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说来,是大获全胜了。”
裴徐林摇头:“水匪头目绑了人质出逃,钻入附近的阜山山脉不见踪影……其中,有你的表姐,郑元菡。”
“……什么?”葛春宜有些愣,她以为是自己理解错了意思,又重复一遍,期盼得到它否定的回答,“你的意思是,菡姐姐被、被挟持了……?”
裴徐林看出她的心慌,手上用力把人拥进怀里,“尉迟轩第一时间就带人追去了,头目为的是活命,不会有事。”
怀里的人没说话,只是一味地埋着脸,他心口处慢慢被浸润出湿意。
裴徐林唇角绷紧,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
良久,才传来她闷闷地声音:“……还有,表兄呢,他如何了?”
“郑元松没事,受了些轻伤,仍守在覃州岸口不愿离开。”
葛春宜努力平复心情,可一旦想到表姐会被拖着在山林间风餐露宿,甚至会被伤害……她就控制不住。
好不容易缓和下来,她抿唇道:“没关系,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仔细和我说说。”
裴徐林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然后把人抱在腿上坐下,手臂环着她,掌心交握,“那伙水匪武力不强,善使计,周旋了一些时日,底下匪众死的死,降的降,五日前最后一波进攻,本可以一举拿下所有人,不慎叫头目钻了暗道,他走前还抓了两个女子。”
“阜山山势崎岖,林木幽深,上山困难,下山也不易,尉迟轩进山之后便没了消息,许是已找到人也未可知。”
听着他徐徐平缓的声音,葛春宜虽还揪着心,却不再难以自抑地掉眼泪了。
阜山……听起来似乎有些耳熟。
“可有守山的监林使?”她问道。
裴徐林点头:“有,但阜山险要,少有人迹,监林使也不甚熟悉,尉迟轩领兵进山时,是由山脚下的村民带路。”
“也是,山民靠山吃山,肯定更熟悉……”
他捏了捏她的手,“朝上也在关注着,若有消息我便第一时间告诉你,莫太忧心。”
葛春宜也知道,她远隔千里,即便整日长吁短叹也帮不上什么忙。
可一想到那是穷凶极恶的匪徒,更别说阜山上还有猛兽出没……表姐手无缚鸡之力该如何应对。
一时间,什么豺狼狗熊猛虎毒蛇都在葛春宜脑子里打转。
她心里一坠一坠的,侧头埋到男人肩上。
裴徐林还未出言安抚,突然,她又直起身,随手把眼角的残泪一抹,喃喃,“我……我好像想起来在哪看到过了!”
话音未落,便已跳了下去,提着裙子往次间跑。
第24章 密信 便装简行,作寻常公子打扮的太子……
葛春宜跑到次间翻弄矮榻旁的书架, 都是她常看的书,平日里摆放得干净整齐,如今却一本本随手往桌上丢。
一小会儿功夫, 桌案都快堆成了小山。
裴徐林跟在她身后进来, 并未出言打扰, 默默把滑到地上的书捡起。
“这本、还有这本……”她只挑出来三四本书册,开始翻找其中内容。
他扫了一眼,都是风志游记,且署名皆为“丘志青”。
“你要找什么?”
