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写之事,在禁宫内外、世家大族之间,本来就是一件用来惩戒人的刑罚,是极为累人的。
赵观柔不眠不休地维持着那个姿势抄了整整一夜才堪堪抄完了四遍。
等到她终于放下笔时,抬眼望去,天际已经泛白了。
她也无法再回去小睡,只能在小佛堂里等着郭太后用完早膳后过来检查。
约莫大半个时辰后,睡饱了觉的郭太后终于来了。
太后面上一贯还是那副不见真心的笑意:“赵美人抄得倒是辛苦,字迹么,也还见端正。”
观柔面色一阵煞白,头脑昏昏胀胀地几乎晕倒在她面前,她还是强撑着力气回道:“谢太后宽宥。”
太后点了点头:“你既做得不错,那吾也就不撵你出去了,你今日且还继续留在这里陪我抄抄佛经吧。”
今天又是两卷书的任务下来。
没让她休息。
赵观柔感到喉间一阵甜腻,似是有血腥气上涌。
她意识到自己该寻些出路,不能继续和郭太后耗在这里。
郭太后是会活活耗死她的。
好在,并没有让赵观柔费太多的心血时间来苦思冥想,出路就摆在了她的面前。
只是需要她自己去搏一把。
赌赢了还好;赌输了,郭太后必是留不得她了。
十日后,皇帝梁立烜携皇后郭氏来向太后请安问礼,陪太后用膳。
观柔知道这个消息,是女官米妤微告诉她的。
“我看见陛下的仪仗了。”
她小声偷偷劝观柔:“美人要不要出去向陛下和皇后请安,兴许陛下见了您,会带您离开这儿呢?”
赵美人给太后抄经书,米氏作为侍奉的人也得跟着抄。
只是十来日的功夫下来,两个人齐齐瘦了一圈,下巴都看出尖来了。
观柔朝门口瞥了眼,冷笑道:“你猜旁人会想不到我们的打算吗?”
因为梁立烜来了,为了防止让皇帝见到赵美人,郭太后今日特意没让赵观柔在小佛堂里抄书,反而将她撵回了自己的阁中老实待着,而且还特意派了两三个五大三粗的嬷嬷在门口守着,只差没拿绳子直接将她绑起来了。
米氏呐呐道:“美人,那我们今后该怎么办?真的要这般青灯古佛尼姑似的过一辈子了吗?”
观柔淡笑:“当然不了。”
她在自己的衣柜中和首饰匣子里翻找了一番,寻了身浅兰苕色的裙裳换上,又重新梳了发髻,特意用几支素雅的银钗作为装饰,而后就拉着米氏入了内室。
观柔在帕子上倒上茶水,将湿透的帕子交到米妤微手中:“捂住口鼻。保护好你自己就行了,等会不用管我。——还有,今日之事你最好烂在肚子里当作一概不知,否则,我若败了,你也无路可活。”
米妤微第一次听到这般郑重其事的话,吓得瑟瑟发抖不知如何是好。
但赵观柔冷冷一笑,而后径直点燃了房中的蜡烛,又用蜡烛去引燃屋内的床帘帐幔。
她还顺手将从昌仪宫中带来的一盒擦身子的桃花油也浇了上去,火势霎时间便蔓延了整个屋子,浓烟滚滚冒出,无数条炽热的火舌像是要吞噬房中的一切。
门外守着观柔的几个老嬷嬷们发现火势时,观柔便带着米氏向外冲去了。
几个老嬷嬷见观柔出来,第一反应竟然不是灭火,而是死死拦下她,甚至还想将她继续推回去。
“美人,您不能出去!”
