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徐林当然清楚这个道理,他只是想,若不是把她拉进来这个旋涡,受伤之人绝不会是她。
男人低着眉眼,身后是最后一丝悬在天际的霞光,落在他的发上肩上,融成一片淡淡的光晕。
葛春宜没来由地有些心软,手指滑到他掌心,拉住他,无奈道,“世子,你不饿吗?”
他回过神,缓缓收紧了手,笑了笑,“回去用膳吧。”
拉着的手一直没有松开,葛春宜这就样稀里糊涂忘了自己要“逛园子”的初衷,和裴徐林回了临风院。
她一进屋便看到了桌上多出来的一卷画轴,拿起来缓缓展开,竟是一副苍茫浩然的山水图,笔墨浑厚,最重要的是落款“丘志青”,别号寻微先生。
最常看也最喜欢的那套游记便是由他所著,寻微先生的游记都十分难寻,更别说画作了。
葛春宜藏不住心中欣喜,这时裴徐林走过来,她举着画卷晃了晃朝他示意。
“从前为何不见世子收集这些珍本画作?”
知道她在明知故问,裴徐林眼中笑意温和,思索片刻,学着她可能会说的语气道:“因为要送予夫人。”
“为何送我这些。”
裴徐林顿了顿,微叹:“哄夫人开怀。”
葛春宜噗嗤一声笑了,重新卷好的画搁在一边,扑进他怀里,仰头在他下巴上亲了一口。
“前几日送那么多书册来,却什么也不说,你就不怕我误认为都是别人送的吗?”
裴徐林脑中迅速划过一个人的身影,“还有谁送过什么?”
“……”这么正经地问干什么,葛春宜只能继续硬着头皮点几个人,“也有可能是灵扬、灵恒他们……”
裴徐林略挑了下眉,笑而不语,话尽在不言中。
葛春宜锤了下他,耳根有些烫,抚了下鬓角,转身去吩咐侍女把饭菜热好摆上来。
她心里想,罢了,可见他还是愿意与她好好过日子的,阿娘也说过,夫妻间不可太过计较,要多多相互包容。
次日,葛春宜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神清气爽。
银杏问她:“今日还去少爷姑娘那吗?”
“不去了,你差人到云泉院说一声,免得灵恒在等。”侯府这么大,她连走了三日,腿都有些酸痛了。
“好,对了,崔府二姑娘递了帖子前来探望,要推了么?”
崔思莹?葛春宜忙道:“不推不推,她可说了什么时候?”
“她道若您得闲,下午便来。”
未时,崔思莹如期而至。
两人一见面,拉住彼此的手攥得很紧,崔思莹还未说话,眼中便浮起了盈盈水光。
“手上的伤可好些了?”她轻轻皱眉,碰都不敢碰,生怕弄疼了她。
“好多了,只是现在还敷着祛疤的药膏,才绑了布条。”
崔思莹从怀中拿出那柄短刀,递给她,笑道,“物归原主。”
“多亏有你,我才能安然无恙。”崔思莹回忆起那天,脸上仍有一丝阴霾,“母亲悄悄寻到我,得以平安归府。事后鲁义醒了竟还敢来崔府大发厥词,被我父兄好生打了一顿,让鲁家领回去了。”
葛春宜面露鄙夷,“他到底是什么人?”
“鲁家是圣上与长公主的母族,想必你是清楚的。鲁义是鲁家的嫡出少爷,从小蛮横霸道,后来做了二皇子的伴读。”崔思莹顿了一下,思考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他,“胸无点墨,蝇营狗苟。”
葛春宜道:“原来是二皇子的伴读,难怪会在宝阳寺。你可知道二皇子如何了?当时我顾不得太多划了他几刀,只怕流了不少血。”
崔思莹闻言莞尔:“我父亲都夸你有勇有谋。放心,二皇子并无大碍,他昏睡不醒也是因为被人下了过量的药。”
“如今此事线索直指长公主,可又根本说不通……”
葛春宜抿了抿唇:“郡主呢?”
崔思莹一愣,显然从未往这方面想过,“你是说,嘉乐郡主所为?”
