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蓁乱蓬蓬的一颗脑袋从窗边缓慢的退了回来。她知道他昨夜在椅子里凑合了一夜,这会儿除了下眼底有些乌青,脸上不见丝毫倦色,眸色冰冷,剑眉竖挑,桀骜如故。
他就像塞外粗粝的风沙和打铁铺子里炽热的铁花混合出来的一个人,冷的地方像冰,热的地方如火,充满矛盾。
和她从前在京中认得但不熟悉的那个他似乎是同一个人,但又很不一样。
不一会儿,他进了书房,把小心端了一路的碗递给她。
碗里的药汁浓的像墨。
“我已经好了!”陆蓁从榻上跳下来。
她的脸蛋仿佛在一夜之间瘦了一圈,下巴好似一片浮在水面上尖尖的花瓣,弱不禁风,惹人怜惜。
“不行,趁热喝了。”他斩钉截铁的拒绝,把碗又往前递了一递,“我才放小方去睡,莫把他又折腾起来煎药。”
陆蓁怏怏的接过来,欠他们的人情越来越多,她也不想的。
“听肖大哥说你十三岁从军时杀过狼?”她从碗边抬起头,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好奇的问。
解除婚约前,她少不得还得麻烦他一些时日,人在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想跟他套个近乎。
“你想知道?”
他看了一眼她双手捧着,却迟迟不往嘴里喂的药汤,抬眸淡淡的望她。
陆蓁的眼眉弯垂下来,笑眯眯的说:“我马上喝。”
说罢,皱着鼻头把药汁咕嘟几口喝下去。
“啪”的一声,沈誉从袖中甩出一个纸包扔到炕桌上,“小方新做的山楂消食丸,他说一日最多吃三至四粒,不要多食。”
“是甜的。”他往书案走去,又补了一句。
陆蓁赶忙剥开纸包拿出一颗塞到嘴里,他说的不对,是酸甜的。
这时,老肖昨夜从佥事府借来的两个仆妇抬着早膳食盒过来。
她们干活手脚麻利,说话也利落。一个往炕桌上摆饭,一个从怀里掏出篦梳给陆蓁轻快的梳理发髻,边跟她说,总兵府的灶房因很少开火,缺少的物料太多,正经做膳食有些困难,她们来不及准备,早膳做得简陋了些。
等饭食摆上炕桌一看,清粥小菜鲜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一点也不像她们自谦说的那么简单。
陆蓁笑着夸赞了她们几句,说不打紧,中午和晚上的两顿按这么来就好。
两个仆妇正要应承下来,沈誉突然开口:“我跟老肖说了,叫他去寻个可靠的酒楼,每日按时送午膳和晚膳过来,你们只需做朝食,尽心伺候好夫人,别的勿需操心。”
两个仆妇齐声称是。
陆蓁在粥碗里搅动的匙子变慢,她抬头朝沈誉微笑:“沈大人,您也来吃点吧。”
沈誉把刚打开的书卷默默合上,起身走过来坐到她对面。
仆妇再摆上一副干净碗碟,给他盛粥。
陆蓁笑:“我借花献佛,大人莫要笑话我。”
沈誉没说话,安静喝粥,头回发觉跟今日早上的膳食一比,营房厨子做的跟猪食没什么两样。
仆妇恰好是按主人家夫妇两人的分量做的饭菜,陆蓁先吃完,也安静的不说话,坐在一旁等他。
等他把剩下的一点都不浪费的吃完,仆妇把碗碟炕桌收拾干净,她以肘撑在桌上,托腮笑着提醒:“沈大人,快给我讲讲您年轻的时候杀狼的故事。”
“年轻”两个字从她粉嫩的唇里轻飘飘的吐出来,沈誉的心尖就像被小石子硌了一下,有些涩,也有点不快。
斜着眼睛漠然瞅她:“我何时说过要给你讲的?”
