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姑娘的外祖父当年记录过这样一个有趣的官司。
当时卖人的人牙子说,这姑娘虽有胡人种,五官和汉人女子是不大一样,可是若不仔细看,现在都不大看出来了,再和汉人通婚几代,谁还能看出她的胡人特征?
那家人家中穷,想着也对,来日这女人生了孙子,还不是我老某家男人的种吗,也不该随胡人,当随自家儿子才是!
于是就娶了杂胡女,生了一子,名唤狗儿。
如这户人家所愿,他们家的长孙狗儿果真生得更像汉人,黑眸剑眉,外人不知道内情的,谁都不知道他娘竟然是个杂胡。
几年之后,这家人时来运转,略起了家,嫌弃杂胡女做媳妇不好看,便给了些银钱与胡女,将她休弃了,另娶了好人家的汉女为儿媳,又生了好几个儿子,名叫兴邦、定邦、忠嗣、显宗……云云,家大业大,开枝散叶。
长孙狗儿呢,虽然其母被休弃,可是他到底是长孙,父亲祖母都还是疼爱他的,也给他娶了个本地小乡贤的女儿为妻。
乡贤家世清白,他家自然是代代汉人了。
可是谁料一朝天有不测,狗儿媳妇正怀着肚子,狗儿却不慎落水死了。
狗儿家里开了家族会议,商议道,只待他媳妇这个遗腹子生下来,看看男女来分家产。
若是女儿,就给备齐日后女儿的嫁妆,他们只管狗儿媳妇母女俩的吃喝,因女儿是外嫁女,日后别的财产狗儿媳妇别想沾边拿。
若是男儿,就将原属于狗儿的那份家业拿与其子,让狗儿媳妇母子下半辈子有个依托就是了,但拿了这份家产,从此狗儿媳妇母子俩和家族里不再有什么干系,族里也不再额外管他们母子的吃喝。
可想而知,狗儿后娘养的几个儿子兴邦定邦们,自然是日日拜高香求这个大嫂子生下个女儿来就好了。
但狗儿媳妇偏偏在几个月后生了个儿子。
媳妇娘家于是挺直腰杆上门,要求他们家按照男子的份例快些分家产与这个长房长孙。
但是兴邦定邦仍是不同意,而且理直气壮地将狗儿媳妇告到了官中,说她是个失贞不洁的荡妇,按例应该将她沉塘处死的。
媳妇娘家气得要死,忙问他们凭什么敢如此猖狂!
“为什么?他媳妇不是都生了儿子么?为何还不分家产?”
连听故事的赵观柔也忍不住追问道。
米妤微笑了笑,故作玄虚道:“因为他媳妇生的遗腹子,一睁眼,竟然是双蓝眼睛!”
观柔道:“蓝眼睛也是他的儿子呀,这蓝眼睛——”
孩子的这蓝眼睛也就成了狗儿媳妇不贞的罪证。
狗儿几个同父异母的兄弟们卯足了劲想要治死这个嫂子,就怕这个嫂子来分他们的家产。
媳妇百口莫辩,如何也不知道自己十月怀胎、辛苦生下的孩子,怎得竟然不像他们汉人!竟然是个胡种!
小叔子们诬陷她偷了人,还阴阳怪气地夸她有本事,一偷就偷了个胡种,可是当时兖州那里分明几乎没有胡人,这媳妇哪里去偷的这个人!
就在这小媳妇被衙门收了监问罪的时候,媳妇娘家当然不会坐视不管了,——女儿被治了偷人的罪,说出去丢的也是他们全家的脸。
这乡贤乡绅还是委实有些本事的,忙前忙后数月,竟然真让他们查出了东西。
第45章 疑案——下
开堂那日,媳妇娘家找来了几十年前的那个人牙子——那人牙子如今已是牙都快掉光了,满头花白。
他们从人牙子那里拿出来了一张凭证字据,证明女婿狗儿的亲娘,分明是他们家里买来的杂胡女,杂胡女身上就带着胡种,这外孙分明是遗传了他祖母才是!
这娘家遂力证自家的闺女,嫁到人家去做媳妇后没有偷人做不干净的事情。
这话说的倒是新奇!
