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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敌婚嫁手册(香草芋圆)


章晗玉起身拜谢。
穆太妃当场手书了一份懿旨送去政事堂。有这份代表宫中回复的懿旨,和离奏本今日就能批复。
放妻书归章晗玉,和离奏本归凌凤池。
“今日开始,你们京兆章氏、渤海凌氏两家,姻缘线断,各自安好。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别闹腾了。哀家头疼。”
正事说完,穆太妃幽幽地叹口气,吩咐再送一盘御膳房糕点上来。
把章晗玉又留一阵。
问起以后打算。
“你做回京兆章氏的归家嫡女,以后有何打算?二嫁?再不嫁了?”
穆太妃揉着眉心,“京兆章氏人丁稀少,你膝下连个孩儿都无,章家的嫡支血脉要断在这代了。可有打算在章家旁支寻个嗣子过继?”
章晗玉以牙尖细细地磨甜糕。
不应声。
穆太妃说着说着,见她始终不应,忽然醒悟到什么,“是了,你还等着小天子……”
后半截并未说完,但在座两人都知道言外之意。
章家头顶的罪名,还在等着小天子长大亲政后御笔翻案。
导致章家满门获罪的旧事,其实真要提起来,也就寥寥几句而已。
无非是卷进了国本之争。
牵扯进谋逆逼宫的大案里,人人噤若寒蝉,章家却站出来替废太子鸣冤。
多年前,先帝盛壮年纪,膝下儿女数目繁盛,几个皇子依次长成。自小被立为太子的嫡长子,刚过二十弱冠年纪。
皇家父子冲突,先帝盛怒之下废死太子,就连东宫几个年幼皇孙都保不住,死的死,废的废,章家还有什么可说的?跟着灰飞烟灭。
穆太妃当时还未入宫,这场惊心动魄的宫廷惨案,她也是入宫后陆陆续续听闻的。
至今嗟叹不已。
多年之后,真相随着岁月渐渐浮出水面。影响深远的废太子案,原本就是一场捕风捉影的冤案。
“废太子冤死,先帝嘴上不提,到了最后那几年,年纪大了,懊悔啊。那是他的嫡长子。”
穆太妃轻声叹息。
先帝薨的那年,把年仅三岁的幼子立了储君。
“但废太子究竟怎么个说法,先帝遗诏里不提,太皇太后的遗诏又不提,朝中无人敢提。连带着你们章家,这许多年了,头顶的罪名能不能去了,族人要不要从岭南接回来,也都无人敢提。你家这些年不容易。”
章晗玉慢腾腾吃糕点的动作顿了顿,有些意外,飞快地扫一眼穆太妃。
被穆太妃察觉了,哼道:“意外什么?你看众人嘴上不提,以为章家的事真无人管了?你家族人在岭南的事,是姚相告知的哀家。”
章晗玉放下甜糕,起身行礼道谢。
”谢姚相记挂。谢太妃娘娘记挂。确实尚有族人三十余口在岭南。”
穆太妃也被勾起了心绪。
“你过世的父亲是硬骨头。当年那局面,站出来替废太子求情就是个死,你父亲站出来了。”
金殿上当众为废太子发声,谋逆大罪存疑,太子无辜被废,请求先帝收回成命。
【臣今日之谏,不为阿谀东宫,不为小情恩义,不为沽名,不畏生死。臣为国本根基而争。】
“这么多年了,你父亲的金殿谏言,依旧振聋发聩,掷地有声啊。”穆太妃感慨万千。
章晗玉默不作声地听。
边听边吃御膳糕点。看着细嚼慢咽,动作不快,一盘四块甜糕眼见着下了肚。
穆太妃对着空盘看笑了。
“听闻你躲凌相,跑去了巴蜀?巴蜀缺甜糕么?给你馋成这样。”
吩咐再上一盘,这回提起了清川公主。
“多亏你的主意。自从四月出行一趟,公主再不提你了。挑来拣去,总算寻到个合意的,是一位勋贵门第的儿郎。”
穆太妃抬手比划着,“个头有八尺半这么高,年轻骁勇,练的一手好长枪。文采倒是平平,难得是个老实人,听公主的话。”
章晗玉盛赞:“听起来是个顶好的驸马人选。”
穆太妃自己也满意那勋贵子,笑看一眼对面的章晗玉,又夸赞了驸马几句。
夸着夸着,心底忽地有些嘀咕。
清川公主挑中的驸马,似乎处处跟章晗玉的形貌性情反着来?
