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三叔瞳孔巨震,难以置信身为凌氏顶梁柱的大侄儿,那般稳妥一个人,竟从年少起就有自伤的习惯!
“怎会如此?”他茫然又困惑地道:“好好个人,怎会如此啊!”
凌万安多多少少知道缘由,但他不太敢说。正犹豫时,凌长泰忍不住脱口而出:“还不是老家主他——”
凌万安赶紧一个肘击示意闭嘴。
但根源也就在这句话里。
老家主在时,责罚太甚,动辄得咎。年少的阿郎习惯了责罚。
还在长身体年纪的少年强撑着困意日日早起晚睡。睡得早了,父亲推门查看时,会把他推醒斥骂荒废学业。
反倒是被责罚过的晚上,确认今日的责罚已经受过,父亲不会再来,反倒能安稳早早入睡。
日子久了,竟养成了习惯。戒鞭之伤轻微,有疼痛而无损第二日行动。
自领戒鞭的疼痛中,人反倒睡得安稳!
凌万安委婉解释给凌三叔,道:“只怕是药效不够,阿郎不能睡,又想起从前的老法子了……如何是好?”
凌三叔坐立不安。
侄儿换下的里衣,沾染斑斑血迹。落在他眼里,眼角突突地跳动。
如何是好?
如何阻止大侄儿夜里自伤的举动?
凌三叔忽地醒悟过来,想起一个关键人物,“祠堂老仆!”
祠堂里的刑罚,不管是家法还是戒鞭,都由祠堂老仆请出执行。如果老仆人不在了……大侄儿想自罚也罚不成。
凌三叔跳起来就往外走,“把人调走!即刻调走!”
炎炎夏日又入了夜。
这一天过得漫长。到了夜晚,人更清醒。
凌凤池在二更末准时醒来。
婚院有不寻常的气息,仿佛有浅淡的香气萦绕在鼻尖,浅香混合着水汽,是入夜后的帐中气息。
他理智地想,被褥纱帐都新换过了,应是寝屋熟悉的环境带给他的幻觉。
短暂沉醉于幻觉也好。
床头的雕花木板,刻有大片的并蒂莲花。白皙纤细的手腕曾被他握着,抵在那块雕花板上难以动弹。最为难耐时,她的指甲在雕花上留下浅浅的刮痕。
婚院里的几床被褥都是鸳鸯戏水图案。鸳鸯的形状细看各不相同。他注视着今晚被褥,朱红被面上一对栩栩如生的交颈鸳鸯。
他有点印象。
她曾不止一次地仰倒在这片交颈鸳鸯的刺绣上,纤长的脖颈扬起,漂亮动人的眼睛有时带狡黠笑意,有时噙着泪花。
他忍耐地闭了下眼。
婚院这两个月丝毫没有改变她,只改变了他自己。她带给他无尽欢愉,美妙滋味深入骨髓。
他曾以为,和中意的女郎结为夫妻,举案齐眉,白头偕老,便是他想象中的无憾。
不是的。
把心爱的女郎拥在怀里,和她颠鸾倒凤,在凌乱的喘息和淋漓汗水中紧紧相拥,才是难以言喻的满足。水乳交融的欢愉,可以直达灵台。
理智上他放了手,身体却不听从理智下令,依旧牢牢地记着她。
如果不能剥离这份刻骨铭心的迷恋,迟早回有一日,理智镇压不住欲望……他会抛去理智,抓捕她回来。
就比如现在,深夜情玉涌动。只要想起她,想起她在的夜晚。眼神,姿态,气味……身体又隐约发热了。
凌凤池披衣起身,深夜里提灯走出婚院,走向东南角祠堂。
今夜应请二十戒鞭。
今夜的祠堂门锁住了。
……三叔父下的令?暂时关闭祠堂?
沉默了好一阵,他开口问新拨来的小厮:“老仆人在何处?”
老仆年纪太大,被送去城外别院荣养了。说是重阳节后再请回来。
“……”凌凤池撑伞在夜雨当中,无言久久望着祠堂的铜锁。
巴蜀郡的盛夏湿热难熬。
章家……不,现在对外的称呼是“张家”,张家三姐弟正聚在院里,热汗淋漓地捞辣锅子。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本地人习惯吃辣解湿热,讲究的人家用茱萸粉,不怎么讲究的人家用花椒。
章晗玉顶着“张玉”的名头,给自己捏了个齐鲁之地:东海郡,县乡土绅之子的身份。家里有钱有地,不讲究。
今晚弄来一两花椒粉,热腾腾地撒锅子里,撒得满锅子山菌羊汤都滚起红色,招呼惜罗、惊春两个一起吃。
三个人辣得东倒西歪。
惊春眼泪鼻涕都辣出来了。惜罗一边擤鼻涕,一边骂阿弟没出息。
惜春捂着通红的鼻子回嘴,阿姐也没好到哪里去。都辣哭了,装没事人,当他看不出?