须知在那个年代,百姓们提起“遗传”之说,也只有一句话——“这带把的是我老某家的种,像他爹”,除此之外,他们根本就不会去考虑其他太多的东西。
媳妇娘家所说的外孙遗传了祖母之说,在当时还是很新奇的。
乡贤娘家的本事很大,不仅绝地反击地找出了狗儿家里隐藏了几十年的过往旧事,甚至还连狗儿亲娘、那个杂胡女的母亲也找到了。
根据人牙子的字据,狗儿的亲外祖母——那个被休弃杂胡女的生母,是一个被胡商卖到中原的蓝眸舞女,在中原同人生下了这个杂胡女,因为杂胡女的父亲不认她,后来胡人舞女又病死了,所以杂胡女才被人卖了。
所以这个蓝眸男婴,实际遗传的是自己父亲的外祖母了。
说到这里,将故事发展讲得一波三折的米妤微连连拍手:
“这在兖州还是头一例,我外祖父当时都被惊了许久!”
观柔声音微颤、呼吸十分急促地问她:“那后来呢?他们还了狗儿媳妇的清白吗?他们信吗?”
米妤微道:“其实开始好些人还是不大信的,可是那狗儿家中上下所有人都能作证,自嫁过来之后,狗儿媳妇从未踏出过院门一天,明明谁都知道她不曾偷人。而且当时兖州方圆百里内也找不到一个胡人,所以当时的百姓虽从未听说过狗儿媳妇娘家给出的这个说法,但也没有旁话可说了。”
加上乡贤乡绅本就有势力,再动用自己的人脉宣传一番,大家也就信了。
最后官府的状书上,判狗儿媳妇无罪,不曾犯不贞之罪,媳妇所生的蓝眸男婴确实是狗儿家的男丁,千真万确,赖不了。
但是最后狗儿的家产却仍然没有分给这孩子。
观柔追问:“这又是为何?”
米妤微道:“我外祖说,当时中原正和胡人打仗,打得不可开交,恨胡人恨得紧,当时的人自然不会将中原的地产分给胡人的种了。”
这一点,即便是狗儿媳妇的娘家也无法再辩驳,所以最后狗儿媳妇孤儿寡母俩,还是很悲惨地过了一辈子。
因此,米妤微的外祖父从兖州回到宋州之后,常常将这件事说给家里人听。
当然了,那时代人的思想难免会保守泥古不化,米妤微外祖父讲这个故事,并不是因为同情狗儿媳妇母子,他是这么说的:“可见我中原天下滔滔,确确实实不该混进这些胡种来,几代过后还能生出胡种的孩子,可不是害人不浅么!做人、做男人,再穷也不该混淆了血脉,娶了杂胡种进来,脏了自家的血!”
米妤微说罢已极困极,一边拉着自己的被子一边说道:“所以我说,那个宋州新来的柴刺史,兴许父母都是汉人,是祖上有胡人血脉也不一定呢。”
赵观柔心下大震。是啊,她从未问过柴子奇的父母是谁,他父母可是双方都是胡人。
她咬紧牙关才没有在这时候哭出声来,反而硬牙着用一种尽量平和的语气问米妤微:“那这桩官司,你外祖父既然是当时的书录,可曾留得这些案宗还在?”
米妤微有些困惑:“赵姐姐你问这个做什么?那还是我外祖父年轻时候的案子。我与你数一数……我外祖今年七十又六,这还是他二十六岁时候做书录的事情,已经正正好好五十年了!何况那还是在兖州、又是前朝的事情,加之后来傅舜克兖州,不知放了多少火、杀了多少人,这些几十年前的卷宗,别说卷宗了,就连衙门都被烧了不知多少个,上哪找?”
观柔微叹:“那——那那个狗儿媳妇母子俩,那乡贤一家,是不是也都找不到了?”
“这是自然了。”
米妤微道:“只怕傅舜屠城的时候都被他杀光了。就算没杀,五十年过去了,当年的人也死得差不多了。——怎么了赵姐姐,你对这事感兴趣吗?”
赵观柔道:“我是觉得新奇,说不定还能编个话本子。”
米姑娘笑道:“赵姐姐,你也觉得我外祖父说故事说得精彩对不对?我与你说,若是我闺阁中与你认识,必要天天领着你来我家听我外祖说故事的。唉,只可惜我外祖虽还在世,已经快八十的人了,这辈子也来不了洛阳、再见我一眼。”
观柔静静地仰躺在丝被上,满面泪光,哭到几乎哽咽。
原是这样!原是这样!
那她女儿的眸色有异,会不会也是这个缘故!
