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澈的眼,轻盈的笑,嘴角上扬的弧度,没有一丝一毫的沉郁怨怼之色。
方才那些沉甸甸的猜想,此刻如见初春暖阳般,通通消散。
“不瞒您说,十岁前我已经把好奇的、得趣的玩了个遍,若要真分辨,不如说是没了幼时百般新奇的心思。”
葛春宜掰着手指头,想起什么说什么。
——五岁抱着马腿不放央求爹娘带她骑马,六岁便一人跑去城郊游水,七八岁时已经快把济山翻了个遍,斗草、投壶、锤丸……这些小把戏更是早早就腻味。
因着这些事,她没少被爹娘教训,挨过好几顿打,甚至现在想起来还会为当时的胆大包天而后怕。
葛春宜说着这些,眼睛越发明亮,神采飞扬。
裴徐林安静聆听,目光定定地看着她。
伴着她的讲述,眼前似乎冒出了一个幼年版葛春宜,调皮灵动,朝气蓬勃,枝叶为她伸展,鸟雀为她鸣啭,万事万物都显得格外生动鲜活。
“等长大一些,便喜欢上了琢磨匠艺,譬如做风筝、做花灯、捏陶人……还有酿酒也试过,嗯,这个和你说过。”
“若有机会,等我和世子露一手!”
裴徐林不得不承认,下意识想象中的自怨自艾、郁郁寡欢,是看轻了她。
他不自觉勾了下唇,耳边莫名安静,回过神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闭了嘴,幽幽地盯着他。
“我说得口干舌燥了,你竟然没有在听!”葛春宜连灌三杯水,“那换世子来说,世子幼时可有什么趣事?”
她每次不满的时候,便会微微鼓着脸,带着些许撒娇的意味。
裴徐林思绪一滞,顿了好半晌,才说道:“幼时……我幼时最大的愿望是同父亲一样行兵布阵,有朝一日能上战场杀敌,为国立功。”
“所以,大多数时间都在看书或练武,后来稍大一些,便入东宫伴读,每日课业周而复始,无甚趣事可言。”
葛春宜耳尖一动,她不想叫自己的好奇太过明显,斟酌着问:“陪太子读书如此枯燥么……难道除了读书写字,什么都不许你们干?”
裴徐林望着她的眼睛,坦然直接到让她有些瑟缩,不自觉想错开眼。
他思索了好一会儿,似乎为了找出一件“趣事”需要翻遍所有记忆,“有一次,我们偷偷在金鳞池钓鱼,准备了许多鱼食钓饵,奈何几个时辰没一只鱼上钩,最后一气之下把所有饵料全部倒进池子,撑得好几只金鲤翻了肚皮……”
他还没说完,葛春宜已经捂着肚子笑得不行。
“然后呢然后呢,可挨罚了?”
裴徐林无奈:“自然,太子一力担下此事,圣上怒极,罚太子给那些死去的金鲤作四十九幅画,要求姿态各不相同。”
“经此一遭,我和太子画鱼的功力也算是突飞猛进。”
葛春宜笑得说不出话来,肚子发酸边笑边揉。
当时惩罚下来,裴徐林只觉得窘促与歉疚,如今被她的笑声感染,竟也品出几分生趣。
葛春宜满脸期待:“还有吗?”
“……没有了。”
她满脸不信:“你再想想,难不成东宫除了你与太子,便没旁人了?”
