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择选得当,夫妇琴瑟和鸣,可为一代佳偶。
若择选失当,心绪淤积不畅,恐会郁郁而终。
珺娘夫婿人选,需她亲眼见过,多方考较,由珺娘自己定夺。”
凌凤池握着字纸,喝了一口冷茶。
她自己呢。
算计她成婚,从宫中把她直接带入凌府,严密看管,数日后便拜堂成婚。
从未曾问过她的意见。
她对自己的恨意,是不是从最初的春日宴当日,被他拉下龙津池,又当众抱出水面当时……
在她表面的浅笑盈盈之下,漫不经意的语气之下,恨意是不是那时便开始积攒了?
心底淤积良久的一股郁结之气还是直冲上来。
他起身去窗前静气,片刻后才走回坐下,取过第四封书信。
第四封书信,以玩笑的语气提起了凌长泰、凌万安两人。
戏谑地提醒他:婚院值守的差事辛苦,这两位整天焦头烂额,仿佛风箱夹板里的耗子,两面受气。
她有时自己想想,对这两位的遭遇也颇有几分同情。
书信里叮嘱他,之前随手写下的嘲讽凌家人的一幅对联,如果还留着的话,烧了罢。
这两位任劳任怨,重压之下,坚守不退,称得上勤勉尽责。
俸禄可以补一些,职务也不妨往上提一提。免得这两人年纪轻轻,在她手里折了寿,倒教她觉得内疚。
凌长泰、凌万安两人六月初接下厚赏,名下各自添置了一处宅子,职务也都升了一级。
两人当然感动不已。
联袂前来拜谢凌府之主时,他什么也没说,把书信给他们看过。
得知这些实打实的好处是主母提议赐下的,两人当时的表情难以言喻。
最后一封书信,安静地放在案头。
她离开的这个月,其他几封书信都被他反复翻阅。
看内容,看笔迹,有时还会互相对比不同书信里同样的字,试着从拆解还原她写信时的心情,哪封信写得稍微认真些,哪些内容明显敷衍。
只有最后这封信,他看了一遍便折起。
之后保持折起的状态,被玉镇纸压着,始终停留在案头。
这是一封单独写给他的书信。
“夫君敬启,见信如唔。”
同样是一封客气里夹杂吹捧的书信。
或许是写到第五遍的缘故,这封信里的吹捧文字格外敷衍。
他的视线飞快略过中间几行。
刺目的两个字出现在面前。
接到第一封信时,他以为她只是人走了,并未打算合离,当时还颇为欣慰。
单独给他的最后一封离别信里,提起合离事。
其实也就寥寥几行而已。
【性情不谐,久无和洽。
日久生嫌,徒增烦恼。】
凌凤池的目光久久地落在十六个字上。
性情不谐,久无和洽。她也会情真意切地为夫妻间的不合烦恼?
他感觉不会。
烦恼不见得有,对凌家的嫌弃不会少。
其后又寥寥八个字,表达了两家合离的意愿。
与其说文字敷衍,不如说离去的时辰将至,时间紧迫,越写越仓促。挥笔匆匆写就,字里行间都看得出解脱之意。
【日久生嫌,徒增烦恼;
不如两散,各安其命。】
提出合离这段统共只写了十二个字。
最后倒又花去不少的篇幅,给叶宣筳说好话。
她给叶宣筳说好话的手段别具一格。
夸赞他“品行憨直,未脱纯真”。
形容一名坐镇要害衙门的四品高官“憨直纯真”,几乎是指着鼻子骂人了。
又嘲笑他如何地被自己利用,她打算如何地甩脱他。
当然,她也确实如此做了。
拐了个大圈,绕过十里八弯,明里嘲笑,暗中隐晦地恳请他放叶宣筳一马。
不要追究叶家责任的意愿,其实还是明显。他一眼便看破。
这封信被他看过一次便压在案头,没有翻阅第二次。
原因就在这里。
五封书信,陈述她的不同请求,他都尽力去做。
只有最后一封。
虽然他默许她离去。整个月了,他始终难以原谅协助她逃走的叶宣筳。
这个六月,叶宣筳多次登门,有私事有公务,凌家照常接待,只是见不到凌家之主当面,叶宣筳都快疯了。
他清晰地知道,自己的举动,叫做迁怒。
既然默许她离去,就不该迁怒于他人。
