油纸包着的新鲜猪排骨。
“哪户人家这么富裕?”
“他家里孩子多,这些东西是三个孩子的束脩,我想着你爱吃,便同意了。”
月栀轻笑,她只在来望山村那半年下厨下得勤,后来裴珩进灶房的次数多,一来二去,竟是将她做饭的手艺都学了去,如今饭菜做的比她还要好上三分。
小到砍柴洗菜,大到读书习武,就没有他学不会、做不好的。
“你先别急着做饭。”她起身去屋里拿了件衣裳到他身边,“这件衣裳再有几针就封边了,你试试合不合身。”
裴珩站起身,掏出汗巾擦了擦手,接过她递来的衣裳,一件青色的纱衣,穿在外衣外头,大小正好。
阳光洒下来,透过纱衣在青色的外衣上落下斑驳流动的光影,甚是好看。
月栀忍不住笑起来。
本以为这般儒雅的书生装扮不适合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没想到他穿上身竟显出一派贵气来,不像书生,倒像是富贵人家金尊玉贵养出来的小公子。
她站到他面前,细细为他抻平衣领。
赞赏的目光从衣裳上移到少年轮廓硬朗的下颌,看到那微微滚动的喉结,她心头一紧,又把视线移回衣裳上。
“穿着挺好看,就是腰上宽了点,我再剪两刀就合身了。”她语气平常的说着,心脏却无端慌乱起来。
奇怪,她并没有做什么啊……
心就这么不受控制的跳起来了。
低头思索间,裴珩在上方悄悄打量她,从乌黑的发到柔软的肩,身量纤细的好似他轻轻一拢就能将她搂住。
小时候看着那么可靠温暖的身影,原来这样清瘦。
“月栀,你还是太瘦了。”他喃喃出声,从她认真道,“今晚多吃一些吧。”
几句话说的月栀笑出声来,心也不慌了,只知道答他,“好。”
夏日里猪肉放不住,裴珩煮了山药排骨汤,又特意挑了几根细排做糖醋排骨,照常端两碗送去隔壁王家。
宁静夏夜,两人坐在院子里吃饭,闲聊趣事,徐徐暖风吹来山间青葱草木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月栀缝好了给何小姐的衣裳,等着王大娘进城卖粮时,搭王家的便车。
王秋实在前头赶车,车斗里装了几大袋粮食,月栀和王大娘坐在板车最后头,悄声说小话。
“你不知道,前几天村里来了一户新人,老刘头还当那户人家像你们姐弟一样好说话,过去要帮人家翻新房子,差点被他们打一顿。”
“啊?”月栀皱眉,“怎么会打人呢?”
王大娘表情夸张,“那户是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家里就他一个人,也不说是为什么来的村里,一脸凶神恶煞,对谁都没好脸色,住他隔壁的人都吓坏了,都不敢敲他家门。”
月栀越听越觉得这人八成是有罪名在身。
望山村这几年里陆续搬来七八户人家,不知过去如何,眼下都是好生过日子的,像这样毫不掩饰恶行的人属实罕见,听着都觉得危险。
得知那人住在村北头,离她家隔了大半个村子,她稍微松了口气,以后避着村北走就是了。
她安抚下心中的害怕,王大娘在一旁悄悄劝她,“你今年二十一,阿珩也到年纪去考吏员了,就没考虑过自己的大事?”
“我?”月栀没回过味儿来。
王大娘“啧”一声,往她耳朵边上凑,“就是你的婚姻大事啊,你就没想过嫁人?”
