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姝色可堪折(晓岚山)


这百年来,以科举出仕的读书人,和以后妃恩宠跻身高门的外戚之家,素来泾渭分明。
莫说薛令人提出的让承恩侯府和首辅府结亲的主意,教她断然拒绝。若她晓得兄长有意招新科探花郎为婿,也会劝兄长趁早打消念头。
她与张侯爷、张姝都是浓颜美人。与张姝的温婉羞怯之美不同,张侯爷与她,皆一派天真懵懂,无知无畏,美得骄横美得目中无人。但多年的宫廷生活,让她比张侯爷又多懂得几分后宫和朝堂的弯弯绕绕。
薛令人陪笑,仍不死心:“奴婢也是为二皇子着想啊,去年朝中多有人奏请万岁立大皇子为储君,万岁圣明,没有应他们那茬。万岁被他们闹得烦了,最后连累首辅大人和他家大公子,都被罚得不轻。万岁这意思,不就是明摆着属意二皇子么,娘娘,咱们当早做筹谋啊。”
薛令人所说被连累的首辅和大公子,就是前任首辅卢温,和卢梦麟。
贵妃有些犹豫。这两年,万岁以皇长子还小、不到十岁不谈立储为由,多次驳回朝臣们的上疏,后宫亦知。
她轻抚腹部,其实不过月余,还未隆起。
“哎呦我的娘娘,万岁膝下就两位皇子,若万岁想立大皇子为太子,不早就立了么……”薛令人急着说道,帮贵妃掰开樱桃肉把籽剔出来的手法倒是一点不乱。
不想立皇长子,那必然是有别的想法。
贵妃迟疑道:“承恩公府的二公子到议亲之龄,太后似乎属意娇娇。”
今日王令人去承恩侯府的一部分原因就是替太后相看张姝。
本来,当日太后透过王令人稍稍那么一提,她确实很乐意。但是这会儿,听薛令人前后这么一讲,又有些犹豫不决起来。
薛令人把嘴一撇。承恩公府是太后的娘家,本也是极好的人家。只是,一个不能承爵的外戚家的次子,不过背靠公府罢了,能出息到哪去?能跟百年积蕴诗书大族供出来的状元郎比吗?而且,这个状元郎还出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家。
万岁令杨敬庭入内阁执掌中枢,又点杨敏之名列三甲入翰林院,杨敏之未来必定会承杨首辅一脉,是要入阁的。
如今有这么一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好时机,还不得好好把握?
薛令人如是说,贵妃动摇,表面上说再找时机问问万岁的意思,心下已经有了决断。
读书人尚且讲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她的皇儿又为何不能有更好的前程?

第4章 世事如棋
父亲即将携祖母和母亲进京,杨敏之从承恩侯管家处拿了隔壁宅院的钥匙,令随从自去准备。
几日后,宅子上挂了杨府的牌匾。杨敏之留了几个仆人在府里照看,他自己并没有过来住。
张侯爷等不到郑璧,有些失望。
杨敏之带心腹长随杨源杨清二人仍住在翰林院的官舍,与郑璧为邻。他视郑璧既为知交亦是心腹,行事从不避讳于他。
仆人挂牌匾的这日,他和郑璧从翰林院下值回到官舍,即刻命杨清去探查承恩侯和承恩侯府,杨源去工部侧面打听秦韬。
秦韬此人,礼部侍郎秦大人家中庶子,在工部当了好几年的七品主簿,当差尽心尽力,考评不好不坏,不显山不露水,若不是为了安排首辅府邸一事,杨敏之不会注意到他。
虽说打交道不过这几日,杨敏之便察觉此人行事滴水不漏,很不简单,心中便多有留意。
郑璧初入官场,不如杨敏之随杨敬庭在京城多住几年,耳濡目染之间养成了凡事都多思多虑的习惯。待杨清和杨源走后,便把心中的疑惑说出来:
“虽然张侯爷身后有贵妃和二皇子,明眼人都能看出,张侯爷是个胸无城府之人,贵妃就算有什么想法,恐怕也不会放心让他去做,便是有心拉拢首辅,何必如此明目张胆?”
