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郎,抱着一只狗……
叶宣筳的手背爆出青筋:“……!!”
都不提前商量一声的?难怪这般重!你们拿我当驴?!
轮到章晗玉催促:“快些,扯稳了。”
“年轻健壮的儿郎,力气去哪儿了?不就是两个人,拽这么吃力!”
叶宣筳额头的青筋爆出好几个。一声招呼不打,带走阮惜罗也就罢了。
“……你逃走……还带……狗……!”
路口把风的叶家亲随眼见情况不对,赶紧冲上来帮手。两人合力,好容易把攀上墙头的两位女郎加一只狗给拉过墙来。
章晗玉领着惜罗平安落地,掸了掸身上浮灰,举起怀里昏头昏脑、满嘴酒气的小奶狗:“谢了。它叫油麦。”
叶宣筳呼哧呼哧地喘大气。
谁管狗叫什么名字!
“快些。”他喘匀了气,整理表情,带七分矜持三分冷酷道:
“你无需多心,我今日助你逃离,并无任何挟恩求报答之意,也不会逼迫于你!我身为外客,不能拖延太久,快走。”
叶家把风的亲随忽地惊呼一声:“二郎,前头似乎有人——!”
暮色里看不清晰,隐约有个人影闪过,再定睛细看,前方路口却什么人也没有。只有几处灌木丛在风中不断摇晃。
凌长泰急奔入书房回禀:“阿郎,事态紧急,还请阿郎尽快定夺!”
他飞快地复述一番,婚院后墙的景象。
“阿郎,主母要随叶少卿走了!”
凌家新婚不久的主母,和叶二郎一个鳏夫……!!
他压根不敢提“私逃“两个字,“阿郎,眼下还来得及拦阻!叶家的马车停在门外,等主母登了叶家的车就再也——”
暮色里的书房没有点灯。光影黯淡,凌家之主颀长身影站在窗边,凝视天边灿金色的晚霞。
凌长泰不敢说话。
他以武人的直觉,感觉书房里气氛压抑到近乎凝固,主人情绪罕见地消沉。
低落,却平静。
“她想走,让她走。”
”但她不能跟叶宣筳走。”
凌凤池在暮光里回过头来,吩咐门外的凌长泰。
“领人跟上叶家马车。跟随主母,看主母打算去何处。”
凌长泰屏息静气地听主上的话语。声线很低,与其说在下令,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她多半不会老实跟叶宣筳走。”
”不知她如何哄骗的他。”
“叶宣筳助她脱逃,以为会得到她的感激,他会失望的。”
凌长泰不敢说话。书房里静了一阵,凌凤池又自语道:
“如果她当真跟随叶家的马车,打算去叶家躲避……”
凌长泰两边耳朵都竖起,不漏过一个关键字。
凌凤池注视着窗外的暮色,吩咐下去。
“叶家门前拦停马车。告诉主母,脱逃之路千百条,叶家这条不行。让她另选他法。”
“把主母领回来。”
凌长泰紧张地直身问:”如果主母半路甩脱了叶家马车,自己奔去别处呢?!”
回答他的依旧是那句听不出情绪波动的:
“她想走,让她走。”
天边最后一抹晚霞也消散了。
书房恢复安静。
暮鼓响起。行人在鼓声里纷纷加急归家。
叶家马车飞驰在空旷长街上。
叶宣筳一颗心砰砰地跳,热血上涌,几乎难以相信自己在二十七的年岁,身入朝堂多年,居然做出仿佛未加冠的五陵浪荡少年郎才会做的冲动事。
亲信长随愁得不知如何是好,还在苦劝:“这下得罪狠了凌相!二郎啊,趁现在不算晚,赶紧把人送回去罢。”
叶宣筳不应声。
胸腔中的熊熊烈火,烧得他神志亢奋。
他十七岁便奉父母之命娶妻生子。
和过世的亡妻相敬如宾,两人虽然说不到一处,爱好不在一处,饭食口味都吃不到一处,周围人劝说,天下夫妻大抵都是这样的。
娶妻娶贤,绵延子嗣。
如今二十七了,仿佛一场大梦初醒,他终于读懂了六岁开蒙便读过的诗经。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被他喜爱的女郎,却锁在心底成为禁忌,提也不敢提一句。看她一眼就觉自己可耻。
越压抑,越躁动。
仿佛飞蛾扑火,明知前头是焚身烈火,忍不住往前冲。
马车飞奔,夜风呼呼地吹过脸颊。叶宣筳心里默想,之前二十七年,原来他没活过。今日冒天下之大不韪,原来他才活了。他决非趁人之危之卑劣小人,救人决不图报!