葛春宜点头。
“就算是郡主,也不应将矛头引向她母亲。”崔思莹向她解释了寺内找到的两具畏罪自杀的尸体都是长公主府的人。
葛春宜这下也动摇了,在她的猜测中,罪魁祸首不是二皇子就是嘉乐郡主,可现在一人昏迷一人母亲被牵连,怎么想也不像……
崔思莹拍了拍她的手:“不必多想,这些事情宫中自然会查清楚,你好好养伤便是。二皇子那边也可以放心,有我祖父在,有定远侯和世子在,不会有人来寻你生事。”
略过这些不愉快的事,两人又聊了会儿闲话。
过了一会儿,银杏突然敲门,怀里抱着一团毛绒绒的东西,似乎还在不停挣扎,发出细弱的哼唧声。
她有些为难:“少夫人,世子方才送了这个……回府,说今日巡街遇到一只落单的幼犬,问您愿不愿意先养着,大些了再送走。”
葛春宜有些没反应过来,“他人呢?”
“世子说还有事,先走了。”
葛春宜有些迟疑地把白毛团子接到怀里,竟也奇怪,被她抱着,小狗就不挣扎乱动了,露出一双圆溜溜湿漉漉的眼睛,尾巴不停地摇。
她有些爱不释手地摸着小狗顺滑的毛发,小狗也热情地舔得她满手都是口水。
崔思莹失笑:“想不到裴世子私下竟如此柔情。”
“嗯?”葛春宜不解抬头。
崔思莹点了点小狗的鼻头,“金吾廨内便能安置这些小家伙,何必辛苦亲自往自家送。”
她掩唇,语气揶揄:“想必——是为了讨府里夫人的欢心罢。”
葛春宜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脸一下便红了。
崔思莹看她羞得不行,不禁又打趣几句,后面见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
小狗乖巧地伏在葛春宜怀中熟睡,她便一直抱着也不敢放下,坐在窗前安静地看着天色。
第一次有些急切地期盼它能早些落下。
第21章 大狗 小狗真是好懂……若是人也能长尾……
裴徐林踩着才擦黑的天色回府,一进内室,视线便被吸引过去。
窗子半开,她斜靠在一旁的圈椅中酣睡,头微微歪着,明丽娇妍的面容半掩,碎发落在脸侧,安宁美好。
身前空无一物,两只手却微微拢着,像环抱什么东西的姿势。
但很快,裴徐林就意识到是什么了,衣摆被拉扯,他低头一看,正是那只不安分的幼犬,衔着锦袍一角不松口,喉间还发出“呜呜”的威胁声。
他微动了下眉,这个小东西,转眼便不认人,谁把你从马蹄下救出的都忘了?
裴徐林俯身,拎起它的后脖颈,被迫松口。
小狗夹着尾巴,小小的身体颤抖,朝他汪汪叫,声音稚嫩。
熟睡的女子似乎被吵醒,动了动,手还无意识地在膝上寻摸着什么。
裴徐林见人醒了,随手把小狗放在凳上,它不安地朝底下探头探脑,却迟迟不敢跳。
他换另一只干净的手帮她把鬓发拂至耳后,温声轻语:“睡了多久?”
葛春宜还有些迷蒙,下意识朝窗外瞧了一眼,愣愣看着他,半晌,“……什么时辰了,嘶——”
她一动,才感觉腰背都酸麻酸麻的。
这场小憩是几日里睡得最香最熟的一次,难怪如此别扭的姿势都没能醒来。
葛春宜挪动了下,背后一只温暖的大手覆上来,往上揉按一直到肩颈的位置,“是这里吗?”
她有些不自在,想躲开,“不劳烦世子……”
“别动,再按一按会好些。”裴徐林使了些力,不许她乱动,“戌时一刻了,是不是还未用膳?”
“嗯,不过下午同崔二姑娘吃了些点心,不怎么饿,我去叫侍女摆膳吧。”葛春宜转身把他的手拿下来,朝他眨了眨眼,起身舒展一番,“确实好多了。”
这会儿瞥到熟悉的白毛团子,才发现它一直伏在凳子上,尾巴耷拉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摇,见她的视线终于看向自己,高兴地咧嘴吠了一声。
葛春宜最喜欢小狗这副能通人性般的机灵劲,把它从凳子上抱下来,就多了一只跟屁虫,她走到哪,小狗就跟到哪,做游戏一般,追着飞扬的裙纱跑。
后面裴徐林在吃饭,葛春宜虽陪着他,视线却追着脚边的毛团子转,时不时喂些食物看它吃不吃。
“这么小的狗应该喂什么呢?”葛春宜托腮,“还要取个名字……”
裴徐林轻轻咳了下,喝了口水:“要把它留在府里?”