首辅暂居之所和承恩侯府一墙之隔,是有些不妥。但承恩侯毫无心机,即便出个什么岔子,追查起来源头在工部,杨敏之并不担心万岁会就此怀疑杨家和贵妃结党。
杨敏之在书案前翻看邸报,看他一眼,笑道:“常听你说,你幼时进学全靠兄长逼迫,我原当你是自谦,今日一看,所言非虚。令兄素来思虑机敏,见微知著,你倒是半点他的样子都无。”
胸无城府又处于承恩侯那样的位子上,如同小儿怀金过闹市,不是等着被有心人做筏子么。被人利用捅出点篓子,也不奇怪。
只是,别招惹上他杨敏之,以及后面的首辅。
这么简单的道理,杨敏之懒得多费口舌,拿邸报把郑璧的头拍开,让他自己悟去。
郑璧不恼,笑嘻嘻道:“家兄从小便是那行事稳妥、瞻前顾后之人,我哪及得上他?倒是行简你,比起家兄思量还要周全,行事又比他果决,我唯君马首是瞻尔。”
“令兄厚德沉稳,我神交已久。至于我么,你我之间也无需虚言,你当知道我的,我并非清风朗月之人,昔日对我赶尽杀绝者,我也必睚眦以报之。”
很难想象这样狷狂肆意的话语,从俊美端方的状元郎口中悠悠吐出。
说完,杨敏之从邸报中抽出郑璧兄长郑磐的信,挑眉,与郑璧相视而笑。
但是看完郑磐的信,如墨的眼眸沉下去。把信递给郑璧。
信中说,卢梦麟和负责押送的刑部官差一直未入漳州。
郑璧匆匆扫了一眼,心中也是一沉。
按照他们的推断,现在卢梦麟应该已过福建行省,再过十余日就会到郑磐为知州的漳州。郑磐稳妥机警,不待官差送人过来,就先派人过福建与江西接壤处接应。
但是,卢梦麟等人消失在福建西北面与中原阻隔的连绵大山。
刑部应该还没有得到消息。
郑璧自去和刑部的人暗中试探。
郑璧走后,杨敏之默默凝神给祖母抄经。
这次回眉州迎祖父的牌位,他和父亲已是三年未见。父亲觉得他心性较之前有很大的改变,父子二人相谈,话不投机,不欢而散。母亲在中间打圆场,让他每日为祖母抄经,直到他们到京城来。
“欲念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杨敏之写完这句话,薄唇勾起一缕自讥的微笑。
父亲说的没错,他早就不是那个单纯的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国子监太学生了。
自从三年前父亲回老家丁忧,他冷眼看卢温因忌惮父亲的才能而阻止朝政改革、看卢梦麟弄权、看朝臣唯唯诺诺只知逢迎于强者,他从心里瞧不起,却也开始在局中悄无声息的落下自己的棋子,将卢梦麟引入彀中。
又略微推手,使皇次子生母的地位一步步提高,故意引起卢梦麟更大的警觉,让其在立太子之争中彻底倒向皇长子。
中宫无子。两位庶出皇子,似乎因张妃得宠的缘故,万岁更偏爱张妃之子。即便万岁什么都没说什么也还没做,朝臣们却担心皇帝会犯下废长立幼的大忌。入杨敏之彀中的卢梦麟及其党羽请立同为庶出的皇长子。
以为靠结党和被人逢迎称为“小阁老”的称谓就可以左右天子立太子的意愿,却不知自身已是强弩之末,待杀棋至,灰飞烟灭。
杨敏之目中透出轻蔑之色。收起桌案上的笔墨,在笔洗中轻洗狼毫。
可是,推波助澜之间,也有不能全盘把控的时候。譬如,张淑妃晋位贵妃,之兄被封承恩侯。这些都在杨敏之的意料之外。
两年前,他绝想不到那夜随手救助的小娘子被他送回帽儿胡同的第二日,她的姑姑晋位贵妃,她的父亲被封为承恩侯。一夜之间,她和她的家族在朝堂倾轧和后宫争斗中,被捧到难以企及的位置上。
如懵懂的白兔入猛虎之围。
还记得那日,在红螺寺山间惊鸿一瞥的张家的女儿。
直到那日从红螺寺供奉了祖父的牌位回来,又随秦韬去承恩侯府,认出了当年的张侯爷,两年前的小娘子和红螺寺山间的少女在他脑海中合二为一,他才明白那日为何从她怯弱中暗含愁绪的眼眸中看到一丝莫名的熟悉感。
与两年前覆于白兔面具之下的眼眸中透露出来的惊恐的神情,是多么的相似。
冥冥中,她和她家族的命运,在他们满是机关与算计的权斗中,渐渐被改写了。
杨敏之看向自己洗笔的手。
张妃出身低微,育皇次子。是他为了引卢梦麟入彀,暗中施以推手,张妃才得以晋位淑妃。
但,光靠他暗中施为,不足以让张淑妃如此快的晋位贵妃。
可是,若不是两年前元宵节后次日,张淑妃被封为贵妃,卢梦麟又怎会再次被狠狠的推上一把?