裴徐林瞥了她一眼,葛春宜有被他看得些不自在,以催促掩盖。
如她所愿。
“当初东宫崇文馆,年纪相仿的皇子只有太子与二皇子……也就是如今的荣王,他的伴读便是鲁义。”
“嘉乐郡主与太子关系亲近,偶尔会偷跑来崇文馆,二皇子常捉弄郡主,曾有一次用融化的蜡油抹到她发髻上,太子将他训斥,事后二皇子欲故技重施捉弄太子被发觉,一来二去,蜡上的火芯滑落,在他手腕上烫出一块疤。”
“此后圣上管束愈严,无人再敢生事,郡主也没进过崇文馆。”
这算不上一件令人捧腹的“趣事”,最后一句话也刻意到像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裴徐林的确猜到些什么,也许郡主还说了其他似是而非的话,所以她今日才会对他的“过去”这般好奇追问。
比起她热烈、恣意、明朗的回忆,他每每一回想,涌出来的那些无趣又乏味,从中挑挑拣拣,才忐忑地拿出一两件来馈还,而她却总是十分捧场。
葛春宜满意了。
无关其他人,她只是突然想要更了解他一些,于是主动拿出自己的和他交换。
鉴于他此前的种种恶劣行径,她有做好落空的打算,只是当得到回应时,还是难以自抑地雀跃起来。
恍以为自己在和一个打了死结的包袱纠缠,好不容易才拉开一条细缝,可惜仍不足以看清里面装的什么。
没关系,来日方长。
说过话, 夜深欲就寝。
裴徐林洗漱完回来,葛春宜已经拥着被子快睡熟了。淡淡的青木香混着水汽漫上来,她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靠到男人怀中。
裴徐林低头, 看见她头顶上灵动的发旋, 一头乌亮的长发在绢枕上肆意蜿蜒, 少顷,伸手将缠在她脖颈处的发丝拨开,掖了掖身后的被子。
相互挨着,里衣纠缠在一起,中间几乎没有多少缝隙。
她絮絮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胸前, 如一把小刷子, 时轻时重, 挠得他身子紧绷, 片刻也放松不得。
裴徐林缓了缓,轻轻将她抱起往里侧放了一点,并扯开另一床薄被。
谁知一个不注意, 她又翻了过来。
“……”
裴徐林动作一顿,若有所觉往底下一瞧, 果然看到她抿直的嘴角, 强压的笑意。
他没说话, 俯身手臂撑在她身侧,嘴唇落在她额上、眉眼、鼻尖、唇角……
干燥柔软的吻在脸上撩起阵阵痒意, 葛春宜终究还是没忍住破了功,笑着睁开眼,手抵在他胸前,不许他再烦人,“世子为何要扰人清梦。”
听她倒打一耙的发难, 那双黑沉的眼眸里也染起点点笑,大手一拢将她两只细伶伶的手腕攥在一起。
“何处清梦?”
低低朦胧的气声,唯恐惊到什么似的。
葛春宜耳根发麻,不敢对上他的眼神,试着挣了挣,乖巧笑道,“……今日很晚了。”
不听话的手在掌心闹腾,他低眸,血痂掉了后,手腕上留下些细细小小的,粉嫩新生的疤痕,恢复得很好,若不是这么近的距离,日常并看不出。
没多想,本能般的,他凑下去,一点点在那些疤上流连抚慰。
湿热的缠绵的触感,让葛春宜挣扎得越来越厉害,她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手臂竟这么怕痒,像有无数只小蚁虫在皮肤上噬咬。
裴徐林顺着她心意停下,仍不肯松开,反将她双手压过头顶,另一只则按在她腰上控制着不让乱动。
葛春宜也不明白怎么莫名其妙就着火了,感觉到那只燥热的大手在摸索着拉她里衣,忙撇嘴,委屈道:“今日不行……痛。”
裴徐林下意识松开来,立时就往前几夜回想……他自认一向克制,从未无度索取,已有四五日不曾扰她。
葛春宜手上得了自由,攀上男人的脖子,将人拉下来一些,同他耳语几句。
裴徐林蹙眉,把被子都掀开,“我看看。”
葛春宜眼睛瞬间睁大,牢牢抓着裤腰带,腿也拧在一起,“这……这不好,上过药了,过几日就没事了。”
肉眼可见的抗拒,通常情况,裴徐林都不会再违背她的意志。
但今日不同,他使了点巧劲就拿开她的手,双腿抵在她膝盖中间防止并拢。。
葛春宜连脸带脖子涨得通红,逃避地闭上眼,自我安慰:都老夫老妻了……没事的没事的。
“嘶——”指腹在她磨鞜樰證裡红的腿肉上不轻不重地按了按,葛春宜痛呼一声,没忍住踹了下他的手。
裴徐林瞥了她一眼,下床。
猜他是去拿药,葛春宜忙提醒:“妆台右侧的匣子里,拿那个小瓷盒。”
他找到,瓷盒在手里翻转看了一圈,拿开盖子,药膏清凉,气味熟悉。
“这是哪里来的?”