其实,早在她离去的第三日,他便传信给叶家,道:章晗玉离京之事,他早已知情,和叶家并无牵连。
书信里理智地书写文字,心底晦暗的念头挥之不去。
迁怒于叶宣筳,把她离去的原因归罪在他身上,和叶家愤怒割席,便可以缓解他自己心底持续烧灼的痛苦。
可以麻痹自己,她离去的责任,并不完全在自己身上。有第二个人和他一起承担。
从五月到六月,这股晦暗的念头在心底纠缠不去,姚相私下里都委婉劝过他:“公私分明”,他始终避之不见。
耽搁了不少公务正事,他自己也心知。
整个月过去,凌家开始习惯空置的婚院。
完成了其他所有她留下的嘱托之后,他终于准备好,完成她留下的最后一项嘱托了。
窗外瓢泼般的暴雨声里,凌凤池吩咐道:“请叶少卿来书房。”
对着坚持背着两根木刺荆条、一脸认杀表情走进书房的好友,凌凤池把案头的信纸推了过去。
“早与你说过,内子离去之事,责任在我一人。她使用你,仿佛用一根木杖。身为木杖,何必愧疚?”他淡淡地道。
“她留下的信。自己读。”
叶宣筳纠结地取过书信。
开始还满脸愧疚神色,抓着请罪的木荆条不放手;读到一半,震惊地甩开荆条,抓着信纸反复细读,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品行憨直,未脱纯真??她这封信里提的是我?我在她眼里……”
凌凤池始终注视窗外落雨的目光转回来。
和整月未见的好友对视一眼,他罕见地不留情面指出:
“她对你毫无旖旎之心,而有戏谑之意。她眼中看你,与看我家六郎,大抵是一样的。”
叶宣筳表情既苦又涩。张了张嘴,又闭上。
凌六郎那咋咋呼呼的毛头小子……
“多日未见你。一来,我心中郁结未除,不便见面。二来,”凌凤池的目光又转回窗外。
“你身为大理寺重臣,等我和你再见面时,关于朝中潜藏至今的阉党同谋,有一些可疑之人选,便不得不和你提起了。”
谈起公务,叶宣筳的表情也凝重起来。
阉党之首吕钟逃走不成,锒铛下狱,阉党四散,朝中正在抓紧追捕党羽。
阉党的势力范围远远不止内廷宦官。军中将领,乡野暗探,乃至于朝臣当中,也有不少投靠阉党的人物。
平日就表现扎眼、不要脸逢迎的那一批当然即刻抓捕。但暗中潜伏的应该还有一批,如何判定,头疼得很。
叶宣筳郑重问道:“你觉得,哪些朝臣行止可疑,或与阉党暗中勾结?”
风雨声中更显寂静。
静谧的书房里,凌凤池凝望着窗外暴雨,缓缓吐出他的推测:
“你我之老师:陈相,陈之洞。”
“老师”二字传入耳中的瞬间,叶宣筳当场惊得站起!
与此同时。
八百里外。
浩浩荡荡的牛车队在山道中冒雨行进。
“主家,下雨了!”雇请来的保镖护卫纷纷喊道:“雨天路滑,车容易滑下坡,硬走山道要不得!主家,前头有石吊桥,躲雨歇一歇!”
牛车帘子从里掀开,露出一只戴满了玉石的显露富贵的手。
指骨细而纤长,仿佛削葱的五根手指上,套进大小色泽各不同的玉蝉扳指、墨玉扳指、纯金扳指……
县乡土员外的暴富气息一览无遗。
套在这只手上,居然也不显得难看。
“下雨了?“土员外身穿的当然是一身福字回纹的绸缎长袍,显露的半边侧脸轮廓却极秀气。
土员外一只手大喇喇抱着随行的美人和爱犬,另一只手扎开,伸出车外比划一下,五根手指上的金玉扳指晃荡个不停。
人年轻,说话倒是老练得很。
“各位都是常走巴蜀山道的老手。什么样的雨能赶路,什么样的雨必须停下,各位心里有数。”
“天黑前顺利走出这段山路,赶到巴蜀郡地界,本人保证,住镇子上最好的客栈。每个人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吃食宵夜敞开供应!”
“本人还为各位每人准备了两贯辛苦钱,等到镇子上,拿去随意花用!”
汉子们群情振奋,纷纷大赞,“章员外这单护镖生意,做得爽快!”
