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立烜听到她这话有些凄然一笑。
东月她自己就是“妹妹”啊。在她之前,他和她的妻子还曾有过两个孩子,两个没有被保护好、早早夭亡在母亲腹中的孩子。
面前的这个女人实在是太像赵观柔了。
她搂住自己腰身、伏在他面前低语的时候,俨然让他回想起了往昔和他和赵观柔新婚时的那段浓情蜜意、夫妻恩爱的时光。
当年的赵观柔,就是她如今这般的姿态和模样。
在失去她之后的无数个孤枕难眠的深夜里,他千百次想要回到从前、回到她还在他身边的时候。
大抵今夜亦是从前他和赵观柔的新婚之夜,皇帝今日多饮了酒,神智也有些恍惚,不由得想要纵容自己放纵堕落一回。
这个南地女着实是……
皇帝这一回没再推开她,而是顺着她的腰肢搂住了她。
“观柔。”
“陛下,我在这儿。”
皇帝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那声音里又带着一丁点泣意,赵观柔听得并不是十分清楚。
他埋首在她肩窝处,嗅着她发间的香气,搂得她越发地紧了。
赵观柔心下冷笑,知道原来他喜爱的还不过是这张脸罢了。
“陛下,妾身爱慕陛下,也喜爱公主。陛下若是怜悯妾,能让妾来时时侍奉陛下、照料公主就好了。”
见梁立烜抱着她一副沉醉依恋的模样,观柔还在乘势提出自己的要求,“公主到底是女孩儿,身边没有母亲照顾,总归缺了点什么,好些女儿家的事情,也无人和公主说。公主喜欢妾,妾是愿意照顾公主的。陛下,您就应允了妾好不好?”
她话中三番五次地提到东月,梁立烜从她肩窝处抬起头,默然瞥了她一眼,却见那赵充媛的眸中溢出几丝兴奋的、算计的光彩。
自古以来宫中女子争宠,也多的是争抢那些失去生母的皇子公主来照顾的手段。
一来可以标榜自己膝下有儿女傍身,二来照养孩子可以显得自己慈爱温柔,三则可以时常借着孩子的由头往皇帝身边凑,靠孩子来争宠。
梁立烜在南地赵女的眼中所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神色。她是想要争宠啊。因为她无意中撞见了自己对东月的在乎和宠爱,所以想要利用孩子来为她自己谋利。
而非是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的牵挂。
皇帝心下一时涌起千百种复杂的情愫。
她连东月都没放在心上,这样的人,就算是那一张面皮再像,也不可能是观柔转世的。
他失望,可是好像也已经习惯了这种失望。
而赵女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皇帝刚才偷偷看了她一眼,仍然在自顾自地说个不停。
皇帝将她打横抱在怀中,径直送到了那张龙床上。
观柔的呼吸这才滞住了片刻。
他是要幸自己。
也是到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是真的厌恶梁立烜,厌恶和他的接触。之前心中想的什么“若是有机会再生下子嗣作为筹码,也是件好事”之类的打算,顷刻间就在她脑海中灰飞烟灭不剩半点踪影了。
被皇帝扔在龙床上时,观柔却在枕边瞥见了一根女孩儿扎头的发带,似乎是被人随手放在这边的。
那是东月的东西,制作发带的布料和皇帝祭祀祖先天地时所着的衮服布料是一样的,上面还缀着几颗红色的宝石。是五六岁的小女孩会喜欢的物什。
她见过月儿戴过的。
是啊,月儿还在他手里,那是她的女儿啊。
不过是几息的功夫,观柔立刻便柔软了腰肢,在榻上做出了曲意逢迎的姿态来。
但是梁立烜今夜似乎又没有那个打算。
这张龙床很大,他把观柔往里面推了推,然后命她背过身去侧躺下来。
观柔一一照做。
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寻来了一根红绸所制的女子发带,扔到她面前,命她束发躺下。
赵观柔便俯首卸去了发间的钗环,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床榻的内侧,将自己披散下来的柔顺长发取出几缕用那根细细的红绸束在了脑后。
梁立烜没有其他的要求了,于是她就这般和衣躺下。
她知道梁立烜在让自己模仿什么。是她新婚夜的妆扮。
新婚之夜,云雨初歇,他虽意犹未尽、甚不满足,可是观柔是时已经倦极,他不忍再多索求,只好暂且放过了她一回,体贴地取来热水和手巾为她擦拭身体。
那晚上,她理了理凌乱披散的长发,用红绸束起一缕扎在了脑后。而后梁立烜从她背后环抱住她,和他相拥而眠。
翌日观柔满身酸痛地起身时,梁立烜已经醒来了,他背靠在床头,指尖夹着她的发带末端把玩,满面餍足地看着她。
