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织构陷?”朱厚照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讥讽,“母后!那上面一桩桩,一件件,时间、地点、人证、物证、画押供词,甚至他们强占田亩的地契副本、放印子钱的暗账、贪墨银两的账册往来,全都记录得清清楚楚!铁证如山!您告诉我,东厂如何能罗织出这七十八款大罪?如何能逼得一百多名人证画押?难道顺天府衙前撞死的老妪,也是东厂逼死的不成?!”
他本就暴躁,越说越诛心,“你去看看那血手印!看看这被他们殴打折磨致死的百姓姓名!看看他们贪墨的,原本该用来给你,给宫里织造绸缎的十万两雪花银!看看他们是如何打着你的旗号,在外无法无天,逼得百姓家破人亡!”
太后的身体摇晃了一下,脸色更加苍白。她并非完全不知自己弟弟的德行,只是多年来选择闭目塞听,一味维护。此刻被儿子以最残酷的方式将血淋淋的事实撕开,她感到一阵眩晕。
但她仍强撑着,声音却已不如方才强硬:“他们,他们纵有千般不是,也是你的亲舅舅!是我们自家人!天家之事,岂能全然与民间等同?皇帝,你就不能,就不能小惩大诫,革职削爵,圈禁府中也就罢了!何至于要动用三法司会审,闹得天下皆知!你这是要逼死他们,也是在打你母后我的脸,打我们张家的脸啊!”
说到最后,已是声泪俱下,带着哀恳。
朱厚照眉目俱冷,“母后,张家可不是天家,这天下姓朱!”
这句话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张太后的心口,将她最后一丝侥幸和以亲情为名的依仗彻底击碎。她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你……你……”太后嘴唇哆嗦着,一连说了几个“你”字,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那赤裸裸的“朱”与“张”的区分,像一道天堑,骤然横亘在母子之间,提醒着她至高无上的皇权之下,亲情是何等脆弱。
朱厚照看着她瞬间失血的脸和摇摇欲坠的身形,心中并无快意,反而涌起更深的烦躁与厌倦。他厌倦了这种纠缠,厌倦了母族永无止境的索取和带来的麻烦。
他不再看太后惨白的脸,声音沉冷,一字一句,砸在空旷的大殿中,也砸在太后的心上:
“正因为他们是朕的舅舅,太后的弟弟,才更罪加一等!”
“朕赐他们爵位,是让他们安享富贵,不是让他们仗着天家权势,成为国之蠹虫,民之虎狼!”
“母后口口声声说朕不顾骨肉亲情。可母后可知,正是念及一丝骨血情分,朕才让东厂去查,才让内阁去审!是要给他们一个明正典刑的机会,而不是像对待刘瑾那般,直接由朕下旨处决!”
随后他目光逼视着太后:“母后又可曾想过,他们仗着是谁的势,才敢如此肆无忌惮?他们每一次强占民田,每一次纵奴行凶,外面百姓骂的是张鹤龄、张延龄,还是他们背后站的太后,乃至朕这个皇帝?!”
“朕今日若徇私枉法,明日天下百姓便会指着紫禁城骂朕昏聩,骂太后纵容外戚,祸国殃民!届时,母后所要面对的,就不是失去两个弟弟的哀痛,而是千秋史笔的唾骂,是动摇国本的危机!这难道就是母后想要的?!”
“他们享着朱家给的尊荣,行的
却是掘朱家根基之事!逼死朕的子民,贪墨朕的库银,败坏朕与母后的声名!母后让朕徇私,朕若徇私,便是告诉天下人,皇亲国戚便可凌驾国法之上!便是告诉贪官污吏,只要攀附后族便可为所欲为!这大明律法,还要来何用?”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近乎咆哮的愤怒,每一个字都在殿中回荡轰鸣。
“母后口口声声张家颜面,可知他们早已将张家的脸,将朕的脸,将母后的脸,都丢尽了!如今不是朕要打张家的脸,是张家那两个国舅爷,自己把脸伸到了国法铡刀之下!朕现在不是在惩治舅父,朕是在整肃朝纲,是在清理门户!”