观柔心下泛起一阵寒意,最终还是让她使出巧劲和米妤微两人一起避开了。
冲出来之后,她马上拉着米妤微一起向帝后、太后所在的正殿跑去,口中直唤着起火了、护太后安危等语。
梁立烜的五感素来过人。
这也是他多年领兵征战炼就出来的一身本事。
他不仅夜视过人,嗅觉也是十分敏锐的。
只有一个五感过人的武将,才可以在行军途中侦察道路上瞬息万变的种种变化。比如,此处可有炊烟之气、可有粮草、马匹粪便留下的气息,判断某一处官道小径可有旁人最近经过等等。
火舌的气息,对他来说也是十分敏感的。——因为他毕生挚爱就葬送于此。
漫天的大火,对他来说就是永无止境的噩梦。
这些年里邺宫上下再没有起过一次火,阖宫都知道陛下有多忌讳失火的事情。
各宫内监总管们私下都说,宁可自己头着地,不愿再生半点烟。
在宝庆殿内闻到火苗的气息时,梁立烜整个人都僵硬了片刻。而后心底又是剧烈的阵痛,似是有千百把利刃狠狠插入他的心肺之间,让他几乎痛不欲生。
观柔……
她去的那日,就是这样的火舌的味道。
她那时必是痛极了,可是他却在别的女人身边,没能保护好她。
第49章 龙徽元年的噩梦
似是因为有一阵风吹来,赵美人阁中冒起的火以一种堪称“扶摇直上”的架势迅速烈烈燃烧了起来,浓烟冒上去的样子看了几乎都让人觉得害怕心慌。
宫中许多年不曾再见过这样的大火了。烟火之气冒进宝庆殿的正殿时,郭太后姑侄俩的面上具是浮现起了一闪而过的慌张。
今日,本是帝后二人身为人子人媳来给皇太后请安的日子。
皇帝前不久才罚过了魏淑妃和吕婕妤,落了郭妙菱的面子,让郭妙菱很是惴惴不安的忐忑了一阵时日。她原本都以为皇帝表哥兴许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想见自己了。
没想到轮到了该给母亲请安的日子,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和自己共同踏入了宝庆殿,就像民间的普通夫妻一样,让她久冻成冰的心还是感到了一丝暖意。
她想,或许正如嬷嬷们劝她的那般,皇帝对那个赵美人也没有那般的上心,皇帝只是恼她们不该私下做主将属于皇帝的女人想要送去给外男驸马做妾。
——君王的东西,哪里是能给别的男人碰的。
也许表哥只是一时不悦,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自然而然地也会忘了这件事的。
踏入郭太后宫殿时,郭妙菱也一直仍在担心赵氏女那个贱人会不会再从哪里冒出来、在皇帝表哥面前卖弄风骚勾引他。
还好姑母郭太后思虑得比她更加周全,提前命人关住了赵氏,又派专人看守,压根就没给她出来的机会。
郭妙菱这才略略放下了一点心来。她自己选上来的那几个老实巴交的低位选侍,安排着在宫里住下之后皇帝就没有再过问过,浑然不在意的模样,想来赵氏也不会有承宠的机会的。
——表哥待在宝庆殿里的时间,素来不会超过一个时辰。而且一个月中基本上也就来那一两回。
只是一个时辰的工夫而已,她能看住赵氏不出岔子。
然而今日膳桌上,皇帝屡屡问出的话都让郭太后很是不安。
宫娥们新上了两道菜,皇帝夹了一块尝过之后就放下了筷子,状似无意地和太后闲聊道:“这菜式很有昔年在幽州时的味道了。孤这些时日总是回想起从前在幽州的事情。——母亲,不知当年在幽州幼年照顾儿子的那些人里,可有从外聘来的胡人侍从?”
郭太后面色微变,又被她极快地掩饰了下去,但那一闪而过的失态还是被梁立烜捕捉到了。他默默将这些压在了心底。
“好好的,皇帝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些事情了?”
郭太后并没有一开始就正面回答皇帝的问题。
梁立烜神色平静:“儿子前些天的晚上做了个梦,梦中忆起襁褓时事,似见一蓝眸胡女在贴身照顾儿子,口中还轻声吟唱哄劝幼儿入眠的摇篮曲,想她从前必是照顾过儿子。——她还在不在?若是还在的话,儿子也想依着帝王乳母的规制好生将养她晚年,母亲以为呢?”
郭太后手指在袖中猛然颤了颤,心头想到几十年前的旧事种种,于是又涌起恨意来,只装作平静地回了皇帝说:“皇帝政务劳累,想必是夜间没睡好,才做起了这些无根由的梦来。
——我们故幽州节度使府中何时聘用过半个胡人?难不成幽州没有汉人了吗?你父亲在时,只怕杀胡人还杀不过来呢!你是母亲亲手照顾大的,我千辛万苦生下你来,怎么会放心让胡蛮之人来照顾你?”
梁立烜淡淡一笑:“如此么?”