山道落雨声和小奶狗汪汪的叫唤声里,汉子们自发吆喝起来:“弟兄们,加把力,牛车推起来,箱笼扛起来,走过山沟沟道!”
“天黑之前进巴蜀郡喽~”
凌凤池的书案头放着一个小瓷药瓶。
瓷瓶的形制常见,稍微昂贵些的配药都会附赠这么个小瓷瓶。里头的药丸已不剩下,扒开瓶塞只闻得到淡淡的苦药香。
手里只剩个瓷瓶,但有心追查的话,其实并不难查。
药瓶夹带在宫里的赐赏里送进婚院。
全恩人在宫里,能接触到的御医统共也就那么几个。
允诺不予追究,很快便套问出实情:
全恩重金托御医开了一小瓶避子药,自称带给宫外的亲戚用。
追查的口供放在书案上,凌凤池从头到尾读过一遍,以烛火点燃,付之一炬。
怎会是全恩的主意?分明是她自己做主。
婚后不久,她和惜罗在屋里密谈,当时便谈起了子嗣相关事。
她心里早拿定了主意,不愿诞下凌家子嗣。使用这避子药,还被他撞见一回。
何必再追究其他人?罢了。
婚院自从她五月底出走,便封锁起来。整整一个月无人踏足,也就无人打扫。
凌万安昨日报上来道:盛夏雨水充足,婚院的庭院中生出众多杂草,看着景观不雅。可要清除?
他便吩咐下去,清除各处杂草,余物勿动。
不料在清除杂草的时候,仆妇们意外从后院荷塘边翻捡到一个装药的小瓷瓶。看着像被挖坑埋进土里。近期大雨冲刷地面,拔除杂草又松动了土壤,土里埋的小瓷瓶被意外翻了出来。
小药瓶在凌凤池的书案上放了两天。
等追查清楚,意兴阑珊地烧了录供纸,当日午后,他握着小瓷瓶,踏上廊子,走近久违的婚院。
看门小厮吃惊地给阿郎开门。
只当他来查看杂草清除的情况,殷勤道:“各处新生的杂草,前庭后院,廊下树丛,都清理得干干净净……”
凌凤池笔直穿过庭院,走向后院。
小瓷瓶被她临走前埋在小荷塘边的土里。
成全她的愿望,再埋回原处罢。
他已经很久没有踏足这片后院了。
早在她决意离去之前,两人新婚情谊转淡,分歧日生,他不想造成难以挽回的局面,越来越少踏足婚院的次数,当然更少来后院。
五月有个夜晚,他来后院寻她。当时她忙着搭花架,发鬓凌乱,气喘吁吁,谈不上仪态地蹲扶着木架,长裙沾得全是土,仰头望向他的眼睛亮得仿佛头顶星辰。
想起当晚她的姿态,至今觉得可爱。
凌凤池停步在苗圃边,微微地笑了下。
当晚搭好的那根木架,一个月之后,花苗四处攀爬,新生的翠绿枝叶伸展,从苗圃蔓延到围墙边,有几分花架的影子了。
凌凤池沿着苗圃,一处处地观看过去。
蔷薇,月季,杜鹃,紫藤,迎春……种花人把花种洒得随心所欲,新生出的花苗也半点都不齐整,高的矮的,壮的瘦的,四季花苗挤挤挨挨地长在一处。
凌万安见主家停步默看花圃,不知想些什么,看了两刻钟之久……
他自己也觉得,这处乱七八糟的后花园,实在配不上凌家主人。
凌凤池盯看了良久才发话:“这般杂乱生长,秋冬只怕难活。”
凌万安也如此觉得,提起凌家几个擅长园艺的家仆:
“后院的苗圃其实大得很。阿郎可要分门别类,把四季花分开移栽?其实五月已经着手开始做了……”
原本盯着花苗出神的主家忽地回身望过来。目光带出罕见的凌厉之意,凌万安心头一颤,低下头去。说错话了!
五月确实着手开始做了。已经圈定出一片肥沃新土,打算先把娇贵的花苗移植过去。
为什么搁置了?
