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双急上前阻止:“诶,你干嘛啊,金枝玉叶的大贵人,怎么,现在要和我一样做个流浪的小乞丐了吗?”
阻止的不是什么好时机,一个脚滑扑了个满怀,北侯川没来得及,也没想阻止,顺着他倒下,大方摊开双手,任她东扒拉西扒拉。
末了,扯过她的双手,声音柔和道:“好了,别闹。”接着,他小心翼翼给她擦拭着伤口,那些脏血和着尘泥,他看着又是皱起眉,起身道:“我去找点水来,你等我。”
双双还跪坐在原地,没答应也没拒绝,等他走后,她抬头痴痴地望着面前神像。
她从未如此虔诚,闭上双眼合手道:“能遇到他是我今生莫大幸事,能与他重逢,”她睁眼,定定望着太子像双眼。
“我什么都愿意做。”
第一次见到北侯川时,属实不是什么好的相遇。
她骑坐在那小皇子身上,手中刃未落,身后长哨声起,她手缓缓落下,起身离开。
身后鲜戎大首放下骨哨慢步走来,周遭野士们手起刀落,了结了脚下奄奄一息的灵泽将士们,回身对着大首行礼。
一时间血流成河,汇在坑坑洼洼的地里,如此情景叫他这辈子都难忘。
听闻关外有一奇妙生物,名胡玲,鹿身,通体雪白,在阳光下便泛起绚烂颜色,他本只是出去游玩一圈,想去看看那是个什么东西,侍从明的暗的跟了他十几人,全都在这帮达蒙人埋伏中尽数牺牲。
洛伊尔握着短匕的手紧了紧,忽地扬起,又迟迟不肯落下。胸腔猛地叫什么狠撞了一下,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她心中激荡。
踟躇着,侧身叫个野士一脚踹去一边,这股混沌闷感随这一口淤血呕出去了。
熙熙攘攘一群野士在大首的带领下七手八脚地给他捆起来,嬉笑声一片,宛如斗虫。
洛伊尔不喜欢达蒙人,达蒙人也不喜欢她。
年幼的皇子被关在笼子里,供人取乐下酒。
“大巫,人抓来了,你得守信用。杀了狗皇帝,复我达蒙。”
二十年前,新帝上位,收复藩镇,归拢破碎的赤乌。
达蒙一族自由惯了,断不同意叫人领导着,谈判未果,忍让未果,新帝一气之下下令攻打达蒙,将这群人系数赶尽杀绝。
如今,剩下这么寥寥数人,未绝于新帝屠刀之下,仍坐着那占霸一方的梦。
虽说达蒙天性霸气好战,可要是和他们说占领整个赤乌国,他们定是绝口拒绝,若是叫他们顺了时代之流,完璧赤乌,他们还偏偏要做这颗老鼠屎。
大巫笑笑,举杯邀众人共饮。“我赤日之下雄鹰,永不为奴。”
澜姬端着葡萄经过,瞥了一眼,送好水果之后又折返笼子旁。
“这灵泽小娃娃长得真好看。”手伸进笼子里去勾他下巴,“来,给姐姐笑一个。”
笼子里的北侯川猛地攥住她手指,狠狠一咬。
澜姬倒是不痛也不叫,更是笑吟吟的。旁边士兵拿着打磨成尖的棍子朝笼子里乱捅一同,北侯川吃痛放开。
澜姬毫不在意地擦了擦满是血的手指,将帕子一丢。“真可爱的小狗,不过不听话,姐姐就不喜欢你了。”然后转头瞥见个人影,“洛伊尔!”随后步履欢快地跑向另一边。
北侯川又痛又累,视线随着澜姬去一旁,却又没力气抬起眼皮,仅能昏昏沉沉地瞥见半个人影,脸也瞧不清楚,无力倒下。
“发什么呆?”烛火在他眼里跳动,她看到一片静谧湖泊中,有着耀眼的精灵起舞。
双双痴痴望着,眼泪竟平白无故地流出来。
一只大手覆上她的头,轻抚着:“怎么还哭上了。”
她摇摇头:“有个姐姐给我讲过,在一片无际黑暗森林里,见到精灵跳舞会愿望成真,顺风顺水一生。”
擦好手上最后一块污血,北侯川抬头:“那你许了什么愿。”
他抬头时,那双璀璨的双目直视着她,距离近到能听到清晰的心跳声。
分不清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双双忽地烫手似的抽开手,头别去一旁磕磕巴巴道:“说出来就不灵了。”
他干笑一声,转身拿过洗干净的手帕,抬手示意叫她伸过来手臂。
说来奇怪,双双觉得自己叫鬼魅上身了,不然怎能听到什么就做什么。
“你带我一起去吧。”
双双:“什么?”
