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大巫拄着手臂托着下巴看着,目光极为亲切,这股子亲切和煦直叫双双后背发寒。
“那可是洛伊尔,不必多疑。”
“可是……”千面观还想争一争,看到大巫瞬时冷下的目光,便识趣地闭了嘴。
大巫起身,下了石椅,身后斗篷逶迤一地:“最忠诚的青衣,往往会奉献出生命。”
他走到薛无白面前,接过一盏凉茶,缓缓走到双双跟前,亦如死神逼近。
看着那盏凉茶,双双接过,毫不犹豫地仰头喝下,末了还给他看了看空空的茶盏底。
大巫心情大好,柔声笑问:“洛伊尔,你还没问我这是什么呢。”
“大巫是觉得我这一路劳顿,应是渴了,多谢大巫照拂。”
低沉笑声响起。他双眸似墨,眼中宛如藏了片死气沉沉的海,没了生气,晦暗的可怕。
分明是笑着,眼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
“你就不怕是毒?”
这么一说,双双忽地笑了,答:“怎么会。大巫行事光明,哪会屑于这些个下作手段。”
话即一出,她飞快瞥到不远处的薛无白手微微一抖。
脸颊忽地传来冰冷的触感,大巫盯着她,目光沉静,好似在欣赏一副字画。
双双垂眼瞟了一眼大巫的手,浑身上下汗毛直竖。
大巫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自幼时她便一直这么觉得。
抬头望去天际,是高立万丈的崖,她所见到过的天也有只有一丁点,脚下的地全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怪物。
大巫站在天边,声音像深冬飞雪般寒冷。
“杀了所有人。”
双双收回思绪,垂眼不去看他是个什么表情。
如此想来,大巫如今倒是比以前爱笑了不少,虽说那笑更令人毛骨悚然。
冷冰的指尖从脸侧游移到她的喉间,大巫食指轻轻在她喉咙处点了两下。
似是压抑着的,浅浅笑声在他喉中滚动。“洛伊尔,扮了十年男子,辛苦你了。扮乞丐好玩吗?”
那倒不是扮的,是真的没钱罢了。
“你回来,倒不可能是真的想家了吧。”大巫转身,缓缓走回高阶之上的石椅,背影有些萧索落寞。
“在下愿与大巫做个交易。”双双端起手,鞠下躬,毕恭毕敬道。
“你有什么条件能同我谈。”
大巫背靠着椅背,手指接着摩挲起了那青白扳指。
“洛伊尔愿誓死效忠青衣乌,换一人活着,回……灵泽。”
语毕,高坐之上的大巫遏制不住地笑出了声,身侧不远处的千面观也跟着嘁嘁笑起来。
大巫以手掩面,尽力收回笑意反问她:“洛伊尔,你该不会以为青衣乌没了你,就要亡了吧。”
她当然知道,她没有条件和大巫谈判。
大巫行事之狠厉她何尝不知,她的太子殿下分明就在眼前,就在面前之人手中,生死未卜。
青衣乌虽是普通青衣众多,可一些她知道或者不知道的高手也不少,譬如面前无将,或是薛大娘。若是硬闯,她也没有胜算。
不如放手一赌了,既然大巫暗中叫千面观跟了这么多年,一定是有什么他在乎,或是想要的。
总归要试试。
垂下的头始终不曾抬起:“洛伊尔惭愧。”
一柄银剑丢在石窟中央,刃剑锋芒,在一旁青黑色石砖映衬下格外刺目。
“好啊,那我们就欢迎洛伊尔回来。事先说好,按我青衣乌规矩,你还记得杀害同僚该当如何罚?”
双双看向一旁趾高气昂的千面观:“半命相抵。”她摊开手,“来吧。”
千面观不理解大巫究竟是如何想的。若说他不在意洛伊尔,却又偏偏叫自己跟她了十年,可若说他在意……她满腹狐疑地拿起剑。
大巫笑着垂眼看着台下将上演的闹剧,口中喃喃自语着:“洛伊尔,你走了十年,我念及旧情,你看八剑如何?”