闻言,月栀有些紧张。
往日里只见那些富贵人家的小姐在提及婚嫁时,或羞或笑,自己内心只想着做衣裳,制绣花样,哪有心思想这回事。
她摇摇头,被王大娘揽过去。
“女子都要嫁人的,家里有个男人,干活不用你出大力,也不用担心坏人上门,你该好好想想。”
“可是,家里有阿珩啊……”
“他那个身板,连秋实都比不上。”王大娘连连摇头,“就算他能顶一时,还能管你一辈子不成?终究是姐弟,各自嫁娶,早晚要分开的。”
月栀听着过来人的经验之谈,思绪渐渐开阔起来——
难怪她近来看到裴珩时,偶尔会心乱,原来是到了要成婚的年纪。
想了想,说:“等阿珩考上吏员,我便考虑嫁人的事。”
王大娘笑起来,“行,阿珩聪明,一定考得上,到时候我给你当媒人,给你说个十里八乡最好的男儿,叫你们家双喜临门。”
牛车悠悠进城去。
月栀把衣裳送去了何府,何家小姐不在府中,她也就没多做停留,领了谢银二两,去街上买了些吃用的东西便坐王家的牛车回村了。
牛车驶到田埂上,王家人要把地里新收的麦子装上牛车,月栀便背着包袱先回家。
夕阳下,走进地里的粗犷汉子痴痴的望着女子远去的背影。
王大娘拍了下儿子的后背,叫他回过神,“你想送月栀回去怎么不早献殷勤?人都走出去这么远了,还看。”
王秋实闷闷的低头,“娘,她太好了……我觉得我配不上她。”
王大娘恨铁不成钢,“你都不知道人家的心思,就郁闷上了?等阿珩考上吏员,娘就去她家给你说亲,快别寻思了,干活去。”
月栀走在田埂上,快进村时,回头看了一眼地里忙碌的王家母子,不由得会心一笑。
若像王大娘那样,嫁个喜欢的人,生一对懂事孝顺儿女,后半生便无烦忧了。
可她不一定有王大娘那样的好运气。
月栀细数自己认识的男子:远在皇城的苏景昀,开铺子的李老板,何小姐的表哥……她跟他们说过话,也觉得他们人好,却想象不到谁会愿意娶她……
想到这里,月栀尴尬的拧了自己一把,停止了胡思乱想。
夏日的黄昏很长,清凉的晚风吹过,不远处的草垛里传来孩子们玩耍的笑声。
月栀驻足看向远处的青山,心下宁静。
忽然,身旁吹来一团烟似的东西,好似被风吹来的炊烟,呛得她咳嗽,眼睛流泪,抬手要拨散烟雾时,却感觉身体发软。
身侧一个粗糙的手掌突然冒出来,攥住了她的手腕,强行将她拽去一间无人的破院子。
“你……你做什么?”月栀感觉呼吸都有气无力,挣扎间弄掉了包袱。
那人大步流星,几乎是拖着她走,进到院子里,粗鲁的把她丢到杂草丛生的地上。
月栀挤出眼泪,模糊的看到眼前人,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一个孔武高大的男人,满面风霜,眉间带有戾气,约摸三十岁。
男人冷笑:“你不记得我了?”
月栀摇头,“好汉饶命。”
男人蹲下身,狠狠揪住她的裙摆,“六年前的冬天,流放路上,我们一干下人跟着主子一块吃尽苦头,却听说有个侍女靠着废太子吃香喝辣,享尽了福。”
“那时我就远远瞧见过你,如今,你长得更美了。”
树皮一般粗糙的手背蹭过月栀的脸,吓得她缩紧了身子,被烟迷了的眼睛控制不住流泪,一边咳嗽着一边求饶。
“这位大哥,我没有招惹过你,抄家流放是皇上的旨意,你怎能寻到我头上?”
男人笑一声,“我又不是要杀了你,只是听说你是这方圆十里最能赚钱的女子,我也没有婚配,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你点个头嫁给我,我便放过你。”
月栀哪敢应声。
她还在宫里时,就听绣娘说过,她们有不少人是被富贵人家强娶,又被送进宫,宫里赚的赏银要归夫家,得闲还要帮夫家培养更多绣工赚钱,比奴才还不如。
男人对她显然就是这个心思,揪着她的裙子不放,手也很不老实。
月栀颤颤巍巍的坐起来,作势思索,从腰间掏出小刀,迅速朝男人脖子上捅去。
男人原先是长孙家的护院,有些身手,侧身躲过了致命一击,侧颈却被划了一刀,察觉到痛感,他愤怒地打掉月栀手上的小刀,将人推到地上。
“小贱人,竟然下这么狠的手!”
