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宣筳气道:“看不起我?”
章晗玉坐在牢狱当中,正冲他微笑,“多谢。”
叶宣筳一转身迎面撞上浅浅笑着的动人眉眼,怔了怔,满腹气恼仿佛戳了个洞,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在这个刹那,他想当面问一句,章晗玉,你心里如何看我?
我在你眼里,当真是仿佛凌六郎那般毛毛躁躁的少年?我不小了。或许你我只是接触太少,你不甚了解我。我也不甚了解你。
诸多言语在嘴边翻滚,又强忍着咽下。他终究什么也没问,提着食盒离开。
这是专门关照过的一处牢房。上方开小窗,可以感知外头天晴下雨。草褥子日日新换,周围也安静,和其他女囚隔开甚远。
章晗玉在牢中除了吃就是睡,无事可做,晌午眯了一觉,午后,凌家六郎春潇提着食盒探监。
又是惜罗做的午食。两肉一菜一汤一饭,轮到凌春潇守着章晗玉用饭。
章晗玉边吃边问:“家里好不好?”
凌春潇如实道:“三叔父三叔母身子骨都好。云娘听说了你的事,担心地睡不着。珺娘劝她说,燕雀逐草籽,鸿鹄自有志。长嫂决意这么做,定然有她的道理。三叔母又出城给你上香了。”
“长兄说你在大理寺狱住得尚可,家里都不放心,托我来看看长嫂这里缺什么。”
章晗玉边动筷边道:“还喊长嫂呢?两家合离之事,入宫过了明路,你们长兄总该跟家里说了。”
说起两家合离,凌春潇脸上的表情更加复杂了。
凌、章两姓合离,章晗玉第二日敲响登闻鼓,为章家鸣冤翻案之事,早哄传遍了京城。
“长嫂……你是不是早就想替章家翻案了?敲登闻鼓之前先想方设法合离,两家解开姻缘结,免得拖累了凌氏。”
“三叔父天天念叨着,之前误会了你,还以为长嫂私逃巴蜀那么远,真打算跟凌家合离。长嫂和长兄认识多年,情分深厚,合离只是不肯拖累凌家。”
凌春潇心潮汹涌:“长嫂……”
章晗玉正喝着汤,边喝边听。喝完了放下汤碗,“你们都这么想?想多了。”
她淡定地道,“情分或许有,但我是真的想跟你们长兄合离。”
凌春潇:……………………
凌春潇哑口无言,章晗玉边吃边闲谈。
“你们长兄答应合离之后,我才想到,可以敲登闻鼓啊。”
“之前总觉得不能。但仔细想想,也没什么不能。为什么不能?”
起心动念,其实也就在一瞬间。
凌凤池若坚决不肯合离,他在前头拦着,合离的念头,将成为今生又一个难以实现的遗憾和执念,困住她进退不得的又一层囚笼。
他却助她斩断了囚笼。
她此生从未如此轻易地实现过一个念头。
以至于从巴蜀回京的路上,半个多月,她日夜陷入茫然,总觉得不真实。
牢牢箍在身上的一层又一层的无形囚笼,一旦脱落了一个,其他的跟随脱落,也就顺理成章。
巴蜀回程时还一片模糊的前路,等她回京时,突然在眼前无比清晰起来。
敲响登闻鼓那一日的惊心动魄,在章晗玉自己嘴里再提起时,又是一副云淡风轻、不过如此的口吻了。
“当前的时机,算不上最好,却也不算最坏。我就去敲了。”
章晗玉用完午食,喝了口茶,把食盒重新盖上,递回六郎手里。
“多谢探望。多谢云娘、珺娘挂怀。”
“回去告诉三叔父,别把我想太好。把我想得太好,他以后迟早会疯。”
“替我谢谢三叔母。以后若再上香祈愿,不必替我祈福了。我个人的福祸非由上天定夺。”
她想了想,“给地下安眠的章家人多点一盏长明灯罢。”
头顶的小窗亮起几个时辰,又暗了下去。
当晚掌灯后,凌凤池提着食盒探望。
章晗玉打开食盒就笑了。
“这不是惜罗做的晚食。从哪家酒楼直接提来的?”