“八剑之后,你若能撑住了,我便留他一命。”
“一言为定。”
双双面向千面观,一脸无谓。可越是瞧着洛伊尔这幅模样,千面观越是觉得怒火中烧。
当年就是这个人,这双手,扼紧她的脖颈,活生生要掐死自己。若不是当时那没用的小孩哭了,自己也没法抓住机会逃走。
千面观脸上浮现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发狠地攥起了剑。
背后响起大巫的声音:“八剑,不急。”
话音刚落,闪着寒光的银剑直刺向她腹,霎时贯穿了这副单薄身躯。
大巫碾着扳指的指尖一紧。
双双闷哼一声,看向千面观的眼中满是嘲讽。勾起的嘴角边鲜红血液淌下,她伸出手抹了一把下巴,垂眼看着手上大片的红,抬手抹到了千面观的脖颈。
看着洛伊尔满齿猩红地笑着,从自己脖颈上垂下的手,窒息的感觉再次铺天盖地向她涌来,千面观只觉眼前发黑,抽出剑,连着在她双臂各砍一剑。
青衣乌中,不论是青衣还是乌商,人人都给人的要害处学了个遍,清楚的知晓哪里是要害,哪里是最能折磨人的地方。
千面观不懂大巫所意,但也不敢贸然杀了面前之人,只好在些无关紧要的地方发狠地劈砍。
一剑,又是一剑。
她大口喘着粗气,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半是苍老的面容满是惊惧。
洛伊尔依旧站着,宛若筛糠般的破烂衣裳尽是血污,可她依旧站得笔直,神色淡然,一双亮着的眸子闪着无尽业火。
她是从地狱爬上来的修罗恶鬼。
千面观微退了两步,手止不住地发颤。叫那双厉鬼之目死死盯着,脑中一个声音不断叫嚣着发出警告,自己会死,自己真的会死。
胸口起伏不止,颤抖的手抬起剑,发狠一刺。
“无将!”
眼看着千面观失控,大巫一声号令,无将飞速上前截下了那把剑。
可还是晚了,半寸没入心口。
双双再也遏制不住,呕出一大滩鲜血,脚步虚浮,眼前虚幻,朦胧的打着转。
她十分清楚自己状态,本就是强弩之末,哪成想她这剑直往心口刺来。说了一言为定,她哪有闪避的道理。
无将抽出剑,双手奉向大巫的方向。
大巫方才号令起身,站在原地未动,目光沉下,看着瘫软在地的千面观。
“完了……都完了……”千面观不敢回头去看大巫,亦不敢抬头看前方的人,目光涣散四处乱瞟,眼下所见一滩刺目的红,忍不住地干呕几声,抱起头浑身颤抖。
见她如此,双双本就烦闷的心情更是火上浇油,很想揪起她领子质问:被刺的是我,你发什么疯。
可惜她眼下没有力气,只好气若游丝对她道:“还有……还有两剑。”
“别!别说了!!”千面观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双手胡乱在前挡着。
双双心烦道:“快点。”
再拖下去,真的撑不住了。
垂眼看着满身狼狈,她竟然侥幸的想:还好,还好太子殿下不在。
在千面观眼里,就变成修罗恶煞追杀似的:“闭嘴!你闭嘴!别说了。”
废物。她在心底怒吼一句。转手夺过无将手里的剑,对准自己身上刺了进去,蹒跚地向前走着。
握着剑刃的手心不断流淌的血一滴滴砸在地上。
接着又是一剑。
她抬起眼,看向大巫,一手指着门外的方向:“够了吗?”
“我杀了你那么多人,这样够了吗?”
她失声笑了笑,歪过头看向大巫,披散的长发垂下,艳丽的红映衬得她本就白皙的脸更为苍白,好似话本中狠厉的女鬼。
大巫并不做声。
啊……看来是不够。
双双正欲再次逼近,身却先晃了一晃,勉强站定,与此同时,高台之上传来大巫的低吼。
“够了。”
双双望向高高在上的那人,亦如十余年前一般。
快……告诉我……
许是银霜面具所衬,露出的下半张脸隐隐发青,看着那薄唇一张一翕,落下轻飘飘的一句话。
“我有答应你吗?”
她好像坠入了深海之中,四下一片盲,隐隐听到自己落水的声音,全身不断向下坠着,奋力睁开了眼,却什么也看不清。
冰冷刺骨的感觉将她吞没,四周是成片的空洞与虚无,差点让她以为是在梦里。
她张开嘴,寒冷彻骨的海水涌入,呛得她鼻腔作痛。
还在不断地坠着,坠着,茫茫深海似是没有尽头。
这里好冷啊……
又是一声落水声。是她听错了么?