他扬起手,月栀面露惊恐。
没等到那一巴掌落下,却见一块不小的石头破空而来,打在男人脸上,将男人打飞出去,撞在墙上,呕出一口血来。
第12章
事情发生的太快,月栀都没来得及看清,男人就倒在了墙下,被那石头的力道打的鼻子都歪了,疼的一时爬不起来。
她呼吸急促,从地上爬起来,朝着半开的院门外逃去。
另外半扇院门被推开,她猝不及防撞进一个充斥着清淡皂香的胸膛,被陌生男人吓坏了,她急匆匆后退,生怕又是另一个心怀不轨的男人。
来人却轻轻搂住她的后背,少年清朗的声音安抚道:“别怕,是我。”
听到声音,月栀紧绷的身体顿时垮了下来,眼睛被烟迷的红肿,虽然看不清脸,却能通过模糊的轮廓和声线辨认出他。
“裴珩,那里面……我……”
她紧张的说不全话,裴珩轻拍她后背,“没关系,我来处理。”
死寂的眼神盯着墙下的男人,仿佛在看一具尸体。
他算着月栀归家的时辰做了一桌热饭,饭菜都快冷了也没等到她,便猜想是王家要收地里的粮食,半路耽误了,这才离家找过来,不曾想看到了舅舅府里的故人。
裴珩把月栀扶出院子,让她坐在草垛上吹风缓解迷烟的药性,叫来草垛边上玩耍的孩子们帮忙看着她。
再顽皮的小孩也知道学塾里小夫子的厉害,纷纷止住玩闹,围到月栀旁边。
裴珩原路折回那小院,男人已经扶着墙面爬了起来。
透过被血染红的眼睛看向他,仔细一番辨认后,男人低笑出声。
“是你?你竟然没死?”
流放到北地时,风寒雪大,被罚去做苦役的男犯,有一多半都死在了那个冬天,所有人都猜想,下落不明的废太子年幼柔弱,一定早就死了。
男人又想了想,“是那个侍女?是她养活了你?难怪人家说她有个弟弟,我还以为是谁收留了她,没想到,竟然会是你……”
六年的风霜和苦役让男人变得狠戾粗暴,连笑都带着几分嘲讽。
裴珩冷眼看着他,清俊的脸上露出几分难以言表的,躁动。
少年不说话,男人反倒倾吐更多。
“都是带罪之身,你比我强在哪里?无非是抓了个忠心的奴才在身边,愿意养着你,供着你,瞧你现在的好日子。”
“我们都是被你娘和你牵连,你休想置身事外,村里人对我避之不及,若是他们也知道你巫蛊谋反的罪名,你猜他们会如何对待你们姐弟……”
话没说完,少年甩出手中的石子,击碎墙面上被风化的砖块,半面墙轰然倒塌,将男人掩埋在下。
尘土被风吹去,露出男人被砸的血肉模糊的身躯和半张流血的面孔。
裴珩踩着碎石走到男人面前。
看着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另一种结局。
没有月栀守护,孤身求生的他,会变成这副歇斯底里、心狠手黑的模样。
他单手捡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在男人另外半张脸上,让这石堆成为他的坟墓。
等他走出院子,身上的灰尘已经擦干净,走回月栀面前时,面上也恢复了以往的温润笑容。
月栀揉揉红肿未消的眼睛,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走过来,蹲在了自己面前。
她担心,“院子里怎么那么大声,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你受伤了吗?”