葛春宜后知后觉,转头问他:“可以吗?”幼时她就羡慕过坊间邻里养的守犬,威风凛凛十分护主,偶然经过没少被犬吠声吓到。
这只幼犬如今还小,不过毛绒绒的也别有可爱之处。
本来就是送来与她解闷的,怎会不可以,裴徐林颔首。
“明日我让刘管事到西市雇一位训犬师,如何喂养直接问犬师即可。”
葛春宜扬唇,笑眼看着他,“多谢世子。”
不过小狗今日也不能饿着,她叫来银杏,让她去准备一些面糊加少许肉糜,端来后果然吃得半个身子都快钻饭盆里了。
葛春宜看着狂甩尾巴的小狗,想到些什么,没忍住笑了一声。
裴徐林发问,她便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若无其事道:“只是想着,小狗真是好懂,喜欢就摇尾巴,不喜欢就吠叫……若是人也能有条尾巴就好了。”
裴徐林听她状似感慨、意有所指的语气,挑了下眉,“我倒觉得,开心了便笑,不开心了便哭,人却比犬更好看懂些。”
葛春宜品出些别的意思,咬了咬唇,有些不好意思又不甘示弱:“就怕,有些人不会哭也不会笑,给他安个尾巴再合适不过。”
裴徐林失笑,“好了,时辰不早,不论人或犬都该歇息了。”
他叫来侍女撤走饭食,然后连狗带盆一起丢出内室。
葛春宜只来得及喊声银杏,叫她照看好小狗,就被他拉了回来,反手合上房门,然后抬起她的下巴,俯身吻在她唇角。
似乎是惩罚她方才把他比作狗的话,他只是在她唇边不断厮磨着,葛春宜都怀疑嘴上会不会多出几个浅浅的牙印。
她仰头攀着他的肩,不自觉往后退,最后靠在房门上。
裴徐林一手揽住她的腰背,一手扶着受伤那侧手臂,温热的唇一点一点蜻蜓点水般移到她耳侧,声音略低哑:“……先去洗漱。”
葛春宜眸中荡起涟漪,半睁着眼,反应也慢了半拍,应了声好,轻轻推他却被搂得更紧了些。
“一起。”
“……”
葛春宜心里无比后悔,不该争那口舌之快。
也不知到底哪句话触了他的霉头,竟真和狗似的,又含又咬,细嫩的肌肤哪里受过这种罪,轻轻一啮便会留下红痕。
她躲又躲不开,被弄疼了,也以牙还牙,在他肩上咬出一个深深的齿印。
裴徐林不痛不痒似的,埋在她肩头闷笑,只是越往后越变本加厉,直到她再也没有力气回嘴才罢休。
被抱回内室时,葛春宜都没敢回头看那一片狼藉的净房。
裴徐林把人塞进锦被,摸了摸她的手臂,“方才弄疼了吗?”
她没好气地斜他,往下缩到被子里。
他一笑,不再多问,拉了拉,露出她残余艳色的眉眼,轻轻在额上落下一吻,才转身去收拾。
许是小憩过的缘故,明明身体已十分疲困,却迟迟不能入睡。
葛春宜盯着眼前的雕花床架,无意识地愣神,直到外侧床榻略往下陷,男人温热的躯体躺过来。
裴徐林十分自然地靠近,伸手将她翻过,轻轻握住一侧手臂以免又压着伤处。
“已经不疼了。”葛春宜伸手按了按,被木棍砸过的地方还有些淤血未散,但寻常触碰没什么感觉,举止动作也不受影响。
他仿若未闻,动作依旧。
葛春宜半个身子靠在男人怀里,眨巴着眼睛看他。
裴徐林扬了下唇,见她双瞳清亮,低声问:“不想睡?”
“下午睡过了,有些睡不着。”她小声嘟哝,随即便感受到腰际的大手缓缓摩挲,忙要闭眼,“不过夜深了,还是——”
说话间,男人的唇已经贴了上来,温存濡湿的吻叫她渐渐沉溺其中,犹如一根柔弱无骨的藤蔓全身心缠附而上,慢慢地,眼睛发沉不自觉合上。
似有若无的鼻息洒在颈侧,她皱了皱眉,有些不满地避开,抬起眼却对上一张叫她惊惧的脸。
“啊!”