心内思绪千回百转。突然醍醐灌顶,如灵境大开。
是万岁。
他和卢梦麟,以朝堂为局,以他人为子,搅动这天下棋局。
而他们,也不过是万岁手上的棋子而已。
他们借万岁的势,利用争储之名,在棋局中互相搏杀。万岁也借势达成了自己的目的。也许仅仅是封宠爱的女人为贵妃,也许是有意让卢温退出内阁,也许是真的想重新启用父亲进行朝政改革,也许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缘故……
天威难测。
杨敏之后背冒出涔涔汗意。
犀角莲花笔洗中,从狼毫上洗下来的墨汁墨影成团,散开来,成千丝万缕的图案。
这个笔洗,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李世忠的徒弟、随堂太监李荃所赠。
杨敏之凝眸,若有所思,冲门外道了一声:“阿源!”
进来的却是杨清,神色轻快,笑道:“大公子,您不是让源哥去查看秦大人么?不知跟去了哪里,一时半晌也回不来。早知还不如让我去呢!”
杨敏之没好气的白他一眼:“让你当个差就知道躲懒,多轻巧的事也要给我捅个篓子。靠你?你倒说说看,叫你借着去新宅子搬家的机会,探查一下承恩侯府,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不知又跑到哪里躲懒去了!”
杨清几步跳到杨敏之身边,委屈道:“阿源一去老半天不回来,也不见您说他一句不好,我的差事办的又好又快,您还老大不满意。”
杨敏之把笔搁到笔架上,靠坐到书案后的椅子上,双手交握托住下巴,专注的看向他。
看到大公子这个表情,杨清收敛起玩笑,竹筒倒黄豆似的说起来。
和杨敏之想的一样,承恩侯府跟承恩侯,就跟那小葱拌豆腐一样,清白的索然无味,干净的泛着傻气。
承恩侯和夫人夫妻恩爱,不论是在老家还是到京城,都没有小妾姨娘或庶出子女。不过侯夫人的身体似乎不太好,据说是多年的老毛病,贵妃请了太医院的太医为其诊治。
承恩侯和贵妃是嫡亲的兄妹,贵妃是遗腹女,还没出生老爹就死了,老娘生下贵妃后没几年也没了。贵妃可以说是被侯爷和侯夫人一手带大的。待侯夫人生了张家大娘子,那时还待字闺中的贵妃又帮忙带小侄女。所以贵妃和侯爷一家的亲厚程度非同寻常。
说完承恩侯,杨清意犹未尽,仿佛怕人偷听似的,犹豫了片刻才悄悄凑到杨敏之身边,好像要说一个天大的秘密:“公子,您知道么?侯爷要给大娘子招赘,我们住的宅子就是准备给大娘子成亲住的,侯爷说日后生了孩儿也要跟他家姓!”
杨敏之挑眉,这倒是他没想到的。时人虽然风气开放,家中只有独女的人家招赘的却不多,赘婿也不大被人瞧得起。
说起侯府千金,杨清眼前浮现的是红螺山上惊艳一瞥,只觉心里的小虫子蠢蠢欲动,愈加话多起来:“大公子,您说我若去跟侯爷毛遂自荐,有没有可能被侯爷选中啊,我不嫌弃当赘婿!听说侯爷千金今年十六,我明年就十五了啊,也才大我一岁……”
话还没说完,哎呦一声,被杨敏之从书案上抄起一本书砸中额头。
“哎呦呦,大公子,您谋杀亲仆啊!”
杨敏之站起身,抖抖身上的衣袍,冷笑道:“明日随我去宝山阁见李大人,再口无遮拦,信不信这回我不拦着李大人带你去宫里。”
杨清吓得只觉得身下一凉,不自觉的捂住两腿之间。什么大不大人的,就是个公公!也就是得自家公子看重,才被喊上一声大人。

天色已晚,杨源还没回来。
杨清见杨敏之忙碌了一天,就要在官舍宿下,犹不死心问道:“大公子不回府安歇?”