章晗玉陪公主出行那一次,短短半日,到底把公主得罪成什么样……
但不管如何,清川公主挑中的这位勋贵儿郎,除了文采略欠缺了些,品貌性情,一身自小练出来的长枪武艺,确实处处出色。
公主即将出降,穆太妃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最近看谁都和颜悦色的。
章晗玉出力不少,穆太妃心里记着,当面笑问起:
“如今你是章氏的归家女,可以自己拿主意了。公主出降的日子定在十月。当日你可有空?赴宴喝一杯喜酒。”
章晗玉正好吃完第二盘甜糕,拍拍手上的碎屑道谢。“多谢太妃娘娘盛情,晗玉就好宫里这口细点,吃得饱足,心里无憾。”
“公主出降可喜可贺。只可惜十月的大日子,我不能去亲自道贺了。”
穆太妃奇道:“你十月有事?何等大事,连公主出降的婚宴都不得出席?你可别找借口敷衍哀家。”
章晗玉微微地笑着,并不直接回应。取过放妻书,重新收入袖中,起身告辞。
“确实有事。太妃娘娘很快便知。”
一路还是全恩送出宫。
章晗玉低声叮嘱全恩,“小徒孙那边,我会作证捞他,你能帮也帮一把。”
全恩郑重应诺下来。
两人闲话着走去宫门前,章晗玉停步在宫门下,对着宫门比划一下全恩的个头。
“窜上来了。头一次见你时,你个头才到第五排鎏金铜钉,如今够得着第七排了。”
全恩眼眶发热,“一晃五年过去,也该长大了。”
两人走上宫外的玉带桥,全恩边走边道:“干爹以后回了章家,孩儿得空时上门坐坐,干爹可别不认我。”
章晗玉失笑,还一口一个干爹呢。对着这身襦裙亏他喊得下去。
“改口吧,全恩。我们也就相差三岁而已。如果我运气好能出来,再见面时,你可以叫阿姐。”
全恩开始还在笑,边笑边道:“不改,一辈子喊干爹……”
听到后面半截,却渐渐从话音之外琢磨出些不对的意味。
全恩惊慌起来,追上去扯住欲下桥的章晗玉的衣袖:“什么叫运气好能出来?干爹,你打算做什么?”
慌张下抓得并不牢固,章晗玉轻轻一挣便挣开了全恩的手。
几步下了玉带桥,噙着浅笑回身,对停留在桥上的全恩挥挥手:“不早了,回去。”
沓樰團隊凌长泰坐在章家马车前头,
远远地见人过来,跳下车招呼,“主母,这边!”
章晗玉上了车,说:“该改口了,长泰。现在我是章氏女,你该喊女郎。”
凌长泰装傻,一声不吭地跳上车去。
章晗玉问:“你家阿郎来了么?”
“早到了。”凌长泰朝不远处抬手,“车停在老地方。”
凌家的车停在老地方。章家马车靠宫墙这边,凌家马车停在斜对角。
章晗玉掀起车帘打量,对面的马车正好也掀起一角窗纱,露出一双熟悉的凤目。
两边对视片刻,对面车里的人朝她略颔首,窗纱放下了。
章晗玉心弦微微一松。她本以为他不会来。
两边既然汇合,她按照原定计划,吩咐启程:“去章家。”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平稳驶过京城长街,直奔章家宅邸。

凌凤池从身后走近,停在佛堂院外,把新修的几处指给她看。
一日之内,两人各自回绝了穆太妃的说和,彼此相处的态度却和巴蜀山上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章晗玉的手在大风里吹得冰凉,凌凤池摸了下她的手背,侧身挡住风口。