裴珩抓住她因为忧心而急于触碰的手,覆在自己侧脸,轻声安抚,“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掌心之下的脸颊柔软,嘴角带着微微笑意,让月栀慌张的心绪平复了许多。
裴珩遣散了一圈小孩子,赶他们回家吃饭,自己调了个方向将后背露给月栀。
“上来,我背你回家。”
月栀面上一红,“我已经感觉好多了,你扶着我走吧,这个年纪哪有让人背的,叫人看见会笑话的。”
“谁要笑话,就说是我非要背你。”
他说的轻易,像是哄她尝菜一样平常,倒叫月栀觉得,再僵持就是她矫情了。
她伸手摸上他的后背,双臂搭上他双肩,慢慢将身子趴上去,只是简单的动作,心脏却紧张的像擂鼓似的。
自己从小到大都没被人背过,向来只见路上有人背小孩,却没见过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子还会被人背——她总觉得自己会掉下去。
“抱紧。”裴珩轻念了一声,双手挽住她的膝弯,其实轻而易举就将她背了起来。
身体悬空的感觉让月栀感到紧张又新奇,不自觉就收紧了手臂,搂住少年的脖子,呼吸都拉长了。
他走的不紧不慢,月栀趴在他后背,睁着视线模糊的眼睛看远处的火烧云。
“快到家了,把我放下来吧。”
“还远着呢。”
“好像有人在说话。”
“是一群老人在树下聊天。”
“他们是不是在看我们?裴珩,你还是把我放起来吧,这太奇怪了。”
“天已经黑了,他们眼神不好,没看我们。”
“哦。”月栀彻底没招了。
其实被人背着的感觉很舒服,他的后背温柔结实,穿在身上的衣裳一件都是她亲手做的,她指尖一摸就知道他穿的是那身青绿色的外衣。
也就能想象到,他背着她的身影,像极了山间被晨露压出一点弯度的翠竹叶。
只是这样趴在他背上,她的心又开始慌了,扑通扑通,闹的胸口发酸。
月栀心想:王大娘说她早就到了成婚的年纪,兴许等到成婚后,她这无端爱心慌的毛病就好了。
深吸一口气,鼻间全是熟悉的皂角香。
“月栀。”裴珩轻声唤她。
“嗯?”月栀回过神。
“那个男人有跟你说什么吗?”
月栀回想起男人扯的那些旧话,声音柔柔道:“尽是些胡说八道的话,我一点都没听进去,不管他说什么,你也别往心里去。”
“嗯。”裴珩微笑应下,堵在内心的躁动因她在耳边的絮叨变得那么无足轻重,像风吹散暑意,轻柔温和。
“你怎么问起他的事,难道真对他做了什么?”
月栀坐在草垛上时,听到院里发出了坍塌声,当时不只是她,一圈孩子也都听到了,只是碍于小夫子在里头,才忍住了好奇心没敢过去看。
这会儿两个人走了,说不准就有哪个调皮的孩子要进院子里去看两眼,万一裴珩真做了什么……
“不是为他。”
裴珩平静的回答拉回了月栀的思绪,她静静听着,从耳侧偷偷看他的表情。
他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我只是突然发现,你把我养的很好。”
一句话,说得月栀心头一暖。
垂下眼睫,“你原本就是个很好的人。”
“你也很好。”
少年的声音像是被风吹进她耳朵里,月栀感觉耳根痒痒的,心底升起一股雀跃,不由得点了点悬空的脚尖。
还从没有人这样夸过她呢。
第13章
不出月栀所料,果然有个调皮的孩子跑回那院子里去看了,瞧见倒塌的石堆下压着个人,不知是死是活,匆匆叫了大人过来。
村里死了人的消息很快传开,不少人过去围观,瞧见男人痛苦死相,村里人不但不为他申冤,反而暗自松了口气。
“先前老刘头好心要给他修房子,他不但不领情,还要打人家。”
“昨天他还盯着我女儿看呢,手脚也很不老实,弄得我们一家子都心惊胆战。”
“是小夫子害了他吗?”