双双睁眼,眼前还是一片盲,正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准备再次合上眼,却见一个小白点。
泛着光,似天上星辰。
不知为何,见了那白光,她就忽地眼眶泛酸,止不住要落下泪来。
那人一身白衣,隔着千难万阻而来,十分轻柔地揽过她的腰,给她拥在怀中,带他逃离这海底。
扑通。扑通。
贴在他的胸前,四周变得温暖异常,每一声心跳都清晰无比。
“花川……”
“花川!”
她惊醒坐起。
警惕环顾四周,眼下所处是个颇为典雅居所。
“嘶……”
猛地一动,扯动了浑身上下伤口,满身的白纱布开始迸出星星点点的红,染血莲花。
真他妈疼啊……
挣扎着转过身下地,脚刚沾到地上,门口便匆匆进来个人。
一身鸦青素服,头戴金钗,是薛大娘。
见她来,周身迸血的伤口都霎时没了知觉,四下没什么武器,她摔了方才枕着的玉瓷枕头,抓起其中最为趁手的碎片。
薛无白无言,手中端着汤药缓缓走上前。
双双不领她情,在她走近时一脚踢翻了载着汤药碗的端盘,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薛无白僵在空中的手放下,看着对面那人浑身渗血的绷带,叹了口气:“愚蠢。不承我情就罢了,如今模样,你能救得了谁?”
听了此话,双双面上厌恶之情更添了三分。
“不是你,我也不会在这里。”
不是她的话,还有薛无黑、薛无红,还有更多种的可能与理由让她回到这个深恶痛绝之地。
双双清楚,但就是要找一个人恨着罢了。
何况,那副压在枕下的画叫她恶心。
不等她回话,双双攥着瓷片出手,赤着双脚踏着满地碎片而过,丝毫不知疼痛一般,连连出了几手,皆是杀招。
双臂叫千面观砍下的那两剑,叫她提不上力。薛无白清楚这点,闪身避过,抓住她的手腕给她按在地上,另一手拔下了发间金钗,对准她的左眼。
不过毫厘,薛无白停下了手,低眉看着横在喉上的瓷片。
她飞速起身,还是叫那瓷片割出了不深却又不浅的口子。
“疯子。”捂着脖颈,薛无白大步离开此处,头也不回。
看着一地狼藉,双双无力坐下,浑身瘫软,周身痛感潮水般涌来,一阵一阵钻心的疼,额边涔涔落汗。
薛无白没说错,一身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她狼狈至此,还能救谁啊。
连着数日,皆是迷迷糊糊的睡,迷迷糊糊的醒。
浑身滚烫难耐,偶尔意识清醒着,却动弹不得。冰凉的手帕擦过她的身上,双双朦胧睁眼,见床边是个白衣女子,看着也不像是青衣乌之人,听着屋内寂静,应是只有她一人忙手忙脚,终于松了口气,阖眸养神。
一口气还没等松到头,那女子托起她的头,将温热的汤药往她嘴里灌。
双双本想装作没醒,却实在是忍不住,呛地猛咳起来,一咳,又是浑身作痛。
那女子赶忙给她放下,准备去拿来手帕,可一放下,双双后脑立刻被床边红木柱磕了个实在。
“对不住啊实在是对不住……”
双双:“……”
她慌乱地拿着手帕擦药渍,一边还不忘揉一揉双双的头。
双双总算是能确定,这女子肯定不是青衣乌的人了。
这般混乱的日子持续了数日,总算是能撑起身下地走走路了。
看着那女子端来汤药,双双十分自觉接过:“我自己来。”
“那不成,你还是病人。”女子刚将碗端来,双双眼疾手快地抢过,一口饮尽。
“诶,慢点,很苦的!”