“你家傅母就在佛堂,去罢。有事喊我。”
章晗玉弯着眼道谢。
托他帮忙的是件小事。凌家派来了凌长泰,她本以为他不会亲自来。
人既然来了,她心里更安稳一些。
“今晚没别的事,我打算和傅母说几句交心的话。真话不好听,傅母多半会动怒。若她追着我打出来,还请凌相帮个手,拦一拦。”
凌凤池一颔首,应承下来。
章晗玉嘱托的第二件事,是托付阮氏姐弟的案子。
“他们还年轻,总不能东躲西藏地过一辈子。我听了凌相的劝,惊春听了我的劝,前日他已投案自首。大理寺的审判后续,有劳费心。”
托付得郑重,凌凤池回应得更郑重。
“大理寺相关官员已经开始重审卷宗。相关案件,我会亲自过问。”
章晗玉点了下头,干脆地进门,径自往佛堂走去。
佛堂门半掩着。
傅母早听到了院门外的动静,站在木门边,不冷不热道:“终于回来了?难为你还记得我这该死的老婆子。”开门放章晗玉进佛堂。
“几个月不见人,也不知去哪处游荡了?终于肯回来,给章家各位都上注香罢。”
章晗玉并未和傅母争执,挨个给章家牌位上香,手捧线香,对着父母牌位悠悠地祝祷:
“孩儿去巴蜀走了一趟,又花费些功夫和凌家和离。这几个月也算做了点事。阿父,阿娘,孩儿又是章家女了。”
傅母吃惊地转过身来。
瞠目片刻,又转回去,喃喃地道:“合离了也好。”
傅母点燃新的线香,递给章晗玉:“你又是章氏女了。京兆章氏的门楣不能倒。以后打算如何,能不能想个法子再出仕?和你父母说说看。”
章晗玉失笑,仰头对着众多牌位。
“阿父,阿娘。傅母不死心,还想我出仕呢。五年光阴抛掷在京城,趟了一趟阉党的浑水,折腾来去一场,阉党人头滚滚,孩儿侥幸从刀口下全身而退……章氏女的身份昭示于人前,嫁人都嫁过一场了,如何还能出仕?”
傅母点燃线香,跪倒在蒲团上,持香过额,冷冷道:“家主,主母,章家再没其他人了。如果小郎还在,何至于要她一个女郎支撑门楣?”
“现在无法可想,老婆子我是个无用之身,想不出法子,她再推脱不做,还有谁能做?她不肯担章家的重担,难道要我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外姓老婆子担?家主,主母,你们在天之灵明鉴!”
线香一点朱红,佛堂青烟缭绕,章晗玉和傅母并肩跪拜章家灵位,彼此面容模糊不清。
章晗玉一拜即起,傅母重重地磕头到地,这一下磕得极重,以至于闷声在佛堂里回荡。
再起身时,傅母的额前果然通红,磕破了皮,血迹点点落于地上。
章晗玉见得多了,以至于早失去了初次见识的惊心。
她持香于额前,继续祝祷:“阿娘。傅母果然是章家最忠心的仆妇,难怪阿娘当年精挑细选,把孩儿托付给傅母。”
“傅母确实把孩儿养大了。但傅母也险些把孩儿逼死了。傅母怀抱着这份对章家的耿耿忠心,以后去九泉之下见到阿娘,也不知阿娘会赞许傅母对章家的忠义呢,还是唾骂傅母对孩儿的刻薄无情。”
不等话音落地,傅母厉声喝道:“主母,阿闻对章家的耿耿忠心,天地可鉴!老婆子耗费大半辈子,拼死拼活把小主人拉扯长大,小主人却只记得老婆子刻薄无情。难道当真要老婆子剖了这颗心,摊开在天地之下,让主母看看是红的还是黑的!”
