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娘子知道这位夫人的尴尬处境,坐了一会,说了下回来拿东西的时间,便离开了。
俞画棠回到房中洗漱后,便呆坐一旁,提笔研磨想着要不要告诉他,她并不是有意的。
她在后院,消息没有那么灵通,才闹出这般事。
赵琰一向不愿意与她多说,她想着写下来,让丫鬟送去……
可正要下笔时,又不知如何写……
算了,她想明日在车上解释吧……
初春的天气,总有鸟儿叫,往日俞画棠会早起坐在床上看鸟飞来飞去。
今日,她心情亢奋,还有些激动,鸟儿还没叫就起来选衣服了。
其实也不用选,她就五套衣服,一套金缕鸾纹襦裙,色彩华丽用作大宴会穿,今日不合适。
一套翡翠罗裙,裙身染作青碧色,像刚抽芽的柳枝,春日里倒是合适,不过那位大人是升迁,这裙子太轻飘,可能有失仪态。
她再看了一眼那套珍珠罗裙,虽是端庄雅致,可现在已经有些热,这裙子布料厚,秋日穿才合适。
日头升起,她心中有些急了,柜子也只剩下了一套藕荷色襦裙、一套竹青色暗纹素裙。
这两套其实都不太合适,没有官家夫人的矜贵感,也没有京城女子的雍容感。
可她没有衣服了,想来想去,选了那套藕荷色襦裙,裙摆有粉牡丹,外衫上也有蓝底白蝶,虽然布料不华贵,可也有些颜色,不会太过素净。
她从泉州小镇来,本来就有许多人看不起,如果穿着有太过素净,别人只会觉得她寒酸上不了台面,她不能丢相府的脸面。
从镜子中整理好裙摆后,她又将唯一的鎏金花钗带上,金钗加了几分贵气,如今总算看得过去了。
穿戴好,又等了一会,初桃过来回话道,“夫人,三公子已经在外等你了。”
俞画棠欣喜,小走几步,便加快了步伐,虽然京城贵女们都是姿态婀娜,不能跑跳。
但今日她实在是太高兴了,赵琰他原来在外等她。
成婚三年,她都是低调的,不爱说话的,一是怕人笑话她没见识,二是怕妯娌之间认为她爱抢风头。
平日里,她穿着两身布裙,也从不打扮。
今日,她这么特意收拾一番,心中也觉得自己是能让他高兴的。
可到了外院,却看到白依在等她。
白依收起打量的眼,“夫人快去吧,公子已在马车上了。”
是了,在赵琰心中她到底排不上号,他又一向寡淡冷清,怎么会亲自在这等她。
但是想到他们可以同坐马车,她又有几分喜悦,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单独相处过了,这是来之不易的机会。
藏起刚才的失落,她随意回了一身,“嗯。”
拢起裙摆,白依帮忙拉开车帘,她坐了上去。
马车虽然大,但另一侧放着礼物,她便小心地坐在他旁边,此时连呼吸也轻了,她垂下目光,看着他的革靴,说了一身,“夫君。”
赵琰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罗纹襕衫,头发也是做书生打扮,显得十分清贵,原本他手拿着书在看,见她进来,便转了视线,“今日乔公子才是主角,你这金钗是否太过耀眼。”
俞画棠一愣,见他眼中的不悦,立马解释,“我见其他夫人在外也这么穿,我以为……”
她说不下去了,赵琰的目光更浓。
她想起了,他最讨厌人云亦云,他人是他人,自己是自己。
沉默片刻,她小声说道,“是我考虑不周了,夫君稍等我片刻,我去换了发髻。”
话音刚落,她便下了马车,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一路小跑回了房。
匆匆取下金钗,又将发髻换成半散发式样,用一根银钗挽起,临走时,擦了些口脂,总算有了些颜色。
她再次上了马车,赵琰见她这幅素净的发髻,暗自叹了口气。