“……尹姨娘给的……哎,我自己来吧,世子。”葛春宜感觉自己的腿被分开,实在羞耻太过,想坐起身又被他按下去。
裴徐林面色正经,上药时心无旁骛,像个面对病人的郎中,毫无旖旎之色。
看他这幅样子,葛春宜也认命了,乖乖躺着任他折腾去,好不容易敷好药,他又不许她再套上里裤。
“才上的药免得被衣料蹭走。”裴徐林随手把瓷盒放在枕边,给她把被子盖好,“这药记得每日涂三次,再过一两日便能好了。”
他给自己盖了另一床锦被,一抬眼就发现她眨巴着眼睛望向自己。
顿了下,将她连人带被拢到身边,侧卧着拍了拍她的背,“睡吧。”
葛春宜随他摆弄,盯着他随呼吸上下浮动的喉结,还是没敢伸手去碰一下……莫名感觉下场会有点惨,逼着自己闭眼睛睡觉。
葛春宜依旧每日到莲心院向尹姨娘请教制香之艺。
了解的多了,越是沉迷其中。
比起合香,她更喜欢研磨香料,看着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香材被一点点捣碎,磨成细细的粉状,过筛后混拌在一起,调成不同的馥郁气味……
在这个过程中,思绪不知不觉就放空了,漫无目的,神游天外,整个人像被洗涤过似的,也空灵了。
尹姨娘听她这奇异古怪的描述,忍俊不禁。
“我可没有那么神乎其神的感觉,不过沉浸其中时,的确可以忘却一切烦忧。”尹姨娘莞尔。
姨娘烦忧什么?葛春宜本想问,不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将话收了回去。
作为定远侯身边唯一的女人,从未见她摆过什么架子,淡泊娴静,不求正名,即便侯爷十天有八天都在兵营,也毫无怨怼,日日如常做着自己的事。
想到进门第一天,公爹给她镯子时神色中悠远的怀念,其中对亡妻的思慕几乎要满溢出来。
既如此,又何必再将一位无辜的女子困在后院呢……而且还不管不顾,蹉跎人家的美好年华。
葛春宜在心里对公爹表达了一番不忿,要不是姨娘偶尔还会出府采买香材,都想怀疑她是不是被强困在此。
“在想什么?”尹姨娘按住她的手,指了指她的碾钵,“你瞧瞧,足够细了。”
葛春宜回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是最后一味,姨娘帮我看看,这方子如何?”
她拿起戥秤,一一称量出每种香粉的用量,放进瓷盘里以炼蜜调和成丸,取一粒放置在精巧的青瓷香炉中焚烧。
“附子沉香、紫檀、丁香、木香……”尹姨娘一一看过去,“这方子倒是巧妙,不太像时下风尚的类型。”
待炉中的烟气回环缠绕,最后从缠枝镂空的盖上袅袅升起,飘出来的竟是淡淡的杏花气韵,香气淡雅,很是特别。
葛春宜笑道:“家中表姐所赠,不知何时流传下来的一本古方,书页不齐全了,有些配方的材料更是听都没听说过。”
菡姐姐知道她喜欢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时时的惦念便都寄托在这些礼物上。
想到郑元菡,葛春宜的情绪有些低落,强行从担忧中抽离出来。
她拿出怀里提前准备好的银质香盒,把方才制得的数枚香丸收进去,然后送到尹姨娘手上。
“叨扰姨娘数日,幸得您不嫌弃细细指教。我瞧香方上说,此香焚制清雅,便大胆猜度姨娘会喜欢。从制备到成丸,是我第一次合香,应当还算成功,便献给‘师父’,望不嫌粗陋。”葛春宜俏皮地眨了眨眼,说着玩笑话。
“你这孩子……”尹姨娘先是惊讶,然后怔了怔,目光变柔,原要推拒的动作也变成了接受,“都是一家人,你时常来陪我说话,还做许多磨粉杂活,应是我要多谢你才对……”
“哎呀。”葛春宜抱着她的手臂摇了下,“姨娘都说是一家人了,不说客气话。”
又研制了几份香材,日头略往西斜,静谧宁静的氛围下,外头忽地传来若隐若现的喧闹。
葛春宜和尹姨娘对视一眼,听出是裴灵扬震天的嚎叫声,都传到莲心院这一块来了。
这会儿还没到散学的时辰,怎的就回来了。
手里东西都搁下,顾不得收拾,便一起循声赶过去。
裴徐林冷着脸,一手提一个,左边裴灵扬,右边裴灵恒。
左边这个挣扎不休且振振有词,叫唤了一路;而右边那个抿紧了唇,极少见的透着一股子犟劲。
“兄……裴、裴徐林!你给我放下来,凭什么要罚我,我没做错!我还嫌打轻了!”
“赶紧放开!我没你这样的兄长!”
