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人声鼎沸,漫长的骚乱之后,已经领头的管事宫女在组织宫人救火了,只不过这处地方离水源远,舀过来的水在路上已经洒了大半,再泼上去更是杯水车薪。
肖泊充耳不闻,铁打的一般,面无表情地寻找。
裴昭樱若出了好歹,他便不想从火场中离开,陪她一起焚化成灰也好。
他的芯子被无助的愤怒填满。
为什么裴昭樱要如此多灾多难?前世明明没有如此多的灾祸,为什么老天爷不能让这个最善良纯澈的人拥有最简单的安稳?
为什么裴珩要把裴昭樱一个人丢下?
他不知道他口中最亲近的皇姐是个腿不能行的残疾人吗!
这世间,给他们施予了各自的不公,若是能一并被烈焰焚去,那该多好。
“裴昭樱——”
“你在哪儿?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阿樱……”
“阿樱你应我!”
“你不能再……不能再丢下我了啊!”
男人呼唤的尾音带上了哽咽。
泪水冲刷下来,分不清是由于心底的悲伤还是无情的火势。
他是一个肉体凡胎的普通人,他还有知觉,当然会痛。
再痛也比不过眼睁睁看着她香消玉殒的悲恸,那会活生生地把他折磨疯掉。
肖泊锦袍染灰,坚定地向更深处走去。
动静太大了,在养心殿休憩的裴珩被惊动,移步到火场外指挥灭火,来得比肖与澄和淮阳侯还晚。
淮阳侯悠然看戏的老脸见到裴珩安然无恙后,精明的老眼泛出了算计落空的死灰。
皇帝怎么没有被困在火场里?那他精心设计的弑君没有成功,以后从哪儿再找天时地利的机会?
肖与澄没放过淮阳侯的不正常。
他瞥了一眼突然露出枯槁之色的老狐狸,躬了一礼跟裴珩汇报:
“……驸马遥遥看到此处有烟,疾冲了过来,接着不顾阻拦,说要救出殿下,便闯了进去。长公主与驸马便全在里面了,火势极大,难保安危,其余人等尚不敢进去救人。”
裴珩有些下不来台,脸上挂不住,嘶吼着对宫人发火: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都是些酒囊饭袋么?主子在里头生死未卜,平日养着你们这群忠仆,为的就是此刻作壁上观?快进去救人!把长公主和驸马都全须全尾地带出来!”
毕竟,是他思虑不周,连裴昭樱身负残疾都忘了,没给她留人。
但凡裴昭樱身边多一个婢子,都不至于陷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地。
裴珩用浮夸的愤怒撇清自己。
肖与澄为此不齿了一下,果然天家无情。
哪有人甘愿非亲非故地为旁人豁出性命呢?宫女太监们顾惜自己的性命,又怕迟迟不动身使得皇帝动怒,当场下令处斩,兜头浇了水将内外衣衫浇透,还用湿布帕掩住口鼻,视死如归地弯腰匍匐进去了。
不过,他们都留了个心眼,进了门口没走几步,方便及时撤出,也做了尽力搜救的样子了。
内外一片混乱,皇帝忧上眉梢,他不会天真到以为是一场意外走水,光一想到是有人在布局谋害,他就想立马把裴昭樱夫妇揪出来护驾!
裴珩极力稳了心神,下令让殿前司的人赶来护驾。
淮阳侯安静沉默得反常。
肖与澄不甚灵光的大脑动了动,抓住了一个划过的念头,觉得这场火一定和淮阳侯有关系!
烧成焦炭的晾晒架失去支撑倒塌,狠狠砸在了肖泊背上,转灰的锦袍被高温烫出了木架形的破洞。
肖泊顶着火势走到了花房的最里间。
像揭开了最后一丝若隐若现的希望。
所有支撑他前行的力气也快燃尽了,他希望能抓住一根救了裴昭樱也救他自己的稻草。
然而,视线晕开,他看到了孤零零的空无一人的轮椅。
“阿樱!”肖泊扑上去。
怀有一丝侥幸,以为是看花了眼,可是摸到的就是滚烫的燃着的轮椅,车毂已经被烧尽了,轮椅可笑地半歪,没有人能够安坐其上。
那么裴昭樱又会在哪儿?
