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烛的火焰,好像比平常时候燃烧得要热烈了些许,微微跳动着,像是有极为旺盛的生命力。
梁立烜长长呼出一口气来,自我安慰的语气却格外坚定:“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对吗?”
无人应答。
赵观柔被人送回了昌仪宫中。
关于她昨夜的失踪,昌仪宫中的秀女们并没有感到什么奇怪。早起后不见她的身影,永章殿的宫娥说,是赵女郎晚上身子不痛快,故而去寻了别宫里的医官们看诊去了。
甚至连文氏面上都没有什么异常,当真以为她是闹了个肚子,没什么意外的。
文氏还叮嘱她两句:“如今眼看掰着手指头算起来,距离殿选的日子也将近了,不过是三五日的功夫罢了。我的好妹妹,你可别在这关口出什么岔子。到时候身上真闹起了什么不痛快,伤及了身体发肤肌理,别说入选不了,轻易还能让人治你一个殿前失仪的罪。”在那副牡丹露的作用下,文氏脸上的痘子已经消得几乎看不见了。
观柔微笑着应下,只说自己昨夜大概是偶然没盖好被子,肚子受了点凉气,两副药吃下去已然大好了。
这夜歇息下来后,她独坐在昏黄的铜镜前,借着烛火的一点微光凝视起了这具身体的容颜。
江都的赵女,和她生得极像,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个人。
但是她正当妙龄,被赵省荣夫妻用各色精心制作的药膳羹汤养育得极好,这张年轻的面孔上尽是满满的娇嫩和绝佳的好气色,白若凝脂,顾盼生辉。
即便在如此昏暗的环境下,她依然可以透过这面铜镜看出赵女的美丽姣颜。
似是江南春日里初承过丝雨的一枝垂丝海棠,说不出的妩媚动人。她是被爱意滋养的幸运女孩,有疼爱自己的父母,又不曾遇到那些虚伪男人的哄骗。
而当年的自己呢,早早就失去了双亲,在梁立烜施舍一般的哄骗下年少便对他托付了真心,而后又在那段令人作呕的婚姻里挣扎煎熬了数年,临死前刚刚经历了生产之事……一连串的折磨下来,自己哪里有这赵女的好容光,大概已经人老珠黄、气色憔悴到了梁立烜都不想再看的地步了。
观柔看着这张脸,内心浮现了千万种的算计。
直觉告诉她,梁立烜不可能不要她的。哪怕他厌恶从前的那个赵观柔至极,哪怕他把赵氏女弄进宫里之后并不会主动宠幸她,可他绝对不会允许这赵女顶着他原配妻子的那张脸再嫁给他人。
因为男人都是这么下作又贱骨头。
她想起了当年的往事。梁立烜送了一个美姬给兖州傅舜,傅舜的属官们数次提醒他说,这种来路的女人绝对不能要,十有八九身世不干净,可能就是梁侯派来的眼线和奸细。
他们建议傅舜可以先收下,随便放在哪里一处小院里暂且养一段日子,最好两三个月后就寻个由头弄死她,对外只说是她自己犯了恶疾,想来幽州那边的人也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计较什么。
这样才可以永无后患。
观柔起先也有些担心这美人会白白送上了一条命去。
然而梁立烜十分肯定地告诉她说,傅舜一定会收下的。
不仅会收下,还会将这美人带在身边,时常宠幸。
观柔问他为何如此笃定。梁立烜说,这美人生得像傅舜未发家之前的原配结发妻子。但是傅舜妻子嫌弃那时候的傅舜只是个粗俗武夫,对他百般憎恶,后来趁着傅舜一次随军出征,便偷偷和自己心悦已久的竹马跑了。
归家之后的傅舜发觉自己妻子跑了,翻遍了整个徐州城,都没能找到她。
多年之后,傅舜克下兖州时,却在兖州城内发现了他的妻子。
顾及这段姻缘好歹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原配发妻,所以傅舜对她说,只要她能亲手杀了那个勾引她私奔的所谓竹马,再把她这些年和那男人生得那两个孽种一块宰了,他依然可以将她接回自己身边,把她当作自己的妻子,照旧对她好。
可其妻一见傅舜之面,一句话都没对傅舜说,径直撞墙自尽了。