葛春宜头也没抬:“我记得寻微先生曾有一篇游记中提到过阜山,赞其‘层峦叠翠, 巍峨兀立, 若能登峰极顶, 此生无悔矣’。”
裴徐林了然:“游记中记录了他登山的历程与记述?”他拿起一本书册快速浏览起来。
葛春宜顿了顿, 有些茫然地抬头看他:“……没有,先生游记写得十分随心所欲,我看到的内容中他只记到登山前寻到一位引路人。”
说着, 许是怕他不相信,她又补充:“但我知道寻微先生的确上山了, 还曾在另一篇提起过阜山破晓时的景色, ‘云霞在侧, 日月盈天’。”
银杏急匆匆跑进来,她方才去了库房, 把其他游记书册全搬了过来:“少夫人,都在这了。”
“给我吧。”裴徐林全数接过来,坐在书案前陪她一起翻。
其他人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一片安静,只余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两人都是一目十行, 半个时辰过去,仍一无所获。
葛春宜咬着唇,把最后一本书合上,抬头与裴徐林对上视线。
裴徐林抬手,轻柔地把她的下唇解救出来,像是看懂了她的未尽之言:“还有何事,尽管说。”
饶是葛春宜内心有着九、十分的笃定,说出口时却失了底气,“没有找到,但是……但是我方才记起来了,游记上提过阜山脚下有一个偏僻的小村落,名小安村,村里有一位祖祖辈辈皆以狩猎为生的猎户之家,十分熟悉山中小径,姓虞……”
她呼出一口气:“我知道,无凭无据的,仅凭一面之辞难以尽信,可是我……”
“我信。”裴徐林蓦地打断,在她有些愣怔的目光中又重复了一遍,“我信,我知晓你的意思。”
他站起身,似乎就在方才说话的几息之间,心中已有了筹划:“尉迟轩离京前问我借了几个部属,以我对他的了解,不会尽数带进山,我想办法传信到覃州,令他们先打探是否有这个小安村,若能寻到那位虞猎户,后面便好办了。”
葛春宜呆呆地看着他。
裴徐林失笑,手指在她眼尾处抚过一点湿润,语中似含喟叹:“别哭了,此事交给我。”
说罢,转身疾步离开。
葛春宜目送他背影走远,似乎还能感受到眼下那温热的触感,吸了吸鼻子把泪水强忍回去,任由胸腔中鼓噪的跳动。
在次间愣坐好半晌,她回了内室,进门一打眼便见到桌上两个檀木匣子,又想起了云岫说的话。
银杏见她魂不守舍,凑过来故意聊起旁的:“过几日二姑娘和小少爷的生辰到了,一定十分喜欢您的这份礼。”
葛春宜恍若未觉,回过神来问:“银杏,先前你问过阿娘,世子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银杏眨眼,她都有些琢磨不透姑娘心意了。若说不上心,姑娘还心心念念着让她去问了夫人庚帖上的生辰,若说上心吧,前几日早已同姑娘说过,她也并未记在心上。
“是八月十六。”
“对……想起来了。”葛春宜恍然,“还有两个月。”
银杏这时也想起了宝钿坊的谈话,好奇问道:“是要为世子准备生辰礼吗?”会不会太早了些……
后半句话没说出口,但葛春宜看出来了,纠正道,“是谢礼。”
她那番空口白话除了裴徐林,无人会信,朝中定然不会同意,所以他也只能暗中联系部属去查探情况……
银杏又看了看精美的木匣,“那可要再做一块玉牌?”
葛春宜想了想,摇头:“世子极少佩戴这些配饰。”或许是军中遗留的习惯,他走路的脚步声很轻,身上更不会有环佩叮当作响的声音。
银杏顿时也觉得难办,少爷姑娘的这两份礼在前,用心程度一眼便知,世子那就不好敷衍过去了。
不过她还是积极给出主意:“要不,少夫人给绣块帕子,纹样也简单,世子随身带着说不定还能时时想到你。”
“……”葛春宜幽怨地看了她一眼,“以我的绣工,还是不要献这个丑了。”
银杏讪讪一笑。
顿了会儿,她继续支招:“或者再到后头库房瞧瞧,表姑娘从临州带来一些稀物也是京都不曾见过的……”
话一出口银杏就想打自己嘴,明明陪姑娘聊着天就是不叫她再去想表姑娘的事,偏偏还主动提起来。
葛春宜想到菡姐姐对她的好,又沉默下去,半晌,深深叹了口气,提起精神:“那便去看看吧。”
忧思伤神无用,她只能在心中祈愿菡姐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事情安排妥当,裴徐林骑马从坊间穿行,欲要回府。
突然他察觉到什么,倏地收紧缰绳,勒马止步,一截细长的草叶从身前飞过,皱眉望去,茶馆二楼半掩的窗子边,半张眼熟的侧脸一闪而过。
是东宫近卫。
他下马进了茶馆,上楼推门而入,果然就见到一身松烟灰锦袍的太子,作寻常公子打扮,悠哉悠哉地沏茶。
见人来了,太子把茶盏往对面推了推,笑道:“喝茶。”
裴徐林神色自若,从容落座,抿了口茶水:“太子殿下可有要事?”
