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侯川惶恐:“母后怎如此冲动……”
周游道:“还不是您几年前是事闹的,要再有一回,不见得国后会怎样,您也是,多体谅体谅父母之心……”说罢自觉失言,打了自己两个耳光,“您瞧我,多嘴了。”
北侯川一来本是想时间紧直奔主题,叫他这么一说觉得自己确实多有不妥,他对旁边那将士道:“子逸,帮我拿来笔墨吧。”
“好嘞。”周游意会,方要走出营外,忽地煞有介事回头:“殿下,您还是别叫我子逸了,君臣有别,您还是唤我大名吧。”
北侯川眉头一皱,不满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周游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飞速逃跑了。
边写着家书,边听周游汇报着此次水疫情况,恰好写完最后一笔,北侯川面色凝重了起来。
“镇内?”
翠河自赤乌流向灵泽,途径难民区无主之地,而水疫也多发于此。可按照子逸说的,南胡镇前徐令已下令叫人筑好水渠,截断河流,蓄在南胡,即便如此,为何镇内开始纷纷出现水疫患者?
北侯川不自觉咬起指节:“备马,我要去南胡。”
多亏了子逸,才叫他在玄武营畅通无阻,可到了南胡镇却大不一样,北侯川谢绝了玄武营的好意孤身前往,镇都没来的及进便被拦在了城门。
他不自觉有些发笑,自家地盘自己被拦在门外。
他攥紧缰绳在城门外踌躇时,还没等想好对策,却见城门内策马而出一人——正是顾言。
听了顾言的话,门前城卫立刻放行。北侯川驾马悠然从顾言旁过,还不紧不慢说了句:“顾将军比我面子还要大。”
“属下惶恐。”顾言垂头,久久不肯抬,看着殿下身影远了,才心惊胆战地跟上去。
先迎出来的是郑副令,身量不高,一副笑模样,背弯得快要整个人伏在地上,待到北侯川下马,徐令才慢悠悠出来迎。
徐令拢了拢袖子:“哎哟我的殿下啊,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还不快快屋内上座,您是不知道啊,皇城一事之后……”
北侯川尴尬笑笑:周子逸翻来覆去的说,他都知道好几遍了。
汇报了一圈,北侯川不厌其烦地听着他们一遍遍讲着废话,十句废话中能夹着一句有用的,他耐着性子扮出笑脸。终于等这二位汇报完一通,眼见天要沉了,便匆匆下令彻查此事,调动一切能用之医,尽早找到破解之法。
说起来,南胡是个例,源头还是在无主之地。一遍遍的猜想都无不让他以为,是赤乌刻意搞鬼。
借着上游之势,恶意投毒,心肠歹毒。
想到这不免有些生气,他一甩袖子上马,扬长而去。
顾言一路不说话,沉闷地跟在他身后。
一出南胡,便见远处有一流浪大汉,捧起一手心的清水,正要向嘴里灌。
北侯川猛一握缰绳冲去那人身边,那人手中泉水未放,缓缓转过头来,露出一双空洞无神的眼。
他嘴唇翕动,幽怨的话语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反复念叨着的只有一句。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脑海中想到一个身影,他痴痴笑了起来。不过片刻,又继续重复着那一句话。
忽地,那乞儿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极为锋利。
“殿下!”顾言下意识拉过北侯川,自己挡在他身前,手覆上了腰间黑剑。
那人估计是个疯的,没有要伤人的意图,对着黄昏微光细细端详着那把匕首,接着又紧攥着,一遍又一遍在石头上磨。
“我要复仇,我要复仇……”
是个可怜人。
北侯川卸下马背上水囊,那是方才周子逸在他临行前系上的,他蹲下身,放在了那人旁边。
“喝这个,别喝这里喝水。”
疯男人转头看向他,眼神中凶光渐渐化成一团水雾,他颤颤巍巍地接过水囊,紧抱在怀中,哭着奔向什么地方。
北侯川轻叹口气,回身道:“不必跟着我,去跟着他。定是经历了什么变得疯癫,小心别叫他伤人了。”
“可是殿下……”
“这里没有殿下。”北侯川看向远方,“不在那堂上时,叫我花川。”
他是铁了心要去无主之地潜伏一阵调查了。
就在这时,变数来了。
生怕叫他们发现了,北候川匆匆忙忙进了院子,打算装成从未离开。
进门时与谁擦肩而过,险撞了人,他躬身一拜:“对不住,我走急了。”