马车缓缓走着,因刚才的插曲,俞画棠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赵琰又回到之前的状态,清冷疏离,他手指翻飞着书页,俞画棠看着车内,又看着他的手,最后又落在书上的字,是一本《水经注》。
第7章 被人刁难
如今他接管水渠,自是要努力保证工程万无一失,可她没想到,即便是在闲暇的旬修日,他依然孜孜不倦。
她心中有些喜悦,喜得是自己的夫君是个恪尽职守、夙夜在公的人。
可能看得有些久了,他换了一下姿势,两人因是平坐,不免会碰触她,他依旧看着书。
可她被激起的涟漪,弄乱了呼吸,他们坐的这般近,近到他每次动作稍微大一些,都会碰触她。
她紧张、无措地藏起小心思,马车行进中还是有些摇晃,车帘子有时也会落下,遮挡住一些光线。
她细心地发现这一点,撩起车帘,去看外面的景色。
春日开放的鲜花品种繁多,处处皆画。
城中街巷,新柳垂绦,河岸边的桃花满树繁花,如天边绯云。
来往的行人有漫步花丛,也有沿街叫卖,更有的在垂柳处吟诗作画。
俞画棠极少出门,这般春景,这般雅事,让她不免心生欢喜,她真想时光在这花开的春天慢下来。
这样她就能一直在他身边,即便他不知她所想。
马车行进了许久,最后在乔府停了下来。
俞画棠原本对赵琰的同僚知之又少,但这乔青玄公子她却是知道的,成婚第一年,本着同窗、同僚的关系,乔公子也邀请过赵琰同游,她自然也跟着去了,那是她来京城第一次出远门。
赵琰对她依然是冷淡的,她自己也不认识其他人,就孤零零地坐在树下看山间美色。
乔公子就是那时跟她说的话,为她介绍不同花种的美,也是在京城中唯一一个不带任何贬低与她正常聊天的贵族。
不过今日与往日不同,其他的贵族夫人恐怕都会来,她要谨言慎行,不出风头,不能犯错,不能丢相府的脸。
她这般想着跟着赵琰下了车,果然乔公子调侃的声音传来,“哟,好久不见啊,我的赵大人呐。你自从去了工部,我们都快望穿秋水了。”
乔青弦虽长得清风雅致,却是个闹腾的性子。
俞画棠之前也觉得神奇,赵琰那种冷淡的性子居然有这么能说会道,照顾人的朋友。
这时赵琰道,“再怎么忙,你乔大人的升迁宴,我还是要来的。”
乔青弦笑道,“你能来,我的确欢喜,不说别的,快请进来。”
说完,又对俞画棠道,“嫂夫人也快请进。自从上次一别也快几年未见了,嫂夫人依然这么让人心生亲近与赵琰真是登对啊。”
他虽然嘴上说着调侃的话,可态度却是十分恭敬和礼遇,俞画棠也是礼貌笑笑,算是承谢他的美言。
进入院中,一大群丫鬟、婆子迎来往送十分热闹,赵琰跟着乔青弦去了内院。
俞画棠跟随引路的妈妈来到女眷的后院。
院内早就坐着几位贵夫人。
一位穿着一件淡蓝色的丝绸长裙,裙子的款式简洁大方,没有过多的装饰,发髻上也只有一枚东珠,显得格外优雅。
其他几位都是金钗步摇、华服美髻,恍若神仙妃子。
那位带着东珠的夫人看了俞画棠一会,恍然大悟道,“瞧我差点忘了,赵大人答应今日要来的。妹妹许久未见嫂夫人,你可别见怪。”
原本那几位闲聊的夫人,这时也转过头来看着她。
京城的人都知道,风光霁月、年少成名的赵家二公子与原本的青梅断了姻缘,娶了一位从泉州来的孤女。
那孤女上门时,听说穿着破烂。
虽成婚三年,但相府赵夫人怕她丢脸,从未在贵族宴会上带上这三媳妇。
几人细细打量着俞画棠朴素的穿着,想着传闻果然可信。
这小镇女子摸样是可,但毫无贵族气度。
俞画棠知她们所想,即便她想怯弱,想将自己藏起来,可这会也是硬着头皮,带着坦然和无畏,迎接这些目光。
许氏见几人都这样静悄悄看着,立马过来引着俞画棠进来,“嫂夫人真是气质出众,到底是南边来的女子,秋水芙蓉也比不过。”
俞画棠知道她便是乔青弦的妻子,前不久刚生下一对儿女,如今丈夫又升迁,双喜临门。