四个热菜,两个冷碟,一汤两饭。确实是从京城出名的酒楼买来的招牌菜。
“来不及回家。半道临时停车买来,饭菜应不会有问题。”
凌凤池自己也未用晚食,两人就在牢房里对坐,铺开碗碟用饭。
凌凤池和她讲起这两日三司会审的进展。
章家旧案影响深远,除了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三公九卿、政事堂诸相都有参与。
“姚相支持翻案。韩相担心动摇国本,还在斟酌。我在极力劝说韩相支持。”
“御史大夫明确表示,章家翻案与否,以证据为准。”
“三公态度暧昧。”
司徒、司空、太尉,三公都是七十多岁的朝中老臣了,大半辈子声名,不愿晚节不保。
“三公都是亲身经历了废太子案的的先帝老臣。当时他们未发声,二十年后,更不可能发声。晗玉,一旦三公明确反对翻案,案子情形很有可能急转直下。”
“大理寺正在加紧翻查旧档,力求找出章家无罪的证据。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他顿了顿。
章晗玉接下去道:“章家为废太子发声,遭先帝盛怒之下获罪而死。天子之怒,越过律法而雷霆落下,少不得种种逼供手段,甚至扭曲捏造,只求定罪。关于章家获罪的记载,只怕诸多不实。”
“不错。二十年的时间不短。”凌凤池眉眼间多出几分凝重。
“落于笔下的记录不见得真。再回头寻找知情人,当年那批参与审讯的官员吏人倒是寻到几个,都支支吾吾不肯多说。”
“既然已经等待那么久,晗玉,为什么不索性再多等一等。”
自从当日亲眼见证登闻鼓敲响,这个问题便横亘在凌凤池的心头。
“再往后拖几年,朝中反对翻案的当事人,比如说……”他停下话头,在地上画了三道,暗示三公。
“这些老人都不在了。无人拦阻,翻案或许会比眼下更容易。”
章晗玉摇摇头。太久了。
“再往后拖个十年八年,朝中反对的老臣固然不在了,当年参与案件的知情人也不剩几个。”
“所以才要现在敲鼓。”
巴蜀回京的路上她日夜想了一路,现在倒什么都懒得想了,只悠闲地喝茶。
“章家知情的嫡支早死绝了,流放去岭南的旁支不知道什么。参与章家案件的知情官吏,现在还剩一些。再过十年,再难找到活着的人证。翻案只会越来越难。”
章晗玉悠悠地想了一会儿,又道:“等待消磨志气。”
再过十年八年,她自己年纪也大了。
“我与凌相不同,一直都在拐弯抹角,一直都在隐藏躲避。习惯了走弯路,不习惯走直路。”
从小到大,一直在等。
一直在漫长的等待当中,被傅母在身后催逼着,像个无头苍蝇,哪里有缝往哪里钻。朝着前方唯一的目标,孜孜不倦地绕大弯走弯路。
一路弯弯绕绕走下来,收获越来越多的困惑。
“该做的没做,不该做的做了个遍。”她扳着手指感慨。
”假冒兄弟,钻营出仕,蹚阉党的浑水……但我最想做什么?我只想给阿父翻案啊。”
为了所谓的稳妥,所谓最好的时机,一直在拐弯抹角,一直在掩饰真正的目的。
怕什么呢?
