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话,东月并没有听得太清楚,她不知道梁立烜对韩千年吩咐了一句:
“去昌仪宫将她带过来。”
不久后有臣下为了政事求见皇帝,梁立烜去了大中殿外帝王与臣下议政的紫宸殿,东月偷偷从榻上爬了起来,踮着脚走到了父亲的书桌前。
她费力爬上父亲的龙椅,将桌案上那个女子的画像藏进了自己的怀中,而后怀揣着这个独属于孩童心性的甜美秘密,飞似的回到了自己的长乐阁。
东月没要伺候的婢子来侍奉,将她们都撵了出去,自己研了墨,开始临摹起了画像上的女子。
爹爹说,她很像东月的阿娘。
她就是爹爹的妻子么?
她生得真美,真温柔。
东月心想,她是爱她的,爱自己的母亲。
她想留下母亲的一张画像,让画像代替那个从未出现过的母亲陪伴自己。
梁立烜回到大中殿时,是两个时辰之后。在薛兰信的帮助下,东月已经十分顺利地临摹完了那张赵观柔的画像,偷偷将自己偷来的那张纸还回了梁立烜的书桌上。
因为薛兰信来陪伴东月用晚膳,所以梁立烜今夜就没去找东月。
薛兰信知道,他是在避嫌,避免了和她坐在一张桌上用膳、所谓“相濡以沫”的亲密之事。
赵观柔生前的事情,她不知道;可是赵夫人死后,梁立烜的确没再碰过其他任何一个女人。更不用轻易提和其他女人坐在一张桌上吃饭的事情了。
只不过,因为她是伺候过赵夫人的女医,是与赵夫人交好的密友,是当年赵夫人产下异眸女婴时,愿意以死明志以证赵夫人清白的人
——所以梁立烜信任她几分,在明面上给了她贵妃的位份,将她纳入宫中,准许她陪伴赵夫人的女儿,被赵夫人的女儿称呼一声“兰姨”。
外人以为薛贵妃受尽恩宠,夜夜承受帝王雨露恩泽,实际上这些年薛兰信真正面对面和梁立烜说过话的次数,两只手都数得过来。
陪东月用完膳后,薛兰信给她读了个话本故事,但是东月今晚不大想听了,反而缠着薛兰信讲她母亲的事情。
薛兰信略说了点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后便在长乐阁里带着东月睡下了。
至始至终,邺帝梁立烜没来看她一眼。只是让她过来陪伴东月、弥补东月成长过程中所缺失的那个女性长辈的角色而已。
但是外人并不知晓。
明日,满宫里依然会传着说,薛贵妃昨夜侍寝了。
他们并不知道她是如何“侍寝”的,更不会知道梁立烜膝下的那些所谓皇子皇女又究竟是怎么来的。
因为听东月说到了柴子奇的事情,薛兰信这晚上彻夜无眠,心中七上八下不停。
梁立烜找来这个女子的画像,提到了赵观柔,又提到了柴子奇,薛兰信想也知道绝对不是什么好话,只怕是又要往柴子奇头上扣黑锅。
但是她同时也知道,虽然赵夫人自己贞洁无瑕;可是柴子奇的心,委实算不上清白。
五年前,赵夫人生产后……梁立烜勃然大怒,立时就将还穿着甲胄守卫在长安的虎贲将军柴子奇绑了起来卸甲投入大牢,又立刻软禁了赵夫人。
跟随赵夫人多年的薛兰信是第一个上去求情的。
她当即手持自己父母兄长的牌位向梁立烜起誓:“臣薛兰信亲眼所见,夫人并无不贞,小女郎一定是君侯亲生女儿,倘或臣有半句不实,臣愿意即刻被陛下投入军中为营妓,永生永世不得出!臣以父母兄长在天之灵向君侯保证,若是夫人真的不贞,薛兰信全族永生永世六道轮回皆入畜牲之道!求君侯三思,夫人才刚生产,正是女子最虚弱的时候……”
梁立烜扫了她一眼,语气凛冽:“呵,那你敢不敢再跟本王起个誓,说柴子奇对你的夫人也的确没有半点不轨之心?”
薛兰信愣住了。
便是她这片刻的愣住,让梁立烜怒意更甚。
“谁都知道他柴子奇眼巴巴盯着本王的女人,独本王一个人还被蒙在鼓中当着活王八!”