“你刚才……”她止口。他确实没说。
不愧是锦衣卫,随便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就把她诓住了。
陆蓁无奈的笑了笑,不跟他较真。
她不再追问,脸上的笑颜变浅,不过也没有生气。就隔了一张炕桌,明显能看到她唇边还残留着一道刚才喝药时留下的深褐色印子。
那道印子不知道有什么神奇的魔力,他被黏住挪不开目光,心里有些不知所以的懊恼,口中却说:
“这是我不想说的事,五娘以后莫要再问。就像五娘你,心里也会有只属于自己的隐秘,有不想跟别人说的事。”
陆蓁从他平淡的语气中听出一些不同的意味来,仿佛有一种难以言明的自我厌弃,又像在跟谁怄气似的。
相比于他令人捉摸不透的话,他此时的眸光灼灼,很清晰很明了,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的脸,一动不动。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陆蓁心虚,抬手摸脸。
“别动。”他轻喝了一声,突然伸手到她唇边,把褐色的药汁痕迹从她脸上蹭开。
他居然摸她的脸。陆蓁的心“砰”的裂开了一道细缝。
不等她制止,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收回了手。
“你脸上有喝药留下的印子,我给你擦掉了,我去营房。”他语音急促,丢下她匆匆离开。
转眼间书房只剩下她一个人。
陆蓁呆滞的走到书案旁,睃了一眼桌面,上头没有镜子。
她回到厢房,坐到梳妆台前。铜镜里的小女娘很陌生,是一个满脸惊羞不安的俏丽小妇人。
她才发觉仆妇早上给她梳的是妇人的发髻。
被他粗粝的大拇指摩挲过的痒麻似乎还没有从她唇角消失,桃红的晕色从唇边一直蔓延到整张脸,像抹了胭脂一样异常艳丽。
沈誉待她很不一样。她眼睛不盲,心也不瞎,都看到了。
不论是击败巴图后朝她明目张胆的笑,还是她呕吐后他抱住她的一刹那间表露出来的惊慌,她都看到了。
她有过喜欢一个人的体会,但那种感觉自从家变以来突然间就消失了,那个曾被她悄悄喜欢过的小郎君就像从来没有到她心里来过,跟随那个梦一起消失了。
她刚到总兵府时,倒在床上做的那个梦,就像一个对她单纯无忧的少女岁月最后的告别。
喜欢一个人,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是伴随着她锦衣玉食不痛不痒的生活而来的,也随着她如今颠沛的生活而去。而今的她没有闲情也没有资格去考虑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
何况,沈誉也许只是因为祖父的缘故,见她落难觉得她可怜,生出些许同情心而已。
毕竟她家门庭显赫时他都没想过跟她家结亲。
现如今,无论他同情也好,觊觎也罢,如果他想要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她都没有法子拒绝。这让她很不安。
所幸接下来的几日,宣府军中事务繁忙,他连着数日都没有回总兵府。
直到他让老肖送过来一个沉甸甸的首饰盒,陆蓁平静的心再次变得不安宁。
她才把离京前张姐姐悄悄塞给她的几样昂贵首饰拿到当铺换了钱。
他这几日不在,却什么都知道。
陆蓁没有打开他送来的首饰盒,让老肖给他带话,请他回来一趟。
老肖龇牙一笑:“沈大人晚间就回来!明日要走一趟怀安卫。”
陆蓁脱口而出:“我可以跟着去吗?”
怀安卫是她父兄发配的地方。巴图在怀安看管采石场,上回跟她说过,她爹和四哥就在那边采石场服役。
老肖哪能不知道陆夫人心里想什么呢,索性把这几日外头的事都告诉了她:
“京中有言官弹劾沈大人,说大人暂代宣府军政,陆爷和夫人您的几位兄长就不好在宣府卫所服役,否则大人有假公济私之嫌。这几日朝廷来了信报,要把陆爷和几位陆郎子发配到大同那边的阵前去。沈大人明日去怀安卫,就是为着这个事。”
陆蓁一听着了急。大哥和三哥她稍微放得下心,她爹和四哥是万万去不得沙场的。她爹以祖父的荫封入的锦衣卫,这些年一直都是做的上官,论武力攻伐,莫说跟沈誉比,就是跟边城的士卒都比不了。四哥更不用说,从小身子就比别人弱,一点功夫都没有,到阵上去不是白白送死吗!
老肖叹气:“您相信沈大人,他心里有成算,定能处理好的。再说了,怀安卫那边比宣府还荒凉,连民户都迁走了,再往北就是开平卫,到了跟北漠相接的草原边上,也不是什么好地方!留在怀安卫说不定还不如去大同呢,没准陆爷和陆郎子们在大同那边正经打上几仗立个功,就能早日减罪,再不受这服役的苦!”