抬头见那人手中提着扫把,料想是这家主人,再加上之前听到林清说过他们也是在这里借住的话,他再次一拜:“承蒙您慷慨,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对面的人久久不出声,花川抬头,却见她周身战栗,眼中迸出狼一般的精光。
薛大娘竭力遏制自己兴奋语气,脸上渐渐露出狞笑。
“终于……等到你了。”
走的这条路似乎有些不平,车轮隔不了一会就要被猛颠一下。北侯川坐在铁笼里,双手被反绑着,眼也叫人蒙上,他仰了仰头,透过一丝缝隙看到,这困着他的笼子外竟还罩着一层黑布,边边角角都囊括其中。
真有心了。他活动活动麻了的腿,顺势背靠着铁笼边,不禁笑道:“真有种故地重游的滋味。”
这次重游一定和以前不一样。
视觉被蒙蔽,一片黑之中听觉就异常敏感。押着他的车兜兜转转,似乎是没个方向,刻意的乱走一通,最后停下时,听脚步声约莫十来个壮汉,合力抬着铁笼给他搬去哪里,下了好几层的楼梯。
听着旁边哈赤声不断,北侯川更是疑惑:不是吧?和我说一声,我自己走下来也是可以的呀,犯得上这么费力折腾吗?
周遭阴冷更甚,应该是个地牢。
不知过了多久,楼梯传来一人的脚步声,一声重,一声轻,料是个跛脚的。
跛脚那人走近,开口便狂妄至极:“费了这么大劲,终于给你抓住了!也不枉老夫我一片用心啊哈哈哈哈哈哈……”
这声音,有点耳熟。
北侯川开口,刚要答他的话,张了张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二十日了!我找了你足足二十日!这些天我是夜夜不能寐,饭也吃不好,老夫殚精竭虑,一片赤诚之心,终于给你捞住了。”
想来,游行叫他偷跑出来,正是二十日。
顾言那边还没调查出炸辇车的贼子,没想到自己就送上门来了。
北侯川想起进南胡后,那郑副令句句顺着徐令说,徐令每说一句话,他就在后面补充“徐令说的有理”、“徐令明察”、“徐令爱民”,即便是那几句翻来覆去的碎话,让他才过这么一会时间就忘掉声音是不可能的。
灵泽竟出了蛀虫。
“快将你如何……”郑副令一句话没说完,楼梯间传来急促脚步声,接着一个疯癫的男人挥舞着匕首,嘶吼着冲上来。
“我要报仇,我杀了你啊啊啊!!”
“诶,快拦着点啊。”方才抬人的壮汉忽的蜂拥而上,挡在郑副令身前控制住了那疯人。
楼梯口又是一人脚步声,那人停在楼梯处尚未进来,郑副令便贴着墙边,绕开那疯人匆匆离开了。
好家伙,自己眼不能见口不能言的,这让他听什么戏呢。
帐幔轻动,微风穿亭,透过湖心亭朦胧纱帐,见一女子奏乐倩影。
她手灵巧在阮弦上面拨来捻去,偶尔正值兴头了,轻轻哼了几句歌。
岸边至湖心一百余步,有人负手徐行,生怕惊扰了亭中人雅兴,刻意把脚步放得极慢,极慢。
纵是再慢,也有走到眼前的时候。
亭中女子手上一顿,乐音休止,垂眸轻笑道:“遥知先生来,惹人误拂弦。”
来人正是赤乌国师,丹先生。
这位先生似男似女,却又非男非女,风姿温雅,体态如松,半面银霜面具、一身素白长衫叫他穿戴得十分有那仙风道骨的味道,一身隽逸又叫那面具增添了九分的神秘。
“乔儿说笑了。分明是靡靡天上音,缱绻旖旎。”面具之下的嘴角勾起,他一把掀开帘子走入亭中。
关于丹先生的传说颇多,其中最广为流传的有二:一是丹先生曾为一绝世画师门客,画师十分欣赏其才艺,多次留其作画,还赠其“妙笔丹青手”之美誉,时间一长,文人墨客们闻此,踏破了门槛专为寻丹先生而来,画师心生妒忌,一日烧光了他的画。
知音反目,丹先生从此断笔弃书,右手手腕上还留有烧伤红痕。
二则也与这个谣言有关,丹先生年少之时清明脱俗,生的一副好皮相,爱慕画师之心意缄默于口,历经漫长岁月伴在心上人身侧。可过了些时日,画师便日益走火入魔,人也疯疯癫癫,最后郁郁而终。
丹先生接受不了心上人离去,开始模仿起画师笔迹,承其名替其作画,日日折磨自己,经年之后终一日醒悟,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重获新生。
不管是哪种,都叫人唏嘘。也不管是哪种,都变成消失于江湖的谣言,或许有人还对此有些印象,但没人再敢吐出一个字。
对乔儿来说,丹先生就是丹先生。
她小心翼翼捧起丹先生的手,拿出帕子,轻轻擦拭过他的骨节:“先生怎这样不小心。”
袖口掩盖的左手,手背上露着斑驳不一的擦伤。
丹先生躺在她膝上,看着乔儿皱起了眉头,伸出右手给她抚平。
“小伤,无妨。”
乔儿朝着那伤处吹了口气:“先生虽是繁忙国事不易,可也要好好照顾自己不是?”
