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柔正一副懵懂茫然的样子立在一边,听到老媪话中提起的小女郎时,陡然明白过来她们说的是东月。
她们这是什么意思?
梁立烜今日把自己叫过来,就是为了让他们看看自己身上有没有胡人的血脉?
是因为他知道她同从前的赵观柔一模一样,所以想借着看看自己的长相,推测一下他那早死的原配妻子可是胡人?
皇帝似是极轻地叹息了一声,摆了摆手命老媪和医官们退下了。
他再度回到方才挂满了经幡的正殿,观柔又亦步亦趋地跟着过去。不过她一句话都没说,也识相得什么都没问。
皇帝在他原来的那个位置跪下。
“公主很喜欢你,可你终归不是公主的亲生母亲,也十分不配被孤的女儿喜欢。赵氏,等会公主过来,你自己亲口和她解释清楚,就不用孤教你该怎么说了吧?”
观柔俯身:“妾、妾明白。”
可是对一个母亲来说,她的心都痛到滴血。
让她亲口告诉自己的女儿说,她不是她的母亲,这是件多残忍的事情?
东月很快就被葵娘带了过来。
见到观柔也跪在这里时,她还十分雀跃地又朝她身上扑去,但是这次就没再敢喊阿娘了,只小声叫着她“赵姐姐”。
观柔还没来得及抱女儿两下,梁立烜就把东月叫了过去,让她在自己身边跪下。
“月儿,你渐大了,也该见见你母亲了。”
皇帝让东月望着面前的经幡:“给你母亲磕个头吧。马上就是她的生辰了,咱们一家三口,也总得团聚一会。”
东月虽乖乖地磕了个头,可眸中很快就泛起了泪花,声声质问梁立烜:“阿娘、阿娘她怎么会在很远的地方?她怎么会舍得丢下我?我不相信那是她……”
梁立烜摸了摸她的脑袋:“因为爹爹没保护好她。你阿娘,她当年是为了保护你才……才没有的。月儿,——如今你怎可轻易对别的人叫出母亲二字?伤不伤你亲生母亲的心?”
皇帝这话意有所指,说的便是上一次赵观柔和女儿相见的事情。
自那日他强迫东月和那赵女分开后,东月一连闹了十几日还要见赵女,甚至为此不惜和梁立烜冷战,好几日连声爹爹都不愿再喊了。
她到底也还只是个孩子,见到一个别人都说和她母亲一样的女子,自然而然地就会拿这个女子当母亲了,谁劝也没用。
东月下意识地回头望向赵观柔。
瞥见皇帝递来的一个暗含威胁的眼神,观柔努力地平复了下呼吸,艰涩地对东月开了口:“公主。公主,我不是您的亲生母亲。我是……”
梁立烜眼神中的凌冽之意更甚。
他大抵方才忘了叮嘱她一句,让她不能说自己是他的妾室。这些年在孩子面前,他只怕一贯装着那个洁身自好的父亲形象。
观柔话到嘴边也吞了下去,“我是这儿的一个裁剪衣服的绣娘,我今年还不到二十,哪能早早生出公主这样大的女儿?何况,生没生过孩子,难道我自己还不知道吗?”
东月的眼中的那点光亮迅速黯淡了下去。观柔的心跟着抽痛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都想不顾一切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只为换女儿能扑到她怀中撒一回娇。
可她还是忍了下来。
外面那么多人虎视眈眈、对她恨之入骨,那是她孩子的父亲梁立烜亲手扶植起来的、对她们母女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吞了她们的仇敌。
包括梁立烜的母亲。
她不能这样轻易地暴露身份。
东月失落地点了点头,垂下了脑袋:“赵姐姐……我就知道,我是没有阿娘的人。”
赵观柔都无法回忆起她当日是如何踏出大中殿的。
她浑浑噩噩地睡了下去。
第二日,宋州来的那个老翁也得到了皇帝的召见。
这消息是米妤微很兴奋地告诉她的。
第62章 匡氏再度醒来
大约是赏赐她昨日的“识相”,梁立烜第二日早上又命人给她送来了许多的好东西以示“嘉奖”。
但是观柔心中堵得慌,一个上午都懒懒地卧在榻上不想动弹,近乎有些颓废地默默饮泣。
薛兰信因为在一般的时候要和她避嫌,所以白日也没朝她这边凑,只在安心地调配着自己的药方。
下午时候,米氏兴冲冲地来到了观柔床边和她分享起了自己的好消息:“充媛,我外祖阿爷被陛下亲自召见了!阿爷还和陛下说了一上午的话,陛下赐封了他官职,让他去调露殿修史呢!”
