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众人看到她的面容时,露出一片惊艳之色,唯独他神色平静,不为美色所动。
所以,两年前元宵节的夜晚,那个迷了路在国子监门口抽泣的小娘子,即使摘下脸上的兔子面具,也不会和今日有什么不同吧。就算不知道面具下有着一张多么美丽的面容,他还是向那个满身脏兮兮的陌生小娘子伸出友善之手,把她送回亲人身边。
两年前,她和她的家人没来得及跟他道一声谢。不知道如今他是否还记得呢。于他而言,那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吧。
张姝眼波流转,轻轻的靠在母亲肩头。
何氏想她来回奔波,必然劳累疲乏,便让她回屋休息。
张姝走后,张侯爷坐过来,帮何氏按揉腰间,亲昵笑道:“娘子,等胡太医把你的身子调理好,给我再生个小子。”
何氏两颊飞霞,拍了张侯爷胳膊一记,轻叱一声“胡闹”,道:“夫君,这一生我就只要娇娇一个孩子就够了,要生你找别人生去。反正你现在是侯爷,多的是人想给你生孩子。”
本来是夫妻间玩笑的气话,何氏说着就红了眼圈。
张侯爷慌了神,上手就来擦何氏的眼眶,何氏扭过身子只是不理。张侯爷一把把她身子扳过来,抓着何氏的手就往自己脸上招呼:
“叫我这张嘴臭的!娘子别气,我们来京城前不就说好的么,让贵妃娘娘和万岁爷给咱娇娇挑个好夫婿,姑娘女婿一起给我们养老,咱宅子不就是这么弄的?你呀,这爱娇爱哭的小性子,娇娇全学了你……”
何氏破涕为笑,对着张侯爷虽然发福还不失俊俏的一张脸,心中软塌,哪下得去手真打。
姓张的这一家子,从张侯爷、贵妃娘娘,到张姝,真真都是老天爷赏的脸。张侯爷自己,虽是屠户出身,言行举止是粗鲁了些,不过,靠着这副好相貌,他们家的猪肉铺子就是比别家红火。即使到了中年,身材是发福了些,光看脸,一把短须美髯,比起戏台子上的俊俏武生也不差。
何氏又甜又气,她这辈子,就是被张侯爷这张脸给吃定了。
没好气的拨开张侯爷的手:“今早娘娘让内监过来传信时,就给我递了话,明日会派个教养嬷嬷过来,给娇娇儿讲讲京里和宫里的规矩,我看,你也得学个规矩。”
“是是是,等娘子身上好了,可劲儿给我立规矩……”张侯爷说着,手上又不老实起来。
何氏作势又要打他。夫妻俩正在拉扯玩笑,仆人过来禀报,工部营缮司主簿秦韬求见侯爷。两人立马收起调笑,张侯爷正了正衣衫,出去见客。
秦韬是张侯爷在京城为数不多的老熟人。
两年前万岁命工部营缮司亲自监造承恩侯府,就是秦韬负责。秦韬是个既务实又灵光的年轻人,为了把侯府盖好,几次出京跑到河间县拜访他,听他亲自讲这个府邸想怎么盖,院子怎么规划,回来再一一付诸实施。
二十郎当岁的年纪,貌端体健,庶务练达,是个当上门女婿的好苗子。
那时张侯爷略微提了提,秦韬吓得直摆手,连说自己高攀不上。后来张侯爷看他只是真心实意办差,才作罢。谁叫这小子殷勤的往自家跑,还以为他看上娇娇了呢!
今年张侯爷搬家开府,见府邸内外全都是可着自家心意来的,甚是满意。
仆人禀告秦韬上门求见,却又不进门,在门外候着。张侯爷心里不免犯了嘀咕,秦韬这小子什么时候这么别扭上了,不会真是看上他家娇娇了吧。
张侯爷走出大门,秦韬站在门口恭候,身边还摆了几个大箱子,身后几匹高头大马,几个人骑在马上望着这边,意态从容。
张侯爷吓了一跳,这是真过来提亲了?