她浅笑道,“妹妹过谦了。妹妹才是月光之华,珠宝难掩贵色,如今儿女齐全,乔公子又得陛下看中,真是大富大贵之人。”
许氏被她说的满脸喜悦,拉住她的手,“嫂夫人口才真好,快坐下,我们刚刚还在说现下歌舞升平。日后众姐妹妯娌选个地方去赏赏美景,嫂夫人可有推荐的地方。”
俞画棠坐下,“这……,我还真不知道。恐怕要问问其他夫人了。”
这时一位夫人也接道,“是啊,三少夫人很少出来走动。等我们定好地方,再来给三少夫人送请帖。”
俞画棠知道这位是长平王妃,也是何容锦姑姑的女儿。
见长平王妃并没有露出什么嫌隙,态度又亲和,待人舒适,便终于放下心来。自己总算没有出错,说话也没有过于阿谀奉承。
三年了,她终于不再是说句话就无意得罪人的小镇女子,她学习礼仪。
了解京城贵女们的姻亲关系,揣摩她们说话的用意,她终于可以自信地坐在这与她们平常地交谈,终于和赵琰又进了一步。
几人又说笑一会,无非是一些胭脂、水粉、儿女的琐事。
俞画棠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喝几口茶,微笑点头示意。
这时乔府的官家过来请示,府中宴席已经备好,各位夫人请随步客厅。
俞画棠悄然走在最末位,等几人入座之后,她捡个没人注意的位置坐了下来。
男客与女客中间隔着水亭,取曲水流觞之意。
食物随着流水盛载着荷叶送至宾客前。
俞画棠拿了几块糕点,细细品尝。
女眷们开始热闹地说着趣事。
其中长平王妃道,“听说贵府今日特意准备了几道新鲜菜肴,赵三夫人平日也甚少与我们见面,这第一盏就先让赵三夫人品尝。”
女眷们开始窃窃私语,有些低头用雀扇遮面,露出一双眼睛看她。
俞画棠不知是何意,接过妈妈们手中的碗盏。
见许氏也接过一盏品尝,便放下心来跟着吃了几口。
长平王妃道,“赵三夫人觉得如何,这盏羹的用料怎样。”
俞画棠坐在末尾,见长平王妃问起她,不得不提高了些音量道,“乔府佳肴自然美味。能够将最简单的粉丝和蛋羹做的如此精美,真是罕见。”
女眷们听了回复好几人偷偷笑了起来,俞画棠心中疑惑,又不知何故。
靠她近的官眷夫人笑着解释道,“妹妹恐怕也是第一次见,这海胆羹上铺陈的鱼翅,是乔府特意派人从沿海几百里加急送过来的。”
话语虽然带着笑,可语气却是轻蔑不堪,
俞画棠心中茫然、泛着苦涩,她家乡虽然临海,可进贡之物也只听过,没有尝过,这才闹了大笑话。
“赵三夫人来自泉州,恐怕还未见过这些。”长平王妃说。
广平王妃历来是长平王妃的好友,也跟着说,“那赵三夫人可要再品尝几道,例如,这道爆炒凤舌,主料是禾花雀的舌头,禾花雀稀少味美,被誉为“天上人参”,一盘菜往往需要上百只禾花雀的舌。”
“再者这道,樱桃肉,民间虽然用真肉,但在勋贵人家未免俗气了些,用的都是上好的樱桃制成,以假乱真。”
俞画棠仔细听着,内心不免委屈,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谢几位王妃的解释,我会好好品尝。”
两位王妃不说话,脸上的神情却是变了,甚至带着些冷厉,很显然应该不相信她认得这些。
俞画棠心中苦涩,她虽然来自小镇,没有什么见识,可她难道就是为了几口口舌之欲,会在人家宴会上大快朵颐之人吗。
妈妈们得了指示,立马将好几样看不出食材本原的佳肴放在她面前。
乔府置办曲水流觞宴,本意就是清雅风范,她这面前摆着这么些食物,妈妈们的动静也大,引得男客那边有几人看了过来。
果然,乔青弦派来丫鬟问,是否需要加宴。
俞画棠心中凄凉,就因为她是孤女,娘家凄楚,她就是去了人家家里,不顾礼仪,将人家家宴吃光的人吗。
“有劳几位,我这边已经够了,妈妈们去别处布宴吧。”俞画棠心中乏力道。