“喝茶品茗难道不算要事?”太子一派悠闲,理直气壮,“再说,若无要事,孤不能找你?这样吧,你平日负责巡察东市,便带路领孤好好逛一逛,就当做察访民情。”
裴徐林放下茶杯,有些无奈:“……殿下离宫太久,万一被发现。”
太子一听顿时没了兴致,颇有些烦心地摆手:“行了行了。”
明顺帝从昏迷中醒来后,便一点点在收回太子监国时手上的权利和事务,他不愿在史书上留下猜忌儿子的话柄,所以只能千方百计寻一些至少听起来十分“正当”的原因。
直到这些日子,太子已经不再牵涉任何一方政事,皇上也暂未表露出要重新给他分派职务的意思。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莫要扫兴。”
裴徐林余光扫了一眼守在门边的近卫,劝道:“殿下早些回东宫吧,东安水匪之事尚无定论,朝中上下正当焦心,您是太子,理应为陛下分忧。”
“献策自有各位贤臣良将,行了行了,不许再多言。”太子叫来那名近卫,“你去馥辛楼,买几坛酒来,孤要与裴中郎将不醉不归。”
近卫回头看了一眼,默然点头,转身离开。
裴徐林又劝了太子几句,劝说无用,便安静下来。室内只余二人,静了几息,太子敲敲桌子:“走了。”
裴徐林起身朝窗外看了看,再落座时皱眉:“皇上把你身边的近卫都换了?”
“没换。”太子敛下神色,淡淡地喝了口茶,“我七岁入东宫时便一直是他们,不过本就是父皇为我安排的人。”
裴徐林也没想到,皇帝的疑心已经到了这个程度,甚至需要有人在太子身边盯着才能放心。
太子笑了一声:“时不时有朝臣递折子请择定太子妃,不过父皇迟迟未看好人选,也好,许久不曾这么悠闲了,什么都不必做,什么也不必想。”
什么都不想就不会把他叫上来了。
裴徐林低头抿了口茶水,提醒道:“时间有限,殿下。”
太子一噎,不卖关子了,“我收到密报,东安水匪实际只是一些不入流的民间盗寇,后面似是受人引导,才开始肆无忌惮地扩张势力,抢船劫人……说那水匪头目藏着一封信,信件内容似乎与我有关。”
裴徐林目光愈深,垂眸不语。
“想把事情都嫁祸到孤身上。”太子向来温和含笑的眼睛中露出一丝冷淡,“不得不说,计谋稚嫩,但有效。”
他短促的笑声中藏着嘲讽。
“信”之蹊跷,论谁听了都要怀疑二三,落到任何一人头上,都不会立即处治,以查证为先。
但落到他头上……圣上会如何反应,太子不知道,也不敢深思——他对昔日慈爱的父皇已经失去了信任,甚至生了提防之心。
水匪头目逃走了,信要么遗留在船上被军士找到,要么就藏在他身上,他死了,便永远埋进大山,他活着,就是个不知何时爆炸的惊雷。
“我去一趟覃州。”裴徐林道。
太子摇头,手指无意识地在茶碗上滑动:“在此之前,你去覃州无妨,但我们见过,便不可再去。”
裴徐林思虑片刻,最终还是把葛春宜提到的那位虞猎户告知太子:“我已命人去寻此猎户,若能先众人一步在山里找到匪头,便能早一分拿到那封密信。”
太子唇边露出笑意,扬眉:“没想到你这位世子夫人还如此博闻广识,也好,就交给你们夫妻了。”
“对了,另有一事,姑母办浴佛节斋会前,鲁家主母多次拜访长公主府,我差人探查,似乎是有关嘉乐和鲁义的亲事。”
太子别有深意地看了裴徐林一眼:“不过经宝阳寺一遭,鲁义做的此等寡廉鲜耻之事,鲁崔两家结了仇,姑母也因此被禁足,与嘉乐的婚事应当是没影了。”
所以郡主一手设局,甚至都不顾长公主在其中受到的影响。
裴徐林脸色发沉:“一石三鸟之计。”
——破坏与鲁家的婚事;摆脱荣王的纠缠;惩诫误入竹林的葛崔二人。
太子心中亦是惊异,幼时嘉乐的天真可爱尚历历在目,不知何时起已经叫他也难以看透了。
很快,买酒的近卫回来,提了整整两大坛。
太子和裴徐林对视一眼,提盏言笑间,最终把两坛酒都喝了个精光。
第25章 庆生 两位小寿星短暂的生辰家宴……
太子有意放纵, 丝毫不见往日克己自持,最后醉到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裴徐林目送太子马车驶往皇城,返身从茶馆的马棚中牵回马归府。