“大侄子,你这是何意啊?”张侯爷蹒跚几步走到秦韬跟前。
秦韬拱手行礼,跟侯爷问好,笑道:“晚辈恭贺侯爷乔迁之喜,这些是我们工部的一点心意,还请侯爷笑纳。”他指向旁边几个大箱子,恭敬的做出请的手势。
又拱手道:“晚辈还有个不情之请,望侯爷行个方便。”
原来不是过来提亲的。张侯爷心里一松,又有些失望。本来还在想怎么跟他说,本侯爷还想多考察几个人择优录用呢。准备好的说辞用不上了。
“大侄子,你我还这么客气作甚。”张侯爷呵呵干笑,对着秦韬的肩膀捶了一拳。臭小子,差点让本侯爷丢脸。
秦韬受住,笑了一笑,回头望了一眼勒马等候的几个人,把张侯爷请到一旁,听他把营缮司的一桩难事娓娓道来。
骑马站在不远处等待的几人,正是杨敏之、郑璧和杨源杨清等人。
就在张侯爷出来前半柱香的功夫,秦韬带着工部的贺礼和杨敏之等人过来。杨敏之勒马立于侯府前一射之地。面前富丽堂皇的府邸,牌匾上“承恩侯府”几个耀眼大字,一股富贵骄人的气息扑面而来。杨敏之淡漠的瞅了一眼牌匾,立在马上稍稍俯身朝秦韬冷眼看去:“老秦,这就是你们工部给我父亲准备的宅子?”
先前,他从红螺寺返回官舍,工部营膳司的秦韬找过来,说工部已给首辅大人寻了一处极好的府邸,可作暂居之所,等首辅大人携家眷入京后便可居住。等正式的首辅府邸营造好,再请首辅大人移居至新的府宅。
结果,秦韬把他们带到了承恩侯府。
张侯爷听秦韬讲完,是一愣一愣的。
有些不敢相信:“你说,工部想借我家姑娘的宅子给杨首辅暂住?”
这事儿说给谁听都不靠谱!
秦韬也很为难。
前任首辅卢温之孙卢梦麟因弄权结党被流放,加上卢氏族人在江西侵占学田被告发,几件案子一起爆发出来,万岁龙颜大怒,卢温被迫致仕。
自去年卢温下野、卢梦麟获罪,今年年初卢梦麟被判决流放,内阁一直只有三个次辅,万岁也没有让朝中再推举新的首辅人选。前些日子,却突然任命刚刚结束丁忧的原吏部尚书杨敬庭入内阁主持大政。
就这短短几十天,哪够工部为新首辅建造府邸?承恩侯府从建造到完工,紧赶慢赶的还用了两年呢。
卢温的官邸倒是空着,可是原首辅住过的宅子,拿给新首辅住,工部是不是不想在朝廷混了?
“那换一个首辅,就得换一个宅子,京城这点地,够给几个首辅盖宅子的?”张侯爷瞥他一眼。
秦韬嘴角抽搐。张侯爷,您可真敢说啊。
卢温被迫致仕和杨敬庭入阁表面上没有任何关系,但是,谁知道其中有多少机关算计。这些官场上的事可不敢随便说给张侯爷听,就算张侯爷敢听,秦韬自己也不敢讲啊。
秦韬只得挑挑拣拣把能说的,用大白话跟张侯爷解释。像这种情况,原首辅的官邸会被工部收回,或改建营造成新的宅子,出售给有钱的京中巨贾,或等万岁对有功之臣进行封赏时再赏赐出去。新首辅的官邸也多是来自勋贵之家或世家大族的旧宅,再进行改造。或者新首辅自己在京中置有宅邸,工部会对其扩建或改造,以符合首辅住宅的规制。
杨敬庭为官清廉,在做吏部尚书的时候,家眷在原籍,没有随他入京,他自个儿住官舍,杨敏之住国子监,父子俩在京中就没购置过房产。如今,杨敬庭贵为内阁首辅,还会带家眷入京,需得有独立的首辅官邸。
工部手上倒是有几处旧宅子,已经挑了一处在进行改建,最快也得到年底才能完工。
所以,必须为首辅先找一处合适的住宅做为暂居之所。
“所以,就我姑娘的宅子最合适?你们就找不着别的?”张侯爷还是斜着眼睛看他。
秦韬很是头疼,承恩侯府的建造是他一手从头忙到尾的。
按照张侯爷的意思,侯府并没有如传统府邸那样建造,而是把原用来做侯府的一整块地皮一分为二,西边的是承恩侯府的府邸,东边另建了一座宅院,作为张家大娘子成亲之后的住所。
