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恍惚起身,轻飘飘走到窗前。
夜幕降临,月色笼罩庭院。
院中靠墙的水缸旁,一个高大健硕的男子裸身背对着她,提桶从水缸里舀出满满的一桶水,两只修长紧实的手臂高高举起木桶,把水哗啦啦从头顶浇下来。
他只在腰腹处和臀裹了一块连裆,素银的水花从裸身四溅开来,裹在他腰间的裆布也湿透了,如同肌肤一样贴在身上,把流畅的后背曲线和矫健颀长的双腿自然的连接起来。
强健结实的男子肌体一览无余。
是沈誉。她直觉是他。
陆蓁措不及防,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腿脚发虚,不由伸手扶住窗户。
被她按压的窗棂发出微弱的吱呀声。
院中拿桶舀水的手臂一滞,再次俯身弯腰之际,突然抄起水缸旁残破的半块砖头,头也不回朝身后狠厉掷来!
陆蓁没反应过来,被像箭簇一样飞来的砖头钉在原地,浑身僵硬来不及躲避,只顾闭眼“啊呀”尖叫。
沈誉转身的同时从尖叫声中分辨出她的声音,也变了脸色,飞起两步捞起准备换洗的衣裳,再次猛地抛过去。衣裳扑住差点砸到陆蓁脸上的砖头,一起掉到窗外地上,发出“扑通”一声闷响。
“你怎么在这?”随着衣裳和砖头同时落地,他几步跨过来站到窗边,出言咄咄,又惊又怒。
扑面而来的砖头没有如预料的那样拍上她的面门。陆蓁惊悸的睁开眼睛,惊叫声戛然而止。窗外堵着一面精赤的胸膛。
“后院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害怕!我不晓得你……”
她急着分辩,欲哭出来。眼睛却依然不听使唤,怔怔的望过去。
水迹从他披散的头发和刀削斧凿般的面孔滚落下来,淌过英武俊气的眉眼和挺拔的鼻梁,经过块垒分明的胸膛和上腹,湮入腹间的裆布。
她呆滞的目光游走到湿裆布和腹部的界线处慌忙跳开,对面胸膛上两颗短小的红萸突然刺入眼帘。沈誉俯身去捡衣裳。
两股热流从她鼻子里倏地涌出来。她伸手一擦,手指上都是血。
沈誉把外裳从地上捡起来束到身上,刚要开口,看到血从她鼻孔直往外冒,也呆了一瞬。
默默抬起眼皮,意味不明的扫了她一眼。
“宣府风大干燥,多喝点水。”
他的语气显然没有刚才那么生硬了,转身去拿刀,从自己的衣裳上割下一块布递给她。
陆蓁接过布片手忙脚乱的擦鼻血。
“把头伸出来!”他叫她往窗前倾斜身子。
她呆呆的照做,把头探出窗户,他上手一把按住她的鼻翼两侧给她止血。
手指触碰到的面颊柔软冰凉。
两人隔着一道窗户,挨得有些近,他的呼吸声也放缓放轻。
她被他捏住鼻翼,被迫仰起头。一双黑白分明的杏仁眼睁得大大的,两只鼻孔被堵住,俏唇不得不张开大口呼吸,颇有些憨态可掬。
沈誉的唇角微微翘起,望向她身后黑漆漆的屋子。
过了一会儿,她的肚子不合时宜的咕咕叫起来。在寂静的夜色里格外清楚。
陆蓁面皮发热。
刚才把他浑身看了个遍都没觉得窘迫,这会儿被他听到她饿肚子的咕咕叫声,让她很是狼狈。
细嫩柔软的脸像充了血一样慢慢变红。
沈誉的唇角翘起的弧度加深。
稍微松开她的鼻头端详片刻,血已经彻底止住不再流出来。
他收回手,思索了片刻低声说:“要不要去外头吃点吃食?这会儿还早还未到宵禁。”
怕她不去似的,又补上一句:“我们正好把……把解除婚约的事谈一谈。”
他突然主动提及解除婚姻,陆蓁就是为这件事来的,赶忙答应下来。
又迟迟未动,觑他的脸色,吞吞吐吐道:“我能不能洗浴了再去?后院没有丫鬟婆子,我不敢过去!我不会烧柴火也不晓得怎么做水……”
她沮丧闭口,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羞惭。
沈誉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对她说:“跟我来。”
他把她带到前院的灶房,离他们住的书房不远。
从院中水缸舀了几桶水,生柴火烧水。一边等大锅里的水煮热,一边从灶房找出一个木盆,拿到水缸旁边反复洗刷。
陆蓁坐在灶膛跟前,眼巴巴的看他来回忙活,帮不上忙。
有些不好意思,没话找话的问他:“沈大人,你何时学会这些?”