留给傅舜的只是一具很快便冰冷下来的尸体。
观柔更觉得这事不成:“她给了傅舜这么大的难堪,傅舜心里肯定都恨死了她。你却找一个如此相似她的美人再送给傅舜,难道傅舜不会觉得你幽州侯是故意嘲讽他当了这么多年的王八?说不定他连看都不想再看一眼这张脸了。”
梁立烜十分淡然地对赵观柔摆了摆手:“观柔,那咱们就打个赌,我就说傅舜一定会要她的。我若是赢了,你要用……”
那时他们还正恩爱,他将她抱坐在腿上,修长的食指轻轻划过观柔形状优美的嫣红唇瓣,眸中一片晦暗,意味不明。
观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的意图,羞恼之下猛地拍开了他的手。
三个月后,那美人果真没死,还成了傅舜身边的第一宠姬,傅舜爱她爱得如珠似宝,要颗星星还顺带送个月亮的那种。
赵观柔拜服。
那晚,梁立烜一边在她身上索取自己赌赢了的报酬,一边和她解释起了其中的缘由,“男人都是下作货色。”
他一边扣着她的后脑,一边哑声道,
“林氏在傅舜式微之时抛弃他,同旁人私奔。作为一个男人,傅舜自然有建功立业在妻子面前炫耀功绩的欲望,他想看着从前那个瞧不起他的女人跪在他面前求饶的样子,这才能给他快感。何况,他本来也喜欢林氏的那张脸。”
“但是谁料林氏那般决绝地撞墙自尽,至死也没再跟傅舜说过半句话,傅舜心里这根刺,这么多年一直就没拔下来过。如今我们送他一个这般肖似林氏的年轻美人,他就算心里隐隐担心她对自己不忠,可还是要碰的。”
“有这样年轻娇艳的一张脸的美人,楚楚可怜地跪在他脚边,求着他庇佑自己,求着他宠爱……你说他心里爽不爽?自是会让他觉得是当年的林氏陪伴在他身边了,他在林氏身上没找到的快感,在旁人身上照养能弥补回来。谁能拒绝?”
观柔还是有些不解:“可是……”
梁立烜说:“观柔,你别把男人想得多高洁。女人被自己厌恶的男人碰了,便会恶心得几欲寻死。但是男人是没有这种观念的。就算是自己万般嫌弃憎恶的女人、即便是暗娼营妓,他们嘴上再嫌弃,只要脱光了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还是会碰的。你懂么?”
观柔拢了拢自己的长发,坐在铜镜前收回了思绪。
当日在江都,便是因为想到了梁立烜曾经和她说得这些话,才让她下定决心要再度入宫的。
梁立烜厌恶曾经的自己,幽州侯赵夫人,临了的那段日子里,他一直在逼自己承认不贞之罪,逼着自己和他认罪受罚,但是观柔心性高傲,宁死也不肯认下这无中生有的罪名。
那么梁立烜心里的那跟刺,是不是也从未拔下来过呢?
他那般地想看自己跪下认错,可是梁侯夫人至死也没满足他的心愿,让他得到快感。
那好,现在她给他他想要的东西。因为只有在梁立烜的身边,她才能有机会再见到女儿。
梁立烜会要她的。
他既然可以如此推测傅舜的心理,焉知他自己就不是这样的想法?
他不会允许赵氏女在落选之后顶着赵观柔的那张脸嫁给别的男人,夜夜在别的男人身下承欢;他对那张脸还有些欲望,尤其是占有欲,他想看着赵氏女代替当年的赵观柔跪在他脚边苦苦哀求庇佑。
略坐了片刻,宋嫄华见观柔还坐在那里,便叫了她两声,唤她上床歇息了。
观柔浅笑着应了个好字。
两三日后便是六月初一。
赶上每逢初一这样的大日子,郭太后膝下的几个子女,除了第二子当今邺帝之外,还有第三子秦王梁臻,女儿晋国公主,都要带着王妃驸马以及各自的儿女一道入宫向郭太后请安,陪太后用膳的。
每月初一,也是一整个月中,邺宫最热闹的日子。
邺帝梁立烜同他的皇后郭妙菱向太后行礼请了安,几个高位嫔妃也一一过来向太后问安,薛贵妃身着朱色织金华裙,一手牵着皇长子梁宥,一手牵着二公主,看上去万般的得意明艳。
尤其是她几日之前才被皇帝宣召到大中殿内承了欢,自然要张狂些了。
偏偏她面上的礼数并未有过半点的不妥。郭太后虽然看了她就觉得头疼烦躁,但是薛贵妃膝下又给皇帝生养了一儿一女,太后面子上也不好发作,倒怕叫人心里议论是她脾气不好,摆了摆手就让她坐了。