北侯川头也不抬的答她:“今日是我莽撞。进了那赌庄,我分明知道画押论赌,却还是贸然出手,惹出祸端。”
他又是深叹口气:“我不问你同那老板赌了什么东西,只是……你可否带着我一起?”
双双:“……”
灵泽大好山川湖海,她去过的地方也仅仅只是一角,可这一角偏偏是翠河至皇都。达蒙人鲁莽好战,可凭空炸了皇辇这种缜密动作断不可能是达蒙那几个莽夫做的,这些个人必须得是对灵泽有一定了解。
偏偏……为什么是翠河呢。难不成她扮男子扮乞丐,小心翼翼蛰伏多年,一举一动都叫人盯着?还是说,从她逃离了达蒙部落时就一路叫人跟着了呢……
还有谁,还有谁能有这般手段……
思索许久,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身影。恰逢此时北侯川拍了她一下,她猛地大声喊出:“大巫!”
北侯川看起来似乎有些茫然,怕叫他再想起来,双双飞速接了话茬:“我是说……天色不早了!今日寒,明早定是要起大雾……”
太假了,她自己都这么觉得。
好在殿下没有继续追问,不然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撇不清关系了。
心虚得睡不着,隔着十万八千里,翻了个身看着枕着手臂躺在远处的太子殿下,月光静谧又温和地打在他脸上,细细描摹着侧脸轮廓,一时不似人间。
双双心想:我们一定很久以前就见过,更久以前。
久违的睡了个好觉。
天刚蒙蒙亮时,双双便离开了庙。
北侯川睁眼,看着面前空空如也的草席,迅捷坐起,正要起身时,便见双双安然地站在他身后,距离他不远的地方。
那躲野花被她丢了,取而代之的是小案上一朵新的,衔着露珠的小花。
见她还在,北侯川心中提起来的一口气悄悄松下。
“殿下。”
“嗯?”
看他答应的这般自然,双双释然一笑:“你早就认出了我,是不是?”
北侯川点了点头,默认。早在那卖糖葫芦的小贩为难她时,他便远远认出了。
双双有些意外,讶异了片刻,而后走出庙门外,回身摆手,示意北侯川跟上。
“太子殿下,我先说好,我一直站在你这边。”
“永远都是。”
一片令人作呕的氤氲雾气中,一个瘦弱人影在死尸上不断摸索着。
狂风刮过,白纱掀开,宛若一只白鸽倒挂着向天空飞去。
尸堆上的女子以袖遮面,继续专心致志地翻着,忽地下方有人喊她:“阿清,走了。”
林清:“再等等。”
尸堆下的人不听,瞥了一眼地上的影子,大步踏着堆积成山的尸身而上,拉过她的手腕就走。
“诶,诶你慢点,万一还有没死的。”
听她说完,穆千松开攥着她的手,转而一抱,轻轻松松给她箍在怀里。
林清看尸体看的累了,掩着口鼻也举得累了,干脆放下了手使劲儿往他怀里钻:“走吧走吧,这里太臭了。”
走出一会,林清被他稳稳放到地上,望着偏了不过毫厘的影子,林清郁闷道:“这不还不到半个时辰吗,你这么早叫我下来做什么!”说着便要重返尸堆。
“诶。”穆千勾住她的袖子,刚刚动作蛮横,现下立马变成个委屈巴巴的小狗,摇了下她衣角,“我们去吃饭吧。”
“行吧。”林清做作地一甩鬓角碎发,回头时,一双眸子亮晶晶地看着他。“还不快跟上。”
仔细一想,穆千跟在林清身边也有上十年了。
母亲体弱,生下林清之后没挺过那个冬天,林父为商,基本是一年半载回不来一趟。林清自小便被宅中乳娘侍女们带大,也算是自得其乐好好长大了。
一个冬天,林父带回来了个人。
七岁的小阿清躲在乳娘身后,攥着衣角,奇怪问道:“噫,往常阿爹都会带些好吃的好玩的,今儿怎么带回来一个娃娃……”
这娃娃阿清一点都不喜欢,总是沉闷地低着头,不发一语,抬起头看人时都是阴测测的。阿爹还说什么和自己有伴一起玩了,这不言不语的小哑巴是叫人可怜,可平常是笑也不笑,怎么逗都没用,叫他一起玩一起放风筝,他也只会木讷呆在原地,然后走开了。
什么嘛!这么木头人!