这罪名下来,太后有些站不住,朱厚照的每一句话都像鞭子抽在她身上。她不是不懂,只是不愿懂,一直选择忽视。此刻被儿子毫不留情地撕开所有遮羞布,她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和恐惧。
“朕叫母后去看卷宗,母后不看。朕与母后说道理,母后不听。”骂过后,朱厚照的声音里是疲惫和冰冷,“母后眼里,只有张家的列祖列宗,只有您自己的脸面。那朕呢?大明的列祖列宗呢?这朱家的天下和脸面,又该置于何地?!”
他挥袖,指向宫门方向,下了最后的逐客令:“母后请回吧。好生在慈宁宫颐养天年。前朝之事,舅父之罪,朕自有决断。国法昭昭,非朕一人之私意可改。”
这话已是彻底断绝了太后求情的任何可能,甚至暗示了她日后对朝政的干预也将被彻底隔绝。
张太后彻底僵在了原地。所有的泪水、哀求、愤怒,在儿子这番冰冷彻骨、句句关乎江山社稷的诘问下,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她看着儿子决绝的背影,终于明白,眼前的皇帝不再是她顽皮叛逆的儿子,而是一个真正执掌生杀予夺大权的君王。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了一声灰败的哽咽。她没有再看朱厚照一眼,像个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般,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一步一步,踉跄着挪出了西暖阁。那身影,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
殿门再次合上,将太后绝望的背影彻底隔绝在外。
殿内重归死寂,比之前更添几分冰冷的空茫。朱厚照挺直的脊背在烛光下投出僵硬的阴影,许久未曾动弹。空气中混合着熏香,变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苦涩。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空无一人的大殿,扫过方才太后站立的位置,最终落在地上,那里,方才太后踉跄时,遗落了一支不起眼的珠花,是来的匆忙,簪戴得不牢。
朱厚照走过去,弯腰拾起。那是一支很普通的金蕊珍珠簪,样式甚至有些过时,远不如她平日所戴的华丽。他认得这支簪子。张太后出生民间,是农家女,小时候,母亲常常戴着它,在春日里抱着他在御花园看海棠,轻声哼着柔软的江南小调。那时,舅舅们还只是偶尔入宫请安的年轻国舅,带着些拘谨和讨好,还有乡下人的土气,会给他带些宫外的泥人糖画。
指尖摩挲着冰凉圆润的珍珠,那些模糊而温暖的记忆碎片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与方才母亲惨白绝望的面容,与卷宗上那些血淋淋的罪状猛烈地撞击在一起。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痉挛。
他猛地捂住嘴,剧烈地干呕起来,额角青筋暴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那股一直强压着的,混杂着愤怒、失望、被背叛感以及亲手斩断亲缘的剧痛,终于冲垮了他,化作生理性的强烈不适。
“呃……咳咳……”他撑住冰冷的御案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第55章 哄人
一直守在殿外,心惊胆战的王敬听到里面不同寻常的动静,再也顾不得许多,猛地推门冲了进来,一见皇帝如此情状,吓得魂飞魄散。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王敬扑跪过去,手足无措,想扶又不敢贸然触碰。
朱厚照一把挥开他试图搀扶的手,另一只手仍死死按着胃部,□□,脸色在烛光下显得异常苍白,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他闭上眼,极力平复着翻腾的气血和翻涌的情绪。
良久,那阵剧烈的生理反应才慢慢平息下去。他直起身,依旧背对着王敬,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虚弱:“……朕没事。”
王敬跪在地上,看着皇帝微微颤抖的背影,他不敢多问,“陛下保重龙体啊,奴婢去传太医……”
“不必。”朱厚打断他,语气恢复了些许冷硬,“倒杯热茶来。”
“是,是。”王敬连忙爬起来,手脚麻利地斟了一杯温热的参茶,小心翼翼奉上。
朱厚照接过茶杯,指尖的温度透过瓷壁传来,稍稍驱散了一些体内的寒意。他慢慢饮着,温热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
殿内再次沉默下来。王敬垂手躬身侍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将杯中茶饮尽,朱厚照重重地将茶杯顿在御案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他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方才那瞬间的失控仿佛只是幻觉。
“王敬。”
“奴婢在。”
“传朕旨意,”他的声音平稳而清晰,不带一丝波澜,“慈宁宫用度一如往常,务必让太后颐养天年。另,告诉江彬与闻溪……”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给朕盯紧诏狱和三法司。此案一应人犯,给朕撬开嘴,查到底!无论涉及到谁,无论查到何处,绝不姑息!若有谁敢在其中上下其手,徇私舞弊,或意图杀人灭口,朕准他们先斩后奏!”