天际疏星点点, 葛春宜一手捧着古方研读, 另一只手抚摸着趴在膝上的雪球。
这则香方是从库房的箱笼中翻出来的, 纸页发黄,墨迹也有些模糊暗淡,辨别起来相当费劲。
似乎已经睡着的雪球突然动了动,尾巴小幅度摇摆,仰头吠了一声。
葛春宜还以为是雪球嫌她敷衍, 忙又赶紧摸了摸。
蓦地, 她察觉不对, 似有所觉地抬头, 便瞧见裴徐林站在门边不远处静静地望着她,不知道站了多久。
那双与夜色相浓的眼睛,看得她心里莫名一跳, 也不知心虚什么,下意识就把手上的方子塞进了妆奁里。
“世子回来了。”葛春宜抱着雪球起身, 朝他走近几步, 终于闻到了那浓重的酒气, “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男人不答,视线跟着她移动。
她见他眼神清明, 不见醉态,没再说什么,喊了几声银杏不见人来,便准备出去寻侍女准备解酒汤。
不料经过他时被攥住了手臂。
“嗯?”葛春宜歪头看他,“世子有事吩咐?”
轻轻挣了挣, 便攥得更紧了,他神色寻常,却一个字都不肯说。
难不成是事情不顺利?这样一想,她不自觉蹙眉,忧道:“是不是寻菡姐姐的事有阻碍,叫你为难了?”
裴徐林顿了顿,终于开口了,嗓音缓慢低沉:“没有。”
说话语气都和往日不同,葛春宜狐疑地盯着他看了半晌,终于从他那张泰然自若的脸上瞧出几分端倪,“……你醉了?”
不说话。
葛春宜心里有数了,把他的手拿开,更要去叫解酒汤来给他了。
裴徐林醉后多了几分固执,拦腰把她箍在身边,不许人走。
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把雪球举起来,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是谁?”
雪球摇摇尾巴,十分配合地朝他叫,裴徐林瞥了她一眼,伸手拎着雪球的后脖颈把它送出内室并关门。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试着拉他走到桌前,倒是没有抗拒,顺着她的意坐下。
连斟几杯茶水他都眼也不眨一下地喝光了。
葛春宜怀疑他是不是把茶当酒在喝,无奈,“要不我先服侍您歇下?”
裴徐林好像变成了某种大型兽类,亦步亦趋跟在身后,却苦了葛春宜,带着这么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走路都显得局促绊脚。
这时,房门被轻轻叩响。
原是银杏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察觉残留的酒气便送了陈皮醒酒汤来。
门一开,先看到了自家少夫人,和她身后立着的一尊大佛,银杏什么话也没说,把碗塞过去,忙不迭跑了。
“……”
葛春宜捧着碗,似乎听到身后一声若有似无的轻笑。
她鼓着脸转头,一脸探究。
裴徐林接过她手里的碗,一饮而尽,而后在她惊疑的目光中,抬起她的下巴,分享了最后一点清甜发涩的余味。
葛春宜像是和着酒药吞了一口,连忙撇开脸,没忍住拍了他一下,把人推开。
“世子若没醉便去洗漱了早些歇下,免得宿醉头疼。”
她语气中似有不满,侧过的脸微微晕红,眉头略蹙流露出几分愠怒。
裴徐林垂眼看着,虚落在她背后的手收紧了些,她便抵着他胸口抬头瞪视过来,他低低笑出声,不顾人挣扎,俯身与她额头相抵,呼吸相闻间,她眉头皱得更深,屏息抿唇,一脸警惕。
不再逗她,他松开手揉了揉她头顶,转身进了净房。
葛春宜松了口气,盯着他步子沉稳的背影,颇有些嫌弃地扇了扇周围散不去的浓重酒气。
熏得她感觉自己也喝了好几杯。
从前只见过醉酒的阿爹,要么手舞足蹈地吟诵古今诗句,要么缠着阿娘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还是第一次知道有裴徐林这般,即便喝多也和平时看着别无两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