皇帝膝下子女五个,薛贵妃一人就生了两,剩下三位皇子皇女的生母地位实在太低,原不配亲自拜见太后,所以并没有过来,只是由皇子皇女们的乳母带着孩子过来给太后请安。
见到那几个蹦蹦跳跳的孩子,郭妙菱的眼中有闪过片刻的怨怼不悦之色,然还是很好地掩饰了下来。
等到中午一家子用午膳家宴时,便是乔贤妃吕婕妤这样的嫔妃也不能陪侍左右,她们虽然位份不低,可是并没有生养过,膝下无所出,总是底子不足的,加之皇帝不喜人多吵嚷,她们便都识相地退了下去。
皇帝的嫔妃里面唯有薛贵妃和魏淑妃还落座在宫宴上。
薛贵妃跋扈娇艳,在外人看来,皇帝一贯纵容着她,她儿女双全,生了皇帝的长子,底气嚣张得比郭皇后还足;而魏淑妃,则是皇帝姨母的女儿,皇帝的亲表妹,身份也是不一般的。
梁立烜和那个只比他大了两岁的亲姐姐晋国公主并不十分亲近——实际上他和谁都不亲,便是和生母郭太后,也不过是关系尔尔罢了。
长公主和郭太后的长子是龙凤双生的姐弟俩,但是郭太后的长子出生没多久后就夭折了,倒是长公主健健康康地长大。
郭太后丧子之痛的催发下,硬是认为长公主是克兄弟之人,都是因为这个女儿的存在,才害得自己没了儿子,所以长公主不到两岁时便被郭太后送到了别处养着,平常几乎都不见。
等长公主被接回梁家时,已经十七岁了。而她的母亲第二次和她说话,就是直接做主将她嫁给了她素未谋面的郭代,她母亲的侄儿。
梁立烜对她也没什么印象,只看在是自己姐姐的血亲关系上,给她的待遇和尊荣都不差,比之前朝的那些长公主们,实在是好了不知多少。
郭太后虽不喜欢薛贵妃生的孩子,但是看在皇帝的面上,还是将大皇子梁宥和二公主真宁拉在怀中夸了夸,说他们最近又见长高了云云。
薛兰信眉梢间扬着笑意,接了太后的话茬:“太后说得极是了,我们宥儿是陛下的长子,第一个生得,自然是长得最快的了,宥儿快快长大,日后才能为他君父好生分忧。皇后娘娘,您说是不是?”
郭妙菱藏在袖中的拳头捏了又捏,好不容易才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来:“是啊。宥儿快快长大,本宫看了也觉得高兴。”
郭太后捏着梁宥衣角的手指也不由得握紧,心下被这个薛贵妃三言两语拨弄得气到失语。
边上坐着的皇帝听了薛兰信的这些话都不曾说什么,众人心里还不该明白什么吗。
见郭太后和郭妙菱姑侄俩的好心情被她又败坏得差不多了,薛兰信笑意更甚,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剥起了葡萄。
郭太后不想再搭理薛兰信,眼睛一转,便将话题扯到了晋国公主的身上。
“清茵,你弟弟们都个个儿女绕膝了,怎么就你老大个人还不见肚子生养?早日给驸马生下个白白胖胖的好儿子,让我做上外祖母,才是要紧事啊。”
晋国公主的面容清瘦,看上去有些畏畏缩缩的怯懦感。听到母亲话中提起驸马,她眉眼间似有痛苦之色,可还是没敢说什么,低着头温声应了个是。
见长公主这副模样,郭太后心里又不禁窜火,似是想将刚才在薛兰信那里生的气一并发作到女儿身上去。
“清茵,你怎么说也是大邺最尊贵的长公主,怎么说话做事还这样低声细气、上不得台面的,来日真宁真嘉她们再学了你的做派,真是……”
被她这样一说,晋国公主的头越发低了下去,呐呐地不敢也不知该如何接话。
一边的魏淑妃苦思冥想地琢磨了半天,倒是终于让她逮着了个说话的机会:“太后,太后也不用这样心焦,妾身瞧着薛贵妃从前就是医女出身,于医理之事上颇有造诣。只怕让薛贵妃去看看长公主姐姐的身子,为公主开两副药将养将养,兴许公主便能早日遇喜了。就是不知——就是不知薛贵妃妹妹舍不舍得让我们看看她藏身的这些本事了。”
这话是嘲讽薛兰信的出身不高,从前还是伺候前赵夫人的女婢,实在是微贱之人,和她们这些皇亲国戚太后亲眷的女子不一样。
二则又是将祸水朝薛兰信身上引去,这长公主无孕的事情也不是一年两年了,真是薛兰信给她看看就能解决的问题么?