不过府上侍卫侍女们到是喜欢他,做什么都任劳任怨的,会安静的把所有交代他的事情做好。
林清就不追究他的无趣了。
阿爹做什么都与他人不太一样,虽是一把年纪了,可每每回到林府中、回到林清身边的时候都像个长不大的老顽童,饭桌上还会和她抢菜,见了漂亮的物件总会先一步攥到手里占为己有。
可即便是这样好的阿爹,也没能避免人祸。
灵泽太子殿下生为祥瑞,乃万民之福,这祥瑞却叫狗胆包天的赤乌夷人掳了去。
阿爹是世上最温柔的人,也是最勇敢的人,抵死与残忍凶恶的夷人抗争,好好地把太子殿下接回了家。
国主国后追诏,赏万两黄金白银,布匹无数。说句大逆不道的,就算把整个灵泽赠予她又如何,换不回唯一的阿爹。
太子一事,百姓一时对赤乌仇恨情绪高涨,这股无处发泄的怒火,兜兜转转一圈,竟又回到了林府上。
穆千小时虽然不怎么讨人喜欢,但是那白嫩皮肤、长长睫毛、稚嫩五官,处处透露着一股子精致漂亮劲儿。随着他渐渐长大了,轮廓愈发清晰,鼻梁高挺,深邃眉眼始终有团化不开的浓雾。
典型异邦。
后来,林清如往常那般同侍女去放风筝,穆千也依旧沉闷地跟在身后,周遭眼神锋利如芒,将他们这几人刺穿。
更有那无知小儿,拿起了块石头掷去,嬉笑着:“奸细叛徒,收细作咯。”
狠砸在穆千身上,他也不抬头,不去回击,闷声走在她们后方,放慢脚步拉远了些距离。
林清不理解,他父亲分明是救了太子殿下的恩人,却因穆千的存在,变成了收养细作的叛徒、骗人钱财的奸商,更是子虚乌有地编排了自导自演救太子,却反倒一不小心搭上自己性命故事。
她想解释小千不是赤乌人,不是坏孩子,可那锋利的轮廓,略显凶狠的眼神,灵泽子民本就仇恨汹涌,很难解释的清。于是乎,林清只好胡编乱造说他是灵泽女子所生,越解释越心虚,毕竟他刚来林府时候,阿爹分明说了小千是赤乌人,并要求自己保密。
林清不会说谎,越来越结巴,脸也越来越红,干脆冲上去站在他身边,在众目睽睽的仇意之下挽起他的手臂,依偎在他身旁。
她抬头望着天,将手中线递给穆千。那是他第一次放风筝,也是林清最后一次。
林清回府,交代了最后一项工作,叫所有侍从仆人们把那些个赏赐以及林府的家底,尽数给贫苦人家送去,并给了每人最后一笔丰厚月给。
她坐在长廊上晃悠起脚,细细端详着林府每一处,屋檐下的鸟窝,院中矮丛与高树,还有每逢夏日她就去的小亭,眼前一切都生动明亮,暗处的背影却显得十分落寞。
再过一个时辰,这些都属于一些没地方住的乞儿们了。
日暮斜阳,她终于一跳跃出小亭,一转身却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站那里的!”