他冲身后的车厢说话。
“你和怀渊的这桩婚事,原本因我大理寺的献策而起。功利掺杂,并非一桩好姻缘。”
“我不知他为何坚持迎娶你,但婚后仅仅两月,你一心逃离,他郁郁寡欢。显而易见,这桩婚事对你、对怀渊,都有伤损。”
“京城内只怕会大肆搜捕,你留不得了。我已安排人秘密在城外采买新的别院。依山傍水,清净无忧。你只管放心去住。”
“拆散你和怀渊的婚事,是我对不起渤海凌氏。放心,不会牵连到你身上。等你们顺利合离之后,我自去凌府负荆请罪。”
又心酸,又快慰,故作镇定地叨叨半日。
说着说着,他突然感觉不对:怎的身后毫无反应?她向来反应伶俐,从来不会安静地听他说太久……
叶家长随也感觉出几分不对,赶紧回身撩起车帘子,惊得他倒抽一口凉气,大喊:“二郎!”
马车里空荡荡的。
里头坐着的两位女郎和一只狗,不知在叶宣筳念叨哪句时,便已消失无踪影……
叶宣筳:……
仿佛晴天霹雳,青天白日里一道惊雷掀开他的天灵盖,冷风直接刮过脑髓。
冰飕飕,透心凉啊。
亲随还在急问:“是不是车赶得太快,拐弯时把人落下了?要不要回去找找?”
“找什么找?你当她半途走丢了?”
叶宣筳回过神来,对着空荡荡的车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气得心肝儿都喷火:狗都带走了!
原路回程也必然找不到人。她早有准备,肯定会故意躲开他们。
“一而再、再而三,用完我就扔!!”
天渐渐黑了。
掌灯时分的凌府,看似风平浪静。
然而,前院人来人往,脚步匆匆,表面的平静下却又带一股令人压抑的莫名气氛。
书房点起了灯。
只一盏,勉强照明而已。
凌万安急奔进门,匆匆回禀:“阿郎,果然不出意料!长泰那边传来消息,主母半途甩开叶家马车,领着阮惜罗,抱着小奶狗,滚了一身的草灰,直奔城门下去了!看方向要出城!”
窗边的人影动了一下。
正因为影子动了动,才赫然凸显出,之前等待线报传来的大半个时辰之久,窗边停驻的身影似乎动也未动过。
书房的灯光映去窗边,越过雕花隔断,显出大片阴影。凌凤池的眉眼笼罩在明暗交替的斑驳阴影之中。
即便跟随主人多年的凌万安,此刻也难以揣测,外表看似千尺平湖的凌家之主,心里是否和表面同样的宁静无波?
这可是主母私逃的大事……
大半个时辰不言不语的凌家之主,终于开口询问细节。
问的却不是主母私逃的方向,而是主母领着阮惜罗和小奶狗,从叶家马车跳下的细节。
“她滚了一身的草灰?马车车速不会慢,跳下时可伤着了?”
凌万安绞尽脑汁地回忆凌长泰送来的细报。
“不曾提起主母伤着了。长泰送回的消息说,似乎有阮惊春在路边接应。”
趁马车拐弯减速时,主母和惜罗挨个跳下,路边有个瘦瘦高高的少年郎接应,疑似阮惊春,把自己当做肉垫,主母和惜罗都压他身上,又在路边滚得一身的草灰……
额,人应当安然无恙?
窗边的人似乎无声地笑了下,暮色里看不清。
凌凤池低声地喟叹:“家人。”
她终归还是只认那两个外姓姐弟做家人。却将凌氏家人弃在身后。
“章家傅母呢?她不曾带走?可有书信留下?”