郭太后怕他心中不信,侧首看了看身边的柳嬷嬷,柳嬷嬷是郭太后身边用了几十年的旧人,地位很高,当年郭太后还未出嫁、在南地郭家娘家时,柳氏就是跟着她的婢女,所以几十年来柳氏知道的事情也是不少的。
“柳嬷嬷,你说,从前可在我们节度使府里见过什么胡女来?”
柳氏恭敬地给皇帝福了福身行礼,然后回话道:“回太后、陛下:我们从前府里确实是不见胡人踪影的。陛下幼年时,除了太后娘娘亲自照料您,就是奴婢们这些太后亲自挑选的汉家婢子伺候,这是绝无差错的。”
连皇后郭妙菱也插了句嘴:“陛下好生的如何做起这些梦来?俗话说好睡无梦,可是近来处理国事政务实在劳累了?还是身边伺候的奴才们不尽心?陛下虽勤政为民,可还是保重自己的身子要紧啊。”
见她们都长了一张嘴,皇帝也就不想再多问些什么了。
郭太后姑侄俩才暗暗松懈了一口气,将这个话题给搪塞了过去。
没成想皇帝虽不再追问那个胡女的事情了,可是话锋一转,又提到了赵氏女来。“赵美人在母亲这里侍奉了十来日,可还算尽心么?”
郭太后慈祥地道:“她呀,是个好孩子,得我的心意。虽说年轻孩子难免粗粗笨笨又爱偷懒,不愿做些什么事情,可我又不是那等凶狠的婆母,亦非真的叫她来伺候我衣食起居的。她来陪着我,我也好吃好喝供着她,她近来也就不怎么抱怨了。”
听到太后说的话,郭妙菱得意地勾唇笑了笑。
太后这话说得很有技巧,一面说她有多么的喜欢赵美人、说赵美人是怎样的得她的心意;另一面她却不愿意给赵女说半句的好话,反而旁敲侧击地和皇帝告起状来说赵美人的品行不端,偷奸耍滑又脾气大。
总之,就是赵美人确实不咋地,但是想把赵美人从她这里带走,没门。
这就算是在皇帝面前彻底摧毁了赵氏女的形象,让皇帝潜意识里厌烦了她。
闻言,皇帝还有些惊讶地挑了下眉:“赵美人竟这般不安分?母亲还惯着她?”
郭妙菱连忙说:“年轻女孩儿,这样也是难免的。想来给母后好生调教着,想来不用多少时日,她也就知道改了,陛下何必现在就生她的气呢。”
听说郭太后待那个赵女还算不错,梁立烜嗯了声,遂也不再提了。
——其实,这些时日以来,他心中眼前总是无数次地闪过赵氏女的那张脸、那双含泪的眼睛。
他总是觉得她很像他的妻子观柔,观柔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就是这般的明媚又有生气,就是这般的鲜艳动人。
说她一句艳冠南国、色绝北地,实在是没有半分掺假的。
但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他也从未想过这个世上还会出现一个和她如此相像的人。那个南地赵女的出现,不仅让他想到了自己的妻子赵观柔,更重要的是让他想到了观柔十七八岁初嫁他时候的事。
让他清清楚楚地想到了他得到了赵观柔之后,他没如同承诺中所言的让她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反而在数年的婚姻中一点一滴地耗尽了她所有的生气,让她最后那样枯萎地死去。
明明当年那样娇妍动人、初初绽放的一朵在枝头娉婷独立的自在娇花,为何被他采摘下来之后,就像失去了养分一样很快便凋谢了下来?
为什么?
还未待梁立烜静下心来,殿外忽然传来了一股浓烟燃烧的气味。
梁立烜蓦然睁开了眼睛。
他猛然从椅子上起了身,殿外一边传来了各处奴才宫娥们走动招呼着灭火的声音,一边又传来了那个赵美人的声音:“太后!太后!失火了、快护驾护太后安危!”
赵观柔带着米氏来到帝后太后用膳的正殿时,殿外守着的几个婢子还想拦她,但观柔这次没再硬闯,一副羸弱无力的娇柔姿态便跪伏在了地上:“妾身无碍,求几位姑姑快去禀告太后一声,一定要护好太后陛下啊!”