薛兰信睡不好,宝庆殿的郭太后也十分失望。
“我还当那个柴子奇早就被他弄死了呢。他倒怎么发了善心,把这奸夫放了出来,还给他去当什么宋州刺史。”
五年前,就在幽州侯梁立烜大业已成,正论功行赏封王封侯的时候,助他成帝王之业的第一大功臣、他的元配赵夫人没有得到任何的追封,无声无息地死在了一场烧得热烈的大火中。
而素有他麾下第一猛将之称的柴子奇柴大将军,也莫名其妙销声匿迹了。
当时幽州侯给出的解释是柴将军旧疾复发,养伤去了。
现在他又把几乎遗忘在了众人大脑中的柴子奇放了出来,给出的理由则是柴子奇的伤好了。
但是郭太后很是失望。
她以为赵观柔的孩子和柴子奇应该早就被梁立烜盛怒之下极刑处死了。
怎么还活着!
身边的老嬷嬷柳氏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立在郭太后身边。
郭太后给面前的佛像上了一炷香,她的面容在散发着昏黄金光的佛像前显得格外雍容,说出的话反倒让人心透骨寒凉:
“我还等着媞那格留下的那些孽种们,父子相杀,兄弟相残呢。好戏,好戏啊。”
“你说,梁凇和媞那格在阴曹地府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们之间手足相残,孙女又被父亲杀掉,他们会是怎样的心情?”
大约这出戏实在是过分精彩,郭太后想着想着,忽然仰头大笑起来,疯癫似的拍手称快,毫无方才的雍容典雅气度。
“痛快啊!痛快!杀吧、杀吧、为什么不杀呢?他们都互相杀绝了,我亲生的臻儿才能承袭我夫君的江山大业啊!”
赵观柔并没有想到,自己会那么快就见到了梁立烜。
至少,比她想象中要快得多。
第23章 夫妻对面不相识。
时值夏日,皇帝的大中殿内每间宫殿内都放着数盏盛满了冰块的冰鉴,丝丝地散发着令人舒适的凉意。
赵观柔在大中殿的一间偏殿中醒来时,陪她女儿东月用完早膳的薛兰信也才刚刚离开。
观柔的意识迷迷糊糊中开始回笼,只觉得身下一片坚硬冰冷,而昨夜自己睡下时,明明枕着的是柔软的绣枕。
脑海中有片刻的晕眩阵痛,观柔在混沌中狠下心来咬了咬自己的舌尖,鲜血的味道让她猛然清醒了过来。
她以手撑着地面让自己爬了起来,抬眼望去时,发觉自己方才正躺在一间装饰极为内敛清朴的奢华宫殿内——这宫殿内的许多规制早就超越了一般的王侯公卿可以使用的范围了。
她暂且还不明白从她昨夜在昌仪宫的永章殿内睡下到现在醒来的这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
身上穿着的却是昨夜睡前时所着的寝衣。不过还好,衣服看上去是完好的,并没有被别人碰过。
未知的恐惧感让赵观柔心跳如雷,脑中不断盘算着自己是为什么好端端地在睡梦中被人弄来了这个地方,又开始思索着逃离的方法。
观柔拢了拢自己的衣领,还不等她想出下一步的反应,身后的殿门忽然吱呀一声地开了。
方才她是背对着殿门的,所以并没有第一时间看到来人是谁。
她咬了咬牙准备回头,身后之人却先她一步开了口。
“观柔……”
“是你么?是你回来我身边了?”
那个人的气息猛然靠近她,而后将她一把死死搂在了怀中,力气之大,让赵观柔根本就无法挣脱。
“观柔,别再离开我了好不好?”——我不能没有你。可惜这道理他明白得太迟了。
梁立烜!
这是梁立烜的声音。
她太熟悉这个人了。可是梁立烜现在为什么会来见她?难道是自己那日在牡丹园中偷偷看到他和东月的事情,被他发现了?
观柔强迫自己在这样的突发情况中找回理智,她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她不再是出身北地的赵氏女君、幽州侯夫人,她只是南地而来的一个小小秀女,是没有多少接触过外男的闺阁女子,她不应该有那样多的见识,也不应该有赵女君该有的临危不乱、从容自若。
她现在应该表现得像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正常少女。
于是赵观柔惊呼了声,开始手脚并用地挣扎了起来,还故意装作一副恶狠狠的模样训斥他:“你是谁!你岂敢动我?我是江都来的秀女,是天子陛下的女人,你敢碰我,就不怕陛下诛你九族吗!”