女儿出生后,她甚至还怀疑过是不是有人为了嫁祸于她,偷偷将她亲生的孩子给掉包了。
可是自那日昌仪宫牡丹园中见到了她的女儿,她的东月分明和她那般的相像,绝不可能是掉包,一定是她亲生的。
可是为什么女儿会有一双那样的眼睛?
这个问题赵观柔思索了许久许久。
没想到今日却是在米妤微这里得到了一个相似的答案。
可是……她父亲赵偃、母亲杨拂樱,梁立烜的父亲梁凇、母亲郭太后,女儿的祖父那一辈有四个亲人,究竟是从谁那里传下来的胡人血脉?
赵偃是幽州武将出身,祖父母谱系皆可考证,倘或赵偃是胡人血脉,在当时的幽州,梁凇绝对不可能放心任用这样一个人的。
母亲杨拂樱……杨家的家世不算大,祖上几代都在幽州的仙和坊里生活,邻里邻居的将杨家的一切都看在眼里,杨家也没有纳妾之说,子孙也不多,每一代都是两三个儿女,都是正妻所生。杨家也不可能和胡人有来往。杨拂樱的父亲还是教书先生,教书先生一般古板泥古,也不会和胡女有什么纠纷。
至于梁凇,更不用说了,作为幽州的主公,他的身世代代可考,生养他的父母祖父母也是幽州几代百姓都见过的。
郭太后?
似乎更不可能。
郭太后出身南地,幽州这种北方边疆地区,胡人来往的多,会出现胡汉混血的情况也不算罕见,南地那里远离边疆,几乎根本见不到胡人,郭家也是南地世家,是不可能娶不起媳妇娶胡女为妻的,就连和胡人胡女有什么纠葛,也是被家族深深忌讳的事情。
所以那又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难道是自己祖母、外祖母她们的上一辈有差错?
观柔想得头痛欲裂。
那边的米妤微在睡前和她说了最后一句话:“不过,若是遇见那些很奇特的案宗,我外祖也会亲手抄录或是拓印一份下来私藏。兴许在他书房里会存一份留着呢,我倒是才想起来。”
第46章 皇帝梦见了她。
翌日晨起时,赵观柔和米姑娘两个人四只黑眼圈,看上去一对难主难仆的、简直如出一辙憔悴。
米姑娘单纯是因为昨夜话说多了、觉睡少了,身体没休息好。
而赵观柔则是被满腹的心事折磨所致。
好在阁中还备着些脂粉膏子,细细涂抹一番后,倒也差不多将容色的枯槁遮掩了下来。
这个点,天蒙蒙亮,郭太后也还未睡醒,但观柔带着米氏已经虔诚地跪在了太后礼佛的小佛堂里开始诵经敲木鱼做祷。
只是一想到她的女儿,观柔的心便砰砰跳个不停,怎么也无法安定下来。
女儿、女儿……和女儿有关的一切,都牵扯着一个母亲的肚肠心肺,让她几度想要落泪哭泣。
约莫大半个时辰后,郭太后才在几个老嬷嬷的簇拥下缓步来到。
见赵美人和米氏女官如此听话懂事地早早过来候着了,郭太后面上还是很慈祥地夸了两句:“好孩子,有心了。你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儿,有几个是能静得下心来的,难为你们能平心静气陪着我拜拜神佛,甚是难得。”
观柔和米氏连连惶恐地叩首谢太后夸奖。
太后微微一笑,不再说话了。
但是赵观柔很快就会发现,在郭太后身边的日子根本没有那么好过。
郭太后给佛堂里镀了金身的佛像上了两柱香,略跪坐了片刻就走了,临走前还给赵观柔和米氏布置了任务,说道:“这两卷静心经,你们闲着无事,今日且先抄上两遍过来,晚间时候吾要亲手焚烧祭拜佛祖的。”
观柔和米氏遂应下。
而后,她们这一整天都在没完没了地抄写经书,就连午膳都只是匆匆吃了两口就放下。
终于等到晚上郭太后再度踏入佛堂的前一刻,赵观柔和米氏才慌慌张张地放下了手中的纸笔,终于抄完了一人两遍的静心经。
她们两人的双臂双手甚至连脊背腰肢都在酸痛地发着颤。
郭太后雍容来到,捡起观柔所抄的经书细细看了几遍,还是那般慈祥地笑着点头:“不错,笔头是比我这老太太要快上不少。”
随后,她就在佛像前一张张地将观柔和米氏所抄的佛经丢进火盆里烧成了一堆灰烬,完成了她今日的礼佛仪式。