梁立烜大步走出殿外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狼狈不堪的赵美人。
龙徽元年正月的种种往事再度灌入他脑海中,逼他清清楚楚地回想起来。他的瞳孔忽地下意识地扩散了一些,心痛之感越发无法压抑,几乎让他整个人痛到窒息。
皇帝眸中恍惚,无法自控地俯身就将赵美人温柔地搂在了怀中,声声安抚:“观柔……别怕,别怕,我在。观柔,我在,我救你出去……我会护好你的。”
赵观柔温顺地伏在他怀中,皙白的双手攀附在他臂膀上,吓得瑟瑟发抖,不再说话,只是低低地抽泣着。“好大的火,烧得我好痛,我好怕……”
见到梁立烜的反应时,赵观柔就知道自己这一步的算计算对了。
她今日精心打扮过,多穿的衣裳、佩戴的发饰,其实就是龙徽元年正月十五日的夜里,梁立烜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的模样。
梁立烜果然上当了。
他想起了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她、而后又亲手逼死她的事情。
观柔唇边溢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第50章 晋赵美人的位份。【章末附后宫位份表】
紧跟在皇帝身后连忙赶出来的皇后郭妙菱见到这一幕时,眼眸中不由自主地泛起了浓浓的酸涩之意。
她咬紧了牙关,心都恨到了几乎滴血,又似从头顶被人泼了一盆冰水,让她几乎站都站不稳了。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赵女还是跑到了表哥面前来了?
为什么表哥会这般在意地将她抱在怀里?
这些年里,即便表哥时常招幸薛贵妃,又随手临幸过几位宫人生下了其他的皇子皇女,可是在人前她从未见过表哥触碰过哪个女人、和谁多说了一句话。
哪怕他只是碰过哪个宫妃的一片衣角,她都不曾看到过。
但是这个赵女是个意外。
上次永章殿殿选时,表哥就伸手碰过她的下巴一次,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他又将她抱在怀里。
照皇帝这样对她的宠爱程度,让她侍寝承宠,几乎已经摆在眼面前能看到了。
日后赵女再生下皇嗣,也不过是指日可待之事罢了。
谢氏她们宫人出身,也是艰难生下皇嗣才被得封美人,可是赵女一入宫,连侍寝都还没有,皇帝表哥就封了她美人之位,已经算是很不低的位份了,可见对她很不一样。
她要是再往上爬,焉知她能爬到哪一步?
郭妙菱如何能不恨?
她难忍悲切地唤了皇帝一声:“陛下!”
而梁立烜反倒一副根本没听到的样子,将赵观柔打横抱起,径自带着她离开了宝庆殿。
是亲手将她抱走的。
米妤微低着头觑了觑,见形势不对,很识相地跟在赵美人后面一齐走了。
宝庆殿内乱成一团,宫娥内监们齐齐打水来忙着救火,郭妙菱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皇帝抱着别的女人离开的背影,郭太后被今日的一出变故气到不行,捂着胸口骂了半天。
“这、这胡妖生的贱种,真是白枉我辛辛苦苦养育了他一场!你说、你们说,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情,屋里起了火,做儿子的抱着妾室就走了,连问都没有过问他老娘一句?这是哪来的不孝子!”
“早知我后头还会生养,还能生养了我亲生的儿子臻儿,我当日宁死也不会将这杂胡抱到自己膝下来养的,还委屈的我的臻儿成了嫡次子,承袭不了高皇帝的大业!”
柳嬷嬷连忙倒了茶来给太后顺着心口:“太后这话快别说了,宫里人多眼杂,隔墙有耳啊!”
其实赵美人起火的偏殿离郭太后所居的正殿还是颇有一段距离的,而且这么多宫人去救火,压根不会伤到郭太后什么。
半晌后,郭太后才渐渐平息了自己的怒意,冷哼了一声问道:“方才皇帝是抱着赵美人离开的?”
柳嬷嬷答是,“赵美人好不容易从火里逃出来,那副模样弱不禁风的,瞧着是又可怜又惹男人心疼,还口口声声直唤人来护着太后呢,陛下见了……难免心起怜惜之意。”
郭太后摆了摆手,将站在殿外如石像一般呆滞的皇后郭妙菱给喊了进来。
“罢了罢了,这些莺莺燕燕的事儿,从此以后吾也管不了你们了。那赵氏命里就有承宠的运数,料想旁人拦也拦不住她,你从今往后自己想法子去吧。”
对于郭太后来说,赵女究竟能不能得宠,能不能侍奉在皇帝的身边,对她来说关系并没有那么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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