“是!奴婢遵旨!”王敬心头一凛,深知这道旨意背后的血腥与决绝,连忙躬身领命,快步退出去传令。
朱厚照独自站在原地,良久,他缓缓摊开手掌,那枚珠花静静躺在掌心,在烛火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他凝视片刻,最终朝地面砸了下去,一声闷响,隔绝了所有不该存在的温情与软弱。
胃部的隐痛和喉咙的干涩仍在持续提醒他方才的失控。
就在他心神不宁之际,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环佩叮当的清响,与内侍们沉重小心的步伐截然不同。一股清雅馥郁的暖香,先于来人飘入了殿中,悄然驱散了几分残留的冰冷和压抑。
王敬没有通传,只是悄然将殿门推开一些,一道窈窕的身影便侧身走了进来。
没有通传,能在此刻如此无声无息进入西暖阁的,只有一人。
一双微凉柔荑覆上他紧按着眉心的手,力道适中地替他揉按着紧绷的额角。指尖的凉意恰到好处地舒缓了他燥郁的情绪。
“陛下,”此刻不宜有其他的情绪,李凤遥的声音低柔婉转,像夜深人静时淌过的溪流,“何苦如此煎熬自己?”
朱厚照没有睁眼,也没有推开她,只是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些许,向后靠了靠,将一部分重量倚向她。
李凤遥并不需要他回答,她只是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声音愈发轻柔,带着恰到好处的疼惜:“臣妾方才在外头,隐约听见了些动静,太后她也是爱弟心切,一时情急,说了些重话,陛下万莫往心里去。”
她绝口不提太后对她的指控,也不问案情的具体细节,只将一切归咎于爱弟心切和一时情急,轻巧地将太后的失态定义为可以理解的亲情冲动,而非是对她的攻讦。
朱厚照闭着眼,哼了一声,声音沙哑:“爱弟心切?她眼里只有她那两个不成器的弟弟!何曾想过朕?想过这江山社稷?”
李凤遥轻叹息,“太后深居宫中,难免被亲情蒙蔽,不如陛下高瞻远瞩,心系天下。陛下今日雷霆手段,快刀斩乱麻,虽是无奈,却是为了大局,为了这朱姓江山的稳固。长痛不如短痛,陛下圣明。”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理解和推崇,每一句都精准地落在朱厚照的心坎上,肯定了他的决策,拔高了他的立场。
微微俯身,脸颊贴近他的鬓角,“陛下是天子,天子之心,装的是九州万方,是亿兆黎民。国法如山,民怨似海,陛下秉公处置,何错之有?便是史笔如铁,后世也只会赞颂陛下今日之圣断,乃明君所为。”
她顿了顿,开始与皇帝统一战线,她这一次一定要让太后失去抗衡的权力,不然以后倒霉的就是她,“只是苦了陛下,要独自承受这般压力。太后终究是无法体会陛下身为君父的艰难。”
朱厚照紧绷的下颌线终于缓和了些。他睁开眼,侧过头,看向近在咫尺的李凤遥。烛光下,她未施浓黛,眉眼间带着纯粹的担忧和温柔,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疲惫却依旧冷硬的轮廓。
他反手握住她一只微凉的手,紧紧攥在掌心,要汲取力量一般。
李凤遥任由他握着,另一只手依旧轻柔地为他按揉着太阳穴,“臣妾来自民间,还是商女,蒙陛下看重,才站在庙堂与陛下一道看天下事。我不懂什么大道理,只愿陛下能舒心些。陛下龙体关乎社稷,万万要保重。”
她微微挣扎了一下被握住的手,轻声道:“陛下稍坐,我去重新沏杯安神茶来?方才那杯怕是凉了。”
朱厚照却攥得更紧了些,没有让她离开。“不必。”他重新闭上眼,将额头抵在她身前繁复却柔软的衣料上,声音闷闷的,“就这样待一会儿。”
此刻,他不需要茶,不需要任何多余的东西,只需要这带着熟悉香气的慰藉,需要这片刻的,无人打扰的宁静,需要有人告诉他,他做的是对的。