张侯爷只有一个爱女,心底打算要招个品貌俱佳的上门女婿。这也是秦韬跟张侯爷熟了之后,侯爷向他透露一二。
两府的大门分别开府,两府之间以山水园林彼此连接,但同时又用围墙和月亮门分隔开来。所以说白了,就是两套独立的宅子。而且,旁边这套宅院,因为也是给承恩侯府建造的府邸,不论用料还是做工,都不低于首辅住宅的规制。
张侯爷明白了,反正工部出钱,就相当于他把房子租给工部,工部再赁给别人。
就住到年底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就算他的娇娇儿今年定亲,也还要在家里留个一两年再成亲,他和何氏舍不得。
不过,就算是首辅大人赁他家姑娘的房子住,也得瞧瞧这人是方是圆,心里才踏实。
秦韬见张侯爷神态松动下来,赶紧向他引荐杨敏之。
杨敏之远远的坐在马上看秦韬和承恩侯府的侯爷聊得口沫横飞,最后拉着侯爷的手往这边走来。
他翻身下马,迎上前去。
郑璧和杨家随从等人也纷纷下马。
适才,杨敏之在马上时,便觉得秦韬旁边这个大腹便便、相貌堂堂的侯爷看着有些面熟。
到了近前,他一眼认出了人。
两年前的元宵节夜晚,一个迷路的小娘子蹲在国子监的牌坊下哭,他随手帮了一把,把小娘子送到帽儿胡同。小娘子在胡同口看见父亲,他目送她跑过去,也不欲再多事,就离开了。
他记忆力绝佳,但也不是任何一件小事都记得如此清楚。
可能是,那个走失的小娘子,被他送回帽儿胡同的一路上,脸上牢牢的顶着一张兔子面具,从面具眼眶里露出两只红肿的大眼睛,忍着哭忍着害怕的样子,格外像只兔子,又可怜又滑稽。
也可能是,当年的张侯爷找到女儿时,搂着女儿哭的那叫一个撕心裂肺,直到他骑驴走远,还听见张侯爷哭着喊“娇娇……我的儿你可回来了……”。
一个魁梧大汉当街痛哭,任谁见了都能记一辈子。
那么……杨敏之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今天在红螺寺山间看到的美丽少女,承恩侯的女儿,便是当年迷路的小娘子?
杨敏之心间泛起一丝奇异的感觉。
本应无知无识的棋子,其实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他这个执棋之人,冥冥中也可能早已被裹挟涉入棋局......
容不得他多想,对面的张侯爷两只眼睛唰的一下亮起来,拖着臃肿的身躯走过来,冲他和郑璧点着手指挨个确认:“阁下是状元郎、首辅家的大公子?你是探花郎郑璧?”
明明刚才还在犹豫,勉强被秦韬说动的张侯爷,不知怎么突然变了一幅面孔。
明亮的眼神,亲切的笑容,突如其来的热情,看得杨敏之和郑璧一阵头皮发麻。
秦韬插到中间打圆场,向双方互相引荐,道:“状元郎和探花郎打马游御街时,侯爷还在进京的路上,想必也听说了那日的盛况……”
张侯爷自从看到这两个比年轻时的自己还要俊美的郎君,眼珠子就像粘在他们身上,左看看右看看。
在心里对二人评头论足。
若单论相貌,杨敏之更胜一筹。眉若远山墨,目似静夜星,冷静深邃的目光,让人心生安定。一双如画眉目下,薄薄的红唇,即使面露微笑也清冷淡漠,总使人有被俯视压迫之感。
若论眼缘,郑璧更让人觉得亲切。水汪汪的桃花眼、菱角形轮廓分明的唇,笑眯眯的样子最能迷倒小娘子。
秦韬跟张侯爷打了两年交道,还能不知道他这会在打什么主意吗?
趁张侯爷心里打着小九九的功夫,赶紧拿出工部出的房契文书,请侯爷签字画押。
张侯爷二话不说,爽快的订了契,冲秦韬道:“这是看在大侄子你的份上!”
秦韬玩笑道:“多谢侯爷!侯爷,您就是我亲大爷!”一口一个大侄子,可不就是我大爷?