葛春宜身子一抖,猛地睁大了眼,呼吸有些急促。
身侧之人立马将她整个拥到怀里,大掌在她背后轻拍,“……没事了,没事了,别怕。”
她还未完全缓过神来,眼角渗出些许水光,茫然地张着嘴,裴徐林蹙眉,眼底愈沉。
葛春宜攥着他的衣襟埋在他怀里,彻底醒了,对方才梦到的场景又是厌恶又是后怕。
太恶心了——竟然会梦见荣王那张脸。
无论当时再如何胆大,事后表现得再轻松,也无法掩盖掉那件事在她心里种下的阴影。
男人紧得有些发疼的怀抱此时给了葛春宜莫大的安抚,他下巴靠在她头顶缓缓蹭了蹭:“……又梦魇了?”
她闷闷点头,突然意识到他话里的意思,“又?”
“嗯。”他用指腹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痕,“每晚都会梦魇,但不曾惊醒过。”这也是他一直不愿去向她提起细问的原因,可几日过去还是反复入魇。
葛春宜茫然:“……没有印象。”
裴徐林垂眸看了她半晌,轻叹口气:“梦见什么?那日发生了什么,同我说说?”
葛春宜含嗔带怨地瞥他一眼,瘪了瘪嘴,从误入竹林开始,挑拣着重要地给他说。
听到郡主和荣王“私会”,他却丝毫不显惊讶,葛春宜来了兴趣,挣开些距离抬头看他:“我记得嘉乐郡主给太子写过信,那他们这是……?”
裴徐林对上那双顷刻间变得炯炯有神的眼睛,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由失笑:“信只是个引子罢了,郡主实际写给太子的……是长公主的一言一行。”
“长公主……不是郡主母亲吗?”葛春宜有些懵,似懂非懂,“你的意思是,郡主向太子密告自己的亲生母亲?”
男人颔首,把她重新按回怀里。
匪夷所思,世上真有如此大义灭亲之人吗?
“可是,母女二人难道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郡主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
“她要求成为太子妃。”又或者……嫁入定远侯府,当然,后面这句裴徐林咽了回去。
嘉乐非常直白了当,一点也不曾掩饰她的意图,太子问她缘由,她也只是随口带过,歪头笑道:“嘉乐心中仰慕二位兄长,但若殿下和裴中郎将为难,便当嘉乐没说过。”
她摆出这场交易的筹码,却又真挚地说着仰慕。
且说太子无法左右自己的婚事,就算可以,他也不可能同意,最后温和地对着这个变得有些陌生的表妹淡笑:“嘉乐,你回吧,孤就当此事不曾发生过。”
嘉乐脸上并无失望,似乎对这个结果早有所料,临走前瞥了一眼低眸冷脸的裴徐林,微叹口气。
葛春宜听了却有些敬佩她的坦直和勇气。
不过——她沉下脸,“所以我和思莹不过是偶然撞见她与荣王,就要用如此狠毒的招数来报复?”
不全是。
裴徐林掩住眸中幽光,还有些事有待查证。
夫妻二人又絮絮低语了一会儿,外面突然响起挠门的声音,小狗的声音呜呜咽咽,似是听到了什么。
葛春宜连忙闭嘴,弯着眼对他示意。
这时外头四更的梆子也敲响了。
这么晚了?她瞪大眼,伸手去捂他的眼睛,让他快睡,没几个时辰好歇了。
第22章 请求 兄长,我想习武
又过了几日, 裴徐林难得才过午时便回了府,临风院却依旧没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脚步一顿,熟练地朝另一个方向走。
双胞胎的院子在主院西侧, 几乎是挨着, 距离不远。他们的院子不大, 不像临风院有三进,但院外便是府里最大的一处花园。
今日天气晴好,轻风徐徐、阳光和煦。
树下摆了张躺椅,葛春宜慵懒地躺在上面,柔和的光线穿过不时晃动的树叶, 在她脸上落下碎如繁星般的光点, 半眯着眼, 好不悠闲。
园子里两个小孩在和雪球你追我赶的, 欢声笑语,人喊狗吠,热闹得不得了。
——“雪球”这个名字是裴灵扬取的, 她说小狗团起来时,就和她冬日里堆的雪球一模一样。
银杏坐在旁边给她打扇, 许是被传染了困意, 也不停地打着哈欠, 眼里都挤出了泪水。
葛春宜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银杏你若困了便去歇会儿, 这里用不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