凌万安头也不敢抬。主母在婚院留下的书信,他在手里捏了半个时辰,信纸都快捏碎了。
“主母有……有留下书信。信中将章家傅母,交给阿郎照顾……”
声如蚊蚋地应答着,奉上书信。
书信里一笔熟悉行草字迹,文不加点,流畅写意。七分吹捧内容里夹带三分客气。
章家傅母誓死不肯离开京城。强行带走傅母,只怕她发狠抠下自己眼珠。
渤海凌氏,名门高第;凌氏家主,品行高洁。
兹留下章家傅母一人,本性节俭,吃穿用度,花费不甚多。以凌氏之富,供给一人饭食,想来应无难处。
还请日常多多看顾章氏傅母,春秋添衣,早晚加饭。
凌万安默默地腹诽,主母自己跑了也就罢了,还把傅母这尊大佛留在凌家!
章家傅母那爆裂脾气,岂是好看顾的?谁知道她哪日想不开,又往自己身上泼菜油!
凌凤池看完这封留言,却并无愠怒之意。
相反,看到信尾那句“多多看顾章氏傅母,春秋添衣,早晚加饭”的嘱托……
沉郁已久的眉眼,居然显出一丝多日不见的浅淡笑意。
通篇留言,并未提及合离,只是托付傅母……
他的目光重新落去开头。
开头客气而规矩地称呼他:“夫君敬启。”
她临别留书给他,信中未提合离,还愿意称他一声“夫君”。
“看顾好章家傅母。”凌凤池的眉眼舒展开少许,吩咐下去。
“每日的吃穿用度,如同婚院一般,逐条记录报上。”
“是!”
凌万安心神不宁,再度提醒:“主母那边……直奔西门而去。怕是要趁天色将黑,城门尚未关闭的空隙,急奔出城。阿郎,要不要封锁城门严查——!”
凌凤池思忖着,取下鱼符,交给凌万安。
吩咐的却是:“传我鱼符,知会西门守将,今日城门多开启半个时辰。”
“放她出城。”
“交代凌长泰那边,随主母出城。沿路护送,至安稳地界再回禀。”
凌万安更加地心神不宁,人已接令,却罕见不肯走。
他噗通跪倒。
“主母她……她留下的,不止一封信……”
凌凤池沉默着,接过凌万安奉上的,一沓书信。
今日这场逃亡,她显然精心准备,酝酿已久。以至于提前备下了五封之多的告别信。
每封信都是同样的路数。
开篇客气而规矩地称呼:“夫君敬启。”
中间一段段不重样的吹捧。先吹捧人品,再吹捧家世,把他高高地捧去天上架起来。
最后话锋一转,提起她托付给他做的事。
“以夫君之大才,定不负晗玉嘱托。”
凌凤池:……
夜深了。
篇篇词藻精心,却因为路数极度相似、而显出敷衍的五封告别信,挨个摊开在书案上。
书房灯火通明,夤夜未熄。
入夏后的京城天气始终不大好。
三伏天气,几乎每天都下一场暴雨,潮湿闷热,路上行人要么汗流浃背,要么被大雨淋成落汤鸡。
今日午后又在酝酿大雨。乌云翻滚,还未到申时,天色黑得仿佛锅盖一般。
书房早早亮起了灯。
凌万安快步走进门时,后背也热得汗湿了。
“阿郎,叶少卿又来负荆请罪,人在门外不肯走。”
凌凤池坐在黑木书案后,翻过一本急报,一目十行地扫过,目光未抬起半点。
“说不必,让他回去。”
凌万安后背的一层汗不止热出来的,也有急出来的。
“阿郎,叶少卿这次负荆请罪和之前几次都不同!”