章晗玉边喝汤边笑看这对双生姐弟你一言我一语地互怼,笑着笑着咳起来……辣到喉咙眼,差点咳出了肺管子。
惜罗急忙倒几碗冰凉清冽的甜井水。
“张家三姐弟”一人一碗,庭院里热趴下的狗儿也猛喝井水。
“把傅母留在京城了。”章晗玉摸着狗儿柔软的长耳朵,望向北面方向。
“傅母不能吃辣,没跟来也好。那么大年纪,口味难改,来巴蜀郡只怕吃不进东西。“
提及京城,说笑声都安静下去。
毕竟是多年长居之地,京兆算半个故乡,说不怀念京兆的章氏宅邸,怎么可能。
惜罗问:“主家,我们打算在巴蜀郡多久?凌郡守的手下当差,拿那么丁点俸禄,虽说日子还算清闲,但,毕竟是凌家人。万一……”
章晗玉早有打算。
“当差三五个月。等这阵风头过去,再寻个借口请辞。”
三五个月,足够京城掀起的扫荡阉党的狂风暴雨余波平息。
她在凌二叔麾下做事,受郡守府庇护,本地官府再如何地追捕阉党,也不可能抓捕到郡守府来。
这是主要的考量。次要的考量么……
靠凌家人近一些,她也想套点消息。留在婚院的那封和离书,不知后续到底如何了。
“说起来,京城那边至今没动静……”她思索着,挑起一根红汤里翻滚的菌菇,在冰井水里涮了涮。
“也不知办成了,还是被压下去了。”
关于合离的书信,她留下两封。
一封留在凌家婚院,第二封托人递交给卫将军邓政和,动用两人不深不浅的那点同僚交情,托他把书信转给穆太妃。
邓政和性情谨慎,托他递送宫里的书信,他不会压在手里,一定会送。
除非被人拦截取走。
想着想着,她也有点不确定起来。
“章家在京城只剩个傅母。家里没叔伯兄弟,没法把事闹大。该不会真的被他强压下去了……?”
阮惊春自告奋勇,“阿郎,我回京一趟,探听消息。”
章晗玉不许他去。“回京作甚?瓮中捉鳖,正等着你去呢。”
打定主意,还是她去郡守府,时不时地找凌家二叔套个话,问问京城那边情况如何了。
和离之事不解决,章家和凌家绑在一处,她依旧顶着凌夫人的名头,以后想再回京城,重回小天子身边,麻烦得很。
惜罗也有主意。
“主家去寻凌郡守套话。最近不是才回来一批去京城快马送信的人?我和阿弟去寻他们套话。两边都问问,总有收获。”
商议定,“张家三姐弟”继续斯哈斯哈地喝冰水吃辣锅子。
及时行乐,涮锅吃肉。
夜深人静,凌三叔坐在书房,拼命揉自己的脸。
“凤池,你二叔前日送来的书信提起,打算接珺娘回去。他们在巴蜀郡当地寻到了合意的后生。你可知晓?”
凌凤池的视线从窗外雨帘收回。
“是么?替我恭喜二叔父,觅得佳婿。”
凌三叔没忍住,打了个呵欠。
二更末了。年纪大的人都重养生,平常早睡下了。这两天还不是担忧他大侄儿?亲眼盯着。
一天天地熬到三更半夜,一把年纪,折寿啊……
“凤池,”凌三叔含糊道,“你还不困?”
“习惯了。三叔父不必管我,自己去睡。”
凌三叔死活不肯。强打精神,扯着大侄儿继续闲谈家事。
“你二叔父单独写给你的信,拆看过没有?沉甸甸的一大封,里头封了秘卷。兴许他要荐举……”凌三叔呵欠连天:
“荐举他看中的年轻儿郎,似乎叫做,张玉……”
“章玉。”凌凤池重复一遍,露出几分意外的动容神色。
和她同姓,名字也重了一个玉字,算是难得的缘分。
人果然富有才能的话,荐举入京,替他这位准妹夫觅个官职不难。
“信在何处?我看看。”
凌三叔哎哟一声,“你还没拆看哪?两日前就送来书房了。”
凌凤池的目光转向靠窗的小长案。成堆的信件堆成小山。
他最近在家中闲居,当真彻底闲了下来,连书信都懒怠拆看。三四日,堆起五六十封。
他起身走向信堆。
凌三叔一个激灵,急忙起身阻止。都两更天了,拆信看得人更清醒了怎么办!