他操持这些活计的动作娴熟自然。她敢说,就是让她的几个哥哥来,他们都不一定能马上学会。
况且以他们从前的身份,他们根本就不屑于做这些杂事。锦衣卫乃皇帝亲卫,非粗鄙的军中汉子可比。
“我出身寒家,母亲去得早,父亲不事生产做不来这些事,我再不做我们父子二人就得挨饿受冻。后来去了军营,起初年纪小,给伙头兵打下手,垒灶劈柴、洗马喂草,做惯了其实都大同小异。”他难得跟她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灶膛里的柴火噼里啪啦的燃烧,散发出黄色偏橘的温暖光芒,跳跃的火苗给她镀了一层金橘色的柔光,在墙上拉长了他的影子。
他盯着她被火光照亮的明丽脸庞,又道:“我并非一开始就在锦衣卫。”
她眼里的光辉随灶里的火苗明明暗暗,口中“哦”了一声,既不好奇,也不再追问。思绪不知道又飞到哪里去了。
沈誉垂下眼睑,不再说话。
最后,忙完这一切,他曲起手指关节在门栓上叩了叩,示意她从里面扣上门闩。然后阔步出了门,把灶房和一盆热气腾腾的热水留给她。
灶膛里的柴火还没有燃尽,边城夜晚的寒冷被隔绝在灶房外。陆蓁洗完澡浑身暖烘烘的,又恢复了旺盛的活力,盘算晚上定要痛快的饱餐一顿!
沈誉已经换好衣裳,背对灶房站在院中等她。
他穿了一身低调内敛的玄色直裰。腰间的佩刀也换了一柄宽大厚重的乌鞘刀。
陆蓁出身世代锦衣卫之家,晓得绣春刀在大多数场合只是用作礼器。他现在佩的这柄看起来乌漆麻黑不起眼的战刀才应该是他常用的。
从后背看,这是一个身材匀称意态从容的年轻郎子。任谁都想不到简薄的衣衫下面,藏着一副筋肉野蛮生长、充满雄性力量的身躯。
陆蓁朝他走去,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他高举水桶从头顶往下浇水的情形。
她被自己突如其来的瞎想吓了一跳,重重吐了口气,极力摆脱掉乱七八糟的想法。
听到身后的动静,沈誉转身。陆蓁迎上来,红扑扑的脸蛋上展露笑容:“沈大人,我们走吧。”
如果她发自真心的笑,两边面颊上就会凹显出两个小巧的酒窝,就跟现在一样。
沈誉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沿着庭院穿过长廊昂首阔步往外走。
陆蓁小跑撵了几步跟上他的步伐,走到他跟前和他并排。
沈誉淡淡的侧目俯看她。在女子中她个头不算矮,不过还是及不到他的肩膀。
也穿了一身简单的男子直裰,和她今日下马车时差不多。
总之都是朴实无华的粗布衣裳。不过不妨碍别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个乔扮男装的美丽少女。
看样子,无论从物用方面还是情绪上,她对陆家被查抄后迅速衰败的生活适应的很快。
她好像无论何时都会焕发出蓬勃的生机。
他记得今年二月的那一天,他被居家养病的陆骞陆老大人请到陆府一叙。
那日下着小雨。
陆骞没有马上见他,他被延请到水榭旁的花厅吃茶等候。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听陆府的下人悄声私语,陆如柏不知为何事和陆骞发生了争执。
他无意窃听陆骞父子的龃龉,只安然坐在花厅垂目养神。
湖对面突然传来银铃般的开怀笑声,打破了园中寂静。他抬眼淡漠的扫了一眼。
细若游丝的小雨中,一个身披鹅黄大氅的少女从湖对岸的假山上溜下来,把身子嵌入假山的石头缝里,捂着嘴忍笑不已。
婢女们找不到人,慌张的叫唤“五姑娘”,声音渐渐远去。她把手放下来捂住胸口,大笑不止,圆润的脸颊上一对梨涡深陷。
那时刚刚下过几场雪,尚且春寒料峭。她既没打伞也不戴箬笠,婢女走后,爬上假山逃之夭夭。留下一串沾了泥的脚印子,和渐行渐远的笑声。
后来下人请他去见陆骞。陆如柏正好从陆骞房中出来,无视他的拱手行礼,冷眼和他擦肩而过。
拜见过陆骞后,陆老大人说有意将唯一的孙女五娘许配给他,问他意下如何。
他谢绝了陆老大人的抬爱。
“沈大人,您吃么?”