因为打算移植花苗的,是婚院的女主人。
商议没过几日,她就不告而别,抛下阿郎而去……
凌凤池因为意外而显露锐利的眼神,很快恢复了平日的内敛平和。
“原来她也曾有过打算。甚好。”
他自语道:“那就按她的打算去做。”
凌万安接令,即刻出去寻找园丁家仆,准备移植花苗。
人急匆匆地走去后院门边时,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浓重,阿郎最近实在有些反常……
他在后院的垂花门下停步,想回身再看一眼阿郎,确保阿郎独自无事他再出去。
不料一眼望去,向来风姿朗彻、如月下松竹的阿郎,居然蹲在小池塘边,连小铲子也不用,一双握笔动风云的文臣手,就这么徒手挖起雨后潮湿松散的泥土,挖出一个坑洞来。
“阿郎!”凌万安魂都快惊飞了,即刻飞奔回来,又惊又怕,冷汗渗了满脊背!
主母私逃整个月,虽然消息压了下来,外头没有多少人知晓……但凌家上下哪有不知道的?
起初,阿郎的反应镇定如常,既不显露伤心,又不显露愤怒,照常上朝,照常公务。
他和凌长泰私下里嘀咕,都以为阿郎和主母多年对手,虽然把人明媒正娶进门来,主要还是看管目的,私情并无几分。
直到三四天后,阿郎的气色越来越不好,他们多了个心眼留意起居,这才赫然发现,人整夜整夜地不睡!
坐在书房里看主母留下的书信,一看就是一通宵!
凌三叔听到消息快疯了,紧急寻来郎中,当面盯着大侄儿喝下一碗静心助眠的药汤。人睡了一天半,二十个时辰才醒。
从那以后,凌万安跟凌长泰就时刻紧盯着阿郎了。
眼看今日主人的表现又极为不对,凌万安忍着焦灼,站在荷塘边小心翼翼地问:
“阿郎可是打算挖坑?这等庶务哪用劳动阿郎亲自动手。卑职即刻喊人来挖。阿郎可要净手?卑职取盆水来——”
凌凤池没应声,骨节分明的指节沾上湿泥。凌万安问完时,坑洞也挖好了。
在凌万安的瞠目注视下,他把空瓷瓶放置回坑洞里,填回了土。
手在小荷塘里洗净,他又叮嘱一句,“按照主母的安排,把花苗移植去新圃,务必度过这个秋冬。”
凌万安仔细打量主人的神色:“……是。”目送着恢复正常举止的阿郎缓步离去。
凌三叔在院门外站着,刚刚跟大侄儿打过照面,凌凤池神色如常地寒暄两句,凌三叔露出喜色。
看到凌万安跟出来,凌三叔低声问:“今日如何?我看凤池精神不错,言语也沉着。听说叶二郎和他见了面,两人把话说开了?好兆头啊!”
凌万安神色纠结。
在他看来,阿郎还是那样……
“刚刚在后院,阿郎徒手挖了个坑洞……把主母留下的一只小瓷瓶埋进土里,跟种花苗似的,又把坑洞填平了……”
凌三叔:……??
他大侄儿刚刚做什么去了?
凌三叔眼神发直地走了。
一路长吁短叹,回到后院,关门跟三叔母私下里议论,“还是不行。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得想法子让他跟朝廷告个长假,人缓一缓。”
三叔母惊道:“这般严重,需要告长假了?早上我起来见了凤池一面,他穿戴好了正打算上朝,我看他妥帖都很。”
凌三叔叹气个不住。
“我这大侄儿啊,从小心思重!你看他表面风平浪静的,事全搁这儿呢。”他戳了戳心脏位置。
“前阵子我就看他不大对劲……”
也不知为了何事想不开,非要自罚家法。入夜后,一趟趟地差老仆寻他,意图让他去祠堂监看。
血肉模糊的家法场面,他这辈子监看一次就够了。
那几晚他听到祠堂老仆又过来寻他,不管在用饭还是在洗脚,撒丫子就跑……
凌三叔越想越心焦,又焦急又气:“这孩子小时候他母亲在时性情极好的。也不知阿兄带在身边如何教的,教成现在这模样!人是成才了,什么都憋心里,跟家里人一个字不说!”
新妇一走了之,大侄儿表面上什么也不显露,家人都被瞒骗过去,以为大侄儿其实不怎么在意。
直到人熬了四个日夜不睡的事揭露出来,凌三叔险些吓死。强行喂药下去,人睡了二十个时辰不醒,又把凌三叔吓得半死。三叔母求遍了京城几处大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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