“你坐回去,什么都别做!专心酝酿睡意!”
专心酝酿睡意的两刻钟后,三叔父躺在罗汉榻上呼呼大睡。
三叔父的鼾声连天里,凌凤池挑拣出二叔父单独给他的家书,目光扫过两行。
原来是张玉。
心底涌起浅淡的失望。
他把这封没看完的家书原样折起,连同附送来的一卷密卷,放去书案上。
窗外还在下雨。人没有撑伞,直接走入庭院。
雨水冲刷肩头,冰凉水汽自后颈滑下,尚未痊愈的戒鞭伤处隐隐作痛。
他睡不着。
老仆走时带走了戒鞭。
深夜竟然有访客。
寂静庭院响起一阵踩水脚步声,凌长泰急匆匆走近:“阿郎,叶少卿拜访。”
叶宣筳号称急病,也挂了十日长假。
夜里看到人,气色却也不怎么像好好休养生息的模样,眼睛熬得通红。
“怀渊,深夜打扰你入睡了。”
凌凤池站在雨里,极度清醒的凤眸转向来客。
“不打扰。老师今夜有异动?”
叶宣筳抹了把脸颊的雨水,沉重地点了下头。
吕钟身为阉党之首,大理寺头号重犯,政事堂除了告假的凌凤池,其他三位宰相轮流值夜,入驻大理寺亲自看守。
前夜是姚相,昨夜韩相,今夜轮到陈相。
前半夜一切正常。
刚刚大理寺快马传来急报,陈相支开了协同看守的大理寺丞,单独和吕钟相处。
叶宣筳接到消息,焦灼得睡不着,索性带着消息来凌府寻人说话。
“按理我当回避,不该多打听。但老师他……有没有可能,我们都多心了,误会了老师……”
凌凤池的嗓音落在声声夜雨里,带出几分深秋凛冽寒意。
他说的是抓捕吕钟当夜,同样的八个字。
“宁信其有,静观其变。”
大理寺重犯石牢里弥漫一股难闻的气味。
阴湿的稻草被褥气息,掺杂着血腥气,伤口化脓的腐烂气。清水冲洗过三遍地面,这股气味始终弥漫室内。
“咱家入狱这么久,终于能跟陈相单独说几句,不容易。”
吕钟的声音有气无力的,招呼陈相看他的腿:“咱家两条腿,夹棍都要夹断了。”
“陈相啊,你今夜再不来,咱家打算着,明早索性全招了,哪怕留不住这条命,至少能保住腿。”
陈相的脸色极为难看。
今夜被他支出去的大理寺丞,由他的得意门生凌凤池一手荐举提拔入大理寺,又是他另一个学生叶宣筳的下属,对他向来敬重。
即便如此,把人支出去,单独和吕钟对话,他心中不安。
“你我见面,越少越好!”陈相沉着脸坐回书案后。
“今晚老夫轮值,看守于你。你可别起攀咬的心思!”
吕钟仰头哈哈笑了几声。
“陈相,陈之洞。政事堂宰相的位子坐稳了,你如今胆气也壮了。”
“章晗玉逃出京城,人不知跑去何处,章家烧了,章家别院搜出的都是今年的新密报,以前的旧把柄一封也没搜出,你心怀侥幸,以为自己又干干净净了?”
吕钟仰头大笑几声,忽地笑容一敛,森冷道:“你不干净!”
“你当年和咱家来往的密信,不在章晗玉那里。咱亲自收着!”