她是相府的媳妇,即便现在被人嘲笑和讥讽,但她却不能表现任何一分不满,相府的脸面不容她丢弃。
她一一尝过面前的食物,最后放下竹筷。
女眷们低着头相互说道,时不时朝她看上一眼。
她错了,她以为这些夫人亲切地跟她交谈,叫她姐姐、妹妹,她以为她真的成功走进了这个圈子。
原来在他们眼中,她无论学的怎样都是来自小地方没见识,上不了台面、不配与她们平起平坐的人。
这时,有位妈妈到了许氏面前说了几句,“赵三公子听到这边的动静,往这边来了。”
赵琰来了。
她立马起身,想着,赵琰经常参加这种宴会,定会知道她被人刁难和下面子。
他肯定也有办法帮她解难。
婆子道,“赵三夫人快随我来吧。”
俞画棠跟着出去,赵琰正立在长廊中,见到他,她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那些委屈,她想张口言说。
婆子立马向赵琰赔礼道歉,“是附上招待不周,没成想到,赵三夫人不认识这些,几位王妃好意,便让夫人全部尝尝,这才闹出了动静。”
“可我也从未听闻,这般为客人布菜的。倒像是……”
像是嘲笑与侮辱,俞画棠没有将这话说出口,这里的每一位都是她得罪不起的,即便赵琰是左相之子,她也不想为他找来麻烦。
“母亲没有教过你外出赴宴的礼仪吗。”赵琰问。
俞画棠眼中惊愕,一时说不出话。
婆子见两人气氛,福礼退了下去。
婆婆当然教过,可没有人教过她面对这么多人明里暗里刁难时,她该怎么做。
在没人为她撑腰时,她该怎么做。
她低下头放弃争辩,“今日是我失态。”
赵琰见她垂头不语,心中更加肯定她是没什么见识的女子,语气更加严厉,“你先回去坐着,不要乱说话,等宴会结束我们就回去。”
俞画棠原本不想哭的,可此时心中的酸涩破涛汹涌,她强压眼中的涩意,抬头对赵琰道,“夫君何故就认定是我失态,你问都没问其中缘由,我虽是小地方出身,可也知道去人家家里做客应该怎样……”
赵琰见她如此,也不想说什么,“既然如此,现在就跟我回去吧。”
俞画棠咽下心中苦涩,背手擦拭了些眼泪,拼命将流出的泪堵了回去,“好。”
就在此时,长廊那头来人,“赵琰,赵琰……”
乔青弦带着几人来了,抱拳道,“是内眷失礼,哪能责怪嫂夫人,我这厢就陪不是,还请嫂夫人莫怪。”
赵琰推开他的肩膀,“既如此,贵府的宴席我赵家怕是吃不了了。免得浪费贵府一番心血。”
乔青弦立马阻拦,拉住赵琰,“你可折煞我了,我也是刚才听说女眷这边有人这样做。定是贱内许氏安排不周,让嫂夫人受了委屈。赵琰你是知道我的为人,我怎么会让你们在府上为难。你可别说这样的气话。”
就在此时许氏也带着几个婆子过来,“嫂夫人,今日是我招待不周,你可被往心里去。”
俞画棠低头不在说话,赵琰也不再看他们,“无论如何,今日都是我跟我夫人打扰了贵府的喜宴。事情既然说明,我们也不好再留下浪费贵府佳肴,这就告辞。”
说完朝乔青弦拱手一礼,走了出去。
俞画棠跟着走了出去,不再说话。
回程路上一片寂静,出来时她是何等的喜悦,那些路边的小花都能感受她的欢乐。
那些亲切与她交谈的夫人,长平王妃、广平王妃、还有那个优雅自然的许氏,甚至还有赵琰……
他们都认为
她是那种没有见识,在别人家一定会丢然显眼之人……
如果今日来的是何荣锦,甚至是府中的任何一命侍女,他都会问清缘由……
唯独对她,他是完全不关心,她想知道,在他心里,她是个怎样的人……
为何让他觉得,她就是个会丢脸的人……
这时赵琰说道,“今日是他们乔府不对,你也不用太伤心。内眷们本就有些争斗,你许久未曾赴宴,才会被他们……”
他递过来一方锦帕,“擦擦吧。”
俞画棠接过,原来自己还是无声地哭了,泪水再次盈满眼眶,她低头擦拭。