老肖说的话,陆蓁哪听得进去,只一心等沈誉晚上回来求求他,请他帮她爹和四哥通融转圜。
她心中焦急,只觉得这一日过得格外漫长。
还好不到傍晚,沈誉就回来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笑着迎上去,俏声唤了一声“大人”,伸手就要把他从腰间解下的乌鞘刀接过去。沈誉愣了一下,把刀稳稳的放到她手中。
陆蓁蓦然有些恍惚,好像回到了祖父还未病时,他老人家从北镇抚司回来,她总是早早的等在大门口,抢着帮他捧刀递汗巾子。
沈誉的心头涌起一阵异样,在这一瞬间,她好像真的变成了他的妻,一个等待丈夫从衙署归来的小妇人。
“老肖说你找我?”他问。
“今天你回来的早,还没在营房用过晚饭吧。”她殷勤含笑,请他跟自己一起用膳,就像说这日的天气一样平常。
作者有话说:
如何安慰生病的女友:
小方:多喝点热水……
巴图:多活动活动,妹子我带你去摔个跤,增强体质
老肖:你们都起开!这题我会!balabala……
所有人:老肖你这么会,怎么还没媳妇哪?!
第107章 番外6
他的乌鞘刀掂量起来和看上去一样沉,陆蓁用力的抱在怀里,仰头冲他笑:“大人,今日的晚膳我请你罢。”
她笑得洒脱,一段俏生生的娇态不自知的从眉眼处流溢出来。
沈誉默不作声打量她,几日未见,她恢复的很快,那日的憔悴已消失的无影无踪。明眸皓齿,气色红润。依然是那个有着无穷无尽活力的小娘子。
他已经从老肖口中得知了陆蓁找他的缘由。若不是有事求他,她莫非都忘了她还有个名义上的夫君?
倒要看看她打算如何求他。
他就像一个喝了酒当时没醉,隔了好几天酒劲才上头的人,这几日一直在暗暗懊恼,自己怎么就轻率应允跟她解除婚事的!
人在营房,心还停留在那日跟她同榻吃早饭的清晨。
那时他明明什么也没做,却在她面前露了怯,落荒而逃。在营房打熬了几天体力,不但摆脱不了她的一颦一笑,还疯了似的夜夜做一些难以启齿的梦,梦里辗转在他怀里和唇边的全是她噙了泪花的笑颜。
沈誉面庞发热,步履放缓落后了几步,跟着她轻快的脚步,沉默的走在后头。
两人回到书房,仆妇端来茶水,陆蓁接过来,亲手递到沈誉手边。
他不接,说不渴。走到书案边,看到桌面上放着一个首饰盒,还是崭新的模样,是他让老肖捎回来给她的那个。
他拿刀鞘把盒子往旁边挡开,信手抄起一卷书落座。
手执书卷,不再搭理她。
陆蓁坐在窗榻前,跟仆妇悄声商量,让她去酒楼传个话,晚膳再加几个菜。加些什么菜式,掰着手指头又絮絮的和仆妇说了好一阵。
“我的人就在门房,叫他跑一趟不快些?”
他突然出声,有些不耐烦,不知道是不是嫌她们说话吵到了他。
陆蓁偏头看他,他的目光自始至终落在书卷上。
他提醒的对,她抿唇一笑依了他的话,叫仆妇到门房跟沈誉的亲卫传话。
仆妇应喏离去。
陆蓁走到书案旁,喊了一声“大人”,执书卷的人一声不吭。
“大人,我托肖大哥办了个事,跟您知会一声。”
他“啪”的把书扔桌上,俊脸微沉:“他怎么敢随便就应允你?谁给他的胆子!”
陆蓁被他唬了一跳,狐疑道:“不就是两头羊么?老肖说您命他主管军需,这等子小事他做得了主,不过我想还是跟您说一声的好。”
沈誉这才明白过来他和她说岔了,她说得根本就不是她的父兄即将要转去大同前哨的事。
老脸一热,含混问她是何事。
“我不是来宣府的那日病了么,您找岑佥事府借了两个嬷嬷来服侍,岑佥事的夫人岑夫人前日下帖子来看我,还带了礼给我。我少不得要答谢她给她回礼,我自己倒是准备了一份,但总觉得还是不够尽心,所以跟肖哥那里讨了一份情,他说开平卫给大人您送来的几只羊羔子还没吃完,拨了两只给我,我做情给岑夫人送去了。”
因刚才他突然变脸,陆蓁说这些话时有些底气不足,惴惴不安。
“所以你当了自己的首饰换银钱,给岑夫人准备的回礼?”沈誉疲倦的捏了捏鼻梁,双手抱臂抬头看她。
“我叫亲卫把银钱都呈给了你做花销,你一文未动,背着我当了自己的首饰换钱。”他的口气越发不好。
她眨着一双明眸,微笑跟他解释:“这本不关大人的事,怎么能用您的钱。因我有恙岑夫人才带礼物来看我,是我欠的人情,该应我来还的。”
好一张巧嘴,“您的”,“我的”,听得他直冒火。
“酒楼的账也是五娘自己去付了,对否?”