观柔注意到,郭太后在看她们抄写的经文的时候,其实对于米妤微所抄的只是粗略检查一下字迹是否公正得体就放下了;而对于自己写的,郭太后举着它在烛火下细细看了许久许久。
她心中猜到郭太后在看什么。大约和梁立烜一样,她在看自己的字迹究竟像不像从前的赵夫人。
不过她大抵是看不出来的,赵观柔精心练过的笔迹,既然能够骗过梁立烜,那么再骗过郭太后也不是什么难事。
即便今日郭太后给她们的任务十分繁重,大约就是想让赵观柔没有装的机会,只能飞快地写下去,可是赵观柔也没有丝毫的露陷。
果不其然,郭太后仔细看了许久也没看出什么不对劲来,她回眸瞥了观柔一眼,见跪在地上的那个赵美人似乎亦没有什么异样,便在心里越发放下了警惕之心来。
虽说抄了一天的静心经,可是观柔的心并没有丝毫的平静。终于被郭太后放回阁中休息后,她和米氏两人都没说一句话,彼此十分默契地快速梳洗后就睡下了。
而另一边,大中殿内的梁立烜,他是知道赵观柔被郭太后带走的事情的。
昨夜,他做了一个梦。
那是自赵观柔去世数年以来,他头一次在梦中见到自己的结发妻子。
但是梦到的……并不是什么好令人启齿的画面。
被他带回宫时,他同那个南地的赵女同乘了一辆马车。当时,那赵女十分恭敬温顺地跪在他脚边,看上去十分无害,所以梁立烜也就没有管她。
可是后来,那个赵女跪在马车里仰视着他,以手攥着他的袍摆时,面对那张几乎与赵观柔一模一样的脸,梁立烜在那一刻心是慌了的。
他想起了赵观柔。
曾经,赵观柔就曾在这样的地点、用这样的姿势看过他。
就在他们一起去兖州见傅舜的路上。
幽州侯纵马在前领道,梁侯妻赵夫人自然是乘坐舒适宽敞的马车。
一路车马劳顿,赵观柔心疼他、偶尔也会要他坐一会马车陪陪她。
那正是他们最最情浓意合的时候,又是年轻夫妻、青梅竹马,待在一起,若说不会做点什么,也是不大可能的。
梁立烜那时正是年轻力壮血气方刚的时候,几乎每日都要缠着她同房合|欢。
有一日在马车上,他们交|欢|后,观柔便是那般有气无力、浑身泛着浅浅一层粉色地跪趴在地上望着他。
不过那时正是冬日里,马车的地上自是铺着梁立烜亲手所猎的厚厚一层狐裘,并不至于冻着硌着了她。
她长长的浓密鸦发凌乱地披散在雪白纤瘦的美背上,有好几缕发丝被情热中的汗水沾粘在脸颊和锁骨上,说不出的柔弱妩媚。
观柔费力合拢交叠着双腿伏在狐裘地毯上,纤长白腻的一双腿,犹如被捞上岸的人鱼尾巴般优美。
他轻笑着垂眸看她:“娇娇,这就不成了?”
观柔一听他这话,以为他是还想再弄自己,吓得连连攥着他的袍摆撒娇说不成了。
可惜……
可惜这样好的时光,自兖州一去之后,便开始慢慢动摇消散了。
观柔执意要带回那个胡人时,梁立烜心中便不大舒服。
作为一个男人的虚荣心来说,他确实是见不得自己的妻子夸赞另一个男人,说他看上去是个可用之才云云。
他不喜欢她眼里有别的男人。
会让他想杀人。
观柔是他看着长大的,从她还小的时候来到幽州节度使府,郭太后一门心思扑在幼子梁臻身上,对他们都不怎么在意,于是观柔便是他自己亲自照顾着带大的。
他们青梅竹马。她是他一手浇灌、精心养大的娇贵牡丹,她不该全心全意地只仰慕着他一个人、眼中再也容不得其他男人的身影进来么?
为什么她要对一个下贱的胡人男子那般上心?
但观柔那时也有声声同他解释一定要他留下柴子奇的原因。
其一,柴子奇和薛兰信他们这些人,都是傅舜在兖州屠城时侥幸逃生之人。傅舜治军无方,纵容手下兵士在攻城之后就烧杀抢掠,其实是很不得人心的。梁侯夫妻来兖州一趟,若是可以多救些人回去,让四方百姓都会感念梁侯的恩德,也算是给他“履历”上添光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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