天真的孩子从院外探进头来偷看,童言无忌的开口,惹得院里一众长辈都转过头来训他。
“这房子本来就破,他自己爱往这破院子里跑,被倒下来的墙砸死了,能怪谁?”
“阿珩那孩子向来文弱,待人有礼,定是看他被砸了,想来救人,结果也没救起来,哪能怪他呢。”
“对啊,你这孩子可别出去瞎说,造坏了小夫子的名声,以后打你手板。”
“要是说了阿珩的坏话,他姐姐生气,今年就不给你做新衣裳了。”
条条都点在小孩子最怕的点上,月栀做的衣裳是最好看的,附近几个村里,哪家小孩能在新年穿到月栀做的衣裳,在小孩堆里都会叫人羡慕。
调皮的孩子们捂着嘴离了门边,村民们默契的没有报官,把尸身挖出来,用草席一卷,趁着夜色拖到山里挖坑埋了。
月栀是在第二天早上,王苗苗过来探病时才知道那些院子里都发生了什么。
由于村民们相信裴珩的为人,众口相传的说辞都是那房子年久未修,男人是被倒塌下来的砖墙砸死的,怪不得别人。
王苗苗信这说法,月栀庆幸旁人没有谈论男人将她拖进院子一事,也就没有在意裴珩那时回到院子里,究竟对男人都做了些什么。
“月栀姐,这些药草是我去山里摘的,吃了对眼睛有好处,你这些年为了攒钱都不顾及自己,也不想想,要是累坏了身子,别人该有多担心你。”
月栀咳嗽两声,坐在炕上盖着薄被,乖乖听王苗苗数落。
她眼下视线还有些模糊,一半是往日做活累的,一半是被迷烟所伤,休息一夜,好歹如今身体有力了。
王苗苗如今已是妙龄少女,又是给她倒水,又是帮忙理丝线,像她娘一样停不住手,苦口婆心道:“你真该找个人照顾你了。”
月栀不明觉厉,“阿珩把我照顾得很好啊。”
王苗苗瞄她一眼,放低声音,“有些事,夫君能做,弟弟不能做……真要照顾到心里去,还是得找个有情人成家。”
又是成家的事……
月栀听在耳里,心中却泛起忧伤。
她已经做好了嫁人离开裴珩的准备,可周遭的声音仿佛容不得她等待,急忙催着她往前走,走向注定与裴珩分开的那一天。
明知王苗苗是好心,心里还是会难过,挂着笑意的脸缓缓垂了下去。
王苗苗嘴碎,有的没的都要说两句,只有月栀脾气好,不会同她计较,这会儿看到月栀暗了眼神,她暗道不好。
“那个,我得回家去洗衣裳了,我叫我哥进来陪你说会儿话吧,省得你又闲不住,做起活来了。”
王苗苗匆匆离开,不多时,外头一个高大的身影撩开门帘,走进里间。
他沉默的坐在炕边的椅子上,从兜里掏出一把橘子、杏果,剥掉果皮,将果肉摆进盘子里,递给月栀。
让一个壮实有力的汉子给自己做这些小活,月栀有点不好意思。
“王大哥,我可以自己剥。”
说着,想要拿过他手上的橘子,指尖不小心触碰到男人的手背,壮的像熊一样的男人像是被蜜蜂蛰了似的,从手到手臂都为之一颤,迅速把手收了回去。
男人红透了脸,哑着嗓子回:“让我剥吧,汁水会把你的手弄脏。”
月栀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王秋实平时话就不多,比起叽叽喳喳的王苗苗,他像是一块沉默的大石头,外表看上去很不好惹,实则人憨厚踏实,很值得信赖。
两人同处一间,静得只能听到呼吸声。
月栀小口吃着盘里的果子,耳边听着窗外飞过的鸟鸣,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月栀……”王秋实忽然开口。
月栀转头看他,他仍是坐着姿势,脸羞涩的垂着,鼓了半天气才敢抬起来看她。
语气郑重道:“我觉得你人很好,如果你愿意,我想照顾你和阿珩一辈子,再不让你们姐弟吃苦受累。”