梁立烜刚刚开国,按照惯例,自然是要为前朝齐朝修国史的,调露殿就是本朝的史馆,里头都是修史的学士们。
这差使虽算不上位高权重,可是却是很清贵的,彰显了皇帝对这个人品行和学识的肯定,等这群修史的人死了,绝对是件可以刻在墓志铭上的大事。
米妤微的外祖都七十来岁的老人了,想当然也不可能再想着去做什么宰相大臣权倾朝野的,能有个清贵又体面的差使,对他来说就已经完成了毕生的心愿和追求。
观柔无精打采地嗯了声:“陛下和你外祖都聊了些什么?”
米妤微道:“皇帝多问了我外祖几十年前在兖州做州县书录的事情,让我外祖讲了好多他以前在乡野之间见到的奇闻异事。”
米氏的家人非得没有倒霉,反而竟然一跃之间得到了皇帝重用,让郭皇后和乔贤妃的所有计划都落了空。
毕竟她们原先的打算是米氏的兄弟只是个宋州刺史手下的小官,要是出了什么事情,肯定先要找宋州的刺史解决,这就给她们制造赵充媛和柴子奇私下交往之事准备了充足的机会。
可是偏偏谁都算不到米氏的外祖父竟然被皇帝召见了。
如今有了这么个近在眼前可以和皇帝说上话的外祖父,米家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米妤微自然是先找自己的外祖了,她为什么还要去求助于赵充媛?
这不是拿远水救近火,脑子有问题多此一举么?逻辑上根本说不通。
郭妙菱冷笑着嘲讽乔芙君:“到底是贤妃你人算赶不上天算了,白搭上这么一大出好戏来!”
乔贤妃虽受到皇后的奚落,可是面上也毫不敢有半分不满之情,而是十分谦卑地低头认错:“是妾的不是。妾一定会再给娘娘想出好主意除去赵氏的。”
郭妙菱摆了摆手让她下去:“无能!本宫还能指望得上你什么!”
直到回到了自己的殿里,屏退了旁人之后,乔贤妃的脸上才敢流露出了一股真正的、毫不压抑的怨毒神色。
身边的心腹婢子给贤妃捏了捏肩,满脸不服气地骂道:“那郭氏不过是有个好姑母的缘故,才能做得皇后!否则她这样的人凭什么对娘娘您这般趾高气扬?就是前头那个在,昔年也没有这样对娘娘说话的,前头的赵氏当年可是以平妻之礼让陛下把娘娘迎娶回来的。这些年反好,一个魏氏、一个薛氏,个个都踩到娘娘头上来了。陛下当真不念从前的半分旧情。”
乔芙君苍凉地笑了笑,满脸的疲倦:“旧情?陛下若是个念旧情之人,当年赵观柔死后,我才该做皇后!他若是念旧情,只怕赵观柔也不该死!——如今他非但不会再念旧情,只怕还要对我们乔家动手呢。”
这话一出把身边的婢子吓了个半死:“动手?娘娘,娘娘您这是何意啊?陛下怎得就要对我们乔家动手了,这些年我们乔家对陛下忠心耿耿,当年还是我们乔家给陛下借的粮草呢,陛下应当不会这般……”
乔芙君看得却透:“你也说了只是借了,过后陛下又将那些粮食颗粒不少地还给了我们乔家,压根就不欠我们什么的。而娶我回来,也只是他迫于无奈偿还的利息。陛下这些年压根拿我什么也不当。他从未拿我当过他的女人。”
说着,她眸中不禁浮现起了一层雾气,想起了当年自己的所谓新婚之夜。
当日梁侯的确是以近乎正妻的礼仪将她娶了回来,而他也默许旁人称呼她为“乔夫人”,相当于是和他的正妻赵夫人平起平坐了。
即便这个人在婚前就和她说过,让她三思而后行,说他永远都不会碰她、爱她,可她还是不管不顾地嫁了。
就在她进了梁府后,满心欢喜地盼着自己的洞房之夜时,他却只是背对着她独自在桌前坐了一夜。
一整夜,连回头看她一眼都不曾。
何其可笑。
后来乔芙君也就渐渐悟透了,梁侯心里只有赵观柔一个人。
他只是履行着曾经的承诺,在娶她回来之后好吃好喝地供着她,凡是她所索要的衣食首饰无所不允,但是不会给她半分爱意。
于是,大约是那时年轻不知事,她后来恼羞成怒,越发地喜欢在赵观柔面前似有似无地宣示自己和梁侯有多么的“恩爱”。
她向梁立烜索要番邦的大珍珠,又故意戴在赵观柔面前,告诉她说:“君侯说我肌肤白皙有如珍珠,所以特意从番邦商人手中购置珍珠赠我,还说这是独一份呢。我便不大信君侯这话,我都有的东西,姐姐能没有?姐姐你说是不是?”