肖泊强迫自己冷静。
裴昭樱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轮椅若烧着,她一定会壮士断腕弃了轮椅,谋求生路。
但受身体条件所限,她一定走不远。
肖泊低头,把视线放低……
蝼蚁尚且偷生。
轮椅引了火后,裴昭樱只得弃了这件不得不依赖的工具,不美观优雅,但是有些地靠前肢,拼命激发只有一点疼痛知觉的双腿,往门口挪动。
不知道呛进了多少黑烟,她的嗓子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不过,她带上了火情最关键的证据,还推倒了手边所有能推倒的花瓶,希望劈里啪啦的动静能够让被裴珩遣远的宫人们有所察觉。
难堪,却不耻辱。
该被耻笑的是在背后设局的凶手。
命运在围剿她,每一次危机重重的关口,裴昭樱都倦怠到想要放弃所拥有的一切。
骨子里不肯放弃的倔强,让她决定向死而生。
至少,今日她是与肖泊一起坐上马车,十指相牵笑意盈盈地出现在人前。
好想,齐全地像来时那样,和他一起归家……
外袍虽然脱了,很快内衫没有幸免,也被火焰燎上。
青石板地面被烧得滚烫,裴昭樱拿胳膊垫着脸,几乎没过多久就闻到了肉被烫到的熟味。
还有不断吸入肺中的烟……裴昭樱咳着咳着,只能感受到窒息的绝望,咳嗽的力气也在挣扎中消失了。
她好像听到有人来。
有人来救她了。
那一定是肖泊。
裴昭樱张口,声带发不出声音,却终于能够安然彻底闭上了双眼。
“找到你了,阿樱。”
肖泊伸出手把她捞起来,擦了擦裴昭樱染了黑灰的小脸,她那么爱干净,染了脏污肯定会不舒服。
还好,她被他找到了。
他的手上,尽是冒着烈焰而被灼出来的燎泡。
找到人后,肖泊不敢在火场里多停留,能烧的东西烧尽了之后,火势反而小,他照旧屏息,护好怀里的人一鼓作气地逃离。
期间背上被许多架子、花盆砸到,只微微使得他的身形停滞了些。
等逃出生天了,光从表情上,看不出肖泊受了伤,肖泊哑声唤:
“太医。”
陆云栖已经早就哭丧着脸带着同僚准备好了,
严重烧伤的患者不能随便移动,她指挥着人就地把裴昭樱放在地上铺着的软缎上,检查伤情。
“肖泊大人,你身上的烧伤……”肖泊还跟没事人一样立着,陆云栖分出精力关怀他。
他后背已经从衣帛里面透出了可怖的血渍,还有燎泡破裂的黄水了。
“不碍事,殿下……”
“有气有气。肖泊大人,你快让人给你的后背上药吧。”
陆云栖探了裴昭樱的鼻息,放心了一程,在上手处理裴昭樱的烧伤的同时,嘱咐太医院院生给肖泊上药。
裴珩松了口气,还好他的两名自己人都没损折,然后殷殷切切对肖泊道:
“还好皇姐性命无忧!这场火来得蹊跷,肖泊大人断案无数,一定能将在皇宫里捣鬼的贼人揪出来,给皇姐报仇,清除皇宫的肮脏污秽。”
肖泊深吸一口气,用尽毕生修养才没厌恶地甩开裴珩的手。
都是他,屡次把裴昭樱置于危险的境地。
他甚至不能抬头,把对裴珩的鄙夷憎恶露出来。
陆云栖简单地将裴昭樱的伤情检查完毕,晕过去是被烟雾呛到窒息,能透过来气则没有大碍,不过吸入了不少浓烟,可能会伤了嗓子。
至于身体其他部位的烧伤,不便在人前处理,陆云栖和别的女医一起拉了一道隔开男子视线的布幔,剪开裴昭樱和血肉粘着到一块的衣帛,对血淋淋的一片皮肉倒药粉包扎。
肖泊都有点庆幸裴昭樱此时不用清醒地生受了这堪比酷刑的疼痛!
他举起裴昭樱昏迷前手里还紧扣着的暖玉,缓慢清晰地问道:
“这把火,究竟是谁放的呢?”
淮阳侯心道不好,但还是存了些侥幸,光凭一块玉,证据不够确凿。
肖与澄已经迫不及待地抽出剑来,直指淮阳侯咽喉:
“火是你设计燃起来的,你好大的胆子,意欲谋害陛下,行的是谋反之事!”