“你已经很照顾我们了。”月栀微笑着看他,“王大哥,你是个很好的人,你们全家对我们姐弟的照顾,我都记在心里,只是人哪有一辈子不分开的,我又怎么好叫你一直照顾我们呢。”
闻言,王秋实红透了耳根,他说的委婉,月栀又为人单纯、不开情窍,才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他鼓起勇气,“我喜欢你,想娶你。”
说完,看到月栀染上嫣红的面颊,微微惊慌的眼神,他又忙把头低了下去。
“这两年附近村里来了好些不知身份的流民,我听人说,他们可能是流放的罪犯,阿珩要去燕京做吏员,留你一个人在家里太不安全……所以我想娶你,时时刻刻都能保护你。”
“我是真心喜欢你,就算你不答应,我还是会像往常一样待你好,希望你别因此疏远我。”
他说的那样真诚,月栀从一开始的惊慌,渐渐动摇了。
如他所言,这桩亲事对两家都好,彼此邻居相处了六年,人品心性都信得过,比起相看其他陌生的男人,王秋实显然是更为合适的人选。
可她从来只当他是邻家的大哥,并未像他说的“喜欢”那样看待过他。
只是合适,不喜欢也可以成家吗?
她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忽然,窗外传来门扉被推动的声音,里间二人皆是一僵。
站在门外的少年已经听了有一会儿,不用亲眼看也知道屋里的二人是在做什么,心头一紧,想替他们高兴,嘴角却怎么都扬不起来。
咬紧了后槽牙,满心只剩下惶恐和气愤:有人要把月栀从他身边抢走,月栀要离开他了,他该怎么办?
想得出神又不肯退下,一不小心碰到门发出了声音。
王秋实从里间走出来,不好意思的跟他点了下头,从他身边绕过,出了院子。
裴珩放下书箱,走进里间。
见是裴珩回来,月栀有些吃惊,“你怎么这个这个时辰就回来了?”
少年郁闷的鼓着腮帮子,“我放心不下你,就叫学塾里其他的夫子替我代课,早些回来陪你,你眼睛好些了吗?”
“好很多了,已经看得清了。”月栀勉强挤出个笑,揉揉自己的脸,想要那不自在在的红云早些消退下去。
裴珩半信半疑,凑到她面前。
月栀坐在炕上,见他突然靠近,站在旁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莫名有些心虚。
“我脸上渐到了点墨汁,月栀帮我擦擦吧。”少年开口,尾音带着些小孩子撒娇的意味。
他向来懂事,月栀哪会拒绝,摸出帕子来,一只手托住了他的下巴。
哪里有墨呢?
月栀仰头看着他白皙的脸,眼中虽有模糊,却能分辨得出肤色与墨色,捏着帕子小心擦拭了下,疑惑,“没有墨汁啊……”
抬眼看到少年眼底狡黠的笑,便知自己是被戏弄了,捏了下他的下巴,闷闷道:“多大年纪了还玩这一套,叫村里的孩子知道,连他们都要笑你。”
裴珩轻笑,“我还以为,你以后只看得见王秋实,用不着我了呢。”
“瞎说什么!”月栀脸色一红,反应过来,“你在外头都听到了是不是?”
裴珩没有否认,喃喃道:“王大哥是个好人,王家人都通情达理,若你也喜欢他,想嫁给他,我不会拦着。”
他对比并不抗拒,绝也说不上高兴。
月栀看在眼里,心中乱做一团。
虽说到了年纪要成家立业,可她对眼下的日子并无不满,手里有闲钱,家中粮食满缸,裴珩能挣束修,日后也有前程可奔,对她的照顾更是体贴入微……
“我没有喜欢他,也没有答应他。”
她小声说着,已经窥见自己对裴珩无形的依赖,和对未来成婚后未知生活的恐惧。
身在异地他乡,真正知根知底,能够依靠的人,只有裴珩而已。
闻言,少年故作冷静的表情仿佛湖面泛起涟漪般松了口气,眼底多了几分委屈,几乎是咬着下唇说。
“我从没想过会跟你分开……”
除了月栀,他还能信谁呢?