这样的事情她做得得心应手,实在不知私下干过多少回,也如愿以偿地挑拨得梁立烜和赵观柔逐渐争吵不断疏远下来。
可直到赵观柔死,她都没能得到梁立烜多一分的目光。
乔贤妃渐渐将自己的思绪从往事中抽离回来,眉目凝重:“陛下今日召见了宋州的那个老翁,听说是问了他许多前齐时候乡间豪强横行霸道的事情,说是要以史为鉴。鉴什么?不就是要治一治前齐时候没治好的毛病,灭一灭乡里的恶霸吗?那如今北地第一大豪强,可不就是我们乔家?家里的父兄子弟这些年干了多少草芥人命的事情,我心里并不是不知道,只是一直没当回事,不想去说。今陛下这样的架势,必是要整治各地豪强了。”
其实她也早该料到这一天,梁立烜那样心气的人,如何容得下有人在他御下的地盘里作威作福。
乔贤妃这样郑重其事地说出这些话来,让身边婢子的腿都软了。
“娘娘、娘娘,那咱们该怎么办啊?咱们乔家可不能出事啊娘娘!”
乔贤妃无力地闭上了眼睛:“这些年来我在宫中处处谨小慎微、夹起尾巴做人,怕的就是这一天。可是在陛下眼中我什么都不是,他更不会看半点我的面子。那我还能有什么法子呢。——除非、除非他心里还念着赵观柔。”
婢子问:“这和前头的赵氏有什么关系。”
“我知道她的死因。若是陛下还在乎她,我将她的死因告诉陛下,倒是也许能换来陛下给我们乔家好歹留个后。——可是那还得看看在陛下眼里,究竟是原配妻子重要,还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更重要了。若是我说的时机不对,只会更加适得其反。”
瑶华殿里薛贵妃的乳母匡氏再度醒来了。
是被薛兰信好不容易给用针扎醒的。
见到醒来的乳母时,薛兰信只问了她一句话:“皇帝,当今皇帝,他不是郭太后亲生的,对不对?嬷嬷,你告诉我,对不对?”
匡氏眼神涣散,只呆呆地望着房顶,许久都并不说话。
薛兰信急不可耐地在屋内团团转,很快她就灵机一动翻出了很多年前幽州仙和坊的那起大火来。
“嬷嬷,你在怕什么!你如今就一个人了,难道还不想报仇吗!仙和坊、仙和坊的火,是不是当年郭太后放的,是不是?你的三个孩子都毁在郭氏手中,郭氏却靠着你喂过的孩子享尽荣华做了太后,这凭什么?!嬷嬷,你想清楚啊,现在压根是郭氏怕你把真相抖落出来,而不是你怕郭氏报复!光脚不怕穿鞋的,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或许是这句“光脚不怕穿鞋的”真的刺激到了匡氏,她垂死病中惊坐起,一把从床上直立了起来,喃喃道:“皇帝……皇帝……我不认识皇帝。”
“柴子奇……媞那格……后背有北斗七星的人,他和柴子奇是亲兄弟。我只知道这个。”
薛兰信凑到她面前紧紧扣着她的肩膀:“什么北斗七星?嬷嬷,您认识柴子奇?媞那格又是谁?”
匡氏低声说:“我当年喂养的那个胡女的婴儿,后背有针刺的北斗七星的七颗红色的痣。他被郭夫人抱去养了。他是郭夫人的儿子,是梁节度的嫡长子。”
果真如此!
薛兰信恨不得仰天大笑:“那媞那格呢?媞那格是谁?”
“他们的母亲。”
是梁立烜的亲生母亲?薛兰信心中疑惑。可她的疑惑还不只是这一点。
“他们?他们是谁?他还有别的兄弟不成?”