观柔在他意味深长的眼神里回味起了昨夜的交合之事,羞得从他手中抢过发带,又背过了身去不再理他。
他哈哈大笑,又去哄她。
可是那些已经是十六年前的事情了。
太遥远了。
她躺下后不久,梁立烜吹灭了殿内的烛火,也在她身边和衣躺下。
夫妻一场,恩怨数载,生死离别,今又重逢,然则只不过是一夜同床异梦罢了。
观柔维持着那个给予他无限幻想的姿势躺了一夜,而梁立烜却在后半夜真真地熟睡了下来。
他已有数年不曾体会过这种熟睡的滋味了。
有时他自己都会觉得万般的可笑。
看似得了天下,成了帝王,坐拥江山万里,实则在孤寂之时却连一夜好梦都求它不得,他也不知他自己这一生究竟忙了些什么。
他躺在榻上,身边就是那个赵女,梁立烜夜视过人,即便熄灭了殿内的烛火,他也依然可以看清赵女的样子。
她的后脑圆润饱满,发丝浓密鸦黑,柔顺地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望着那抹红绸,梁立烜情不自禁地将它握在自己的掌中。
“观柔……”
堕落一回也没什么。他和这个赵女什么都没有。
他只是想借着她的样子回想起当年往事而已。
很快,皇帝便握着这抹红绸和赵女的几缕发丝沉睡了下来。
观柔在他睡下后许久才阖上了眼睛。
殿内一片静谧,似乎一切都是那般的美好。
当朝国舅府郭家的宁国公府内,宁国夫人冯氏却是一夜无眠。
南地之人多爱书籍卷帙,不论是四书五经还是话本传奇,坊市之间都多有可见,南地人因此十分擅长版印书籍和拓印画卷纹样之事。
冯夫人虽是继室,嫁到郭家时也带了不少的嫁妆,其中大半都是书卷。这些书卷后来都被堆在冯夫人院子里的库房内,因为不是什么金银黄白之物,所以平素都没什么人放在心上,只是随意收取起来就是了。
这一夜,冯氏翻出了自己从前的一本旧书,从里面取出了一张被夹了数年的信纸。一封来自北地幽州的信件。
很多年前,郭家还是在南地的时候,郭家的姑奶奶郭顺玫嫁去了北地幽州做幽州节度使夫人。
那时候郭顺玫和她的兄长家人书信往来十分频繁。
有一次,冯夫人无意中在自己丈夫的书房里发现了这样的一张来自北地的信纸。
信中,郭顺玫说,她如今已经听取了家中父兄的建议,让丈夫梁凇和那胡女媞那格所生的孩子抱回了府中当作自己亲生的抚养。她还说,那胡女生的是双生胎,只这孩子是汉人模样,另一个……
毕竟有了孩子,她在幽州才能站稳脚跟,她表现得这般大度,也可以让梁凇对她愧疚,日后和她继续夫妻和睦。
她还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很多幽州的事情。
长信的末尾,她还一再叮嘱兄长看完后一定要赶紧烧去,此事不能留下半分的痕迹。
只是那日郭顺玫的兄长似乎有事,将这封看了一半的信草草夹在书中没有当场烧去。
冯夫人当时不知心中想了些什么,双手颤抖着就将这封信偷偷藏到了自己袖中带走,而后故意失手打翻了烛台,伪装成失火的样子,将丈夫书桌上的卷帙烧毁得一干二净。
事后郭家人也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这封信,冯夫人藏了数十年了。
那时候她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想,她想拿捏住一件郭家人的把柄,以为来日的自己换取一些利益。
没想到还真让它派上了用场。
她不想的。冯夫人心中想着,她其实根本就不想和丈夫和郭太后撕破脸,这是她们逼她的。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也不想和郭家鱼死网破。
倘或郭太后实在不识抬举、真的一点活路都不给她的女儿,她才只能把事情捅到皇帝面前。
想到女儿得知她和郑叔贤婚事时绝望的哭声,冯夫人眸中不由得溢出一丝狠辣的目光。
他要去朝会了,正在更衣束绶带。
观柔心里想着昨日见到的东月的那根发带,强压下心头的恨意,莲步依依挪到他跟前来要侍奉他穿衣,他似是一愣,可最后也并没有拒绝。
等皇帝衮服冠冕都穿戴完后,观柔才小声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妾看公主喜欢妾,想在这儿多陪着公主玩一会,陛下……”
她没有暴露出自己的慈母心肠,只是让梁立烜错认为她是为了争宠才想要讨好东月的。
待她说罢,梁立烜果真凉凉地扫了她一眼。
观柔并不气馁,又造作地殷切恳求起来:“陛下,妾身得幸侍奉陛下身边,是妾的福气。只是妾的父亲身为男子,又正当盛年,无处为陛下分忧效力,还白受着陛下赐予的郡公头衔,实在是日夜愧疚……所以……”
皇帝轻笑:“所以你想给你父亲求个官儿?”