她还是讨巧的笑:“大人这几日都在营房,没在府里吃过一顿,哪能平白叫您付账呢。”
这笑容刺眼得很,沈誉气得也笑起来:“不错!还是五娘锱铢必较算得一清二楚!你若非要算,你我之间差得岂止酒楼这几顿的帐!”
从她到宣府来找他退婚,他就憋了一肚子气,一直忍着、忍着,忍到现在心里又酸又涩还堵得慌,“噌”的站起来,走到她身前,一双桀骜的眸子压迫下来。
幽幽道:“你我之间最大的一笔账,五娘莫不是忘了?”
一口热气直喷到她脸上。
陆蓁被他吓住,骇然往后退,跌坐到榻上。
她本来就不安,唯恐欠他的情越欠越多还不过来。又暗自羞惭,妄图利用他对她的那点不同,央求他帮帮她的父兄。
只是不晓得他的同情和怜悯还剩多少,心想欠了他的,能还一点是一点,莫要让他觉得她贪得无厌。
哪知落到他眼里,她无论如何要跟他分清你我,他的迁就和讨好就是个愚蠢的笑话,简直可笑至极!
此时的沈誉,仿佛置身京中经年幽暗的北镇抚司,强忍窘促和怒火,只想对眼前巧言令色的狡黠少女刑讯逼供。
他冷笑,一字一顿:“五娘你好生看看,我脸上是不是写着良善可欺几个字?你当我沈誉是什么人?高风亮节乐善好施的君子么?错!”
在他的声色俱厉的呵斥下,陆蓁脸色惨白,泪珠在眼眶中打转,倔强的不滚落出来。
看着她这个样子,沈誉心中痛极了也后悔极了,口中却不依不饶:
“我非良善之人,都晓得信义不可违。可是你呢陆蓁?你当你我的婚事是什么?叫你逃了教坊司罚没、逃了律法责罚的幌子?想要和离就和离的儿戏?收起你的自私任性!我沈誉不吃你这一套!”
“够了沈誉!”她叫起来,眼中闪着泪花,凄凉的摇头,“我也不想的!我什么都没做,什么也不晓得!我本来和别个娘子好好的在一处,可是突然的,我也不晓得为什么,我什么都没了!家没了!爹没了!祖父也没了!”
说到最疼她的祖父,她终于忍不住哭出来。
只哭了一声就被她强忍着咽了回去,她不该在外人面前失态。
她捂着嘴转身就走。仆妇正好过来说酒楼的膳食送来了,只见主人家的夫妇俩,一个掩泪奔走离去,一个迷惘的站在窗榻前,想要去追又面露怯意。
和书房隔了不远的厢房,“咣当”一声狠狠的关上了门。
仆妇常年在大户人家帮佣,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默默的把膳食抬上来一盘一盘摆到炕桌上,又躬身退了下去。
炕桌上的餐盘冒着热气。
刚才他回来的时候,她还笑语晏晏的跟他说,今天的晚膳她做东。
他抬了抬沉重的脚,终于还是跨出门,走到厢房门口。
他推门,推不开。她从里面拴上了门闩。
里头没有一点动静。
他喊了几声陆蓁,没人答应。他心头猛地一抽,转身大步奔回书房取刀。
一两日前,和朝中言官弹劾他的公文一起辗转送到宣府来的,还有沈婶娘托人给他写的一封信。
他看了信起初是有些震惊的。
婶娘在信中说,陆五娘在他家那几日,天天大哭大闹,有一点不满意就摔东西,凡是家里值点钱的玩意儿都被她摔了个遍。
从信中能看出,婶娘对这个娇纵任性的小女娘很不喜。
看了婶娘的满纸抱怨,他却从心底生出一种奇妙的愉悦,越发觉得这个率性妄为的她着实可爱,就跟活泼爱笑的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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