李凤遥便不再动弹,安静地坐着,任由他依靠,一只手被他紧握,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他的背,像安抚一个躁动不安的孩子。她的目光放空,越过皇帝的头顶,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平静无波。
她并不后悔造成今天的一切,所有人都应该为自己所做的恶付出代价,天理昭昭,报应不爽。那证据又不是她诬陷的,是太后的家人桩桩件件干出来的,他们敢干,就得承受得住审判。
她只不过让他们的报应提前了。
朱厚照是个不甘寂寞的人,可这九五之尊的宝座,终究是天下至孤至寒之地。
“陛下要是不喜欢宫里,怕太后再来求情,咱们就私奔去豹房吧,追风与玉爪的毛撸起来就忘掉这一切了,等一切结束,将天子行台搬到豹房,咱们在那处理朝事,这紫禁城的规矩,就没有了。”
她描绘的豹房,不是那个被朝臣诟病的淫乐之所,而成了一个可以暂时逃离紫禁城的世外桃源,一个只有他们,与大猫大豹的自在天地。
“私奔……”朱厚照重复着这两个字,抵在她衣料上的额头微微动了动,这想法如此大逆不道,却又如此契合他内心深处那份一直被压抑的,渴望挣脱束缚的野性。
是啊,为什么一定要困在这四方宫墙里,听那些无休止的争吵和算计?为什么不能去一个更自在的地方?
他缓缓抬起头,紧握着李凤遥的手。
“你说得对……”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几分活气,“这宫里闷得朕喘不过气。”
他目光扫过空旷压抑的西暖阁,扫过御案上那些永远处理不完的奏章,最终落回李凤遥温柔而坚定的眼眸里。
“就去豹房。”他做出了决定,语气变得果断,“现在就去。王敬!”
一直屏息守在殿外的王敬立刻应声而入。
“备驾!朕要去西苑豹房!现在!”朱厚照命令道,不容置疑。
王敬一愣,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窗外浓重的夜色,又瞥见皇帝苍白却异常坚决的脸色,以及贵妃娘娘那平静无波的眼神,立刻将所有的疑问和劝谏都咽了回去,躬身道:“是!奴婢这就去准备!”
皇帝的车驾很快悄无声息地驶出了紫禁城,融入了京城的夜色之中。没有庞大的仪仗,只有必要的护卫和随行内侍,一路疾行,直奔西苑。
豹房的值守太监显然没料到皇帝会深夜突然驾临,慌慌张张地开门迎驾。朱厚照却看也不看他们,径直拉着李凤遥的手,穿过有些冷清的庭院,走向他平日逗弄猛兽的馆舍。
这里没有乾清宫的庄严肃穆,也没有慈宁宫的压抑紧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混合着草料、皮毛和一丝野性的气息。听到动静,廊下兽笼里传来低低的咆哮和窸窣声。
朱厚照的脚步明显轻快了些。他松开李凤遥,快步走到一个巨大的铁笼前。里面,皮毛光滑如缎的追风警惕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在灯烛下闪着光,认出是主人,它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亲昵地凑近笼栏。
“追风……”朱厚照伸出手,隔着笼子抚摸豹子探过来的脑袋,那柔软而充满力量的触感,奇异地安抚了他躁动不安的情绪。
李凤遥安静地跟在他身后,示意内侍取来新鲜的肉块。她接过,递到朱厚照手边。朱厚照拿起一块,喂给追风,看着它优雅而迅速地吞下,然后又蹭他的手。
李凤遥看着玉爪也不甘寂寞的凑过来,果然,撸猫能缓解一切烦恼,大猫也是猫,都是治愈系。
豹房的值守太监和内侍们彻夜未眠,灯火通明地忙碌起来。皇帝的突然驾临且意图长驻,这是前所未有的大事。虽然仓促,但在王敬的严厉督管和李凤遥偶尔几句轻描淡写却切中要害的提点下,一切进行得忙而不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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