薛兰信毫不客气地接过她的话头迎战回去,声音娇媚得能酥软人的骨头:“妾身哪有什么本事,不过是上天眷恋垂怜,或许是祖宗在上都觉得妾身的肚子是有福气的,所以硬是要让妾身的肚子孕育子嗣罢了。哎呀,这左一个大皇子、右一个二皇女的,以后不知还要再生几个呢。妾闲暇时候还要孝敬太后、伺候陛下,身子常年不得闲,比不过魏淑妃没生养过的人清闲,还能关心关心宗室里的亲眷们,这么想来,倒是妾身的失职了。”
郭太后的眉心跳的越发厉害,只觉得赵观柔的这个女婢比当年的赵观柔还要难对付数倍,她瞪了魏淑妃一眼,像是在怪罪魏淑妃多管闲事,倒惹得魏妃悻悻地闭了嘴。
梁立烜看着这一切,不觉聒噪烦闷,开口打断了郭太后的话:
“开宴罢。”
薛兰信得意洋洋地挑了挑眉梢,嚣张地对着郭皇后魏淑妃表姐妹俩摸了摸自己的肚皮,气得郭皇后径直将筷子里夹着的菜品扔回了盘子里。
然,外人以为薛贵妃今时今日该有多风光无限,她心下倒只是一阵寒凉和涩涩的痛楚。
因为她又想起了赵观柔赵夫人。
从前,只是赵夫人对魏淑妃她们这些人太仁慈了而已。对付这种人,哪里需要多少的智谋和算计,就是摆在明面上和她们吵上两回都足够大获全胜,只要你能豁出去面子罢了。
赵夫人以前不屑和她们计较,纵容她们一个个都快踩在她的头上去了,反倒惹得赵夫人多少个夜里无眠难安。
比如她怀着东月的孕中时,魏淑妃她们总是跑到赵夫人面前来各种明里暗里地炫耀自己得了梁立烜的恩宠,甚至还说起他们夜间榻上是如何恩爱云雨的折腾的,赵夫人也只是淡淡一笑,面上并不理睬。
可是谁知道她背后咽下的那些血和泪。
赵夫人要是像她一样张牙舞爪的厉害,那些人反倒不敢凑到她跟前来了。
第28章 “杂胡”兄弟
因为薛兰信的掺和,今天的这顿家宴,除了她之外几乎没几个人是吃的痛快的。
看到他们不舒坦,于是薛兰信就更痛快了,连羊肉肉糜汤都足足喝下了两大碗,撑得自己的肚子圆滚滚的。
不用想,郭皇后表姐妹俩自是第一个被气得脑仁疼的人。
中午的家宴散了后,郭皇后又和魏淑妃召来吕婕妤商量后日的殿选事宜。魏淑妃遂添油加醋地将今日家宴上薛兰信的所作所为讲了一遍给吕婕妤听。
“这样的人,也亏得娘娘仁厚,才忍她直到今日。娘娘母仪何炜,暂且消消气,不同她一边见识罢。她是前头那位的洗脚婢出身,陛下是怎么厌了前头那位的,咱们都看在眼里,迟早有一天再厌了这个洗脚婢,也不过是近在眼前能看见的事情了。”
吕婕妤面上作出忧虑愤怒之相,说的话尽是在奉承着郭妙菱。
薛兰信是照顾赵观柔的医女,在赵观柔身边的时候也不是奴婢,都是自称“臣”的,更遑论洗脚婢一说,不过是吕嫆故意侮辱她的言辞罢了。
赵观柔死的无声无息,死后也没得到梁立烜的半点追封,还感念着她过去恩德的、或是心里好歹还尊敬她几分、对她的遭际感到委屈的人,都称她一声“赵夫人”或是“前头赵夫人”;不过像吕嫆魏俪姬之流,恨赵观柔恨得牙痒痒的人,或是不大喜欢赵观柔的人,就直接喊她“前头那个”了。
无名无姓,既不是某某皇后,甚至连某某废后都算不上,只是一个“前头那个”。
跟了梁立烜那么多年,她什么都没留下,而在她身故之后,邺帝也什么都没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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