丹先生心情极好,微眯起眼,笑答:“好,都听乔儿的。”
不合事宜的通报打断这一宁静场景。
帘外侍卫见着帘中乔儿给丹先生按着太阳穴,丹先生似乎是睡着了一般,自己更是不敢去打扰,只得像个柱子一样站在亭外。
丹先生有意不去理他,乔儿却不知先生意图,眼见外面骄阳似火,她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先生,有人寻你。”
亭外侍卫本想多谢人家,可隔着层纱帐、隔着个面具都瞧见了丹先生那要将人灼穿似的杀意,一时间骄阳也变冰窟了。
背后的乔儿并没有注意到,丹先生甚至还回头笑与她告别后才缓缓离去。
“像一只仙鹤。”乔儿伸出手,触摸着他远远的身影,脸上不禁浮上笑意。
青衣令现世,众神归位。
他换了身黑色长袍,在两侧众人目光下缓慢走向上方高座,目光锋利而冰冷,身后斗篷逶迤出一条暗河。
他一挥斗篷坐下,目光扫过下方众人。
薛大娘,不,薛无白上前兴奋禀报:“大巫,人已抓住,现在就在您说的地方,出于种种原因,余无法亲自到达,叫属下为您带句话。”
余说:“愿大巫所愿成真。”
大巫盯着自己手上骨节,轻转了转手腕:“另一个呢。”
话即一出,一阵阴风给这石窟穿了个满堂。
石窟内死寂片刻,无人开口,终是大巫打破宁静:“薛无白这次做的很好,洛伊尔叛逃多年,无白后入青衣乌,不晓得洛伊尔长什么样是情理之中。十年了,饶是长成了个大人。”
都已经十年了,为何还要紧抓着不放,莫非是有什么把柄不成。澜姬心中暗想却也不敢多嘴,没想到大巫目光直直投向她,盯得她毛骨悚然。
“澜姬,你也没见过吗?”
澜姬旋即一笑:“大巫说笑,澜姬一个阳光都不见的人,哪里见人啊。”
旁边一人即刻反驳:“你撒谎,那夜我见着人消失在森林中,寻不见踪迹,不是去了你鼠市还能是去哪?”
“千面观,你看不惯我也不至于在大巫面前污蔑我吧。你咬定见过人,你怎么没抓到?”
见她一时哑声,澜姬乘胜追击:“于我而言,那都是十分久远的事了,你日日夜夜跟着人,还能跟丢了。”说罢,面纱之下藏匿了她胜利笑容。
“你……”千面观一脸窘迫忽地化为一脸昂扬,神秘兮兮地汇报:“大巫,澜姬在那灵泽……爱上了个书生!”
惊诧一闪而过,澜姬大笑不止。
“你!你笑什么!”