陆蓁打断了他的回忆。
笑意盈盈问他,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盯着包在大棉褥子里热乎乎的烤板栗。
“不吃。”他拒绝的很干脆。从怀中掏出铜板递给卖栗子的挑夫。
第104章 番外3
最后,还没走到正经做吃食的面馆,陆蓁就已经杂七杂八吃了不少,手里还捧着一包没吃完的烤番薯。
沈誉很怀疑她根本再吃不下别的,但下午营房送过去的饭菜她一口未动,这会儿兴许真的饿极了。
两人踏入面馆,陆蓁朝他嫣然一笑:“听说他家的羊肉面片做的最好,大人竟然没吃过?”
她在来宣府的路上和护送她的士卒打听过,宣府的羊肉天下一绝。虽然以后有的是机会吃,她还是按捺不住先尝为快。
沈誉没有回答,默认了她的话。
她一双妙目睁得大大的,似乎还在等他回应。他忍不住解释:“我奉皇命来此执行公务,不是来游山玩水品尝美食的。”
陆蓁心想,肖老哥说他奉公克己真是一点没错。不过也太无趣了。
迎上她颇有些遗憾的表情,他又说:“我祖居就在这边,吃的用的都是从小司空见惯的,故而不觉新奇。”
陆蓁喟叹:“也是,等我以后在这里呆得时日长了,也就不觉得新鲜了。”
她想得很远,思绪已经跑到解除婚约之后。目光越过沈誉身后的一排排桌案、食客和跑堂的小二,茫然的落到斑驳墙面上。
沈誉把乌鞘刀搁到桌案上,双手抱臂,无甚情绪的道:“说吧,你是如何想的?”
陆蓁挪回目光看向他,和他四目相对。他问的是解除婚姻一事。
来面馆之前他就说过,要和她谈一谈。
面馆中氤氲的热气、膻味和人来人往的喧嚣掩盖了陆蓁心中的忐忑不安。
她不再看沈誉,盯着桌面上已擦拭不掉的油渍痕迹,轻声说:
“沈大人,您愿意牺牲婚姻救我,我和祖父都很感激。只是婚姻乃人生大事,大人如今贵为锦衣卫指挥使,应该有更好的嫁娶对象,不该是一个罪臣之女。我不想因为一己之私,耽误了大人的婚事和前途。”
“你说的很有道理。”他的声音冷硬如常。
让陆蓁有一瞬的恍惚,好像今天晚上给她止鼻血、帮她烧水、带她一路寻吃食的不是他,而另有其人。
“不过,道理之外还有人情。陆老大人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既然已应承了老大人要护你周全,就要践诺,否则,不成了背信弃义的小人?
“二来,我本来也没有成亲的打算,就算没有你,我也不会娶妻,所以你不算耽误我。”
他每一句话都是那么合情合理,让她的理由变得苍白无力,让她无言以对。
陆蓁抬头看他,缓慢说道:“如果对大人有恩的不是我祖父,而是别人,大人也会舍弃自己的婚事救她,对吧?”
沈誉动了动唇,不答。
她本也不需要他的回答,自顾自说道:“对大人来说,妻子是可有可无的。有,成全了您的信义,没有,也不影响。可是我不行,只要一想到要跟一个不熟悉不喜欢的人在一起过日子,还要相处一辈子,我会害怕,非常害怕。”
她永远记得在行宫时,她和张姐姐吴三娘睡一床时说的话。她说过,如果不是喜欢的人,她宁可不成亲!