肖与澄敢在宫内当着皇帝的面拔剑,何尝不是胆大包天。
裴珩被吓了一跳,殿前司指挥使亦按着剑把他护在身后。
“你血口喷……”
淮阳侯一句话还没说完。
肖与澄手起剑落,把他从心口捅了个对穿,还怕淮阳侯膘肥体壮的一剑死的不够透,在那堆肥肉萎顿下去后,他还一连补了数剑,即便是头猪也在这顿剑影下死得不能再死了。
血光四溅。
所有人愣住了。
稍后才有胆小些的宫人掩面惊叫哭泣起来。
没人能想到当真有人在皇宫内随意杀人,杀的还是一方拥有皇室血脉的诸侯。
鲜血喷得远,溅了肖与澄满脸,还溅上了裴珩明黄的龙袍上。
熠熠生辉的刺绣金龙染了血色,诡异可怖。
裴珩腿有些发软。
肖与澄跪下请罪:“陛下见谅!淮阳侯在皇宫内纵火谋反,是诸九族的大罪,臣请清剿皇城内叛臣余党,发兵淮阳,清洗逆臣,重治陛下的大好河山!”
肖与澄做事不拘泥于条条框框,今次是被他误打误撞上了,他为的就是找个借口在淮阳侯来不及应变的关口除掉他,就算淮阳侯没有纵火谋反,他也不能留他一条命了。
裴珩两眼发直,缓了半天劲才吐出了一个“准”字。
肖与澄当即领命而去,点兵斩草除根。
淮阳侯的尸身被拖走,横流的鲜血没被清理,腥气与殷红直让人作呕。
裴珩攀上肖泊的衣袖,终于抑制不住了惶恐:
“姐夫,姐夫!你和皇姐留在宫中暂且陪朕可好?朕年幼时,皇姐就曾在养心殿外打着地铺整夜相伴,你看到了,那等大胆的逆贼……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裴珩的脖子很冷,起了鸡皮疙瘩,好像肖与澄马上就要提剑往那处砍。
肖泊一寸一寸从裴珩手中把袖子挣出来。
他根本不想管裴珩的死活。
裴珩此刻的惊慌无措,反而给他增添了难以言说的快意。
所有亏欠裴昭樱的人,都不该好过!
肖泊压抑住对裴珩自食其果的嘲讽,眼睛紧盯着布幔后太医给裴昭樱敷药的动作,低垂眼帘,掩藏嫌恶,不咸不淡地回应。
“陛下九五至尊,何必为这乱臣贼子的不敬之举张皇失措?想来,殿前司诸人对陛下定然忠心耿耿,夙夜守卫。陛下,长公主才遭了这一难,昏迷不醒,还是容臣将她带回府上养伤吧,臣实在是不忍心,让她伤病中离了熟悉的家宅,请陛下施恩!瞧瞧殿下,平白受了无妄之灾,多可怜啊!”
肖泊没在明面上讽刺裴珩,夹枪带棒的,让裴珩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明眼人都看得出,又是裴昭樱替皇帝挡了一灾。
而当肖泊得知是裴珩让裴昭樱陷入生死难关的那一刻,他失去理智,那一刻,脑海中划过了比肖与澄的狼子野心还要大逆不道的念头。
“是,是,该让皇姐好好养伤,是朕一时思虑不周了。朕不过是气肖与澄目无尊卑,宫中持凶器杀人,为人君,怎会轻易被吓住……”
裴珩正心虚,见肖泊夫妻的确可怜,顺嘴便允了肖泊的请求,还特命裴昭樱用惯了的陆云栖在府上驻守,直到确认裴昭樱度过难关。
不过,当肖泊的身影一消失,裴珩又陷入了惊惧之中,脚步虚浮,令殿前司指挥使昼夜贴身保护,寸步不离,禁军随时待命。
“殿下烧伤不严重,没有伤及大片皮肉,只在大腿、胳膊处有小片灼伤,因此性命无虞,只要能按时醒过来便好。切记,伤口不能沾水,不能受压,包扎伤口的裹帘要勤换。”
陆云栖事无巨细地嘱咐。
裴昭樱被肖泊一路亲手抱回,安置回了阔大的拔步床上,进气出气微弱。
绮罗眼眶含泪,小心地给裴昭樱换了一身干净清爽的里衣,尽量不碰到她血肉模糊的伤口上,肖泊痴痴地盯着裴昭樱憔悴的脸,拧了手巾一点一点擦拭,恢复她洁净如常的容颜。
“陆太医,我与殿下成亲时,带来了几十抬珍稀药物,其中止血的草药,药性应该远胜过皇宫的库存。为了殿下,你不必兜圈子不必客气,有能用上的直接去拿来制药吧。”
肖泊直接给了陆云栖府内库房的钥匙。
陆云栖知道不是推辞的时候,点头,跟着下人的指引去取药制药。
好端端的能说会笑的殿下,进了一趟宫,又经历了生死未卜的折磨,府上裴昭樱父母留给她的老人们心里怎么过得去,掌事姑姑孙嬷嬷带着另外三个大嬷嬷,排成一排齐齐给肖泊磕头。
“人人都说,殿下这条命是驸马从火场里抢回来的,老奴身无长物,唯有叩谢驸马大恩大德!”