叶宣筳当真脱了衣裳,赤膊背来两根荆条,木桩子一般杵在门外。多少人都瞧见了。
御史台两位御史正好路过,惊得不轻,围着问怎么回事。叶宣筳不应声,一副不让他进门他就站到天荒地老的姿态。
凌凤池的目光终于从急报上转开,看了眼窗外。天边滚雷阵阵,眼看又要下暴雨。
“把人迎去花厅避雨。”
他声线淡淡地吩咐下去:“给他身齐全衣裳。先正衣冠,再来说话。”
五月到六月,将近整个月了。五封离别书信日日摆在案头,他无事时,便取过一封,默读一遍。
第一封书信,叮嘱他好好照顾傅母。
他照做了。
不止亲自过问章家傅母的饮食起居,还请匠工重新翻修失火后的章家。
章家宅子占地不小,被大火烧毁的只有北面佛堂附近的一片院落。
整个月的精细修缮,佛堂焕然一新。被拆毁的废弃窄道原样修复。
就连佛堂背后隐藏的秘密小院,也请来巧匠,恢复机关,尽量修复成原貌。
但一场大火毕竟带走了不少东西。
秘密小院中原本存放的众多卷宗,连带着十几排木架全部付之一炬。
清漆刷过许多遍的房梁之上,还残留火焚痕迹,难以消去。
修复当日,他曾去过一次,当面重启机关,重新打开秘密小院。
相似的布局,新刷的粉墙,空荡荡的密室……物是人非的秘密小院。
他什么也没说,走出空旷寂静的章家。
凌凤池放开第一封书信,取过第二封。
这封书信里嘱托他,替小天子问好。
她离京之事,无需告知小天子。只需对小天子道,多日未见,心中挂念。
婚院书案上遗留一本近期绘制的全新的连环画册。看在这段露水情缘、彼此也曾短暂欢愉的份上,还请凌相完成嘱托,把画册交付小天子手中。
他照做了。
向小天子转达她的挂念,替她把画册交付给小天子手里。
小天子甚为想念她,捧着簇新的画册,在御书房里红了眼眶。
“凌相,朕给你们赐了婚,但御书房从此再没有陪朕读书的中书郎,朕再也见不到她了。为什么天下会有这样不近人情的道理呢。”
“每年除夕宫宴,百官可以携带女眷进宫赴宴。凌相就不能把她带进宫来,让朕见见她?朕想当面赏赐她几件节礼。”
他沉默良久,道:“若内子想见陛下,臣自会带她前来觐见。”
小天子听得欣喜,不假思索道:“她怎会不想见朕?那就说好了,除夕宫宴,带她来见朕。”
指节压在洁白的新纸上。
她离开京城,也不知去往何处?
以她的性子,天下各地,只要想去的地方,山海河川,她都会去。
放她出京当夜,凌长泰领人远远地跟随出城。
连夜回报道:主母身边有阮氏子同行,极其敏锐,容易跟丢。还请阿郎紧急调派大理寺追缉行踪的老手,人还未出京畿地界,还能跟得上。
他当时吩咐下去:不必跟。
多年修身养性、心性信念铸成的高墙,既然抵挡不住晦暗欲念,坍塌了一次、两次,便会坍塌无数次。
他对自己深有戒备。
放她走,不必跟。
她潜伏忍耐,和他虚与委蛇,一次次地试图逃离。
成婚两个月,或许是她的忍耐到了极限。
终于下定决心,头也不回地逃离京城,彻底离开了他。
一声声客气的“夫君敬启“之下,不知暗藏多少恨意。
放她走,不必跟。
不知动向,无处追索,也就不会在未来的某个夜晚,深夜欲念涌动、难以自制的时刻,下令追捕她,无视她的意愿,将她捆束回身边,铸成第三次大错。
指腹摩挲着第三封书信的“夫君敬启”。
这封书信,提起了凌家的两位长辈,六郎,珺娘和云娘。
叮嘱他,替她报个安好。
她离开之事,家里当然瞒不住。
替她报个安好,免得长辈担心。若六郎问起自己去何处了,如实告知便好,无需隐瞒。
人都走了,难道还不能提?若她的名字成了凌家禁忌,那才叫做笑话。
“凌相胸怀广阔,自能容纳百川。
吾离去区区小事,既非生离死别,又无深情厚谊。坦然面对而已。
还望如实告知家人。”
凌凤池的目光凝在字纸上。
【吾离去区区小事】
【既非生离死别,又无深情厚谊】
【坦然面对而已】
每当看到这几句,无论看多少次,心底沉郁之气,涌动不休,仿佛滚沸之水,难以自制。
他深深地吸几口气,把心底那股难以言喻的郁气重新压下。
他按照她的嘱托,把她离开凌家之事告知了所有家人。
把这封书信如实展示给六郎。
信尾录下的三篇宫廷御膳食谱方子赠给云娘。
她落笔评点过的两卷河川游记赠给珺娘。
人跑得无影无踪,她居然还记得以长嫂的身份,认真地提醒,珺娘的婚事需慎重。
“珺娘这般女郎,话少而人静,心中自有主见,有其长兄之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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