他一辈子都不能离开北地,不能将自己真实的身份告知于人,背负着罪名,永远隐姓埋名,将自己藏在厚厚的冰层下,谨慎小心的活。
只有在月栀身边,他才可以做真正的自己,自由的呼吸。
他无法想象没有她的日子。
少年眼睛湿润,声音微有哽咽,“我一定会有出息,到时,我会让你嫁给这个世间最好的男子。”
“所以,你能不能晚些嫁人?”
第14章
他长大了,偶尔还是会像小时候那样对她撒娇,要她少劳累,多休养,要她多吃两口饭,要她……晚些嫁人。
旁人都劝她早些考虑婚嫁,他却反其道而行之,也因为他这与众不同的请求,压在月栀心头的“终身大事”,忽然就没那么重了。
她温柔一笑,抬手轻揉他的发顶。
说笑似的应他,“世间最好的男子可不好找,真要让我嫁给他,你可得奔个好前程,不然,人家哪会娶我呢。”
“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少年认真的说,月栀笑着点头,却并不把这过于美好的承诺放在心上。
总归她也没有遇到良人,晚点嫁人没什么难的。
她却不知,在她点头应下这个承诺后,裴珩为着日后的前程想了整整一夜。
宁静夏夜,明亮的月光洒进东厢房,少年坐在窗前,侧身看向这些年里不断添新,已经被填满的书架,和挂在墙上,久不取下,已经落灰的木剑。
一个太子需要仁德惠下,博识知礼,才能受百姓爱戴,得官员助力,在平稳过渡中继承皇位。
一个永世不得翻身的罪人,要熟读律法,温顺不争,才能夹缝中讨得一点安稳生活。
但那些是父皇母后的想法,是月栀眼里对他最好的期待,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他想要的是……
同样的月光,此刻也照在月栀的窗台,自从分床后,裴珩懂得了男女之别,再也没有在夜里进入她的房间。
他只能借着被月光照亮的夜,浅浅想象她熟睡的模样,定是一张粉嘟嘟的睡脸。
至今他还心惊,若那时他没有及时赶到,月栀或许性命不保,如今眼睛受伤,也是怪他松懈了心智,在月栀的守护下过了太久的安稳日子,都忘了北地是一个混乱的流放之地。
他想要她不再受累,让她不必烦忧,给她世间最好的东西,无论是金银财宝、鲜花着锦、还是称心的夫君……
要做到这些,只读书做个吏员可不够。
少年的神情逐渐坚定,游移的目光落在泛旧的木剑上,最终下定了决心。
清晨,月栀睡醒起身,抱了被褥到院子里晒。
厨房里传出熟悉的忙碌声,她随手浇了园子里的菜,扫了院里吹来的落叶,走进厨房去看,还以为自己进了酒楼的后厨。
葱香花卷、梅菜扣肉、糯米排骨……少年站在锅灶旁,锅里炒着的是去年冬天晒的腊肉,切成晶莹剔透的薄片,放了山菇一起炒,灶房里飘满油香。
月栀不解,“今日有客人要来家里吗,怎么炒那么多菜?”
裴珩听到她的声音,转头来示意她往后退退,别被油烟味熏到了眼睛。
“我要出趟远门,短则三五天,长则十天,给你备下这些吃的,你烧小灶,摘点青菜蒸热就可以吃了,不必碰菜刀,也能省不少功夫。”
“你要出远门?”月栀有点心慌,“去哪,什么时候决定的,怎么都没跟我说过?”
裴珩向来乖巧,过去月栀想把自己藏钱的地方告诉他,他都不要听。每日除了读书习武,也不见他接触什么外来人,怎么突然就要出远门了呢?