走了一圈麻花形状的来路,仔细想想,走直路,也没什么可怕的。
“现在翻案和将来翻案,谈不上哪个更好。但等身上这点年轻的志气消磨殆尽,我不见得有勇气再敲一次鼓了。”
牢房里回荡着清亮宁和的嗓音。章晗玉继续就着温茶用饭。
边吃边笑说:“敲响登闻鼓当日,我的心终于定了。心定,人稳当。现在我吃得好,睡得香。哪怕去地下和阿父阿娘相见,我亦问心无愧。凌相,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凌凤池抬手抚过她的脸颊,又捏了捏浅浅的梨涡。
“对错在心,无需问我。”
“看你今日笑容发自真心,我亦欣喜。”
提着食盒走出牢房之后,凌凤池沉思着停步回望。
牢中女郎盘膝坐着,正在灯下怡然地翻阅他带来的一本游记。
她已经寻到了安身立命之本。
而他,想护送她走得更稳、更长远些。
漫漫日夜失去急迫。头顶小窗时而光亮,时而黯淡。
牢里陆续送来不少东西。章晗玉借着天光翻阅游记,偶尔提笔写几行题注。
空闲时,她把自己年轻时做的文赋默写下来,整理成册。
如果这次翻案不能成功,至少身后留下点什么,也算人世间没有白走一趟。
闲极无聊时,她提笔开始散漫地写。写这几年京城沉浮,遭遇的种种匪夷所思的奇谈怪事。
当然了,隐去过于真实的人名地名年月,笔下含糊地以化名带过。
【某年某月,吾半夜惊起,窗下有不速之客,越墙叩窗,送来新婚贺礼。盒内装一截人指,鲜血淋漓。
吾至今不知何人之手指】
【掖庭有一处夹道,前后落锁,两面宫墙高不可攀,宫中曰‘老巷子’。时常惊现饿殍干尸。
吾以为,老巷子中应常备木梯一架,蒸饼一盒】
凌凤池散值得晚,时常来不及回家取吃食,而临时去各处酒楼买招牌酒菜送来牢中充作晚食。
吃着吃着,章晗玉兴之所至,笔下时常随意加几句点评:
天满福楼,糖渍梅干口感绝伦,不可错过。
仁兴居卤肉入口即化,令人念念回响。今日再尝却味如嚼蜡,后厨换了厨子?
城东天香居素斋,口感绝伦,京城素斋第一。
两人对坐用食的时候,凌凤池便取她新写的几篇杂文翻看。
看到城东天香居素斎这篇,提笔把店名划去,“以后吃不着了。天香居素斎七月关了门。关门的原因说起来,和你那位义父吕钟有关系。”
章晗玉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啊,这家素斋是义父爱吃的……”
吕大监爱吃的素斋,声名远扬,早几年多的是徒子徒孙排队凑热闹,天香居素斋店生意火爆。
如今阉党倒了台,素斋店也连带着遭了殃,被石头砸得不敢开店。
店主人被迫歇业,门店至今转让不出去。
章晗玉啼笑皆非。
这才叫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日日随笔写两三篇的杂文,半个月过去,居然也积累了厚厚一摞。凌凤池挨个看过,收入袖中准备带走。
章晗玉笑问他:“带走作甚?我自己无事写得玩的。难道还能出书?”
凌凤池道:“杂文写得生动,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为何不能出书?”
“也好。”章晗玉不怎么在意。
“当真能刻印出书,给家里人手发一本。以后想起我了,翻一翻书册,也算是个念想。”
凌凤池原本提着空食盒要送出牢房,听到那句“念想”,脚步一顿。
章晗玉翘着嘴角,“几日不听你提起三司会审的动向了。想来进展不太顺利?其实不必瞒着。翻案成功与否,我都有准备。你只需如实告诉我。”
凌凤池站在牢房门边,心里一叹。还是没瞒住。
他斟酌着用词,尽量还原事实,不偏不倚地告知。
“三公果然反对翻案。朝野争议不绝。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加紧查阅旧档,四处寻访当年涉案的参与人。但截至目前,还是缺乏关键实证。”
废太子案以谋反逼宫大罪定案。
被废太子案牵涉的章家,满门定下的罪名同样是谋反未遂。
当年章家抄家,号称从“密仓”中搜出盔甲百件、精铁军械武器数百,作为物证,坐实了章家协助东宫、企图谋反的大罪。
二十年过去,京兆章氏嫡支知情人早就死绝,章家祖宅抄没,旧物湮灭。如何寻找脱罪的线索?