当年,匡氏被邻居婆子介绍到了一户人家做了乳母。
可是她很快就发现她喂养的这个孩子根本不是正妻所生,顶多是哪家的男人偷摸着养在外头的外室。
不过她并不关心这件事,那时夫君家中渐渐艰难起来,她只关心聘用她的东家给出的月银是否足够。
匡氏心中明白他们请自己来做乳母的原因。
因为她是个略有些名声的吉祥人。
她上头父母、公婆具在,自己和夫君恩爱,又是个勤快媳妇儿,下头生养了三个孩子,儿女双全,都是健康可爱的,足够羡煞旁人了。
那时世俗的风气认为她这样的女子是有福运之人,便是宫里的皇子公主们找乳母,也要找生养了儿女双全的妇人的。
喂养孩子的过程中,她发现那孩子的背上有被人用针所刺的“痣”,亦类似于胡族人表现身份所用的那种刺青,七颗小小的红痣恰巧凑成了北斗七星的形状。
匡氏有些不明白这孩子的生母想要做什么。
忒狠心的人,对这样小的孩子也舍得下手?
日子平淡地过去,三个多月后的一天,匡氏正在院中给孩子喂奶,却猛然听到小院的围墙外传来了一对男女的争吵之声。
那女子听起来情绪格外的激烈。
“梁凇,你真的没有心!你真敢把我的儿子抱去给郭顺玫养!我是曳迩王的亲妹妹,我不是没人要的娼妓戏子,我养活得起我的儿子,你把他们还给我!”
这个男人的名字让匡氏浑身颤抖了一下。
他们幽州节度使的大名,也正是梁凇二字。
这……她低头望向自己怀中还一脸懵懂稚嫩的孩子,手臂都有些隐隐发颤了。
自己怀中的孩子,难道真的是节度使梁凇的外室子?
但是更让她胆颤的事情还在后头。
院墙之外的梁凇声音极度不耐烦:“媞那格,你给我回去,不许胡闹!我是为了烜儿好,我让他做我的嫡长子,是要托付给他我的大业的!”
匡氏这下是真的抖若筛糠了。
媞那格。
这个胡人女子,她是认得的呀!
其实甚至她方才就隐隐听出了她的声音,只是自己不敢相信罢了。
仙和坊里,住着她,住着杨拂樱,也住着他们的邻居媞那格。
她是个明艳姣妍的胡姬,常常在坊内贩卖胡人的兽皮。
杨拂樱自幼体寒,杨家父母常常从胡姬那里添置兽皮为女儿做了披风貂裘来御寒。
当年匡氏出嫁时,媞那格也大方地送了她一张兽皮做她的嫁妆,为匡氏和她的三个孩子熬过了好几个寒冬。
媞那格后来不知如何和幽州节度使梁凇相识——在梁凇娶南地的郭夫人为妻之前,他们就曾有过一些情意。
媞那格常年孤身住在幽州城内,所熟识的、又不嫌弃她是个胡人的好友,杨拂樱算得上一个,匡氏也算得上一个。
她的少女心事,也常常说了一些告诉她们两人。
匡氏生产时,媞那格还常常送过一些胡人爱吃的肉干给她补身体,也用兽皮为她的第一个孩子做了床小被子。
但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喂养到媞那格的孩子。
墙外,梁凇和媞那格的争吵还在继续。
“大业,什么大业!你要让我的孩子去认别人做母亲,你要我的孩子和你一样拿起刀剑去杀我的族人!梁凇,你怎么不去死!”
梁凇冷笑:“你但看我这次能不能提着你哥哥曳迩王的人头回来见你。”
“原来你是爱我,所以才愿意给我的儿子嫡长子的身份是吗?”
媞那格忽地收了哭腔,声音也低了下来。似是服了软。
梁凇也软了语气道:“你若知道我们汉人有多在乎嫡长子的名位,你就能知道我的苦心了。媞那格,娶郭氏非我本意,亦是南地的世族向我施压之故,总有一天我会废了她,将她送回她们郭家去,我心里的妻子,从来都只有你一个人。”
媞那格扬眉冷笑:“你把随了你长相的烜儿抱走做嫡长子,那好,既然你如此爱我,为何不能把随了我是一双蓝眸的烨儿一道抱给郭顺玫养,做你的嫡次子呢?为什么烜儿能做你名正言顺的儿子,烨儿就不能?因为他像我,一看就是个胡种,是你幽州节度使梁凇见不得人的耻辱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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