他自从这几日跑杨家新府邸,眼界大开,心中便念念不忘,盼公子早日带他搬过去。若住到新府那边,他便有一间自己的厢房和一张舒服的床,不用和大公子挤在狭窄的官舍,公子睡床他只能在外间塌上凑合。
他在杨敏之耳边絮叨,新府邸不愧是给承恩侯府营造的宅院,雕栏玉砌、富贵温柔,住起来才叫一个惬意。偏杨敏之不理他这茬。
此时,通州运河码头。
自从河道在前朝得以疏浚,清淤改造,连通南北的大运河又重新繁忙起来。到了如今,商贾云集,舟船如练,一派繁华。
杨源在码头找了个茶社,点了一壶粗茶,坐到僻静处。
自秦韬从工部下值出来,他便暗中跟随。
秦韬一路晃晃悠悠骑驴到了码头,一头钻进一艘不起眼的花船。直到入夜,也没出来。
此时回内城已是来不及,杨源便胡乱找了个地方住下。
夜间子时,暗夜无星亦无月。河运码头附近还时不时传来或交杯换盏的喧嚣声,或船妓与恩客调笑的靡靡之音。挂在船头的红灯笼在如墨般的河水里投下微弱的光芒,一闪一灭,湮灭在河水里。
花船随着河水荡漾,一侧窗户被轻轻抬起,一个黑色的矫健身影从窗口探出来,悄然潜入河中。黑影在河里潜行了两盏茶的功夫,拐到一艘货船下,沿着货船的舷壁攀附上来,轻车熟路,行至一个暗室门口,推门而入。
秦韬的面容出现在暗室,被发冠盘起的头发饱吸河水,沿着沉肃的面容蜿蜒淌下来,黑色避水衣上的水珠也抖落到木地板上,落下一片水渍。
单腿曲膝,朝暗室中隐于黑色斗篷下的黑影跪下行礼:“大公子。”
坐着的黑影掀开头上的兜帽,露出一张苍白昳丽的精致面孔,长眉斜飞入鬓,泠泠凤目斜挑,目光沉沉。
秦韬口中尊称的这位大公子,不是杨敏之,而是前任首辅卢温之孙,以前被人称为“小阁老”的卢梦麟。
秦韬从怀中掏出一个层层油纸包裹的扁长柚木匣子,双手奉上。
木匣子上的鲁班锁完好如初。这种锁设计巧妙,只要开过一次,锁便会损坏不能再用。
卢梦麟神色漠然,轻转密匙打开木匣子。从里面抽出几张似乎是写着姓名的纸和书信,就着粗陋的短檠油灯,将纸投入灯台中。火苗舔舐纸页,转眼间就化为灰烬。
他示意秦韬起身。秦韬道诺站起来,瞥一眼灯台中的灰烬,暗暗松了一口气。
“含光,这是你承诺为我做三件事的最后一件,从此我们毫无干系,你也不必再受我拖累。”
秦韬沉默了一会儿,道:“老大人于我和家母有恩,我不过一小吏尔,并没有什么可报答的。若公子用得上,但凭差遣就是。”
“只是在下愚钝,斗胆跟大公子请教,既是在押解途中不慎跌落悬崖,刑部尚不得知,为何不借势回江西避祸,反而还要再折返漳州?您要我从卢宅找寻到名单匣子,为何要付之一炬?还有,为何一定要让杨首辅和承恩侯府扯上牵连?”
秦韬一双黢黑的眸子看向卢梦麟,连发三问,这也正是他为卢梦麟做的三件事。
卢梦麟眼前一阵恍惚。昔日里,围绕在他身边的大多是结党营私之徒,他耳边听到的不过是阿谀逢迎之言,哪有人敢以如此姿态跟他发问。
透过盘诘的秦韬,眼前出现的是祖父的影子。
他瞥了一眼秦韬。
封闭的暗室不知从哪里漏进来一缕夜风,灯影摇曳,拽起两个人的影子轻轻晃动。
卢梦麟轻松发笑:“含光,你擅弈棋么?”
不待秦韬回答,他自顾说道:“我技不如人,满盘皆输,已是无话可说。但,诱我入彀者,想要脱身,只怕也是不易!”
“你且等等再看。”他并不与秦韬细说,病容上浮现出一抹微笑,冷意森然。隐约间,还有着昔日小阁老乖吝嚣张的影子。
秦韬似是不忍:“在下已做安排,下月初刑部官差会从崖底找到正在农家养伤的大公子您。若是您中途想回转江西,也有人接应。”
卢梦麟摇头:“我是流徙之人,当去漳州。”
落败成定局,即便心有不甘,落下最后一子,这一子成与不成,但看造化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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