陈相霍然站起,疾步走去石牢门外,透过门上小洞四处打量。
好在大理寺丞信任他,被他支走休息去了。石牢附近无人,只有几名狱卒在监牢长道尽头看守。
陈相慢慢走回书案落座。
吕钟还在半威胁、半恳求地跟他讨价还价。
“咱保住一条命,陈相保住大好前程。
咱家这条贱命保不住,好歹得拉几个垫背的一起下黄泉。”
陈相眼角剧烈一跳,两边对视片刻,吕钟冷笑。
“陈相盘算什么呢。别指望跟毒死马匡似的,轻易毒死咱家。”
“三日之内,把咱家弄出去。”
“三日不见动静。咱家就忍不住要开口,把陈相往来密信的存放地点交代出去了。想当年,陈相心心念念想入政事堂,可惜死活入不了啊。求到咱家面前,信里的语气可谦卑得很……”
陈相咬牙道:“三日太短,如何成事?政事堂并非老夫一人说了算,老夫上头还有姚相!”
吕钟冷笑,“那可不管咱家的事。”
四月下旬,政事堂定下决议,摧枯拉朽,全力一击,剿灭阉党。陈相连夜密报给吕钟。
吕钟自知大势已去,起了遁走之心。
两人原本商议好金蝉脱壳之计,利用宫里举办的端午宫宴吸引注意,虚晃一枪,放吕钟走脱。
谁知被凌凤池提前察觉,连夜戒严京城,把他拘捕归案!
吕钟至今想起深恨。
他阴阳怪气地刺了两句:“陈相的得意门生挡住了咱的生路。不想玉石俱焚的话,只能陈相自己弥补了。多想想,肯定有法子。”
石牢门从里打开。
陈相面沉如水,抛下重犯出门去。
正是深夜,监牢长道两侧点亮火把,烟气缭绕。
陈相心事重重地沿着长道往前走。
吕钟身为阉党首恶,哪怕他一口咬定他自己是个傀儡,章晗玉早架空了他,夺走势力,他只是个无用老朽,看在服侍太皇太后娘娘一辈子的份上,自请看守皇陵……
朝野群情激奋,各个盯着吕钟的人头。他这颗人头不落地,如何平息众怒?
三日哪够他四处活动,替吕钟保命?
陈相的脸色沉了下去。吕钟这条命保不住。
与其留着他这张嘴四处攀咬,不如送进一副毒药,就像当日毒死马匡那般,把人毒死。
再把毒杀罪名推去逃之夭夭的章晗玉身上,公示于众:章氏女才是阉党之首。
之后,下四海缉捕令,追捕论罪,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陈相心里升起一点惋惜。
把章晗玉列为阉党之首,公布四海,他的爱徒凌凤池必受牵连,大好仕途只怕要毁于一旦。
可惜了……
他身为座师,仁至义尽。不能怪他无情。
他早就反复提醒凤池,人可杀,不可留。若他早听从自己的告诫,和章氏女划清界限,又如何会被她牵连?
陈相边走边想,上次的砒霜,再弄点来。
大理寺上下官员都信重他。三日慢慢筹划,足够成事了……
大理寺狱监牢的铁门就在前方,以铁索关闭。
陈相吩咐道:“开门。”
几名狱卒纹丝不动,目光望向他身后。
陈相诧异起来,又道:“没有认出老夫么?开门。”
身后长道传来脚步声。
大理寺丞的面色,在周围火把光芒映照下,难看到近乎铁青。
他手里捧着一卷新录的墨迹淋漓的供状。
陈相大惊!
今夜和他一起当值的大理寺丞,不是早被支出去休息?他亲自送对方出了大理寺狱!
为何人又出现石牢附近?!
大理寺丞背后的阴影里又走上一个人。
来人身形清瘦,越走越近。
看清来人面貌的时候,陈相浑身发冷。
竟然是本不该出现在大理寺的姚相……
姚相取过大理寺丞监听的供状,沉重地叹口气:“陈相涉嫌勾结阉党,意图纵脱重犯。把人拿下。”
大理寺深夜送来确凿消息,陈相事发,已缉捕入狱。凌凤池静听无言,叶宣筳闷哭了一场。
送走叶宣筳后,凌凤池吩咐道。
“今夜歇在婚院。”
凌万安眼皮子剧烈地跳动一下。阿郎歇在书房还能睡半宿;歇在婚院,哪怕服了助眠的药,也只能睡一个时辰。
凌长泰憋得实在受不了,耿直地提议。
“京城里烦心事太多。阿郎,要不要索性去城外庄子住两天?”
主母跑了,留下一封和离书,日日压在案上。阿郎不知如何想的,既不肯合离,又不肯下令把主母寻回来。就这么拖着,日夜折磨。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阿郎情同父子的老师陈相,竟然勾结阉党!大理寺今夜抓捕,叶少卿半夜睡不着来寻阿郎,阿郎难道就能睡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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