张侯爷:这话怎么听着不像好话呢。
不过这会儿,张侯爷的心思都跑到了郑璧身上。
对杨敏之甚是客气:“隔壁宅子也是蒙秦家大侄子一力操持,他做事一向细心稳妥,首辅大人且放心来住。那边家用物事一早就备置妥当,如果缺什么,尽管过府来取。”
杨敏之也回之以恭敬的一礼,谢道:“客随主便,小侄先行代父亲谢过侯爷。日后少不得有叨扰贵府的时候,望侯爷莫怪。”
张侯爷摆摆手,连连说不怪不怪。
忙完了正事,转头对郑璧甚是亲热:“郑小郎君,我就在隔壁住,你过来首辅家的时候,顺便也到侯府来坐坐啊。”
秦韬见张侯爷越来越明目张胆,忙把张侯爷和郑璧等人岔开,打着哈哈道:“来日方长啊侯爷,等贵府开乔迁宴,杨大人和郑大人岂能不来,我也少不得过来讨口酒喝。”
他冲张侯爷笑着眨了眨眼睛。
张侯爷心道,懂我者大侄子也。伸出拳头又打算冲他肩膀来一记,被秦韬笑嘻嘻躲开。
承恩侯在心里盘算让郑璧做女婿,回到府里就喜滋滋跟何氏说了。
听他说这位郑郎君外貌很是出众,既然中了探花,才学也必然了得,何氏很是满意。和张侯爷商量,等忙过这一阵子,府里上上下下都规整好了,就设宴宴请郑璧等人。找个机会让张姝和郑璧相看。
张侯爷点头说,此安排甚是妥当。郑璧再好,也得娇娇看得顺眼才行。而且,也需得跟宫里的贵妃娘娘通个气。
翌日傍晚,张贵妃便派了教养嬷嬷过来。与教养嬷嬷同来的,还有贵妃身边的两位女官,薛令人和王令人。
薛令人是贵妃从封妃嫔起便伺候在侧的宫人,掌管贵妃宫内事务。
王令人到张贵妃身边的年头不长。两年前,张淑妃晋位贵妃,因她出身鄙陋却登临高位,万岁和吴太后商量过后,太后便把自己身边得力的女官王令人荐给张贵妃。
如今,薛令人和王令人都是贵妃的左膀右臂。
张姝自然要来给两位女官见礼。
薛令人两年前便见过张姝,打趣大娘子越来越美,也不知将来花落谁家。
王令人是第一次见到张姝。不动声色的打量之间,心情很是复杂。
张贵妃虽然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却从来不是什么好性儿,锋芒外露,艳霸六宫,连皇后都要退避三舍。
不想她的侄女却是这样娇滴滴软绵绵的样儿,容貌美则美矣,气度却不如大家闺秀那么落落大方。性子呢,倒是随和,也算弥补了气度上的怯弱与不足。
贵妃在娘家时,父母早逝,依靠兄嫂过活,和侄女亲厚。这几年,愈发宠爱兄长一家,尤其是张姝。既是人之常情,也还有一层更深的不为外人道的原因。只有如薛王二人这样亲近的心腹之人才知,贵妃当自己这个侄女儿是她的福星。
两年前,承恩侯还没被赐爵,一家三口蒙圣恩,从老家到京城看望当时还只是淑妃的贵妃娘娘。
却不想,因为吴皇后宫中的宫人失职,累张姝在元宵节夜晚走失。
张淑妃冲到皇后殿中含泪泣诉,还和前来安抚的万岁大吵了一架,这就不只是殿前失仪这么简单了。天晓得这个屠户家的妹妹当时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失心疯了!
合宫的宫人胆战心惊,人人自危。也有幸灾乐祸之人,以为张淑妃就算不被打入冷宫,从此也定会失宠。
万岁被张淑妃气得拂袖而去。夜间,张姝被寻回。惹出祸端的宫人被杖毙。
次日一早,万岁下旨,册封张淑妃为贵妃、张屠户为承恩侯,令工部敕造承恩侯府,准许留居京城。
两年后的今天,也就是张姝代承恩侯夫妇和贵妃去红螺寺上香的次日,张贵妃被太医诊出身孕。万岁闻讯,惊喜万分,他子嗣不丰,本就应该多开枝散叶。贵妃已育有皇次子,如今又有了身孕,一日之间,万岁、吴太后和吴皇后都连发多道赏赐到贵妃宫中。
至此,张贵妃更加深信不疑,张姝就是她的福星。
薛令人避过耳目悄悄把贵妃有孕的消息透露给何氏。何氏连连双手合十,喜不自禁。
两位女官将教养嬷嬷留在侯府,便回宫伺候贵妃。
因贵妃初诊出身孕,何氏怕闲杂事叨扰到贵妃,没有跟薛令人说侯爷有了相中的女婿人选。倒是薛令人这次过府,听说工部出面,从侯爷处赁下旁边的宅院酌请首辅暂居。薛令人心下便有了一些想法,回宫后,趁王令人去慈宁宫太后处回礼的功夫,跟张贵妃耳语一番。
“不行。”听薛令人说完,贵妃想也不想直觉不妥。
“你也晓得,从万岁的皇祖爷爷起,朝中便有条不成文的规定,清流与外戚一不结党二不结亲。”贵妃从薛令人手中接过清甜的樱桃肉喂入口中,慢悠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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