赵观柔面前羞怯地点了个头:“妾是想为陛下分忧。”
皇帝甩了甩袖子离去,留下一句话给她:“扬州的学政似乎空缺,就让你父亲去做吧。”
在这个时代,寒门子弟想要科举入仕或是被人推荐上京城面见皇帝得到一官半职,都是离不开本地学政的作用的。
学政主要是在州郡官学中管理一些事务的,赵省荣从前虽未做过官,但是他为人精明圆滑,也足以应付下来。
这个官职虽然清闲、又没有什么肉眼可见的“变现”权力,不像是转运使们手中拿着银钱、武将们麾下有着实打实的军队,但是也算是重要、体面。
赵省荣拿了这个差儿,日后的他在赵家就真真是说一不二了。
若是赵家子弟想要读书做官,都得求他的庇护。
赵充媛大喜地谢了恩:“谢陛下恩典。”
皇帝唇边勾出一丝极轻的冷讽。
这个女子,不过尔尔罢了。
他还没对她怎么样呢。她就敢一张嘴就要这样要那样,直接将自己明码标价地卖出去。
但是这样倒也好。
俗就俗了点,蠢就蠢了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左右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个物件。
赵观柔在大中殿内磨磨蹭蹭了许久才回到瑶华殿。
赵充媛再度得幸的消息旋即又传遍了整个邺宫,不知惹得多少女子伤心垂泪,众人的心思又是如何百转千回的。
对旁人,赵观柔或许还不清楚,但是薛兰信那里她倒是清楚。
就在今日早晨朝会的时候,皇帝加封宋州刺史柴子奇为宋州、曹州两州节度使,加封义成侯,又额外赏赐了柴子奇许多荣耀和恩典,让那个沉寂了数年的胡将的名字再度出现在了众人的口中。
观柔问薛兰信是何想法。
薛兰信笑得怨毒:“他对柴子奇也不过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用。你当他是良心发现了、自知自己冤枉了他,才对他好的么?我呸!不过是做给关外的那些胡人看的!”
梁立烜本来不会无缘无故地将柴子奇放出来,薛兰信之前就隐隐觉得不安,如今还真让她敏锐地察觉到了梁立烜放过柴子奇的所谓理由。
是为了缓和和关外胡人游牧民族的关系罢了。
梁立烜立国多年,暂且先安定下来了国内的形势,让百姓专心投入生产之事,所以这些年中很多大事他都不曾抽出手来去做。
因为不能再惊动民间休养生息的和平时光。
现在多年过去了,太平盛世也初现曙光,他又是眼皮底下容不得半粒沙子的人,当然要腾出手来收拾他早就想收拾的人了。
比如那些横霸乡里的地方豪强,北地的乔家,南地的郭家。
然而历朝历代皇帝想要收拾这些地头蛇,其过程都是十分艰辛困难的,一旦触及了这些人的利益,他们甚至也不是不敢继续起来造反。
为了在收拾豪强的时候有充足的精神和时间,皇帝首先在保证在这段时间里关外的胡人不会趁机骚扰叩关,届时腹背受敌,反倒不好了。
所以他要推出柴子奇这个靶子,将柴子奇作为他和胡人缓和关系的一颗重要的棋子。
——告诉那些胡人,中原的汉人皇帝现在还不想和你们打仗,大邺王朝是想要和你们和平相处的,你们看,你们的胡人手足到我们这里来做官,大邺王朝的皇帝都不嫌弃他,待他这般好呢。
曾经幽州侯梁立烜起兵打天下的时候,他的妻子赵观柔就曾经劝他走过这步棋。
所以那时候背靠幽州的梁侯数年来都没有受到关外胡人的骚扰,让他得以有充沛的精力去打兖州的傅舜、去剿灭前齐王朝的余党。
等他利用完了柴子奇之后,旋即就将他打入大狱折磨数年。
如今他想起来再用他了,才又把他拉出来的。
那么等他第二次利用完了柴子奇,等待柴子奇的又会是什么呢?