就连章晗玉这嫡女自己都说不清所谓的“章家密仓”,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在这个寂静的夜晚,想起久远的章家抄家之夜,章晗玉有点睡不着。
她其实记得一些。但孩童的记忆并不真切,就算她写下三四岁时的记忆,也不会被收做证词。
凌凤池今晚陪着她。
“幼年的记忆不能收做证词,但可以说说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章家抄家当夜发生的事,多了解一些总是好的。”
章晗玉便随意地说。
想到什么说什么。
当夜为她而死的傅母的女儿,那个叫做阿婵的女孩儿……似乎只比她大几个月。
傅母是母亲的众多陪嫁之一,出嫁后在夫家过得并不好,月子里抱着襁褓中的女儿哭倒在母亲面前,请求母亲收留。
母亲当时正怀着胎,心软应下了。傅母从此带着女儿留在章家,再未回去过夫家。
这些都是从傅母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的过去。
傅母的女儿阿婵,在她的印象里像个浅浅的影子。从来都扯着傅母的手,傅母去哪儿她跟去哪儿,傅母说不许动她就乖乖地不动。
她记得自己似乎好奇扯过阿婵的辫子,阿婵一动不动,她觉得无趣,改扯起阿弟头顶的小揪揪。
章家出事当夜,她清晰地记得大火映进室内的红光,屏风上镶嵌的贝母亮闪闪地反光,母亲含泪望向她,冷汗浸湿的手抚摸过她的头顶。
母亲对傅母道:“小郎跟我留下,你带上阿嘉,领着你自己的孩儿,你们三个赶紧从后门走罢。”
小郎最后并没有跟着母亲留下。
母亲舍不得小郎,终归还是让她这阿姐假扮了小郎。
小郎打扮成小女郎的模样,被母亲的其他几个陪嫁仆妇从后门抱走。
她穿戴起小郎君的服饰,傅母一手牵着她的手,一手牵着自己的女儿阿婵,原路回章家后院。
一路上如何回去的,幼童混乱的记忆早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阿婵一直在啜泣。傅母牵着她的手,同样被冷汗打湿了手心,冰凉冰凉的。
她们本该去小郎的院子,假扮小郎,坐等贼兵发现她们。等拖延到不能再拖的最后关头,再由傅母喊破她是章家的小女郎。
按照母亲和傅母的想法,才三四岁的小女郎,哪怕抄家灭族的大罪落在头上,也不至于祸害了这么小的女童的性命。
身为章家男丁的小郎才是那个性命悬于一线的。
如此既能保全了小郎,又能保全了她。
她们本该去小郎的院子,假扮小郎的。
但慌乱之下,傅母本能地领着两个女童回了女眷的院落。
直到进了院子才醒悟过来,这时想再奔回小郎的院落已经太晚了。
不知起于何处的火光烧红了半个天幕,到处都是奔跑声和惨叫哭喊声。阿婵又在细细地哭。
傅母心烦意乱地厉声让阿婵闭嘴。
也就在这时,傅母骤然发现,她只换上了小郎的衣裳鞋袜,发髻扎的还是小女童的双丫髻,慌乱之中竟然谁也没发现。
傅母惊慌失措,把她推去内室拆散头发梳小郎君的丱角髻。
阿婵独自站在外间,哭声越来越大。
她听到傅母大声地呵斥阿婵,梳发的手发抖,竟然梳不成。外间的阿婵还在哭。
傅母高声让阿婵别哭了,让她四处翻箱倒柜,随便做什么都行,只要别哭了!
阿婵果然停止了哭声,也不知在外间做什么,窸窸窣窣的,仿佛一只小心翼翼穿过厅堂的小家鼠。
“当时我年幼好奇,便偷偷地摆弄铜镜,借着铜镜反光,看清了外间的阿婵在做什么。”
回想当时,章晗玉带几分感慨,跟凌凤池道:“不该把那么小的小孩儿单独扔在外头的。”
章家最近隐约听到不好的风声,女眷已经在准备逃难。外间凌乱摆放不少装衣裳的木箱,阿婵翻出了几件绣工精美的小衣裳,往自己身上穿戴。
“那些是我的衣裳。许是阿婵平日看在眼里,生了羡慕之心,今晚傅母顾不上她,让她随便做什么,她便惦记起穿漂亮衣裳。”
抄家兵将就在这时破门而入。
傅母还是没梳好她的发髻。铜镜里露出眉眼精致的小小面庞,柔软乌发垂下肩头,一看就是个小女郎。
傅母浑身发抖,本能地一把把她抱起,塞进装衣服的大箱柜里。
之后的回忆就开始模糊了。
她听到几句成年男子的喊话,阿婵惊慌之下压根说不出什么,又开始哭。
“傅母把我塞进箱柜,原本想冲出去护住女儿的。”
但耳边传来的几句对话太可怕了。
一个男子道:“小女郎怎么被一个人扔在屋里?章家有一对双生子,年纪差不多,这个会不会是章家女儿?”
另一个男子道:“谁管小丫头死活,章家小郎呢?章家小郎的人头值钱。”
“去里头找。仆妇杀了,小郎带出来。”
有脚步声进了里间。来来回回翻找一圈,没看到人,又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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