穆千躲在她的影子里,抬头沉闷道:“一直在。”
林清摆了摆手:“快走吧,快走吧,我不是林大小姐了,以后不需要保护我啦。”
“需要。”穆千上前一步,也没有要多说什么的意思。
林清愣了一下,笑道:“我可没有月钱给你。”
“我有。”穆千摊开手,正是她刚刚叫人分了的那些月钱。
翠夏枝繁叶茂,天边沉暮照得火红,穿着鹅黄襦裙的少女在园中笑弯了腰。
浪迹一遍遍天涯,冥冥中就是有个声音指引着她——去那里。去那里。
林清也想过数百次那个地方,想到阿爹,总是心存遗憾。
那是片无名之地,向西是赤乌,向东是灵泽,南北皆是古商道,原先是连通两国及周边地带,随着两国关系破裂,北方变成了荒道,南边偶有商队于灵泽边境通商。
数年前,边境爆发小型战争,趁乱一部分赤乌士兵潜入,掳走灵泽太子。
后来,太子费尽力气逃出赤乌,赤乌士兵劫了周遭商队马车将要给他抓回。而林父也就是那时,带着两队马车疾驰拦路,借着熟悉地形设诈别断了车轮,从一众士兵手中抢回了太子,交予其他亲友。
马蹄扬尘一波又一波,身前环着太子的商人,以及周遭冲出来保护他们的,欢喜的,哭号的,哗啦啦地向着灵泽边卫军疾驰,而灵泽的士兵也正匆忙赶去保护他们的子民。
林清蹲下身,抚摸着商道黄沙,攥了一把在手中,细细黄沙在她指缝间流下。
黄沙之下,有永不磨灭的车辙与马蹄印,有至善至勇之亡魂。
她也想做如此之勇敢之人。
大概这也是她留在这无名之地的原因。
翠河贯穿两国,从赤乌流向灵泽,滋养原野,孕育万物生灵,故赤乌称之为“女神河”。
就是这条女神河,无名地生存的难民们喝了,腹部会鼓胀异常,接着身上渐渐起疹,呼吸俞渐困难,浑身痛苦的窒息而亡。
纵是万般形容也不及病者万分之一痛苦。
林清原先在府上研习药理,自走南闯北以来更是拜遍八方医者与俗医,自诩为还算是个刻苦钻研的好医者,可这女神河水病,叫她看不出个一二。
不仅是她,问访些许认识的灵泽与赤乌医师,皆是看不懂个所以然来。
她便开始翻尸堆解析了。
不过也是没找到什么法子。
“大娘,两碗面!”林清招着手,一屁股坐在往常自己坐的位置。
穆千依旧一言不发地默默跟在她后面。
薛大娘笑着说:“女神河都染水患,你倒还敢吃面。”
林清笑着迎上她那不悦目光:“因为大娘做的好吃啊!”
叫她哄得开心,薛大娘继而笑道:“行,给你做份没毒的,另一份就,”她瞥了一眼穆千,“不一定咯。”
林清没听出,穆千可是听出了她这言外之意。不就是要用女神河水,不叫他吃吗。
薛大娘回了后厨:“等着吧,丫头娃娃。”
照理说,无名地穷困如此,物资匮乏,那水更是匮乏中的匮乏。可薛大娘这不仅有,更是称得上富足。
连给他们两个白吃白喝的做两碗面,眼都不眨一下。
只不过她很讨厌穆千就是了。照比这样打一下都喊不出一声疼的小孩,薛大娘喜欢嘴甜伶俐的小孩多得多。
穆千思虑良久,低声同林清道:“水来路不正,眼下情况,她何来水源,还白日好心给难民分。”
林清托腮一脸天真道:“强盗送来的呀。”
穆千:……
林清忽地放下手,凑近他:“小千,你该不会这都看不出来吧。”
“所以你明知……”
“谢谢大娘!”林清一拍手,打断他的话。
茶足饭饱,林清便要提议去商道附近那片密林转转。
算来,也是林父逝去的整整第十个年头。
她背着手在前面走着,脚下枯枝发出断续的嘎吱声响。
“凡不义夺取他人之物者,皆为盗。”她蹦蹦跳跳地向前猛跨一步,身后的穆千身子也一动,看着她安稳落下暗自松了口气。
“烧杀抢掠,便为强盗。”林清站定。
“我小时候见过阿爹的本子,上面画着强盗的标识。我有次起夜撞见过大娘和那些人有往来,那些个强盗们会在夜深时送一桶桶水来,标志大概是这个样子。”
说罢,她凌空比划了几下,也叫人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贼便是贼,可大娘白日会给些难民水喝,还叫我们在她那里白吃白住的……”
穆千心不在焉,忽地大步上前抱起阿清往地上一躺,滚去一小处沟壑下,按下阿清的头:“别出声。”
紧接着,耳畔上方响起哗啦啦的枯枝哀鸣声。
约莫十余人正在飞快行进。
数年无人涉足的商道,随着一声马叫嘶鸣,刃器相撞,发出刺耳声响。
马在关键时刻撂了主,撒腿便跑。那群乌泱泱的黑衣人倒也不管,手中刀剑皆指向面前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