“殿下是被我们当成眼珠子疼大的啊!老王爷、王妃在天有灵,不知该有多伤心,老奴谢驸马的救命之恩!我们多灾多难的殿下啊,孤零零的无人真正挂心,殿下的后半生,全指望驸马了!”
“驸马,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殿下命犯小人,总被算计谋害,所以驸马刚入府时,我们不敢掏心掏肺,对驸马多有防备。但见了驸马于危难中对殿下的一片深情,以后老奴,即便是为驸马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了。”
肖泊没见过这阵仗,先是愣住。
这些嬷嬷们的年纪够当他的奶奶了,然而,他平生没有尝过被长辈们赞许、感谢、珍重的滋味。
他不太知道以什么样的模式应对才算正常,失措了几息,随后想到这些都是爱护裴昭樱长大的旧人们,心一软,忙将涕泪横流的嬷嬷们扶起。
“嬷嬷们说这些话就见外了,我与殿下……夫妇一体,照顾殿下,是我份内的事。嬷嬷们快请起来,否则殿下在病榻上,也不能安心。”
他的心头划过了一丝陌生的感受,好像是……温暖?
为首的孙嬷嬷拭着眼泪,顾念到裴昭樱还在养伤,便止了抽泣声,带头跟肖泊表忠心:
“驸马,你放心,从今往后,在这府上,没人敢给你不好过,和你作对,等于是和殿下、和全府的人作对。”
肖泊哭笑不得:“嬷嬷言重了,我过得很好,没有人为难过我。”
攀着肖泊的手,像是个慈爱和蔼的长辈,小声又絮叨地说着裴昭樱小时候的事,末了含泪嘱托:
“女子只要嫁了人,便要低伏做小,忍气吞声地矮夫家一头。这些日子,以老奴来看,驸马是个好相与的人,老王爷、王妃马革裹尸,只留下这一点血脉来,万望驸马能多怜惜着殿下些,我们这些人甘为驸马赴汤蹈火。”
肖泊是不习惯与别人有肢体接触的。
肖家的族老们也没有拉着他的手说些体己话。
不过,他对嬷嬷们突然间的推心置腹没有感到反感,更多是手足无措,而后耐心地叫嬷嬷们放心,继续坐在裴昭樱床边守夜。
内室值守的人有肖泊和裴昭樱用惯了的贴身侍女们,陆云栖带着府上的大夫一块在耳房捣药制药,换药、擦身之类的事肖泊不肯假手于人,孙嬷嬷没了用武之地,紧赶慢赶趁夜为肖泊制出来了个腰垫。
为他守坐在床边能舒服一些。
府上有的是金丝银线以及名贵的布料,孙嬷嬷不追求表面的华贵,给肖泊用的料子是最贴肤合适的,填充了有一定支撑力还能塑形的决明子等中药,针脚密得快看不出来人工缝合的痕迹。
肖泊抚摸了一下针脚,知道孙嬷嬷是在爱屋及乌。
在肖家,他没得到过任何一件物件,哪怕是幼童喜欢的拿布头简单缝的虎头玩偶,肖采贞玩腻了扔掉,他也不被长辈允许拥有,否则就是“玩物丧志”“匪寇作风”。
生来没有根的浮萍,在长公主府邸停留,奇异地长出了根系。
就着烛火,肖泊伸出手指,在裴昭樱细腻如羊脂玉的颊上轻轻一点,低声喟叹。
“阿樱,好多人关心牵挂着你,你有那么多人的疼爱,快醒过来罢。”
沉睡的人脸上笼着暖黄的光晕。
万家烛火,因为她的存在,让肖泊有了归处。
——嗓子太干。
入眼朦胧地望见了青纱帐顶熟悉的瓜瓞绵延的纹饰,裴昭樱略一放心,知道又从鬼门关拣了一条命。
完全失去意识前,她隐约记得,有个人,踏着烈焰而来……
嗓子疼得像小刀割喉,被火灼过的地方血肉黏糊得抓心挠肝地疼,她想呼痛,都没发出声音。
稍微偏了脑袋,触及了床边那人静默守候,月光般温柔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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