“哈……哈啊,姐姐我就长了一张桃花脸,哪像你,成日只会扮老太婆,还妒忌起人了哈哈哈……哈啊。”
“够了。”另一侧挽江黑着脸开口,维持着秩序。“成何体统。”
千面观负气不再开口,澜姬也渐渐收起笑意。
青衣乌首席八人,左侧站着薛无白、澜姬、千面观三人,右侧则是挽江一人,左右各站着其带来的预备领士,剩余无将与余二人未在场。
除此以外还余二人:其中一个是逃跑的洛伊尔,不知为何大巫始终给她留着个位置。再有一个,据说是在皇子面前失言,被大巫带去万人窟,手握拳荆活活打死。
大巫手上伤处也是如此之来。
如此想来,待洛伊尔落手,下场不见得比这样好……
青衣乌拆分为青衣与乌二处,挽江年长,其存在也最为特殊,一手掌管着青衣,选拔暗卫;一手掌管乌商,把握赤乌条条商脉。因此,在这些个人面前,挽江说话是具备一定威慑力的。
大巫看向薛无白:“传书余,天亮之前把人转移到这里,之后千面观,你与无白一起做好准备,随时准备抓洛伊尔回来。”
“要活的。”
澜姬不知为何,凭空生出不详的预感。
众人散去,就在澜姬要走时,大巫叫了她的名字,令她一身恶寒,却不得不留下。
大巫并未走下来,而是依旧保持了这样一个安全的距离,却也叫她心生万分警惕。
“澜姬,你是想留在这,还是回灵泽?”
画外音澜姬是听出来了,脑海中浮现了大巫活活打死人的场景。
她尴尬笑笑:“澜姬一切听大巫安排,若是青衣乌需要澜姬,澜姬就留下,若是大巫需要澜姬去灵泽收集情报,澜姬亦从。”
大巫思索片刻:“照理说,抓到了那人就是抓到了一张王牌,不怕洛伊尔不来,也不怕完不成我的计划。可眼下出此变故,灵泽必会有所动作,我总觉得灵泽有什么神人,总是在适时的时候把我的计划变成变数。”
澜姬行礼:“澜姬皆听大巫安排。”
大巫思索片刻:“还是去灵泽吧,一有什么消息及时通报。”
澜姬领命后退去,待她离开时,大巫座后石洞缓缓走出个人影。
大巫问:“你怎么看。”
未到的二人并不是真的未到,起码就有一个躲在后面暗中观察着一切。
无将:“大巫,我还是那句话,达蒙人不可信,若她有二心,赤乌境内,吾当即刻绞杀。”
当天夜里,一向与澜姬不合的千面观收到这样一条密令:
盯紧澜姬。
周围哀鸣不断,慌乱的脚步声一阵接着一阵,求饶声此起彼伏,猛地有几声沉闷重响坠地,什么温热的东西溅到黑布上。
北侯川爬过去,透过微光看着那一片浑浊,像是暗色的血,又像是……
思绪未尽,罩在外面的黑布被猛地掀开,面前景象不由让他心惊肉跳。
颤抖着的,在一旁发抖的,恐惧的,绝望的,无助的,无数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们一同处在一个窟里,抬头约莫二丈高才是地面,壁上插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数量较多的有刀、剑、匕首,均是插在常人触及不到的高度,方才几声沉重闷响也是因此而来。
有的罗列托举着人,却是不断失衡,将人撑到半空中,差一点碰到武器的时候,却……
高处地面上的人俯视着下方,大声问他:“太子殿下,你要不要一起玩?”
“太……子?”
有几名瑟缩着哭泣着的书生,闻此怯生生地抬头看了一眼,随后哭号得更是厉害,更有几个仰天长啸一声:“赤乌无救,赤乌无救了!”声声哀切,随后一头撞在崖壁上,活活撞死了。
“喂……喂……”
这是……地狱吗……
身侧横七竖八的死尸,分不清是什么时候死的,各个神情恐怖,含恨而终。
望着四周各个皆是异邦面孔,喊着“赤乌无救”的异邦话语,北侯川脑中阵阵嗡鸣。
自幼时被掳走以来,在天师提点下,北侯川学习了些许赤乌语。本想着一辈子不和赤乌打交道,派不上用场是最好,可眼下竟是用上了,还是在如此境况。
“诶?急什么啊。”那人说话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语气如深冬冰窟。
胸口急速起伏,北侯川恶狠狠地盯着上方那个带着面具的怪人。
“这位,是灵!泽!太!子!天降福!祉!”他说话一字一顿,满腔嘲讽,喉中滚着阵阵遏制不住地低笑,却一声一声,叫人听得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