少年盛出菜来,就着锅里的油下进去肉丝炒散,放入切好的茭白焖炖。
他扇扇自己身上的油烟味,从灶房里走了出来,语气如常道:“我想进燕京城看看,今年考吏员的人一定不少,我去熟悉一下环境,面考时才不至于露怯。”
听到回答,月栀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去什么危险的地方就好。
她抬手为他理鬓角,喃喃道:“你年纪还小,燕京城鱼龙混杂,出行还是有个伴儿的好,这两天我不忙,不如我陪你去?”
裴珩摇头,“我已经不小了。”
在这荒凉边地,十五岁已经可以支撑一个家,在渔溪村教学时,都有媒婆要给他说亲了。
只有月栀看着他长大,总念着他小时候的样子,才会一直把他当做孩子。
看他态度坚决,月栀没再坚持。
安静吃了早饭后,她进里间去,回来往他手里塞了几锭银元宝。
“你去外头,多带些银子才方便。”说着,把装满了碎银子的钱袋也拿给他,“早该给你打个防身的武器,这会儿去打也来不及了,你到燕京后,记得去铁匠铺买件趁手的兵器,免得让山匪小贼盯上,伤了性命。”
接过她递来的银子,裴珩心中酸涩。
“你只想着我在外头不安全,也不担心自己在家里妥不妥当。”
“村里人跟我都熟,就算再有那样心怀不轨的男人来招惹我,邻里也会帮我,我不怕的。”
月栀轻叹一声,看着生的越发挺拔周正的少年,哪怕在乡间过了这些年,他也丁点不像村里人,越长越像他的父皇……
她没见过皇帝的面目,却知道那些身居高位、不囿于一方天地的人,天生有展翅的野望,有让人臣服、仰望的气势和本领,与她种寻常人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一间小院子怎么关得住他呢。
他此去燕京,见到另一番天地,再回来便是另一番心境了。
“我知你懂得多,做事有分寸,可不管做什么,都要先保住自己,别磕了伤了,也别为了节省不舍得吃喝,家里不缺这些银子,你尽管花就是。”
月栀没有爹娘,却还记得与干娘、义兄分开时,他们关切的话语。如今也轮到她做长辈,送裴珩远行了。
她从怀里掏出金锁,用丝线编了红绳,给他戴上。
“这还是离京那年,你送给我的,这些年我都没舍得戴,如今就让它陪着你,在外保你平安。”
儿时以为再也不见的送别礼,就这么戴回了他脖子上。
他从出生起就收过数不清的贺礼,如今已经记不得这只小巧的金锁是出自哪个官员皇亲之手。
此刻却能清晰的看见,是面前这双细长柔软的手亲手为他戴上,她澄澈的眼底满是对他的关切的期盼,滢滢水光闪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他将金锁塞进衣裳最里层,低头将毛茸茸的脑袋抵在她肩上,轻声安慰:“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都向你保证过,一定会有出息,让你过上好日子,嫁个顶好的人家。你放心好了,在兑现承诺之前,我一定保重好自己。”
说的像是她图他几句承诺似的。
月栀破涕为笑,抱上他的后背轻抚,“你能听进去就好,快起来吧,我去给你收拾行李。”
日升正空,天空万里无云,一年最热的时候,烈阳下的田地中看不到一个人。
月栀站在村口的树下,看着背着包袱远去的青色身影,看他数次回身朝着自己的方向挥手,要她早些回家,可她怎么都挪不动步子。
曾经离自己那么远的人,与她朝夕共处了六年,如今又要离她远去了。
他那么聪明的人,只要抓到机会,轻易就能在燕京城内扎根。
可她只是个绣娘,帮不上他多少。
月栀郁闷了好几天,自己的忧愁不安不好跟王家兄妹说,只能憋在心里,直到何家的车接她进城,见到何家小姐,才终于一吐为快。
何员外是富商,家里宅子不大却装点得如诗如画,何小姐的闺房更是精致典雅,香炉里烧的香竟有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