梁立烜随后似乎被她这话唤回了些许神智,猛然一把推开了她,然后又扣着她的肩膀将她翻了个身,让她面对着自己。
他死死地盯着赵观柔的脸,让赵观柔猝不及防地和他四目相对。
这也是自龙徽元年正月那日的分别之后,他们时隔数年的第一次两两相望。
五年多的岁月里,他看上去真的沧桑了不少,发间也有了些许银霜,就连他的那双眼睛,也隐隐透露着疲倦的意思。
当年赵观柔还在他身边做他妻子的时候,梁立烜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神色。
他似乎永远都是那般不知疲倦,永远精力充沛,就算是在外面行军赶路三天三夜不合眼休息也依然丝毫不影响他的斗志。
然,好歹做了这么多年的帝王,虽然沧桑之意难掩,可是身上极重的威严压迫之意,还是很容易就将人压住的。
观柔察觉他身上有很重的酒气,大约是喝多了酒,神智不清,所以迷迷糊糊之间将自己当成了从前的那个赵观柔了。
“观柔。”
他还是这般唤她,眼神中近乎有些痴迷眷恋地望着她。
这样的眼神,像极了当年他刚将她娶回来,夫妻浓情蜜意的时候。
可惜这段婚姻的最后那几年里,因为夫妻关系的疏远,因为那一个又一个美丽鲜活的女人被他娶回家中,他渐渐也开始厌倦了她,便很少再这样深情款款地看着她了。
赵观柔心中不为所动,拼命甩开了他的手,仍是大声道:“你是谁,为什么将我带到这里来?我是江都来的秀女,是陛下、陛下的女人,你凭什么敢这样对我?”
尖声厉气,眸中尽是未曾经历过世事的天真和惶恐,和从前那个清婉而又坚韧从容的女人一点都不一样。
闻言,梁立烜似乎又更加清醒了些,他掀起眼帘开始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女子。
她约莫才十七八岁的年纪,容貌生得极为出众,清丽婉约,只是面上却带着一股少女独有的娇憨和少不更事的惶恐忐忑。
容颜虽像,气度之间却难寻几分当年赵观柔的影子了。
他的妻子清冷华贵,何等尊贵不染纤尘的人,气度神韵远不是一般的女子可以模仿得出来的。
真的不是她么?
可是有许多的地方,她分明是那么像她的。
宿醉之后上涌的酒气冲上头来,让他一阵头晕脑胀反应不过来,加之昨夜他因为思念赵观柔之故,又服食了数枚吕氏献给他的丹药,希望能在幻境中再次见到她。
现下药效还未完全消散,所以这时候的他实在是算不上清醒的。
梁立烜闭了闭眸退后数步,扶住殿内的一根圆柱支撑住了自己有些摇摇欲坠的身体。
而后他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这里,将赵观柔一个人继续关在里面。
一个多时辰后,倒是宫娥进来给她送了膳,但是全程如哑巴一般低着头,连看都没敢抬头多看赵观柔一眼。
观柔惴惴不安地缩在殿内的一个角落里,想不明白梁立烜发的这是什么疯。
可是她亦清楚的是,见到他的那一刻,她的心脏还是不可避免地抽痛了许久。
是恨和悔。
到了金乌西坠之时,梁立烜第二次来了。
这回他看上去酒气已经完全醒了,眉目间尽是一派清明。
可饶是这样,在看到赵观柔的那张脸时,他还是不由得一愣。
这世间为何会有如此相像之人?
明明都这么像了,可是她真的不是他的观柔。
一见他来,赵观柔已然是惶恐不安地瑟缩起了脖子,继续和他演起了戏:“你还放我离开这里!把我掳到这里来,该知道我的身份,我是秀女,是天子陛下的女人——”
梁立烜看着她的眼神格外凝重:“孤便是天子。”
赵观柔一愣,吓得退后了数步:“你说什么?”