薛兰信不敢去想。
观柔垂眸不言。
彼时她和薛兰信正在匡氏的房中看望匡妈妈的病情,匡妈妈的神智还是时好时坏,疯起来的时候十个人都能拉不住她。
很多事情,赵观柔想要徐徐图之,在万事俱备的时候再将所有的事情一起捅出来,但有时候一个人的突然出现、可以引发的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却不是她能控制的了的。
这天早上,皇帝加封了赵充媛父亲的官职,又封赏了从前的虎贲将军、长安留守柴子奇,很快就让郭家的人彻底坐不住了。
郭太后是第一个心慌意乱的人。
她在殿内来回地踱步,焦躁不安地喃喃说道:“皇帝心里还是在意那赵氏的是不是?如今的这个赵充媛,只是沾了赵氏的几分相像,皇帝就待她这般好,要什么给什么。——他怎么就放过了柴子奇了呢?他从前不是说要杀了这个人的吗?怎么就没杀呢?怎么现在还给他封了节度使、给他封了侯爵呢?你说、你说皇帝他是不是开始怀疑当年的事了?”
郭太后恐惧不安地怀疑了起来,她总觉得是皇帝知道了什么才转变了对柴子奇的态度。
但身边的柳嬷嬷却劝她千万不要这么想:“太后,您可不能在这个关口自乱了阵脚啊!”
太后的郁郁心情一连持续了数日,直到七月末的这一天,有人通传说是郭太后的娘家嫂子宁国夫人冯氏又来求见。
郭太后哪有心思见她,不耐烦地甩了甩手说不见。
免不了又是柳嬷嬷规劝她:“太后,这冯夫人都进了宫了,您不见她,岂不是要惹人议论了么?您就算没心思见她,好歹将人请进来喝杯茶吧。”
待冯夫人入内时,仍是七夕时在宫里的那副哭哭啼啼愁眉不展的神态,让郭太后本就十分恶劣的心情愈发烦躁不爽了起来。
大约是猜到冯夫人要说什么,郭太后异常不悦地抢先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你若是为了妙蕴的婚事而来,那也不必开口多言了,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儿,由不得你哭闹阻拦!”
冯夫人仍抱着最后的希望凄凄哀求:“太后,求求您……”
“好了!送客罢!”
郭太后已经冷漠地转身离去,不想再听冯夫人的哭求之声了。
“郭家如今的一切尊荣,都是我给你们带来的,若无我在这里做这个太后,你以为你凭什么这样风光的诰命在身?如今我不过是想着为妙蕴谋一门好婚事,替我尽尽心,你就这般推三阻四的,喂不熟的白眼狼……谁有知道我素日的艰辛!”
眼见事情实在是没有商讨的余地了,冯夫人眼中的光亮也尽数消散了下来。
她忽地直起了身,意味深长地对着郭太后的背影说道:“陛下是您的亲生儿子,您是帝母之身,难道也还会有烦恼么?”
郭太后像是被人临头泼上来了一盆冷水,她猛地转过了身来,死死地盯着她:“你什么意思?”
冯夫人扬起了头颅,第一次直视着郭太后的眼睛:“我和太后、和郭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不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也不想和太后撕破脸。
——我要你即刻用太后懿旨下诏,将妙蕴赐婚于我娘家的侄儿冯遂。你今日让我带着这封赐婚的懿旨出了宫,我就把你所有的秘密永世烂在腹中再也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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