边说着,边拍着她的背顺气,动作轻柔。
她好看的眉头蹙起:“你瞧瞧你,这么单薄个身子,怎么出去游历受了这么重的伤。”
游历?双双被她说的有些发懵。
那女子声音温婉动听,一双眉眼弯弯的,像是春日潋滟湖泊,将一池碎光收拢在了这双动人双眸之中,笑若春花。
听她所说,她无名无姓,只有乔儿一个稚名,在她口中,自己变成了“先生的徒弟”,因为顽劣自幼外出游历,叫匪徒袭击了,被先生捡回了一条命。
双双没否认,顺着她说的点了点头。只是,这先生又是个什么来历,能给她从大巫手里救出。
跟着乔儿从长廊走过,望着琳琅满目的假山,富丽堂皇的宫殿,如若不是乔儿嘴里说着赤乌语,她甚至以为自己回到了灵泽的皇城下,回到了那个倍感安定的神庙中。
她走得慢,乔儿便也刻意放慢了脚步等她。
习武之人或是有意或是无意,总会有不自觉放轻脚步的习惯,可从乔儿走的步伐足以瞧出,这人是一点武功都没有。
更是奇怪了。
走进偏殿,小案边坐了两人,一人金冠华服,富贵之气扑面而来,另一人……一身白衣,银霜面具。
乔儿对着二人有礼一拜:“陛下,先生,她醒了。”
双双心想:怪不得,能有谁能从通天的大巫手里给她救出。
学着她的模样,顺着大巫编过的情节,双双也是端起手臂一拜:“陛下,师父。”
等等,陛下?
眼前人约莫也是个年岁相仿的少年,一脸稚气未褪,目光澄澈,手中还握着一本书卷,料想是在向大巫讨教。
双双发觉自己对赤乌国当真不了解,大巫竟能手眼通天至此。
屏退乔儿,大巫向陛下介绍一番:“这是吾曾经一名徒儿,外出游历经年,如今遭恶徒伏击,吾偶然救下,留她在宫里给她疗养了些时日。”
大巫笑着招了招手:“洛伊尔,还不来多谢陛下。”
大巫,先生。竟有两幅面孔。
双双上前照做。
卫明宽摆了摆手,极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先生客气,先生的弟子,不也是我的朋友吗。”
大巫闻言一笑,如和煦春风。
“陛下仁爱。您与我这徒弟年岁相仿,日后丹生不在的时日,就由她来为陛下伴读在侧吧,倒有个说话的伴儿。”
“先生有心了。”
他们这一讲,便讲至傍晚。暮色如血色,染红了大半边天,如展翅红鸟。
双双有伤,大巫刻意叫他去了个避风的角落,安安静静坐着捧着一本书,只是,双双看不进去,听他们讲来讲去已满是困意。
她至始至终想知道的只有一个问题罢了。
待恭送陛下走后,她转身开口:“他在哪?”
望着那金袍消失在视线中,大巫脸上的笑容凝结,薄唇抿起,恢复成了双双熟悉的那个冷酷模样。
那熟悉的魅惑声音开口:“洛伊尔,既然回来了,总不能什么也不做不是?”
葱白的手指转上那青白色的翡翠扳指。
“你要我监视陛下。”双双一口应下,于她而言,赤乌爱怎么样怎么样,与她无关。
大巫轻声笑了,手一下一下抚过她的头,看似是极为怜爱的动作,可出自这个人之手,怎么也和怜爱挂不上边。
“聪明。”
洛伊尔与大巫有种无需多言的默契,对于与她无关的她不去追问,对于她想知道的,大巫自然会告诉她。
于是乎,第二天一早,双双便扎了个高马尾,多穿了两件外衣,去往偏殿。
她正襟危坐在本是丹先生的位置,直到过午,陛下才慢悠悠过来。她本来还担心见了陛下不知说些什么,哪成想,陛下一来便毫无架子的坐在了他身侧,翻开书来兀自观看,视她为空气。
这样也好。双双不去看他在看些什么,垂目慢慢为他研墨。
身旁忽然传来一声低低叹息,她回头,见那小皇帝满面的愁容。
卫明宽托起下巴,望着殿门外春色景致,遐想方才伤悲的故事,摇了摇头道:“什么样的人才有资格成为神仙?”
双双手一顿,答他:“勇敢,大义之人。”
卫明宽一怔,刚刚看书看得入迷,全然忘记了旁边还有个人的存在,听到她答话后,朝着她的方向看来。他扬了扬手中的书卷:“要不要借你看两天?”
双双端手一拜:“回陛下,我看不懂,也不喜欢看书。”
他一愣,喃喃道:“你和先生还真不一样……为何先生会收你做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