一刻钟后。
她毕恭毕敬惶恐不安地跪在了梁立烜的面前,而梁立烜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的龙椅宝座之上,姿态虽闲适,然同他那般的熟悉的赵观柔却发现他浑身反而有稍许的紧绷。
自己这样的姿态让她觉得屈辱,但赵观柔不止一遍地告诉自己,今时不同往日了,她什么都没有,只有这张脸和这具身子,她不过是一具费尽心机来取悦梁立烜的美好年轻肉体罢了,用这些,来向他换取她想要的东西而已。她想见女儿,所以不得不顺从讨好他。
“赵氏女。”
坐在上位的梁立烜冷不丁开了口,“你的名字,是谁给你起的?”
“回陛下,是妾的父母。”
“犯了讳了。”
梁立烜轻嗤了一声,丢了几个字给她。
但他并没有说是犯的宫里哪位主子的名讳。
赵观柔愣了一下,像是有些不敢置信,然后马上就瑟瑟发抖地跪伏下拜:“陛下恕罪!妾、妾不知,妾的父母族人亦不曾知晓,妾和江都赵氏族人并不是故意的。求陛下宽恕!”
梁立烜紧紧盯着那个塌下了腰肢诚惶诚恐跪倒在他面前的女人。
分明见到她的第一眼,内心最隐秘的直觉告诉他,这很可能就是他的观柔,是他的挚爱,可是现在看来,又哪哪都不像。
他心乱如麻,又像是有利刃划过心扉,痛却难言。
“你见过柴子奇了?”
梁立烜没再接着问方才的事,话锋一转,他又开始向赵观柔发难。
观柔心中隐隐察觉不好,可还是恭顺地道:“妾……回陛下,妾、妾并不识得这个人。”
“呵。”
他似是轻笑了下。
“在宋州驿站的时候,你见过什么旁的男人没有?或是什么旁的男人,见了你的脸。”
心尖如被针扎过一般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屈辱痛感。观柔委屈愤怒到心脏几乎都在发颤。
好歹从前她也陪梁立烜见过了无数的阴谋阳谋、各种诡计算计,几瞬之间也反应过来了问题的所在。
在宋州时,她的确和柴子奇见了一面。
如今想来,柴子奇虽然被梁立烜放了出来,但依然被安排在洛阳附近的州郡,大约就是为了方便梁立烜的人暗中监视他的。
梁立烜从前那般厌恶柴子奇,他若是不派人盯着柴子奇、好揪他的过错,赵观柔也是不信的。
大约就是那天柴子奇见到她的事情走漏了风声,让梁立烜抓到了什么把柄,所以他现在又上赶着过来抓奸了罢!
想通了之后,观柔简直想要仰天大哭一场,又觉得这一切实在是太过于引人发笑了。
这么多年了,他新娶了结发妻子,纳了六宫妃妾,同旁人生养了“血脉纯正”一定是他亲生的儿女,坐拥四海九州的江山,享尽人主之乐,而自己也死了许久了,
——可他还要时不时羞辱她和柴子奇一番,动不动就揪着他们那无中生有的“奸情”大作文章。
她当年真是瞎透了眼蒙蔽了心,怎么会心甘情愿陪在这样一个令人作呕的男人身边数年?
赵观柔,你真的是活该!
“说话!”
见观柔良久不言,梁立烜的语气也不耐烦地加重了几分。
观柔憋下了眼眶里的泪,仍然楚楚可怜地解释道:“求陛下垂怜,妾自出生以来,所接触过的男子只有妾的父亲一人。自承蒙祖上恩德选为陛下妃妾,妾从未、从未见过什么叫……柴米油盐的外男,妾一路跟随扬州刺史大人所派遣的车队,衣食住行皆有嬷嬷们看管,求陛下——求陛下相信妾的清白!”
梁立烜仍是不信,“他是异族蓝眸之人,你若见过,心中当有印象的。赵女,孤是天子,天下的事情,都瞒不过孤的眼睛。你若有半句不实,你赵氏全族的性命……”
赵观柔岂会轻易被他这样的威胁吓到,她照旧死不承认:“陛下!妾愿意以死明志证清白,求陛下相信妾!妾的确从未与外男有过半分的拉扯!”
说着,赵观柔还拔下发间的一根银簪抵在了脖颈间。当然了,她是没打算死的。就算梁立烜不相信她,她接下来也还有别的话说,哪里就能这样轻易放弃了自己的性命。
然而就是这句话让梁立烜浑身一震,顷刻之间眼眶中便一片赤红,心府中的绞痛也越发严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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