章晗玉轻飘飘地道了句“傅母何必如此”,起身把线香插入香炉之中。
“没有人质疑傅母对章家的忠心。”
“傅母只是……”她仰头对着母亲的灵位,轻轻地笑,“对孩儿没有心。孩儿于傅母而言,只是个用来振兴章家门楣的好用之物。“
“孩儿的喜怒哀乐,入不了傅母的眼。傅母身为人母的一颗慈爱之心,早在她自己的女儿阿蝉死去当年,便随之而去了……“
佛堂里一声剧烈大响。
香炉再次翻到在地,纷纷扬扬满地香灰。
“你闭嘴!”傅母的胸膛剧烈起伏,闭了闭眼。
“你闭嘴。阿蝉早投生去极乐地,不要再提她了。”
“我也不想再提她。“章晗玉对着母亲的灵位,和身侧的傅母对话。
”你女儿死去那年,我也只有三四岁年纪。懂个什么?你的女儿替我而死,你不想再提她,我听你的。这许多年,我始终不提她。“
“傅母,你嘴上不提,心里却从没有忘记她。你是不是恨我夺走了你的女儿。如果没有带着我,你们母女两个当年有惊无险地逃出章家,阿蝉应该也有我这么大,嫁人生子,平平安安地过活……傅母,你心里是不是一直这么想,一直恨我。“
傅母的泪水早干了。她这一生经历了太多苦难,干瘪多年的泪腺,能积蓄的只有几滴而已。
“今日当着主母的面,说开也好。“
傅母又恢复了平日的冷漠语气,重新点燃线香,举过额头祝祷。
“主母,阿蝉为了保护小主人而死,她死得其所。这么多年过去,阿蝉受了许多香火,早该投胎转世而去。活着的人,不要再提她了。”
她背对着章晗玉,冷冷道:“你今日来过了。这个九月,你都不必再来佛堂。等十月后,你想好了章家的出路,再来给章家牌位上香,告诉家主和主母,你以后打算如何地发扬章氏门楣,何日才能赎回章家祖宅,接回岭南族人。”
章晗玉听在耳里,没有回应,仰头依次看过父亲、母亲和阿弟的牌位。
捡起滚去角落的铜香炉,把满地香灰舀回一些,上今日最后一注香。
“十月应不能来探望你们了。”
“阿父,阿娘,阿弟。望你们在天之灵庇佑,祝我顺利。”
傅母起先还毫无反应,听到最后一句时猛地觉出不对,霍然转身追问,“你要做什么?!”
章晗玉不答。拍拍身上香灰,转身欲推门出去。
傅母扯住门闩不许她走。
“说清楚!你到底打算做什么!章家名声不容你再糟蹋了!“
章晗玉任她拉扯。
今日这一趟,本就为了说清楚而来。
“傅母,从小开始,你就是这套说辞。发扬章氏门楣,赎回章家祖宅,接回岭南族人。“
她从小到大的每一步,都为了这个宏大而遥远的目标做准备。
假扮儿郎,读书入仕,成为天子近臣,一步步接近朝堂中枢。
等待时机,准备给章家翻案。
被傅母在身后催逼,她尽力踩下的每一步,看似都距离宏大而遥远的目标近了一分。
然而,她当真一步步走来,现实中的局面,似乎也并不如想象里的好。
“想象总是格外美好。”
“真实的境况总不如想象里好。”
真正到了摊开一切的时候,章晗玉反倒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睁眼看看我,傅母。我今年二十三岁了。为了想象那一刻的荣光,你投进了你的大半辈子,又想投进我的一辈子。”
“傅母,你想象中宏愿实现的那一刻,究竟在何时?”
傅母明显激动起来,拦阻的手臂和肩头都开始细微颤抖。
“老婆子老了,你还年轻!等到……等到小天子长大!你去想办法,让小天子长大后还记得你!到那时,到那时,”
傅母激动地自语:“小天子看在和你的多年情分上,一定会为章家翻案,对,不会等多久,那时候你也还年轻……”
章晗玉扯开傅母拉扯衣袖的手。
“想象总是这么好。但一年年的走下来,最后落在实处,总跟想象不一样。而我却不愿继续在等待中空掷光阴了。”
她开始一根根地掰开傅母拦阻门闩的手指,试图开门出去。门轴在争夺中激烈地摆动,章晗玉的声线却前所未有的宁和平稳。
“傅母,我觉得现在时机就很好。放我走,让我去做。”
傅母隐约察觉她的想法,厉声高喊:“你要做什么?你不许去!你是章家唯一剩下的嫡支血脉,你不能冒险!我们从来都选稳妥的办法,等小天子长大是最稳妥的!你不能——!”
等候在外的惜罗听到响动,从佛堂转角里直冲过来,从外猛烈都拍打窄门。
“主家!你是不是要出佛堂?老虔婆,放主家出门!来人啊,帮帮主家!”
疾奔过来四五个汉子,都是守卫在佛堂四周的凌家护卫,从外发力,生生把佛堂木门拉开了。
章晗玉拍打着满身的香灰迈出门槛,冲门外紧张不安的惜罗安抚地笑了笑,“我好好的。”
凌凤池长身立在院门外,远远地注目过来。章晗玉冲他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两边目光一碰,凌凤池跨进门来,章晗玉冲院门方向走。两边在庭院中央汇合,凌凤池回身陪着往院门外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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