“不熟悉不喜欢?”沈誉重复她的话。
“对,大人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大人,勉强凑到一块去,对我们两人来说都是折磨。”她终于鼓起勇气,把真实想法说了出来。
今年春时,她从哥哥们口中得知,祖父想把她许给沈誉,被他拒绝。
那时她没有喜欢的人,对此也不以为意。只是想起来有些不舒服。当然,不过是高门的傲慢和小女娘的虚荣心作祟罢了。就像哥哥们说的,就算拒绝也该是他们陆家拒绝别人。
如今她不再是锦衣卫指挥使家的孙女,没有傲慢和虚荣的资格。可骨子里依然是那个任性骄纵的小女娘。
“对大人来说,多一个妻子就像家里多一双筷子那么容易,家还是您的家。但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啊,我真的……真的没有办法……”
她艰难的摇头,一边说一边冒出泪花,为自己的自私感到羞愧极了。
他救了她啊,不该这么说的。
沈誉没有动弹,冷漠的瞅着面前这个小声啜泣的少女。
敢在北镇抚司最高的指挥使面前哭鼻子,还说出天真幼稚满是孩子气的话来,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
她今年才不过十六岁吧,跟他比起来,她确实还只是个孩子。
孩童们说的话做的事有时候会有多残忍,他们自己是全然不晓得的。
随着跑堂的小二穿花蝴蝶似的托着食盘轻快的跑来,一碗鲜香热乎的羊肉面片汤端了上来。
“一会儿再说,趁热先吃。”沈誉说,中止了这场令他不悦的谈话。
陆蓁眨着眼睛把眼泪憋回去,笑着对他说:“大人尝尝吗,我与您分食。”
她心里堵得慌,肚子里也塞得满满的,其实一点都吃不下了。
沈誉愣住,随即说了一声好。耳聪目明的小二马上殷勤的送来一套空碗箸。
陆蓁挽起袖子,拿汤勺往他碗里拨了一半羊肉面片和汤。
她的身量高挑纤长,一双如凝脂如暖玉的手却有些肉肉的,手背上四指和手掌连接的地方有四个小窝,比她脸上的酒窝还要圆润,极为可爱。
沈誉神色怔忡。
他依稀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娘的手背上也有浅浅的小窝。娘跟他说,手上有小窝的女娘都是有福气的女子。
那时的他是个孩子,说着孩子气的话,对娘说等他以后做了大官,她就享福了。然而还不等他尽孝,娘就在日复一日的操劳中去了。去世时,她的双手已变得和她的人一样,干瘪,枯槁。
他又深深的望了陆蓁一眼。她垂着眉眼,鸦睫轻颤,檀口微张,小口的吃着面。一举一动无不优雅,显出良好的出身和教养的,是她。
放下身段在街边大大方方的吃小食,与他说笑的,也是她。
她有很多不同的面,每一面都是依自己的心意而活的。不论是优雅的,还是任性的灵动的,甚至是挑食的,都是她。
“把葱都舀给我。”他把他的碗推到她面前。
陆蓁抬头望他,他眉宇间的神色很淡,只是说了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
她有些赧然的抿唇笑了笑,然后一点也不客气的把那些被她拨弄到一旁的葱花都舀到他碗里。
他吃得很快,风卷残云把自己碗里的那份吃完,她还在她自己碗里漫不经心的拨弄筷子。
他又说:“面片你是不是也吃不下了,都给我。”
“我吃过几口……不太好吧。”她犹犹豫豫的。
“无妨。”
说着,把她的碗直接拖过去,头也不抬的就着她的碗把她那份也吃掉。
陆蓁恍了一下神,终究什么也没说。
往回走,街面还和他们来时一样热闹。两人都没有心情说话,一路无言回到总兵府。
到了门口,里面传来的嘈杂声竟然不亚于街面上。
陆蓁诧异的望向他。沈誉想起来,老肖说过晚上要借他的地方烤羊羔子。
“是老肖他们在烤羊,你若嫌吵,我把他们撵走。”
“不必!”她答得飞快。她不敢一个人回后院,也不想就她跟他两个人鼻子对鼻子的呆在一个院子里。
“婚书你带来了吗?”跨入院中,他问。
她停下脚步,马上重重点头:“带来了!”
他慢条斯理的说:“找来给我,等我回京后把我俩的婚书和和离书带去顺天府给你销户,办妥了我告诉你。”
陆蓁猛地抬头看他,眼中闪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
沈誉的眼瞳一缩,光芒太过刺眼,刺痛了他。
“沈大人!陆夫人!您们回来的正好!”
耳边突然传来汉子们粗犷的大嗓门。
院中篝火耀眼,熊熊燃烧的火焰中,一股馥郁的酥香直钻入鼻孔。老肖和几个五大三粗的大汉围聚在篝火和盛放烤羊的铁箅旁,挥舞手臂大笑,热情招呼他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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