葛春宜二人赶到时就瞧见裴灵扬这副张牙舞爪的样子。
“这是……”葛春宜发愣,“怎么了?”
裴徐林没想到她和姨娘都在附近,就把双胞胎放了下去。
裴灵扬看到阿嫂如同看到救星,跟个小马驹似的冲到她怀里,大声控诉:“皇城里的人欺负我们!兄长也偏帮他们!阿嫂,我不去了,呜哇——”
九岁生辰过完的次日,他们就按之前所说的,入皇城弘文馆上学。
这才两日,就闹成这样了。
灵扬没有丝毫哭腔的干嚎,看起来像是无赖撒闹,她却莫名听出了其中真切的委屈。
再看裴灵恒,眉眼垂下一言不发,拳头攥得紧紧的,明显也是极不服气。
她招手让灵恒也过来,蹲下身一边揽一个摸摸头,为难地望向裴徐林,又是疑惑又是求助。
尹姨娘身份尴尬,她也一向不掺和裴家小辈们的事情,见状便托辞先走了。
裴徐林上前把两人从葛春宜怀里拔出来,倒也不拎着了,让他们自己走,“去武场。”
小孩不情不愿地走在前头,大人押后。
葛春宜挨过去,觑了一眼男人的冷眉冷眼,敛在袖下的手指偷偷去勾他的。
裴徐林侧头,她便弯唇漾开笑意,眨眨眼,什么也没问。
他的目光随即温和下来,周身冷硬气度也松缓些许,掌心刚想反扣,她的手便如游鱼一般滑了出去。
葛春宜朝他使眼色,你小弟小妹还在呢。
很快到了武场,裴徐林先让姐弟俩绑上负重,即专门给他们打造的手臂、小腿处的锁甲。
“绕场,跑到力竭为止。”
灵恒闷头直接开跑,灵扬重重的哼了一声,紧随其后。
武场不大,葛春宜一开始还会在心里默默数圈,看着看着眼就花了,一恍神就忘了数到哪,只好作罢。
那锁甲一看就沉甸甸的,她光站在一旁看都觉得累,姐弟俩竟硬生生跑到日近黄昏,即便已经迈不动腿,气喘吁吁地站在原地喘着粗气,也不肯服软。
葛春宜见他们满脸淌汗,面色红得吓人,想着是不是要劝一下裴徐林,恰时他便开了口,“停。”
裴灵扬气都没匀,还不忘挑衅:“我们还没说力竭呢。”
这孩子,还真是一身硬骨头,葛春宜替她捏把汗。
裴徐林眉眼动都没动一下,挑起之前送他们的生辰礼物,弓箭和长枪,抛到他们面前。
“一起上,若能伤到我一片衣角,即便只勾出一条丝,都算你们赢。”
那都是真正精铁打造的枪头和箭头,虽未完全开刃,仍是寒光熠熠,锋快无比。
想伤到裴徐林本人可能有些难,但姐弟俩一远一近,破他一片衣料应当不在话下。
没多说,裴灵扬拿起长枪挽了个漂亮的枪花,绷紧脸,如换了个人,直接冲了上去。
裴徐林随手捡了把长刀,闪身一挥,打掉的是场地另一侧裴灵恒射过来的箭矢。
葛春宜默默后退了几步,感觉就一眨眼的事,一大两小就打起来了,这也是她第一次看他们“切磋”……姑且是切磋吧。
金石交接的铿锵之声不绝于耳,半盏茶时间不到,一杆长枪突然飞了出来斜插到地里,箭矢用完的裴灵恒更无任何招架之力,双双被撂倒在地上。
裴徐林气息都没乱, 仍站在原地,腾挪间不曾出过两步之外。
葛春宜叹了口气,别说碰到衣角了, 感觉他面前像有一块无形障碍, 灵扬根本近不了身。
裴灵扬躺在地上, 终于冷静了似的,缓过这阵,语气也平静许多:“我不服。”
“哪里不服。”
“年岁有差,气力不均,技巧经验亦有高下。”
“嗯。”裴徐林认同, “你的意思是, 倚强凌弱, 所以不服。”
“没错!”
裴徐林把刀扔了, 走到武场边缘随意一坐,葛春宜过去陪他坐下。
“你当初为何要习武?”他先问裴灵扬,再问裴灵恒, “我为何执意要你习武。”
“……因为‘久坐伤身,需强筋健体, 内外双修’。”灵恒记得很清楚, 这是他的原话。
“我喜欢, 仅此而已。”灵扬撇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